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魁 / 贾平凹 著

第二节



    八月的太阳十分明亮,山路上刮着悠悠的风,风前的鸟皱着乱毛地叫,五魁觉得一切很美,平生第一次喜欢起眼前起伏连绵的山和山顶上如绳纠缠的小路。如果有宽敞的官道,花轿抬了,或者彩马骑了,五魁最多也是抬嫁妆的一个。五魁几乎要唱一唱,但一张嘴,咧着白生生的牙笑了。麻脸陪娘走近来很焦急地看着他,又折身后去打开了陪箱的黄铜锁子,取出了里边的核桃和枣子分给后生们吃。这些吃物原本准备给接嫁人路上吃的,但通常是由接嫁人自己动手,现在则由陪娘来招待,

    大家就知道麻脸人的意思了:

    “天是不早了呢!”陪娘说:

    “误不了夜里入洞房的”,后生们耍花嘴:“瞧这天气多好!”

    “好天气……”

    “哪还怕了土匪?”

    “哪里怕了土匪!”陪娘不愿说不吉祥的话.。你们可以歇着,五魁才要累死了!”

    “五魁才累不死的!”

    五魁想的,真的累不死:他就觉得好笑了.这些后生是在嫉妒着他哩,当五魁一次一次作驮夫的差事,他们是使尽了嘲弄的,现在却羡慕不已了。他不知道背上的女人这阵在想着什么。一路上未听到说一句话.五魁没有真正实际地待过女人,揣猜不出昨日的中午,在娘家的院子里被人用丝线绞着额上的汗毛开脸,这女人是何等的心情.在这一步近于一步地去作妇人的路上又在想了什么呢?隔着薄薄的衣服.五魁能感觉到女人的心在跳着,知道这女人是有心计的人儿.多少女人在一路上要么偶尔地笑笑,要么一路地啼哭.她却全然没有。她一定也像陪娘一样着急吧,或者她是很会僮碍自己的美丽.明白这些后生的心意,只是不言破罢了。

    不言破这才是会做女人的女人。

    好吧,五魁想.那不妨就急急她:她急着.陪娘急着,鸡公寨外的山口上等待着新人的柳家少爷更让急着去吧。

    老实坦诚的五魁这一时也有一种戏谑的得意.若这么慢慢腾腾地走下去,一个晌午女人是不能吃喝和解手.使她因水火无情的缘故而憋得难受.于他和他的同类将是又怎么开心的事呢?一个将要在柳家的土炕上生活的妇人.五魁对于她的美的爱怜而生出了自己的童身孤体的悲哀.就有了说不清的一种报复的念头了。

    有了这一念头的五魁,立即又被自己的另一种思想消灭了:谁让自己是一个穷光蛋呢,不要说自己不能有这样的美人,连一个稍有人样的女人也不曾有,即使能得到这女人,有好吃的供她吗?有好穿的供她吗?什么马配什么鞍,什么树召什么鸟,这都是命运安定的。五魁,驮背一回这女人,已经是福分了,是满足了!于是,五魁对于后生们没休没止的磨蹭有不满了。

    “歇过了,快赶路吧!”他说。

    后生们却在和陪娘耍嘴儿,他们虽然爱恋着那个可人,但新娘的丽质使他们只能喜悦和兴奋,而这种丽质又使他们逼退了那一份轻狂和妄胆,只是拿半老徐娘的陪娘作乐。他们说陪娘的漂亮,拔了坡上的野花让她插在鬓角。五魁扭头瞧着快活了的麻脸陪娘也乐了。

    是的,陪娘在以往的冷遇里受到了后生们的夸耀忘记了自己的本色,如此标致的新人偏要这个麻脸作她的陪娘,分明是新人以丑衬美的心计所在了。或许,这并不是新人的用意,而她实在是美不可言,才使陪娘的脸如此地不光洁吗?五魁觉得自己太幸福了,他离开了石头,兀自背着新人立在那里,看太阳的光下他与背上的人影子叠合,盼望着她能说一句:这样你会累的。新人没说。但他知道她心里会说的,他的之所以自讨苦吃,是要新人在以后的长长的日月里更能记忆着一个背驮过她的人。

    天确实是不早了,但后生们仍在拖延着时间,似乎要待到如铜盆的太阳哐嚓一声坠下山去才肯接嫁到家,戏弄了陪娘之后,又用木棒将勾连的狗子从中间抬过来,竟抬到五魁的面前,取笑着抹了朱砂红脸的五魁,来偷窥五魁背上的人面桃花了。

    五魁无奈扭身,背了新人碎步急走。

    这一幕背上的女人其实也看到了。一脸羞怯,假装盯眼在前面的五魁头顶的发旋上了。

    互魁感觉到发旋部痒痒的。在一背起女人上路,他的发旋部就不正常,先是害怕虽然洗净了头,可会有虱子从衣领里爬上去吗?即使不会有虱子,而那个发旋并不是单旋,是双旋,男的双旋拆房卖砖,女人会怎样看待自己呢?到后来,发旋部有悠悠的风,不知是自己紧张的灵魂如烟一样从那里出了窍去,还是女人鼻息的微微热气,或者,是女人在轻轻为他吹拂了,她是会看见自己头上湿漉漉的汗水,不能贸然地动手来揩,便来为他送股凉风的吧。

    这般想着的五魁,幻觉起自己真成了一匹良马,只被主人用手抚了一下鬃毛,便抖开四蹄翻碟般地奔驰。后边的后生果然再不磨蹭,背了嫁妆快步追上,唢呐吹奏得更是热烈。.五魁还是走得飞快,脚步弹软若簧,在一起一跃中感受了女人也在背上起跃,两颗隐在衣服内的胖奶子正抵着他的后背,腾腾的将热量传递过来了。草丛里的蚂蚱纷纷从路边飞溅开去,却有一只蜜蜂紧追着他们。

    “蜂,蜂!”女人突然地低声叫了。

    蜜蜂正落在了五魁的发旋上。

    听见女人的说话,五魁也放了大胆,并不腾出手来撵赶飞虫,喘着气说:“它是为你的香气来的。”但蜜蜂狠狠蜇了他,发旋部火辣辣的立时暴起一个包来。

    “五魁,蜇了包了!你疼吗?”

    “不疼!”五魁说。

    女人终于手指在口里蘸了唾沫涂在五魁的旋包上。

    五魁永远要感激着那只蜜蜂了。蜜蜂是为女人的香气而来的,女人却把最好的香液涂抹在了自己的头上!对于一个下人,

    一个接嫁的驮夫,她竟会有这般疼爱之心,这就是对五魁的奖赏,也使五魁消失了活人的自卑,同时产生了一种可怕的邪念,倒希望在这路上突然地出现一群青面獠牙的土匪,他就再不必把这女人背到柳家去。就是背回柳家,也是为了逃避土匪而让他拐弯几条沟几面坡,走千山万水,直待他驮她驮够了,累得快要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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