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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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赶路最快的一次,不仅仅是担心喜乐的安危,而且也因为喜乐不在。女人总是拖慢事情的进度。小扁似乎没有从前那么可爱,但是越来越专业。穿越一个个城池小镇似乎只在须臾之间,而气候甚至越走越暖。当两天后到达逐城,树上甚至还挂有几片叶子。 这一路,我才明白盟主是用来干什么的。首先,盟主住客栈不用花钱,难怪这么多说好听了是四海为家说难听了是无家可归的江湖人士拼死拼活要当盟主。 只是万永实在是卑鄙的人,没想到比武输掉不说,还做出这样卑鄙下流的事情。我在想他会提出什么条件,什么都可以,盟主不做也可以,况且不知道怎么样稀里糊涂做上盟主的我,就位以后发生和需要解决的第一件事情居然就是女人被绑架了,真是一个无法传颂的开头。 当我一路不停歇地去往逐城的时候我突然有种奇妙感觉,发现有的时候一个人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但是,我深信,是有的时候,就是偶然。孤独的剑客应该只是看上去孤独而已。 我感觉不消片刻就到了逐城。又到逐城,一切都变得熟悉,很快就到了永朝山庄,没有让人传话就被直接请了过来。 万永已经等候我多时。 我开门见山道:喜乐呢? 万永说:放心,她一切都好。 我说:你为什么要做这个,太不君子了。 万永说:你错了,我恰恰是太君子,才做这个。 我说:怎么说? 万永说:其中太复杂,不方便对你说。 我说:不方便对我说是真的,复杂是假的吧? 万永说:不瞒你说,我把你逼到我山庄,是要让你答应一件事情。 我说:你说。 万永说:答应了这事情,喜乐就放出来归你。 我说:说。 万永说:就是不要当这盟主了。 我说:可以。 万永微微吃惊,说:为什么这么爽快? 我说:因为我就不是为了当盟主才去比武的。 万永说:我这是为你好。 我暗笑两声,说:好,那谁当盟主? 万永说:我。 我说:你怎么让江湖信服? 万永说:那就要你配合,你要消失一段时间。 我说:你让我消失我就消失,那太没尊严了。 万永说:这是为你好。你自然会知道。谁当这盟主都是死,除了我,因为这位置本来就我的,这比武也是我发起的。 我说:看来这位置非是你的不可。你是很想当盟主啊。 万永哈哈大笑说:这不都是空的。武功比我等高的多的是。 我说:是啊,你剑在鞘内的时候比剑出鞘的时候厉害多了。 万永又哈哈大笑说:我只是好奇,这灵的秘密,你能不能躲过去。 我说:那如果躲不过去,是不是要死在你的好奇心里? 万永说:怎么会,我有的是解药。 我说:灵为什么在你这里? 万永说:说来话长,一言半语说不清楚。 我说:我看也很难说清楚。你也知道,少林是被灭城毒害的。但是灭城毒好像只有你们山庄有。 万永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这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大家都知道只有我有灭城毒,那我用灭城毒来毒死你们少林,那我岂不是很笨。 我说:不多说了,喜乐呢? 万永招呼道:把姑娘请上来。 一帮人退下去带喜乐了。 万永说:友谊归友谊,有些事情,太复杂,你不要搅在其中,我们说好,你带着姑娘,消失在江湖里,最好不要出现。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关你的事情。不管有什么困难,到山庄来找我,我都会支援你。只要你不要出现在江湖里。你已经没有必要出现了,实话告诉你,盟主这位置,谁坐谁死。你已经有一把这么好的剑,一切足矣。过日子去吧,像我和你决斗时候那把剑的主人一样。 我说:我不需要你帮什么。在雪邦的时候,我让人给喜乐去做过冬的衣服,我希望能拿到这些衣服。 万永说:你现在不要去雪邦,尤其不要去盟主堂。为这些小事送命,多么不值。我不骗你。 我说:好,那我连雪邦都不去。 万永说:好。 这时候,喜乐被领上来了,看到我就冲了上来,哭泣不止。 我仰头问:你没有对她做什么吧?否则——我手扶了扶腰间的剑。 万永哈哈大笑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是做大事业的,什么样的女人,只要会有麻烦,都犯不着碰一下。 我说:好。我现在就走。 万永说:等等。 说完让人给我一个袋子。我掷在地上,说:不要。 他说:你拿着,日后你就会需要。 我说:不可能。 我拖着喜乐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喜乐说:我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我说:怎么可能? 喜乐问:我怎么在万永的山庄里? 我说:你难道不知道? 喜乐说:我不知道。 我停下脚步,看看身后,说:再不来这鬼地方了。 喜乐紧紧依着,问:小扁呢? 我说:在门口。 喜乐说:还好什么都没发生。我梦见小扁死了。 我说:它还活着。它吃那么多,长那么小,营养一定过盛得厉害,放心,死不了。 喜乐说:我一直很害怕,从醒来以后。 我问: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喜乐说:就刚刚一炷香前。 我说:怎么回事? 说到这里我们就到了门口。喜乐远远就听到小扁叫,激动万分,上前搂住马脖子,差点哭出来。幸亏最后泪水没有掉下来,否则我就和马是一个地位了。 我们再转身看着夕阳里的永朝山庄,百感交集。 到了逐城,找到一个充饥和小坐的地方,外面下起冬雨。我一向讨厌下雨,因为这让我的鞋子变得很湿。 街上已经没有行人,店里有微弱的光芒摇曳。我看着喜乐,在哈气已经成雾气的时候里,觉得异常温暖。 ? 我问:喜乐,怎么回事? 喜乐说:你当上盟主后,我就在小扁那里等你。结果有几人上来说你让我过去,会见各位长老。我就跟着一起去了,拐了几个弯儿,我说,这不是路。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问:那你住在哪里? 喜乐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都以为我死了。醒来时候,我发现在一个很好的房里,还有很多女人伺候换衣服什么的。 我叹气说:你没事就好。 喜乐说:万永为什么绑我。他要什么条件和你换? 我说:他要我消失不见,越久越好。 喜乐说:然后他做盟主。 我说:对。 喜乐说:那也很好。这样,你也没有什么要做的了。 我说:我觉得也是。我想问问师父。 喜乐说:师父在哪儿? 我说:应该在雪邦。不过我们也许应该先去长安,看看那老头儿。他总是知道些什么。 喜乐说:我不知道你总是要想知道什么。 我说:我若知道,我就不用处处寻求了。 喜乐说:你答应了万永的。 我说:我想,其实我可以反悔,回到雪邦,继续做我的盟主,看好你,别让你再给绑了。只是有一句话很奇怪。他说,除了他,任何人坐这个位置,结果都是死。 喜乐说:你可以当是吓唬你,也可以当是真的。只是我知道你如果真开始做所谓盟主,肯定要有很多麻烦事情,不是我们能想象的。 我说:我没想过这个。只是我知道,事情总有点蹊跷。 喜乐说:是啊,事情总是有点蹊跷。 这个时候,有人到我们身边,放下一封信件,低头匆匆离开。 信件上面署了一个“万”字。 我打开信件,首先抖出来的是一张有效的银票,有足足一千两。然后是一张纸,上面写: 朝廷行为,速速抽身,莫去雪邦,看完对折。 我给喜乐看过,喜乐问:我都看得明白,可是什么叫看完对折呢? 我边对折边说:就是看完以后对折起来,好好保存。 两片纸碰到一块时候,突然蹿出一团火焰,纸条顿时化为灰烬。 ? 我和喜乐吓了一跳。几乎忘记纸条上的内容,半天回忆过来,我喃喃道:朝廷行为,朝廷行为是什么? 喜乐说:不知道,只知道皇帝来都住永朝。 我说:是,他的家世不就是给朝廷做—— 我想半天想不出合适的词语,问:喜乐,你说呢,我听你的,这次。 喜乐问:你能不能像无灵这人一样,隐居在江湖里? 我说:我和他不一样,他是自己身上发生太多事情,已经疲倦。我是还不知道很多事情,想要知道。 喜乐说:你可以偷偷知道,做盟主后,反而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你不记得,我们一路上,多少人要拿我们性命,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是谁。 我说:可能大家只是好奇,都来试试我的眼睛是不是好使。 喜乐说:我什么都听你的。 那天我们终于决定,退出这刚起争端的纷争。想来喜乐是想这一刻想了很久,她失眠很多晚上想我们要把房子竖在哪里。有一点很奇怪,虽然没少血光之灾,但是似乎一路上都不缺银两花,最后还剩余下不少,足够过很大一阵子。对于这样的结局,喜乐是预谋已久的。我开始考虑,一个女子,需要的是什么?而自己需要的,似乎还没在混沌之中形成。既然这样,先成全别人,也未尝不可。而且,一切在于心中想为,而不是当前行为。我想,我只是年少好奇而已。而喜乐,可能只是害怕我年少太好奇罢了。 ? 两年后。 是年,非旱即涝,天下大荒,皇帝病死,太子即位。比起我记忆里在寺庙里带进喜乐的那场,更加凄凉混乱。那年的大灾,带来了喜乐。这究竟是一个如何的姑娘,我已经失去判断,如同以前所说,她偷了万永的号称万能的解药,对于这样猥琐的行为,我内心深处却是大为赞赏,我假装可见了她内心深处的想法。正是所谓的一切在于心中想为,而不是当前行为。 我可以这样说这年的灾乱。中原遍地已经是人吃人的情形,而且大家都已经吃红了眼,吃出了一个恶性循环,瘦的人,没人吃,只挑有肉的,吃了肉,自己有点肉了,一个不小心就给别人吃了。我想,一切的所谓文明和秩序,都是温饱之后的事情,而似乎难以生存的时候,原来看似不错的世界居然是如此没有人性。我想,和喜乐当初的决定是对的。不管万永说的是不是真的,永远都要在自己的世界里看着这世界发生的事情。我暗自庆幸,自己不是其中的一员。 喜乐死后一年,我才缓缓确切知道,这样惟一亲密无间的一个人,是完全消失了。 无论如何,这是快乐的一年。我学会把自己置身度外,听自己的一些故事。江湖是没弄明白,为什么他们的盟主,希望可以均衡强弱的盟主,突然就消失了。我对此从来没有过所谓,我宁愿相信我是被万永的一席话给吓跑的。 ? 盟主消失了自然又是一件大事情,大家都觉得,盟主是被杀了。万永因为在擂台上也站到了最后,而且没有任何的帮派背景,所以大家都一致举荐他。万永也为所谓的全江湖,在朝廷谋得了一些利益。第一件事情居然是朝廷答应了,凡是百人以上大帮派帮主者,可以佩刀剑在长安行走,但是,拔出必须经过朝廷的批准。就这个,江湖老大已经开心得不得了,并严禁手下佩剑,要不怎能凸显尊贵。我发现,江湖人士的脑子,都是不好使的,可见,整天的争斗,是完全没有意义的。民生问题,其实就是两种人给闹的,一种就是没吃饱饿的,一种就是吃太饱撑的。而这一年,包括万永在内不管谁,都没有办法,连江湖上飘的人都饿得不行,良马基本上都吃光了。应该说,习武的人,应当拥有的是最好的马,连他们都纷纷开始吃马,也难怪,如果你不吃了自己的马,那一不小心没拴好就给别人吃了。 我已经不能回想当时惨痛的情景,使人知道世间的事情只是人类的一个游戏,而人类只是上天的一个游戏。整整半年不下雨,已经是奇迹,终于下雨了,居然下了半年雨,一直。 大家说,这是天子做错事情,上天迁怒到老百姓头上。我想,朝廷是不过不失的。但这次的问题已经不是开国库能够解决了。这半年的雨水到现在还没有停,而我只是在长安街拐角的那破屋子里,面对满屋子的兵器,等待那老头儿来告诉我一些事情。这屋子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到处都是蜘蛛网。想来他也是老死了。 出了屋子,听到满街的呻吟声,都是饿的和病的,并且时不时可以看见死人。大家猜测?? ,这国家是不是快完蛋了?我想应该不是,因为朝廷再衰败也是朝廷,改朝换代需要有人推翻,但现在人人饿成那样,惟一还吃得饱过得舒坦的就是宫里的人了。 长安尚且这样,我想还是应该回到住的地方了。那里还有人在等我。 两年前,我和喜乐带了不少盘缠来到长安的郊外。一片树林深处的一个地方,喜乐一眼就喜欢了,因为忽然间有条河从旁边穿过,而且围绕这条河有大片草地。喜乐说:我觉得,这个地方很好。 我说:你可想清楚了,一个地方好不好,不是白天说了算的,我们天天晚上要在这里睡觉,你一定要知道,晚上害怕不害怕。 ? 喜乐说:你武功这么好,我害怕什么啊。 我说:我武功可不好,我就是剑快。 喜乐说:怎么了,吃饭的时候听见的闲话你还很放在心上啊。 我说:其实我一直想扔掉这剑,但是我的内心却不想扔掉。这实在很矛盾,都是内心的想法。好歹,留着还能劈劈柴。 喜乐说:我从小就和你在一起,但是一点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说:是啊,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师父说,我是他们根据佛书上找来的人,有很多特别,我自己却一点都不觉得。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性格的人。 喜乐说:你在寺庙里时间太长,你现在可以培养性格啊。 我哈哈大笑说:相反,我觉得我在寺庙里的时候很有性格,可能大家都没性格吧。出来以后发现江湖上的人都那么有性格。我觉得自己一点都没有特殊,越来越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喜乐说:江湖上的人才是最没性格的,是实在太傻才与众不同的。你们男人真复杂,还是我简单。 我说:喜乐,你想要做什么? 喜乐手往湖边一指,说:在这里盖房子。 我说:你决定了,不等晚上了? 喜乐说:我不要住客栈了,客栈太贵了,又不是自己的。 我说:那我就盖了,不是说盖就有的,还要住几天客栈的。 喜乐说:你盖吧,有盼头就可以了。你看小扁,它也很喜欢这地方呢。 只见小扁正在专心吃草。 我说:这样。我先盖个简单的,你不喜欢可以随时换,喜欢就慢慢盖大,好不好? 喜乐说:好好好,现在就开始吧。 我说:好,这剑算是又派上用场了。 说完,我看着四周的树,自言自语:我要先砍哪棵呢? 喜乐说:那棵那棵,最大的那棵。 我说:师父说,大树都成精了。我看砍这个吧,正壮年。 说着,我对着树抽出剑,说,就这棵了。 刚要上去砍,那树就倒下来了。 我和喜乐怔在原地,小扁一阵欢快地小跑,上前去啃树叶。 我说:这剑—— 喜乐说:我现在相信了,它真的很快。 我说:老头儿说了,你有杀气的时候,它就快。 喜乐说:你居然对着一棵树产生了杀气。 我说:这不是要砍了它吗。我还不知道究竟什么是杀气。以后有机会去长安问问那老头儿,想必他应该回去了。 喜乐说:你打算怎么对付这棵树? 我说:站远处砍。 说完一挥剑。顿时一阵尘土扬起,前方一片模糊。 喜乐说:你挥准点,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和喜乐静静等待尘土降下。模模糊糊中,我似乎看见有人在不远处注视。我说:谁!喜乐顿时挨紧我。 那边没有声音。喜乐问我:什么都看不见啊。 我说:我看见了。我的眼睛不会看错东西。我感觉那边有一双眼睛瞪着我们。 喜乐突然想到什么,松开我,向尘土里飞奔。 我说:喜乐,危险。 喜乐头也没有回。 我捏紧剑,马上跟着跑过去。 只见喜乐抱着小扁到处检查。 喜乐责怪道:你从来不把我喜欢的当回事,你看看把它吓的。 我看看小扁,小扁目光呆滞,看着剑气来的地方一动不动。 我说:没事的,缓一缓就好。 喜乐说:才不是呢,你的剑那么快。说不定一转身,它就断成两截了。 我说:不会,你看。 说着我走上前,猛踹小扁一脚,小扁顿时嚎叫不已。 喜乐上前打我道:你干嘛? 我说:证明它还活着。 喜乐把它牵开,说:不知道为什么,你拿着这剑,我心里就很不踏实。 我说:是啊,我不拿这剑,心里也很不踏实。 喜乐说:你以前不是都用自己的拳脚吗? 我说:是啊,可是,总是又方便又强大最好。 喜乐说:你和你们男人说吧,我带着小扁在河边,你自己慢慢劈。三个时辰过去,我明白,这把绝世无双的剑的最终意义就是劈树,我不能想象在这么短时间里能把搭造房梁用的木头准备齐全。喜乐已经依偎小扁睡着。我突然希望等她醒来,房子已经完工。不过,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尚缺很多工具,需要进城购买。 我问:喜乐,我去城里买点东西,很快,你呢? 喜乐说:我和小扁在这里玩,我喜欢这地方,不想离开。 我说:那好,你等着。 喜乐说:你小心点,不要乱拔剑。 我说:我把剑留在你这里,来个狼什么的也可以防防身。 喜乐问:这里有狼吗? 我说:不一定。我是狼我就住这里。 喜乐眼神里露出担忧。 很简单的一个来回,大概两个时辰,我还带了不少吃的。这年大丰收,街上什么吃的都有,而且很便宜。到处都是一片喜气洋洋。但是我听到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传闻,就是刚刚选出来的新武林盟主被害死了。朝廷说,这是非法立党,要去抓人,结果被挡住了,说什么抓盟主要经过武林三大帮同意什么什么的,况且盟主不在雪邦什么什么的,后来整个盟主堂的人好像连同那个年轻的盟主一夜间就全给毒死了。 ? 我想,又是一夜间毒死。 我突然想到万永说的话。其中真是很复杂。但是我只知道后来万永当了盟主,朝廷也再没去抓人。 什么盟主不盟主,真是到处不讨好的一个活儿,就是挺好听罢了,我想。我顿时觉得很轻松,低头出城,生怕那天去比武的人发现所谓盟主正背着一袋吃的不知道去哪里。我想,就当我死了吧,似乎总比和一个女人去过日子了好听。虽然无灵也是如此。 冬天总是天黑得很快。我有点儿心急,不知道喜乐会不会一个人吓死在密林里。幸好这不是很大片的树林。 我疾步回到树林前,发现似乎比想象的要恐怖,因为忽然多了一点雾气。 很快,我就迷路了。 我想起以前心里有过的不知道把喜乐葬到什么地方的想法,就不寒而栗,在树林里狂奔,并感觉不到一丝寒冷。我想,找到河就好了。可是无论我怎么奔跑,眼前景物似乎都是一样的,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恐怖,下意识地摸了摸佩剑的地方,才突然想起剑已经给喜乐了。 我越跑越快,突然感觉到有些不对。抬头一看,只见眼前的空气突然分开了,并且有一道微微红色的气浪向我袭来。这是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我眼前有棵大树,我想看看它碰到树是什么反应。还没看明白,树就一分为二了,我突然弄明白是我的剑,而喜乐应该就在前面。 我喊道:喜乐。并且侧身躲剑。 可是已经太晚,我感到自己是那么缓慢。一股冰凉的东西从我身体里穿过去,伴随着喜乐的尖叫。 我顿时明白,我应该马上要死了。 我看见喜乐站在原地,剑掉落到地上。没有想到居然是这样的死法,什么事情都没有完成似的,只是被大家戏弄了一场。 死究竟是什么啊,一直存在于我们的四周,和生紧紧相连,同时存在,却是矛盾的两个状态。只是喜乐,她会如何,我想,她应该不会再活下去。因为我死了。这是其一,然后,我还是她杀死的。 周围恢复了平静。我想,我怎么还在乱想,这死的过程真是很长。我想象里应该是我在我的旁边看着身体已经分成两半的我。 过了大概不少时间,我还是没有死。连喜乐都已经清醒过来,冲到我面前大哭不止。我活动活动手脚,抱着喜乐,觉得应该是已经过了分成两半的时间了,否则太恐怖了,喜乐就不用自杀了,当场可以吓死,因为一个朝夕相处的人突然在自己面前齐齐分开,并且一边一只眼睛看着你。 喜乐已经无法正常说话,只是断断续续表达她是如何害怕一个人在这里而幸亏一剑下去劈歪了否则就看不见我了她就当场自尽之类。 我心中暗自说:喜乐,这剑太准了,我都劈不了那么准,你是不是偷练来着?剑气是对着鼻子下去的,如果我死了,不光一边一只眼睛,还一边一个鼻孔,连牙都是对称的,真是一点都不歪。 我竟然没有死,也许正是因为砍到我的是喜乐吧。 半晌,我问喜乐:住这里害怕吗?我们换个繁华一点的地方吧,总要考虑晚上。 喜乐说:不怕。晚上我可以想白天漂亮的时候。而且,晚上我就跟着你了,你去哪里我去哪里。房子要只盖一间,在哪里都能互相看见。 我说:好。 喜乐突然颤抖一下。 我说:冷了吧。给你买了衣服。 我们生起篝火,度过寒冷冬夜。 我想,其实篝火是可以灭了的,因为似乎拥抱着就能取暖,依偎着便能生存。但是我无时无刻感觉总是依偎或者面对着自己的母亲或者姐姐。我想这是确切的感觉,但这是对不起喜乐的。 这是没有必要和喜乐交流的。互相不离不弃,已是男女间最高的感情。只是它分好多种而已,或者好多种过程而已。对于我和喜乐,这已经不是过程了,这是结果。 第二天。 风景突然又变回很安详美丽。一点都不能想象晚上是多么树影乱舞阴森恐怖。一样的事物只是时间环境有点变化居然是那么不同。不过无论如何,有我的眼睛,有我的剑,有我的力量,有我们的如同狗一样,有点风吹草动就会叫的小马,还有只有一间的结实屋子,在城池中和在荒林里是一样的。 第七天。房子终于盖好了。由于没有经验,远看就像一个大长条,我想,就算是坏人在夜晚来到这里,袅无人烟的地方突然看见一口这么大的棺材,八成当场吓死。只是下雨怎么办,水从哪里排出去? 喜乐的意思是,管不了那么多了,下雨了就从房子里面排出去。只要床上是干的,就可以了。 旁边我盖了一个和屋子相通的小地方,是给小扁的。喜乐对此很满意,觉得我终于将她放在心上。因为将她的马放在心上了。 喜乐说:真希望一直不下雨啊。 没有想到,她的话变成了一句魔咒。当时其实已经是天下大旱的一个开始。 我和喜乐的生活很安稳,每周都去城里买很多东西回来。她做的饭菜从来都很好吃,这也是我能长期留在这里的原因。我慢慢觉得,这屋子是最好的,而外头,就是冰天雪地的人间。 我们每天都完全没事可做,不得不想出很多事情打发时间,这着实是有意思的事情。比如说,把长毛的小扁修剪成各种形状;花三个月时间教小扁怎么把丢出去的东西叼回来;只恨不能亲自示范地教小扁看见我和喜乐要摇尾巴。总之有点让小扁扮演角色的意思。我想这对于它也不痛苦,而对于喜乐是其乐无穷的。我一度建议,我们可以去城里牵一只狗回来。喜乐坚决不同意,觉得这会降低对小扁的喜欢程度,而这是不道义的。因为这是一匹陪着我们走过很多危险都毫不退缩的马。我觉得,它是被逼无奈的。 而小扁的出处,早就在血洗少林的时候被摧毁了。 我和喜乐每天做的事情还有制作各种各样的让来犯的假想敌人陷入困境的陷阱。不过这实在是毫无乐趣可言的,对我来说。因为往往是喜乐出主意,我去实施,比如挖一个两人高的陷阱之类。这还不算,我还得假装掉下去,因为喜乐从来没看见人掉陷阱里是什么模样。但这些都无可非议,因为她每天帮我做好吃的饭菜,陪我练剑,洗所有的衣物。 日子真是闲适得不行,就开始比试大家割草放成两堆,然后把小扁放出来,并且打赌它会吃哪一堆。 我发现,似乎完全没有原则的自己又有了一点变化,因为有一次,喜乐说我扮成武当的刘义,并牵着小扁。然后她纷纷扮成少林飞鹰峨嵋丐帮各派的掌门,要重金买这马,喜乐表演他们是如何对话的。 我当时想说:他们才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呢。 可是出口却变成了:他们做的事真是无聊。 喜乐说:你是指卖小扁吗? 我说:不是。 虽然在江湖里的人看来,现在的我似乎更加无聊。 我想,人生漫长,乐在其中就可以。这话和很多江湖里的人信奉的“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似乎差不多。只是人生究竟是苦短还是漫长,这个问题好像很哲学。但我简单地觉得,这取决于当事人活多长。 这样的生活一直到有一天才被打乱。我已经忘记当时我们在做什么,因为我和喜乐做的事情着实太多,只是忽然间喜乐昏倒在地上。我当时很焦急,想了很多办法把她弄醒。问喜乐:你怎么了? 喜乐说:不知道,忽然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说:我们即刻就去城里最好的成寿堂看病。 喜乐说:没事,我觉得是我蹲着时间太长了。我们要一直这样过下去呢,要节省银子,不能浪费。 我说:没关系,我可以去挣。 喜乐说:不行的。你一出去,肯定会被人发现,卷到很多波折里去。现在还不知道外面的人是怎么说你呢。 我说:不管怎样,下次去城里时候,一定要去成寿堂。 后来的时间,喜乐似乎一直都假装很健壮,到了城里也活跃万分。致使我出城之后才想起要去看病的事情。喜乐推说已经出城了就算了。我强行拖着喜乐来到成寿堂。老医师一把脉说:恭喜你,有喜啊。 我和喜乐都不能相信。 我问:这有喜了能突然昏倒吗? 医师说:不能,八成是别的病,现在没发作,把不出来,只能把出有喜了。 喜乐转身要对我说什么,却又昏倒在地上。 我抱住喜乐,对医师说:快,快把脉,发作了。 医师激动万分,把了半天,说:从这姑娘的脉象来看,是昏过去了。 我说:废话,这用眼睛就能看出来。 医师说:但是脉象平稳,说明在昏迷的时候并无生命之虞,大可放心。 我问:那这是为什么呢? 医师说:姑娘她以前可曾受伤? 我想半天说:有一次从马上摔下来,弄破不少地方。 医师说:可有马上清理? 我说:没。 医师说:那就不好说了。 我说:究竟怎么了? 医师说:现在也说不清楚,要看。 以后的事情,我再不想详细说,因为要说势必要想起。我想,喜乐的病是上次从马上摔下来造成的。我答应到了长安马上去看病,后来喜乐再没说起,伤口也慢慢愈合,我就全然忘记。喜乐的病情慢慢严重,无数医师说,这是不能治的,只能等自己好,如果能自己好的话。在成寿堂我都忘了有多长时间,一直用药调理,直到银子花完,却没有看见任何起色。喜乐吵着要回那屋子,我只好再和她回去。我无法去找师父,我觉得师父一定有办法,或者说,江湖里一定有神医。这时候我宁可相信武林不光是暗器胡飞的地方,也是神医济世的地方。 但是,我不能把她一个人扔在这地方,尤其是晚上。这说明无论去哪里,我最多只有一天的时间。 我不知道喜乐究竟会变成什么样,最后会不会死,或者是忽然死去。 喜乐总是表现得还能给小扁剃毛,可是她已经不能再下地走路了。我想,这世间一切都是会还的,比如现在就是我做饭。我能想象我做得有多难吃,可是喜乐却吃得超乎常理的多。我想,生病的人都不是很想吃东西。我问喜乐:你是不是很饿? 喜乐说:不是啊。 我问:那你怎么吃那么多? 喜乐说:我不饿,可是你的孩子饿。 我说:你觉得,我以后应该做什么? 喜乐说:你怎么说得像遗言一样。我想,这是要生宝宝了所以太虚弱了。我其实还能走路的,可是我已经记不清楚好多事了,我们挖的陷阱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怕我乱走掉下去,伤到…… 我说:这样,我现在就带你去长安,先在成寿堂,然后我就去宫里找,你记不记得师哥,我和你说过了,师父说的,他已经是太子。宫里有太医,肯定能治。这事是不能拖的,我们现在就走。 喜乐没有说话。 半天,喜乐问:你说,他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觉得女的还叫喜乐。 喜乐说:哪有觉得名字好就一直用下去的呀,最后都分不清谁是谁,除非只剩下一个。你要不要教他什么? 我说:教很多呢,三个人住了,以后房子还要扩大。你最麻烦了,不能多加一间,你看,只能再弄大,还没想好怎么弄呢。 喜乐说:我不麻烦的,我搬出去住,房子里还是两个人。 我说:你搬哪里? 喜乐问:我们还有多少银子啊? 我说:还有不少。 喜乐说:你以后怎么办呢? 我说:等你好了再说。 喜乐说:我肚子痛。 我说:不是要生了吧? 喜乐说:还没到时间呢,你真急,如果生不出来,你就用剑,不能用你那把,把我肚子—— 我说:你说什么呢。你先躺着,我想想办法。 喜乐说:你最没办法了。 我说:你上回偷的那瓶水呢,万永山庄里的。 喜乐说:我不是偷的。我是给你拿的,我怕你中毒。 我说:现在我不是没中毒吗,藏在哪里? 喜乐说:床底下。 我往床底下一看,发现有不少东西,我问:都是什么啊,该不都是你上街偷的吧? 喜乐说:我没偷过东西。那是每次去城里偷偷给你买的。 我说:是什么啊? 喜乐说:你不懂的,织衣服用的。 我说:那我怎么从来没发现啊? 喜乐说:你的眼睛从来没用在我身上吧,我多抱了这么多东西回来你都没发现。 我找出那号称解一切毒的水,对喜乐说:喝下去。 喜乐说:不喝,我又没中毒。 我说:喝了,听话,如果这个没有用就带你去看太医。 喜乐说:不喝,这个以后还可以防万一,你最粗心,如果挖陷阱的时候被蛇咬了,正好可以用。还可以卖掉一半,如果我们没银子了。 我说:喜乐,喝了。 喜乐这才不说话,喝下一小点。 我说:以后,每天都要喝。觉得怎么样? 喜乐说:我本来就没事,只是虚弱,可能是他太强壮了。 我说:谁? 喜乐说:你真笨。等我好了你还是只能干体力活,比如挖陷阱拔草劈柴之类的。就是我的肚子有点痛。 我说:我带你去找太医。 喜乐说:我看见你高兴,我就高兴,看见你难过,应该就会难过,可是我从没看见你难过过呢。你应该是从来不难过的人。少林死了那么多人你都不难过呢,我偷偷哭了很多次。 我说:因为那些是和我不相干的人。 喜乐说:我很难过。不过你从不难过是好事情,至少在我记忆里,你还没难过过一次,这说明你还是不一样啊,哈哈,你说,我如果要死了,你会不会难过啊? 我摸摸喜乐的头说:我都难过很长时间了。 喜乐说:那我怎么看不出来。 我说:我没有表现出来。 喜乐说:你是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吗? 我说:是。但是这些日子,我很着急。 喜乐说:着什么急啊? 我说:不着急什么,我说错了。你自然会慢慢好的。 喜乐说:那我也想好了,你去宫里找找师哥,让他带个好太医。现在就去。 我说:喜乐,你没事吧? 喜乐说:我想病早点好。 我说:好。我这就去。可是已经是晚上了。 喜乐说:没事的,我什么都不怕。 我说:你等我,我骑小扁走,这样快点,来回很快。剑留在你这儿。 喜乐说:好。这次我不乱劈了。 我说:马上回来。 说完转身就走。 喜乐说:等等。 我停住问:怎么了? 喜乐看着我说:小扁天生脚短,你好好骑它。 我答应后马上转身离去,骑上小扁就走。 还没到长安,我就渐渐感觉不对。我觉得喜乐是把我支走的。马上转回树林,我隐约听到孩子的哭声。我想,喜乐难道是不好意思在我面前生孩子吗? 喜乐死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那屋子。我总能感觉有个声音在回荡,说,这是你的剑第一次见女人的血,肯定比原来更快了。当时我想一刀杀了小扁,因为那是喜乐最喜欢的玩伴,可是我觉得喜欢便是希望它在世上。而且我觉得,我才是喜乐最喜欢的玩伴,要杀就把自己杀了。 我看着满是血的床铺说:这是难逃的。 我相信这话是承上面我萌发的念头的。 喜乐让我很为难。在她看到的那部分里,我始终没有为任何事情痛不欲生,并且留下了一个包袱,让我不得不继续在这愚蠢的世界里生存。 不如我所想的,我还是记得自己把喜乐埋葬到了什么地方。这里将是我回忆里最恐怖的地方,我决定一辈子都不再去那里,有生的一辈子都不去看望。因我相信她早已不在这里。而我们迟早会再在一起给小扁剃毛。只是需要完成一些事情。而这些事情竟然不是江湖恩怨,只是把一个小孩带大。 是年,灾荒在冬天渐渐过去。我始终没有去看过师父没有再回到寺里,因我还是不愿提到喜乐。我看见师哥的一个告示,说,朕欲天下大兴,必须天下一心。任何私党,除去正统少林留中级以上弟子,其余一并清理,所有帮派取消帮名,归于公选之盟主万永,江湖为盟,并入征军。 我想,这意思是要趁外头混的那些都没吃饱,一起灭了。 我遇到过无灵一次,在逐城。我们居然在同一个地方要杀同样一个人。我问:久仰,你不是已经收手了吗? 他说:少问。 我说:我要养活一家。就让我提他人头回去。 无灵说:好,我是实在看不下去,要取他性命。既然你还能换点钱,就给你了。 我说:谢过。 无灵说:你要看好你的剑,是很好的剑呢。 我一摸,诧异地问:你什么时候拿走的? 无灵说:少问。江湖大得很,你只是一小部分。 说完掏出一张银票说:这是给你小家人的压岁钱。还有,你夫人的墓都很脏了,要去清理。事情总是躲不掉的。 然后再没机会见到。 我在雪邦的茶楼里。刘义找到我,说:江湖里人都知道,他是你师哥,你去劝劝他。要不这样,我们帮派的兄弟都商量好了,只要你能趁和他面谈时一刀杀了他,我们里应外合,把朝改了,你当皇帝,我还是当我的小帮主。 我说:我当不了皇帝。你也当不了。我没办法。我是来看这雪山的,正好被你碰上。正好还是两个人。哈哈。没想到是和你。 刘义说:当了皇帝,很多财宝,很多女人,你想要什么样的有什么样的,不成能给你演成什么样的。就这事情,我们可以慢慢聊聊。 我说:不聊了。 刘义咬牙道,我知道你夫人死了快一年了。我给你物色了一个,放心,是前些日子大灾的时候花三个饼买的,很懂事漂亮,没糟蹋,你自己看,专给你留的,我也算是够情义。 说着一个女的被推上来了。 我抬头看一眼,问: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缓缓说:米豆。 我说:怎么叫这名字? 米豆说:不知道。家里的愿望吧。 我缓缓说:米豆。像喜乐一样,都是愿望。 姑娘又低头,缓缓说:米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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