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怀念狼 后记 一九九八年的六月我写完了《高老庄》,在后记中说:这可能是我本世纪里最 后的一部长篇了。此话倒真言中。这一部《怀念狼》,还在写《高老庄》时就谋划 于心,原本可以在一九九九年即可写出,却偏偏不能完成,一会儿是这样的事缠身, 一会儿又是那样的事耽搁,并且写了作废,废了再写,就是让你在两千年里不得脱 稿。可见人的一生写多少文字,什么时候写什么,都不是以人的意志所转移的。别 人或许说这是宿命论,唯心主义,但我却有许多体会。我的爱好比较广泛,其中之 一是收藏秦、汉、唐年间的陶罐,往往得到一件东西,很快地,必会有同样大小、 色泽的另一件东西再得到,以物能引物,我就守株待兔,藏品也日渐丰富。干什么 行当干得久了,说本行当的话时,似乎口里总有毒的,上至皇帝的教训是口中不敢 有戏言,下至樵夫,上山绝对禁口“滚了”的话。我自以为文章是天地间的事,不 敢随便地糟踏纸和字,更认为能不能写成,写成个什么样儿,不是强为的。 文学不是以时代的推移而论高低、优劣也与作家的年龄大小无关,曹禺二十多 岁写成了《雷雨》,张爱玲一出道就完成了她的文学成熟。有的人十年才磨一剑, 有的人倚马千言,不可一概而论。各地有各地特产,比如贵州的酒,云南的烟,山 西的醋,嗜酒者当然推崇贵州,但绝不必要认定贵州是人间天堂。 想到了一位画家,是西方的莫兰迪,有文章说他几十年在意大利的小镇上面对 了几个罐子作画,画出了了不起的成就,遂也检点起我在《高老庄》写作中的一些 困惑。十年前,我写过一组超短小说《太白山记》,第一回试图以实写虚,即把一 种意识,以实景写出来,以后的十年里,我热衷于意象,总想使小说有多义性,或 者说使现实生活进入诗意,或者说如火对于焰,如珠玉对于宝气的形而下与形而上 的结合。但我苦恼于寻不着出路,即便有了出路处理得是那么生硬甚或强加的痕迹 明显,使原本的想法不能顺利地进入读者眼中心中,发生了忽略不管或严重的误解。 《怀念狼》里,我再次做我的试验,局部的意象已不为我看重了,而是直接将情节 处理成意象。这样的试验能不能产生预想的结果,我暂且不知,但写作中使我产生 了快慰却是真的。如果说,以前小说企图在一棵树上用水泥做它的某一枝干来造型, 那么,现在我一定是一棵树就是一棵树,它的水分通过脉络传递到每一枝干每一叶 片,让树整体的本身赋形。面对着要写的人与事,以物观物,使万物的本质得到具 现。画家贾克梅第是讲过他的一个故事,当他在一九二五年终于放弃了只是关注实 体之确“有”的传统写实主义绘画后,他尝试了所有的方法,直至那个“早上当我 醒过来,房子里有一张椅子搭着一条毛巾,但我却吓出了一身冷汗。因为椅子和毛 巾完全失去了重量,毛巾并不是压在椅子上,椅子也没有压在地板上”,如隔着透 明的水看着了水中的世界。他的故事让我再一次觉悟了老子关于容器和窗的解释, 物象作为客观事物而存在着,存在的本质意义是以它们的有用性显现的,而它们的 有用性正是由它们的空无的空间来决定的,存在成为无的形象,无成为存在的根据。 但是,当写作以整体来作为意象而处理时,则需要用具体的物事,也就是生活的流 程来完成。生活有它自我流动的规律,日子一日复一日地过下去,顺利或困难都要 过去,这就是生活的本身,所以它混沌又鲜活。如此越写得实,越生活化,越是虚, 越具有意象。以实写虚,体无证有,这正是我把《怀念狼》终于写完的兴趣所在啊。 在《高老庄》的后记里,我主要谈了作品之中文字之外的写作人传达出的精神, 现在我们十分看重它。当今的中国文学,不关注社会和现实是不可能的,诚然关注 社会和现实不一定只写现实生活题材,而即使写了现实生活并不一定就是现实主义。 二十世纪末,或许二十一世纪初,形式的探索仍可能是很流行的事,我的看法这种 探索应建立于新汉语文学的基础上,汉语文学有着它的民族性,即独特于西方人的 思维和美学。诚然美国及西方的文化风靡,或许有一日全球统一化,但这一日对于 中国来说毕竟不是短的日子。 《怀念狼》彻底不是了我以前写熟了的题材,写法上也有了改变,我估计它会 让一些人读着不适应,或者说兴趣不大。可它必须是我要写的一部书。写作在于自 娱和娱人,自娱当然有我的存在,娱人而不是去迎合,包括政治的也包括世俗的。 新的世纪里,文坛毕竟是更年轻的作家的舞台,我老了,可我并不感觉过气。 《怀念狼》是我新千年里的第一本书,在即将脱稿的时候,到处是庆典的活动,有 记者来采访,需要我谈谈感想,我并未因逢上了两千年而欢喜若狂,我说,什么节 日似乎与我都没多大的干系,作为一个作家,我就像农民,耕地播种长了庄稼,庄 稼熟了就收获,收获了又耕地播种,长了庄稼又收获,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日复 一日吧。写完了《怀念狼》,下来肯定又得去充电去谋划去写作了,只祈望着在以 后的岁月里,杂事少些,疾病少些,自在多些。 2000年1 月1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