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
|
夏天智睡倒了两天后,添了打嗝儿的毛病,嗝声巨大,似乎是从肚里咕噜噜泛上来的。一辈子爱吃水烟,突然觉得水烟吃了头晕,甚至闻不得烟味,一闻着就呕吐。太阳正中午的时候,他让把他搀到院中的椅子上,然后把四婶、白雪、夏雨都叫来,开始问白雪和夏风的婚事。白雪先还是隐瞒,他就说他看到夏风的那封信了,白雪便放声哭了起来。白雪一哭,鼻涕眼泪全下来,四婶和夏雨都慌了手脚。夏天智说:“事情既然这样了,我有句话你们都听着:只要我还活着,他夏风不得进这个门;我就是死了,也不让他夏风回来送我入土。再是,白雪进了夏家门就是夏家的人,她不是儿媳妇了,我认她做女儿,就住在夏家。如果白雪日后要嫁人,我不拦,谁也不能拦,还要当女儿一样嫁,给她陪嫁妆。如果白雪不嫁人,这一院子房一分为二,上房东边的一半和东边厦屋归夏雨,上房西边的一半和西边的厦屋归白雪。”说完了,他问四婶:“你听到了没?”四婶说:“我依你的。”夏天智又问夏雨:“你听到了没?”夏雨说:“听到了。”夏天智说:“听到了好!”靠在椅背上一连三声嗝儿。白雪哭着给他磕头。他说:“哭啥哩,甭哭!”白雪不哭了,又给他磕头。他说:“要磕头,你磕三个,大红日头下我认我这女儿的。”白雪再磕了一次。夏天智就站起了,不让夏雨再搀,往卧屋走去,说:“把喇叭打开,放秦腔!”夏雨说:“放秦腔?”他说:“《辕门斩子》,放!” 这天午饭时辰,整个清风街都被高音喇叭声震荡着,《辕门斩子》播放了一遍又一遍。差不多的人端着碗吃饭,就把碗放下了,跟着喇叭唱:“焦赞传孟良禀太娘来到。儿问娘进帐来为何烦恼?娘不说儿延景自然知道。莫非是娘为的你孙儿宗保?我孙儿犯何罪绑在了法标?提起来把奴才该杀该绞!恨不得把奴才油锅去熬。儿有令命奴才巡营哨,小奴才大着胆去把亲招。有焦赞和孟良禀儿知道,你的儿跨战马前去征剿。实想说把穆柯一马平扫,穆桂英下了山动起枪刀。军情事也不必对娘细表,小奴才他招亲军法难饶。因此上绑辕门示众知晓,斩宗保为饬整军纪律条。” 自后的日子里,夏天智的肚子便不舒服起来,而且觉得原先的刀口处起了一个小包,身上发痒。他每日数次要四婶帮他抓痒,自个手动不动就去摸那个小包,说:“县医院的大夫缝合伤口不行,怎么就起了个疙瘩?!”小包好像还在长,甚至有些硬了。但夏天智的精神头儿似乎比前一段好,他就独自去找赵宏声,让赵宏声瞧那个小包。赵宏声捏了捏小包,说:“疼不?”他说:“不疼。”赵宏声说:“没事没事,我给你贴张膏药。” 夏天智从赵宏声那里出来,随路去秦安家转转,没想夏天义也去了。夏天义越发黑瘦,腿却有些浮肿,指头一按一个坑儿。他们说了一阵话,夏天智就回家了,一回家就让夏雨把庆金、庆满和庆堂、瞎瞎叫来,没叫庆玉,也没叫任何一个媳妇,他说:“四叔把你们叫来,要给你们说个事的。这事我一直等着你们谁出来说,但你们没人说,也只好我来说了。你爹你们也看到了,年纪大了,去冬今春以来身体一天不如了一天,他是不去了七里沟……”庆金说:“他还去哩。”夏天智说:“我知道。他现在去是转一转,干不了活了。他确实是干不了活了!可是,你爹你娘还是自己种着俊德家那块地,回来自己做自己吃。我去了几次,做的啥饭呀,生不生熟不熟,你们是应该伺候起他们了!我给你们说了,你们商量着看咋办呀?”庆金庆满庆堂和瞎瞎都说四叔你说得对,我爹我娘是不能单独起灶了。四个儿子便在夏天智家商量,虽然仍是争争吵吵,言语不和,但最后终于达成协议:五个儿子,每家管待两位老人一星期饭,到谁家,谁家就是再忙再穷,必须做改样饭,必须按时,不能耽搁和凑合。商量毕,夏天智说:“好了!”让他们给爹娘说去。可到了后晌,夏天智拿了他的书在台阶上看,看出了一个错别字,正拿笔改哩,庆金来说,他爹见不得庆玉,执意不肯去庆玉家吃饭。夏天智说:“我估摸你爹不肯去庆玉家,那你们四家就轮流么。”庆金说:“我兄弟四个没意见,可几个媳妇难说话,嚷嚷爹娘生了五个儿子为什么他庆玉就不伺候老人?恶人倒得益了!他不伺候,也该出钱出粮呀!我去给庆玉说,庆玉却口口声声不出钱也不出粮,说他要管待老人的,剩下了他,村人怎么戳他脊梁,他才不愿意落个不孝顺的名儿。”夏天智哼道:“他说的屁话!他知道你爹不愿去才说这话,他要孝顺咋不出钱出粮?你回去给你们的媳妇们说,你爹不愿去庆玉家,就不去庆玉家,四个儿子不准看样!你就说这是我说的,谁有意见让来找我!”又骂庆金是软蛋,把庆金赶走了。 夏天智赶走了庆金,又看他的书,但如何也看不进去,再要播放一段秦腔,喇叭竟也出了故障,就坐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出气。到了晚上,伤口上的小包疼痛起来。连着疼了几天,夏天智让夏雨去赵宏声那儿买膏药,赵宏声对夏雨说:“四叔伤口上那个小包,我疑心是病又复发了。”夏雨慌了,说:“如果复发了那怎么办?”赵宏声说:“再复发,恐怕就难弄了,这号病一般是熬过一年就能熬过三年,熬过三年就能熬过五年,熬过五年了就没事了。四叔手术后复发这么快,是手术没做好?”夏雨说:“医生告诉我手术很成功呀!”赵宏声说:“那这是啥原因?或许是命吧,再好的医生是能治病治不了命的。你得有个思想准备。”便取了几瓶治癌的中成药,撕了瓶子上的药名贴纸,给了夏雨。夏雨脚像踩在棉花堆里,一路上眼泪流个不止。到了东街巷口,他走不动了,坐在碾盘上吃纸烟,巷道里空空荡荡,他想:真的是爹不行了吗?人这命咋这么脆的?如果这阵一直到我回家的路上能碰上个鸡,爹就没事,如果碰不上,那……夏雨拿眼盯着巷道,默默地说:出来个鸡吧,天爷,出来个鸡吧!他慢慢地走到了自家院门口,仍是没有一只鸡走动,已经把院门推开了,还回头看看巷道,巷道里还空空荡荡。夏雨稳定了情绪进屋,夏天智捂着肚子在炕上,夏雨把药给了夏天智,说是能止疼的。夏天智说:“这瓶子上怎么没商标什么的?”夏雨说:“这是宏声把止疼的中成药装在废瓶中的,一天三次,一次六片。”四婶说:“一次吃那么多呀!”但夏天智取了六片药一次塞在嘴里,喝水冲了一下没冲下去,再喝水冲了一下,脖子梗得老长。夏雨就不忍心看了,借故走到院子,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此后的夏雨就很少在万宝酒楼,再不两天三天不回家,他每日都抽空回来陪夏天智说话,帮夏天智和颜料,又买一大堆秦腔盒带。夏天智觉得奇怪了,对四婶说:“是不是夏雨和那女子的事吹啦?”四婶说:“他给你说了?”夏天智说:“以前整日不沾家的,现在回来这么勤,不是恋爱吹了能是啥?”四婶说:“或许他生了心,懂事了!”夏天智说:“肯定是吹了!”四婶等夏雨再回来,他提了一只鳖,说要给爹熬鳖汤喝呀,四婶说:“你爹病了,你也不把你对象领回来看看你爹?”夏雨说:“你们不愿意人家,她害怕么。”四婶说:“既然你同意,我们还有啥说的?领回来!” 夏雨真的把金莲的侄女领回来了几次。这女子嘴甜,一口一个爹和娘,但夏天智每每见到她来了,点个头算是打了招呼,就坐到他的卧屋去,对四婶说:“她没过门,叫的什么爹呀娘呀的,她叫你,你还答应?”四婶说:“我看这女子还行。”夏天智说:“行啥呀?你瞧瞧那个站相……”四婶嘘了一声,忙制止。院子里,夏雨和那女子在杀鳖,夏雨用刀剁了鳖头,那女子去捡鳖头要扔给猫,鳖头却咬住了那女子的中指,疼得叽吱哇呜地喊。 过了半个月,清风街出了个笑话,是书正的二女儿害了病,赵宏声给抓了七副中药,吃了六副,病就好了。书正的媳妇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念道这药好,这剩下的一副撂了吧是花了钱买的,太可惜,就自己熬着喝了。没想到喝后肚子疼得打滚,送到赵宏声那儿又打了三天的针才好过来。这一天,夏天智和四婶去和大婶说话,书正的媳妇来借秤,又说起吃药的事,四婶说:“你啥想占便宜,别人的药都敢喝?!”书正媳妇说:“不是想占便宜,是嫌可惜。平日娃娃们吃剩的饭都是我吃的,我只说我身体也不好,谁晓得那药厉害!”大婶说:“让宏声也给我抓副药,让我吃得能死就好了。我活得够够的了!”书正媳妇说:“大婶你不敢死,你君亭当官哩,你是福老婆子呀!”大婶说:“我有个豆腐!”四个人正说着话,庆满的媳妇嘴噘脸吊地从门前走过。四婶说:“你本来脸长,再拉得那么长是挂水桶呀?!”庆满媳妇就进了院,说:“四娘四娘,你说这瞎瞎够人不够?”四婶说:“又咋啦么?”庆满媳妇说:“他爹他娘在瞎瞎家吃了五天饭,他娘眼睛看不见,撞碎一摞三个碗,瞎瞎说爹娘是弟兄四个养活的,打碎的碗却是他一人的,这碗钱应该四家分摊,我大哥和竹青就给了两份,他又来寻我,我就不给,打了你三个碗,两家给你贴赔了,再加上你的一份,已经够了,我会赔啥的?他瞎瞎就拿了我家一个碗摔了,说是这样谁都不吃亏。你瞧这瞎瞎,亏他做得出这种事来?!”堂屋里夏天智骂道:“赢人的很!你在院子里说啥哩,你到大街上去说么!”庆满媳妇吓了一跳,说:“四叔在屋里?”四婶说:“在里边。”庆满媳妇扭身就走。到了饭时,麻巧从地里回来,留夏天智和四婶吃饭,夏天智执意要走,走到了巷子口,正好碰着夏天义。夏天义颤颤巍巍地拉着瞎眼二婶,二婶却皱了鼻子说:“谁家炝了葱花?”夏天义说:“就你鼻子尖!”二婶说:“今日能给咱吃啥饭?我刚才打盹,梦见是萝卜豆腐馅儿饺子。”夏天义说:“你想了个美!”身下的路上有了黑影,抬头一看是夏天智。夏天智说:“二哥,这往哪儿去?”夏天义说:“到庆堂家吃饭呀。兄弟,你瞧瞧,我这是要饭的么!” 夏天智心里不是个滋味,回到家里,院门却关着,喊了几声,夏雨满头汗水地来开了门。四婶说:“咋,洗头了,洗头你关门干啥?”堂里走出了金莲的侄女,头发蓬乱,衣服扣子又扣斜了,一个襟长一个襟短,说“爹,娘”,顺门就走了。夏天智明白了什么,说:“你……”恨得说不出话,肚子却疼了起来。 夏天智的病就从这一天加重了,疼痛使他不思茶饭,以至于躺在炕上,没威没势,窝蜷着像是一只猫。赵宏声开始给他罂粟壳汤喝,后来罂粟壳汤也不抵事,就注射杜冷丁。杜冷丁先两天注射一次,再是一天注射一次,再是半天注射一次。夏天智也明白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了。做完手术后他见人爱说他的病,也盼着清风街所有的人都能来看望他,现在他不愿意多说话了,清风街的人又一轮来看望,他只是摇一摇手,或者眼睛动一下,算是招呼,任凭来人说“好好养养,不就是个胃溃疡么,养息养息也就好了”,自己一句话也不响应。他要尿,须夏雨搀扶他去厕所。夏雨把尿壶塞进被窝,他说他尿不出来,还是要到厕所去。夏雨说:“你就在炕上尿么,换个褥子就是了。”夏天智发了火,但他骂不出声了,就拿眼睛瞪着夏雨,夏雨只好搀他去厕所。探望的人越来越多,夏天智谁也不愿意见,每每院门一响,他就闭上眼。夏雨几次提出给夏风打电话,夏天智都摇头,夏雨还要说,他就唾夏雨,唾沫啧不到夏雨,却落在自己脸上。夏雨和四婶、白雪商量,说不让夏风知道那怎么行,可暗中把夏风叫回来了,夏天智知道了肯定会加剧病情,三个人没了主意,都坐在院子里无声地哭。 在天上下起了黄泥雨的那个中午,我看望了夏天智。天上刮了两天风,尘土罩着清风街,第三天早晨落了一阵小雨,雨都是黄泥点子,我让来运领我进了夏天智家的院,我的白衫子成了灰衫子,来运是白狗成了麻点狗。我一进院子,四婶、白雪和夏雨稍稍有些吃惊,但并没有拒绝我。我说:“四叔好些了吗?”四婶说:“引生你也来看你四叔了?”拿了小凳让我坐。我去了卧屋,夏天智的眼睛闭着,他已经失了人形了,我看他的头顶,头顶上虽然还有光焰,但小得弱得像个油灯芯子。后来我便退出卧屋,立在院子里不知道要干些什么和说些什么。突然间,我盯着了那棵痒痒树,我说:“我能治四叔的病!”夏雨说:“你又疯了,你走吧,走吧。”夏雨把我往院外推,我偏不走。白雪对夏雨说:“他说能治,问他怎么个治法?”我说:“白雪理解我!”四婶和夏雨都不言语了。我说:“四叔身上长了瘤子,这痒痒树也长了瘤子。”我这话一说,他们都看痒痒树,痒痒树上真的是有个大疙瘩。我说:“这疙瘩原先就有还是最近长的?”四婶说:“这也是怪事,以前树身光光的,什么时候长了这么大个疙瘩?你说,引生,这疙瘩是咋啦?”我说:“如果是新长的疙瘩,就是这树和四叔通灵的。”当下取了斧头,三下五下将树上的疙瘩劈了。我又说:“劈掉这疙瘩,四叔身上的肿瘤也就能消失了。”四婶、白雪和夏雨都惊愕地看着我,那一瞬间,我是多么得意,我怎么就能想到这一点呢,我都为我的伟大而感动得要哭了! 从那天起,我没有了自卑心,毫无畏惧地来夏天智家。我几乎是天天来,虽然夏天智每次在我来时都闭着眼,白雪也没有同我多说什么,但没有人反对我,也没有人骂我是疯子,反倒问我:“你四叔真的能好了吗?”我说:“这得相信我!”我坐在花坛沿上,我的身后所有的月季都开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