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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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一个人的目的决定他的注意中心。”吴虚白笑得很畅快。“这是好
兆头,没想到我们两个人还能谈得来,这对能否成为合作伙伴很重要。”他拿起电
话,问简业修,“您想吃什么?”
“要简单,便当。”
“炒饭可以吗?”吴虚白打电话要了两份儿炒饭,两份儿汤,很快就送来了,
简业修用眼角扫着吴虚自,他吃得很快,把盘子擦得很干净,显然是饿了。这不免
让简业修暗自感动,原来香港的老板也可以如此简便,动辄敢投资几个亿或几十个
亿的人在个人生活上又如此节省……两人用过餐,吴虚白把房间里惟一的一张写字
台让给简业修,自己则脱去外套,解掉领带,一屁股坐在地毯上,在两张单人床之
间的空当打了地摊儿。床上,地上,铺的全是图纸、资料,原本放在窗前的地灯被
他拉到自己眼前。简业修静下心仔细阅读合同书,越读便越焦躁,甚至还有几分恼
怒,不觉就把铅笔往桌上放的劲头大了一点儿,惹得吴虚白抬头看看他:“业修兄,
累了可以休息一会儿,读合同书是十分枯燥的事。”
“不是枯燥,而是可怕。不是累,而是从脚底板往上冒凉气。”
吴虚白不解:“嗯?”
“这个广场律师事务所是北京人办的,还是香港人办的?”
“北京人办的,怎么了?”
“他们替你们想得太周到了,把你们有可能冒的风险、有可能造成损失的漏洞
全给堵死了,把所有责任和风险都推给了我!”
吴虚白却很开心:“谢谢,这说明我的钱没有白花,我花钱雇他们,他们当然
要维护我的利益。”
“唉!”简业修叹气摇头,“我听说今年六月,你们恒通财团的大老板陆邦召
先生游览长江三峡,三天里闭口不谈业务。只是饱览两岸风光,到武汉上岸后,大
笔一挥,一口气签了8 个合同,总额十几个亿,那是何等气势!”这显然是巧妙地
抱怨吴虚白做不了主,太斤斤计较了。吴虚白却并不生气:“你可知道那三天三夜
我在船舱里基本就没怎么合眼,游了一趟三峡,却根本不知道三峡是什么样子。”
“喔,当时您也在船上?”
“还是在1990年的春天,正是学潮风波之后,在大陆的外商纷纷撤离,我们则
进来了,先在广州的北环高速公路、珠江电厂、福来花园和二沙岛度假别墅区等工
程上,一下子就投了4 亿美元,当时差不多相当于40亿的人民币。1992年又在北京
西单投资4 个亿兴建恒通电子大厦,紧跟着在北京的通县和武汉投的就更多了……
这些项目的前期运作都是我负责的,也同样都是请广场律师事务所起草的合同书。”
简业修不禁赞叹:“这才是大财团,大运作。”
吴虚白欣欣然:“陆先生对大计划、大项目、大工程情有独钟。”
“你吴先生也大出我的意料,见第一面时给我的印象非常强烈,按一般规律像
您这样的人物应该是风流倜傥型的,您却是凝重朴厚,给人以信赖感,但怎么也想
不到竟是这样一个办事认真、作风强硬的工作狂人。貌似脾气随和,却有着沉毅坚
厉的意志,佩服佩服。”
“谢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互相称呼不再用“您”,而直接用“你”。
简业修想转移刚才对合同书的反感,意想不到地问了句题外的话:“你爱夏教授吗?”
吴虚白警觉地抬起眼睛:“爱!”
“为什么还不跟她结婚?”
“我求婚了。”
“她答应了?”
“还没有……你还有机会。”
“我?”简业修的脸变紫了,似乎赌气般地抬起头迎住吴虚白的目光。“不会
有那种事。”吴虚白大笑:“业修兄,你不是个自卑的人。告诉你,正因为她是我
的人,我对她身边男人的目光格外敏感,所以在第一次见面时几乎就看出来你也喜
欢她。”
“不。我只是敬重她。”
“但是。我提醒你不要打她的主意,否则我会把她带走的。”
“她会听你的吗?”
“你想冒险试一试?”
有人敲门,吴虚白提高嗓门:“请进。”
进来的是夏尊秋,两个男人愣住,随后吴虚白带头大笑,简业修也跟看笑了,。
夏尊秋疑惑:“你们笑什么?”
“我们刚刚谈到你……”吴虚白迎上去,他们拥抱,吴虚白亲了她的脸颊,简
业修低下脑袋后退到床铺边上,让吴虚白拥着夏尊秋高抬脚,轻落步,躲过地上的
图纸资料,坐到里面的沙发上。吴虚白则坐到对面的床上,两个人膝盖相抵。吴虚
自从夏尊秋一进屋的那一刻起就忘记了简业修的存在,眼睛一直跟着夏尊秋转:“
我想你应该是这个招待会上的皇后,怎么能溜得出来?”
“你到了梨城,又住得这么方便,还能不上来看看你?”夏尊秋看看简业修,
“你们何至于搞得这么辛苦,要不要下去休息一下,结识一些人?”
吴虚白显出一种踏实有力的风格:“我明天一早就得飞到武汉,今天晚上必须
跟简先生把细节谈好。”
简业修却实在太尴尬了,他站起身:“吴先生,你陪夏老师坐一会儿,我下去
看一看再上来。”他不等夏尊秋说话,就匆匆开门逃了出来。简业修怎么可能再去
参加招待会?这不过是给吴虚白和夏尊秋留空的借口。他没有心思去招待会上露面。
对能跟吴虚白合作成功也失去了原有的信心,夏尊秋又半截闯进来,弄得他心烦意
乱,不觉走出了酒店,转到后面的马路边上,先数酒店的楼层,数到七层又计算哪
一间是吴虚白的706 房,然后盯紧房间的窗户。他希望房问的灯光不要灭,如果房
间里一直亮着灯至少还让他有理由不往那种最恶心的事情上想……那么自己躲出来
又是为什么呢?难道不是为了成全他们,而是要站在马路边上听墙根儿、嫉妒他们
怨恨他们?寒风嗖嗖,冷彻脊骨蹲下,忽而站起,更多的时候是在原地走来走去。
心里忽而滚热焦烫,忽而又寒颤透心,总之是乱麻一团,后悔离开了房间,憎恨自
己的卑猥……便返身走进酒店的酒吧,为自己要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一扬脖子灌
下去了。当他喝第二杯的时候。一年轻的坐台小姐带着一团浓郁的香气凑过来,在
他耳边轻轻地说:“别喝得太急,您现在需要的不是酒精,而是一个伴儿,一个能
听您诉说,并愿意理解您的伴儿,愿意跟我说说吗?是情场失意了,还是官场失意
了,抑或是商场失意了?”
小姐的谈吐博得了他的好感,他侧身打量对方,绮靡柔媚,香润圆劲,美如妩
媚的阳春,而且跟他靠得是那么近,让他牙根“嗖”的一阵酸麻……他让小姐也要
了一杯自己喜欢的饮料,故意斜着眼说:“小姐因何这样瞧不起人,焉知我不是正
春风得意?”
小姐搔首一笑:“正春风得意的人都在市政府的招待会上呐,哪有您这样的?”
“厉害,不过干你们这一行应该是喜欢得意之徒,为什么还要招惹我这个失意
之人呢?”
“不,来的都是客,而且帮助失意者开心能让我有一种做好事的感觉,冲淡职
业的自卑感。”
简业修满脸严肃地恭维:“哦……你在学雷锋。”
小姐掩唇大笑:“不敢。”
“听小姐谈话似乎有很不错的修养,原来这种地方还是藏龙卧虎啊。”
“您也很会说话,我知道您是想打听我的故事,我去年从外语学院毕业,在等
待出国签证,趁这个空给自己挣点去美国留学的学费。”
他对小姐的坦率产生了敬意,一时竞接不上话茬儿了。小姐的一只手从后面勾
住他的背,将身子贴了上来,他激灵一下,体内酥地产生了鲜活的欲望……小姐的
香唇几乎吻上了他的腮:“现在心里好一点了吗?您还需要全身心地彻底放松,我
在这个酒店的十楼有一间房,跟我走吧。”
要动真格的了简业修又有点紧张,他怕被人抓住闹出丑闻,毁了自己,这叫色
大胆小,但又羞于向小姐说出口……小姐是何等精明,已经将他拉了起来,吊在他
身上像一对情侣一样出了酒吧,冲着电梯间走去,做出极亲密状在他耳边轻语:“
放心吧。
五星级酒店是不允许随便检查客人房问的,我能在这里长期包房,就说明我跟
酒店是有默契的……“
这一晚,梨城的百姓都从电视里看到了卢定安唱了两段戏就赚了几千万,杜锟
把茶杯用力往桌子上一墩,竞骂出了声:“丢人!”随即就抄起电话,他的腔调却
有点阴阳怪气,乍一听像是打哈哈,实际却能听得出是气坏了,否则也不会这么急
匆匆地主动给卢定安打电话。罗文对杜锟的电话不敢不接,既接了又不敢不传,便
把手机递给了卢定安:“定安哪,你今天晚上可真是大出风头啊,身为一市之长居
然能对着那么多海内外商人张开嘴卖唱乞讨……”
任何一个人都有演出欲,疯子傻子都有情不自禁想哼两口的时候,越是不经常
登台演出的人,演唱过之后越兴奋,卢定安就处在这种当众演唱后的兴奋之中,蓦
然被猛刺了一下,一时竞不知如何作答,结结巴巴地说:“……您的消息好快啊。”
“全市的老百姓都瞪大眼睛在电视上看你的光辉形象哪!你想过群众心里会怎
么想吗?我知道自己已经退下来了,再说多了会惹得你们烦,上回我们不是没有谈
完就不欢而散了嘛?可以称得上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我知道你很忙,过后也就没有
再去找你,刚才我是找明远同志没有找到,只有跟你直接谈了,我年纪大了,思想
僵化而正统,跟不上潮流,说得对不对的只有请你多谅解了。”
卢定安吃了一顿抢白,没有再吭声就关了手机。来明远就站在他身边,满脸堆
笑,其口吻却不像是在恭维:“老卢啊,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他从出风头的兴
奋中彻底冷静下来了:“逼鸭子上架,实在是丢丑。”
恰好金克任在前面说完一堆感谢的话之后就宣布招待会结束了,卢定安乘机离
开来明远,强挤出笑容跟客人们告别,直到大厅里冷寂下来他才离开,怏怏不乐地
上了自己的汽车。坐到车里就无法抑制满腹愤懑了,极想跟人发发牢骚,听几句赞
扬的话,就问自己的秘书和司机:“我今天晚上是不是现了大眼?”
罗文今晚显然对自己的上司有了新的认识,因为他没有妒忌的心理,话也就说
得真诚而客观:“恰恰相反,绝对是给招待会添了大彩,今晚的招待会能获得如此
巨大成功,全靠您那一唱!”
司机也跟着帮腔:“市长,真没想到,您这两口梆子腔唱得有板有眼,满像那
么回事!”
罗文意犹未尽:“不能说您唱得多么优美动听,但有一种河北梆子的原汁原味
儿,真是想不到,这就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卢定安被两个小子夸得心里痒痒的舒服些了,刚才的不快变成了牢骚:“现在
无论是发展经济,还是搞城市建设,缺的就是钱,没有钱一切都玩儿不转,而我们
缺的恰恰正是钱。政府没有钱,银行不贷款,既然我唱两口戏人家就给钱,我为什
么不唱?
你们以为我是傻瓜,看不出人家是在出我的洋相?谁叫我是市长,市长是什么?
是梨城的头号打工仔,一般的打工仔只有一个老板,梨城的八百万市民都是我的老
板。我卖的是自己,但我是为这个城市卖唱,弄不来钱,什么事都干不了,叫老百
姓骂街,那才是真正地丢人现眼呢!“
当简业修再回到吴虚白房间的时候,夏尊秋也走了,两个男人都不再浮躁,没
有多少废话就直接进入实质性的谈判,各为其主,利益相关又相背,你多一点我就
少一点,渐渐起了争执——简业修红头涨脸,唇干舌燥:“老兄呵,我保证你15%
的回报率还不行吗?你不能要求我把所有的房子一间不剩地全卖出去。我们都到了
这个地步,我完全可以跟你实话实说,我有两个担心,中国的城里人历来都是住公
房住惯了,我们的房子盖得再好,价格再合理,愿意买房的人究竟能有多少,我心
里还没有十全把握。第二,翠湖新区的风水最好,但毕竟是在市外,过去大家都是
往市中心挤,想不想买市外新区的房子,我心里也没有绝对的把握。所以,我们既
然是合作伙伴,你就得担点风险啊!”他急得像一头狼,在屋里走来走去,仿佛随
时都会扑上去咬人家一口。
吴虚白盘腿坐在地上,扬脸迎着简业修的目光:“你不担保把房子都卖出去,
又说保证我:15%的回报率,岂不是一句空话?
合同书上写得非常清楚,只有把房子全部售出,我才能得到15%的回报。你刚
才说的问题我早就想到了,这就是风险,我把几个亿的钱投给你,这就是担着极大
的风险!你把你应该承担的风险,还要让我再替你承担一部分,就叫不合理、不公
平!“
简业修勉强一笑,转换了一种口气:“真是阎王爷好见,小鬼难搪,我在报纸
上看到你们大老板的一段话,非常感动。他说,安居工程对政府来说是非赢利项目,
对参与的发展商来说是微利项目,是一项公益事业,政府出土地,我帮他们建房,
然后由政府以便宜价钱卖给那些市民,我们不指望牟大利,平买平卖。我记得不错
吧?”
“不错,你的记忆力很好,但这并不等于我们可以赔钱,那样我们受不了,我
们垮了也就帮不了你们。我们在武汉投资市政基础设施,回收期10年,回报率平均
15%。到18%。投资老企业改造,回收期5 年,回报率20%,所以我们要给那儿再
新增加投资200 亿元人民币。那才体现陆先生的性格,不怕大,越大越有兴趣。”
“噢……”简业修似乎受到震动。
吴虚白谈到武汉,突然看看手腕上的表:“哎呀,六点多了,对不起。我们得
打住了,我乘八点钟的飞机赶往武汉。”
“那我们的事怎么办?”
“你再想想啦……你是我在大陆遇到的最厉害的谈判对手,太精明了,又想要
我的投资,又想把风险推给我。”
“没有你厉害,”简业修恢复了真诚和友好,“不过我跟你学到了不少东西,
买卖不成仁义在,我非常敬重你,我们国家若是像你这样的人多一些就好了。”
“不是有你吗?”
简业修突然有一种失败感,有一种莫名的失落。吴虚白也在看着他,他们相互
排斥,相互戒备,又相互吸引。简业修露出了歉意:“真是对不起,折腾你一夜没
有休息。”
“你不也是一样吗?在我来说这是常事,到飞机上可以打个盹儿。”
“我用车送你去机场。”
“不必,饭店的出租车非常方便。”
“那至少也得吃点早饭再走,不能累你熬了一夜,又让你空着肚子上飞机啊!”
“来不及了,飞机上会有饭的。”吴虚白忽然不无遗憾地又非常友好地拍拍简
业修的肩,“业修兄,给你一句忠告——”
“什么?”
“在有鱼的地方钓鱼。”
简业修心一沉,却并没有马上明白对方的意思。吴虚白非常麻利地收拾好图纸
资料,拨通一个电话,用肩和耳朵夹着话筒,腾出双手整理箱子:“哎,是尊秋吗,
对不起打搅你的清梦了,我立刻就要走了,过两个月再来看你,别忘了,我一直在
等着你的答复……没有谈成,你这个弟子太厉害了,寸土不让。看来我们的钱只好
花到别处去了。”
简业修送走了吴虚白,恢恢耿耿,垂头丧气,没有要车,而是慢慢地在大街上
溜达着回公司,进了自己的办公室,闭眼想休息一会儿,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
被一种强烈的失败感所笼罩……阳光照射进来,还不到上班的时间,杨静和叶华却
双双走了进来,原来他们也非常关心谈判结果。简业修没有正面回答他们的问话,
却张口就骂:“一句话,万恶的资本家!”
骂完了,他陡然清醒,像对两个年轻人,又像是对自己说:“不,我才是大笨
蛋!他说我精明说我可敬,全是对我的嘲弄!
武汉、广州跟他合作的人才是真正的高手,是大智慧、大手笔。
我没有谈成,没有拿到投资,就是有一千条理由也是个大失败,没有钱我们就
寸步难行,无论如何也应该把投资拿过来,把房子先建起来再说……“
他灵机一动,赶忙翻口袋检查了一下证件,拿上自己的皮包,又找叶华要了点
钱,才对两个属下说:“我去机场了,如果追不上他,就乘下班机飞武汉,家里的
事你们顶着,最多两天我就能回来。”
说完便叽里咕噜地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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