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怀念狼 第二十九章 (……“他这病……”) 舅舅不愿说下去,我也就不再多说,提出能不能带我去村里看看,他应允了, 又是一身的猎人行头,把枪也提了。“我一回来,也就觉得这儿那儿地不舒服,不 穿这身衣服,我怕我也就不行了。”在西村转了一圈,又去了中心村子和另外三个 小村,许多孩子就一直跟随了我们,他们口袋里都会有着一副弹弓,一见到有鸟飞 过,就射击,没有不应声射中的。到了盆地南端的河堤上,太阳正红,河边的岩石 上时不时就有水鸟栖落,孩子们嚷着要使用舅舅的猎枪,舅舅当然是不能答应的, 名们就用弹弓打中一只,又等待着另一只出现,连打了五只。一只鳖从水里爬上了 石头上晒盖,弹弓射出的石子都集中在鳖盖上,鳖盖没有烂,鳖却打得翻了个过儿, 掉在水里不见了。这时候,舅舅端起了枪,也仅仅是那么一抬,水面上溅起一团水 花。 “没打中鳖,没打中鳖!”孩子们说。 但一条绿色的蛇却翻起了肚皮漂在水面上,悠悠地漂过来,停在了浅水滩。我 看见蛇有两尺余长,并未死亡,开始剧烈扭动起来,身子的绿颜色和红的血水搅在 一起,令人毛骨悚然,而孩子们却兴奋了,跑过去抓住了伤蛇,竟用树皮把蛇的尾 巴固定在了树枝上,蛇还在微微扭动,他们就在十米之外比赛打弹弓,蛇就一截一 截被打短着去。 孩子们的行为令我反感,我不让舅舅再用枪瞄准别的小动物,也不让孩子们再 跟随我们,遂问起昨天晚上酒席上的事:有许多问题搞不明白,比如为什么人人腰 里缠有红布条?为什么喜生说才转到西村便又转到东村了,什么在转?喜生是讨账 的,和栓子有什么过节?舅舅说:哪一壶不开你倒提哪一壶!在前五年吧,有风水 先生来看了这里地形,认为塬上有一处好穴,结果有数家大姓都想占有这块穴地, 后来变成宗派势力斗争,你猜忌我,我记恨你,并各自从外地请了神汉巫婆念咒画 {。有一天夜里,这穴地就被人用炸药炸毁了。谁炸毁的没有人能说得清。没有了 好的穴地,村子里就接二连三地死人,又常常是先集中在一个村子然后在另一个村 子发生,弄得人心惶惶,不知道下一个轮到谁家。也因此修盖了钟楼,又突然传出 裤带上系红布条能避灾的话,男女老幼都系上了红布条,连商店里积压了多年的红 布也一抢而光。栓子的婆娘就是从德顺那儿买了一批红布,而钱迟迟未还,德顺就 雇用喜生来讨账的,若不是昨晚在酒席上,栓子是少不了被喜生一顿饱打。 “这么乱的,”我说,“乡政府也不管管。”“怎么管,乡政府就那么几个人, 催粮催款,刮宫流产,就够他们忙了!如果你外爷在,还有个说公道调解的,你外 爷一死,没个德望高的人压得住阵了。”“我看大舅倒行么。”“他呀,嘴是能说, 胆儿小。”舅舅说,“当年狼多的时候,他和二狗去北山撵狼,狼没撵上,让狼撵 着他俩爬上了树,十多只狼围着树不走,我去解的围,二狗从此吓得摇头流涎水, 你大舅也吓得睡了十天,后来怎么也不参加捕狼队。现在看不到狼了,就他说的, 出门还得拿上个家伙,你没看见他家前墙后墙上还用石灰画着吓唬狼的白圈吗?这 ……”舅舅突然想起了什么,打住话头,叫了我一声:“子明。”我说:“嗯。” “你做梦不做梦?” “咋不做梦,常做的。”“白日所想,夜里所梦,这我是知道的,可偏偏白日 想的事夜里没梦,想都没想的倒有了梦了,你给我解解。”我问舅舅做了什么梦? 舅舅说昨儿夜里,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打了几十年的猎了,从没梦到过狼,可 昨晚梦到了小时候曾经叼过他的那只狼。那狼已经很老了,他正在门口坐着的,一 抬头,狼在门口站了,而且叫他:傅山,傅山!他没有害怕,只是问:你是那里狼, 在十五个狼数里吗?狼说在十五个狼数里,你却认不出我了,我叼过你嘛!他再看 了看,果然是曾经叼过他的那只狼。他说:你还活着?!狼说:我还活着,我一百 五十岁了!这时候他就醒过来了。 “我怎么就梦到了它?”舅舅说。 “怕是你昨夜酒喝多了,伤疤发炎做痛,潜意识里又回忆到了小时候狼叼你的 事吧。”“……”舅舅似乎信了我,又似乎不信,他说:“你说,不会有什么事吧?” 我说:“就是那狼真活了一百五十岁,它现在还能再来叼你吗?” “这倒也是。”我们从河堤上回来,我留神了大舅家的院墙,院墙上果然画着 许多白灰圈儿,而安放在院墙角的狼夹子竟夹住了翠花的前爪,大妗子一边为翠花 卸狼夹子,一边骂大舅:“现在哪儿还有狼,你放这夹子夹你的骨殖呀?” “小心点为好么,越是没狼的时候越要防备着有狼呀!”大舅回着话,见我们 进院,就不言语了,只笑着问我:地方好吧,好地方啊! 我说:“虫子吃过的苹果是最好的苹果,狼来光顾的地方当然是好地方。” “可不敢说这话!”大舅说,“你是贵人,贵人嘴里有毒,说啥来啥哩!”他煞有 介事地看着我,低声说:“我倒有话问你哩,前十多天西南村口有了狼屎,河滩里 也发现了狼蹄印子,怎么又有狼了?有人传着说是州政府颁布了禁杀狼的条例后, 又从外地进过来了一批新的狼种到了商州,得是?!”我笑着摇头,心里却纳闷: 雄耳川人怎么也有了这种想法?“先前的狼屎是一疙瘩一疙瘩的,西南村口的狼屎 堆堆是大呀,木碗那么大的!”“你别见风就是雨的,连我都不知道,他谁就知道 了?”舅舅说,“就是引进投放了新狼,新狼偏偏就到咱这儿了?!!”两个舅 舅在院子里说话,我就回到屋里,烂头满脸枯黄地坐炕沿上,头是不疼了,人仍是 没精打采。 我悄声问他能不能走得动,烂头说干啥呀,我说西南村口发现了狼,不知是真 是假,得去看看。 我和烂头拿着照相机去了一趟西南村,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狼屎,一个老太太说 迷糊老汉拾粪拾得勤,是不是他把狼屎拾去了?寻着了叫迷糊的老汉,老汉正与几 个年轻的媳妇说浪话,说到某某的儿子已经在省城当了什么领导了,老汉就大发感 慨,不知道当那么大的领导该有多少好事占着,“我要是当官了,”他说,“雄耳 川的粪谁也不能拾!”我们就问老汉拾着没拾着过狼屎,老汉说:狼屎是白颜色, 里边有毛,好像是拾到过也好像是没拾到过,领我们去粪池里查看,结果仍是一无 所获,到了下午,大舅家却来了一伙人,都是问舅舅是不是行署给商州地区投放了 新的狼?这么多人严正着面孔询问投放新狼的事,再一次引起我的警觉,投放新狼 的话是我们在考察拍照的路上的突发奇想,而我确实也以此给专员去了信,可雄耳 川的传言是哪儿来的?“这决不可能!”舅舅向人们解释,“我可以如实告诉大家, 我的这个外甥就是专员派来考察狼事的,他曾经设想过投放新狼,但仅仅是一个设 想,哪儿就真的投放了狼,从哪儿引进,纸上画呀?拿泥捏呀?” “傅山,咱这儿就你一个猎人了,可不敢再有个狼了!”“没出息,就那么怕 狼?!”“怕狼?笑话!真要是有新的狼了,雄耳川也不至于闹成这个样子!”舅 舅给我解围着,但舅舅却暴露了我的身份,村人都知道我是建议过专员投放新的狼 种的,对我就冷淡起来,更严重的是他们认为既然我写过建议,说不定行署真的就 已经投放了。舅舅的话没有起到消除疑惑的作用,反而使村人更有理由恐慌起来, 就在我和烂头又一次去河滩寻找狼蹄印时,总有人远远地在身后监视,指指点点, 我向他们寻问关于狼的事,目光有急切的,有仇恨的,有慌张和警惕的,反倒不停 地追问我是不是投放了新的狼,“你不敢哄了我们啊!”我诚恳地解释,甚至指天 发咒,我感觉到我已经很不宜在这里再呆下去,同时生出了几分悲哀,卑视起了雄 耳川人:长时期的没有了狼,他们在生存竞争中已经变得很虚弱了。 下定了离开的决心是第五天的早晨。 到雄耳川时舅舅就讲过,说这里的蚊子是非常多,而且大,身有花纹,一道一 道白的黄的颜色如穿了海军衫,现在,天慢慢热起来,汗又不痛快淋漓地出,皮肤 上粘腻腻的只觉得难受,蚊子就赶也赶不走。 水田多,茅草多,村人又都使用水茅厕,村巷里家家将没遮没拦的水茅坑挖在 屋后,却也正在后一排屋舍的门前,终日散发着热腾腾的臭气,蚊子和苍蝇就一团 一团在那里酝酿聚集。村子里,每年都发生过小孩跌进了水茅坑里的故事,就在我 们来到的第三天夜里,有喝醉了酒的汉子秘家时一头栽进了水茅坑,半清早肚子膨 大如鼓地漂浮出来才被发现。夜里出门,我和烂头都是打着马灯的,小心着是出不 了事的,每每上厕所就拿一把麦草在蹲坑旁煨烟火,防止蚊子的进攻。但午休却是 难以合眼的,蚊子会冷不丁地叮你,一拍一摊血,你不知道这是蚊子本身的血还是 你自己的血,腥气难闻,而苍蝇更是在身上脸上爬落,疼倒不疼,却比疼痛更难受。 天一黑,屋里得挂蚊帐的,我和烂头睡在一个土炕上,烂头睡觉不老实,半夜里总 会把蚊帐蹬出一个洞儿,蚊子就钻进来,你在迷迷糊糊中不停用手拍打着身子的部 位,折腾得实在没劲了,闭着眼心里说:叮吧叮吧,你总不能把我全吃完!但忍耐 实在是有限,爬起来点了灯去烧蚊子,竟差一点燃着了蚊帐,生出一场火灾来。可 恨的是烂头还喜欢抱着翠花睡,翠花身上就是跳蚤躲藏的好去处,我把翠花抓起腿 扔到了炕下,终于发了脾气:我忍受得了饲虎,忍受不了喂这些小动物!烂头嘿嘿 嘿地笑,笑省城人娇气,笑知识分子的白皮细肉和不长体毛,他竟还有兴趣给我说 可以创造两种刑法,一是对犯人不要拷打,可以脱光衣服涂上蜂蜜捆在柱子上让蚊 子叮,二是对死刑犯不必挨枪子,捆在那里架起一只脚,让羊呀狗呀的去舔脚心, 让其笑死。“你活该头疼!”我拿了席往村口的打麦场上去睡了。 在打麦场上铺席睡觉,是奶奶以前常讲过的情景,那时天热,热得人恨不能揭 了身上的皮去,但男人们才敢去打麦场上睡,而且场边四角要生上篝火,狼是怕火 的。“睡到半夜,尿憋醒了,能看见篝火之外远远地闪着十几个几十个的绿光,那 就是狼在那里趴着。”奶奶说,胆小的人家再热再痒也不敢去打麦场上睡,大不了 在自家院子里铺席,睡时还是年纪大的,皮肉老的睡在外圈,孩子睡在中间,而且 一条绳一头拴在孩子的腰里,一头拴在大人的手上。如今,打麦场上横七竖八地睡 坡了许多人,有老的,也有少的,微微的风吹过来皮肤受活,又没了蚊子,我听见 有人在舒坦地笑,旁边人问笑啥呢,回答是我笑皇帝哩,皇帝大不了也是夜夜能睡 个安逸觉嘛!到了后半夜,人差不多是凉下来了,而露水开始泛潮,一些人卷了席 子和被褥回去,一些人仍睡得死死沉沉。我第一回在打麦场上睡过之后,烂头在第 二天晚上也到打麦场上来睡,舅舅始终是没有来,他一直认为还没有到仲夏,有什 么热的呀,他更不怕蚊子咬,“我的肉苦!”他打趣地说。这可是真的,我们身上 都被蚊子跳蚤叮出的红疙瘩,他却一点也没有。我和烂头一人一张席子,他睡在打 麦场的西南角,他的鼾声大,我睡在打麦场的西北角,后半夜有人往家去了,迷迷 怔怔里我抬头看着烂头,他依然睡得如《水浒》里赤发鬼刘唐,四肢展开,肚腹坦 荡,我就又躺下。躺下却没有了睡意,仰面看着天空,月亮已经瘦得是一根香蕉了, 云彩不停地从它的面前经过,是一丝一缕的银白的纱,村中的狗叫了一声,接着又 叫了两声,我听出是富贵的口音。似乎有人的脚步响,似乎又没有脚步响,一直如 雷的鼾声突然消失了,这烂头,我想,他是翻过了一个身又睡了。但是,已经是很 久的时间消失了鼾声,烂头怎么啦?他往日翻身的时候停止呼噜,却很快又鼾声骤 起的,难道这回是闭住了气吗?我半爬了身子又看了一眼,这一看差一点令我锐声 惊叫,在那张席子上,烂头仰面躺着,身上坐着一只毛烘烘的狼,狼仰着头,摇了 几摇,从胸前取下两个东西放在席上。竟然是两个硕大无比的桃子,而狼就前爪撑 下去,屁股高高撅起,然后扇动,其声嘭嘭作响。我第一反应是人与兽怎么能交媾, 而且是和一只狼,又是如此大的声响,不远处睡着的那些村人会立即发觉的!还有, 还有这狼会不会伤害了烂头呢?我忽地坐起来,猛地一下咳嗽,烂头很快地推开了 狼,狼站了起来,站起来的却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是女人?真的是女人,这女 人离开了烂头一脚高一脚低沿着场边走。天呀,她经过了我的席边,我看见这是一 个脸色臃肿并不好看的中年妇女,那一件短小的褂子开了怀,两只肥胖的奶子咕咕 涌涌抖动,但眼睛是闭着的,从我席边走过去了,又走进打麦场中的一片睡着的人 中,在一张宽席上睡下,什么都无声无息了。我一下子跳起来,卷了席子就到烂头 那儿去,烂头却安然平睡着。 “你干什么了?”我说。 “梦周公呀!”他给我打马虎眼。 “刚才怎么回事?”我说,“是遇见狼吗还是鬼?” “你全看见了?”他说,“不是狼也不是鬼,她患夜游症。”“那你就做了那 事……?!”“是她寻到我席上来的,又不是……肉送到你口里你不咬吗?” 我一把拉起他,又卷了他的席子和被褥,拉着就往舅舅家里走:这女人是患了 夜游症,你就这样对待她吗?你就是流氓,你也该收敛些,夜游症也有清醒的时候, 万一清醒了知道吃了亏寻过来可怎么得了?! 从打麦场走到村巷里,烂头挣脱了我的手,说:“这下没事了,她就寻到我, 我不承认能把我怎的?”我骂他真是贼胆,第一眼发现的时候不是女人是狼,莫非 那女人就是狼幻变的?“就是狼又怎的?”他甚至厚颜无耻地给我讲故事,说一群 考官考核老鼠的本领,第一只老鼠上场,考官们拿了老鼠药问它怎么办,这老鼠竟 把多种鼠药放在嘴里嚼,嚼得咯嘣响,这只鼠就被通过了。第二只老鼠进来,考官 们让它试鼠夹,它抡起了鼠夹像表演杂技,一会儿敲腿一会儿磕膊,末了一屁股坐 在鼠夹上,鼠夹被压成了扁的,这只老鼠也被通过了。轮到第三只老鼠了,考官们 想,老鼠们不怕鼠药和鼠夹了,还能有什么办法来考核呢,一时出不了考题,那老 鼠就有些不耐烦了,说:你们放快点呀,我还急着要去×猫哩!回到家见到舅舅, 天还未亮,舅舅觉得奇怪,我说天亮得立即离开雄耳川,舅舅问清了情况,脸色骤 变,令烂头脱下裤子,烂头就把裤子脱了,舅舅用手在烂头的尘根头上一沾,扯出 一条细线,一个巴掌扇在烂头脸上,自己却哭了。 “队长,队长……”烂头已作好了再挨揍的准备,他现在手脚无措,脸上的五 指印由红变白,凸了出来。 “烂头,”舅舅说,“你已经头疼得要死要活的,你还要再添病吗,你没见我 脚脖手腕都成什么样儿了吗?” 舅舅的哭声,惊得大舅和妗子也起床了,得知我们要离开,满腹疑惑,百般劝 留,最后总算说好了吃罢早饭了再走。 但是,正吃早饭哩,村子里有人失了声调地大喊:“狼来了!”狼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