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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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定安把简业修喊过来,接着刚才的话头说:“公安局不能出面,不能动硬的,
杨美芬是烈性子,不吃这一套,惹急了说不定还会做出别的事儿。业修,你跟周局
长去一趟。”
简业修答应着,但惶然懵然。
卢定安继续嘱咐:“抓紧时间马上出发,详细情况到车上让周局长告诉你,我
们跟她是多年的老邻居,你了解她的性格,平时不是叫她二姐吗?她提任何条件都
以你个人名义先答应下来。
别激火,别吓唬,你跟她说,是我这个市长没有当好,原以为进行危改是为老
百姓办好事,谁料想会弄出这样的事,等她搬到新房子,我一定去家里看她。告诉
她这不算什么事,不就是到天安门烧了点纸钱,哭了一抱吗?丈夫自杀了,悲哀过
度,做出点出轨的事也是人之常情嘛,记住,绝对不能再出差错,不惜一切手段也
要把她好好哄回来!“
没有想到卢定安居然没有发火,没有大骂顾全德,倒说出这样一番冷静息火的
话。顾全德被感动:“业修同志,那就辛苦你了。”卢定安摆摆手:“行啦,客气
话就别说了,这也是他那个危改办公室应该管的事。快走吧!”
“放心吧,我们会把杨美芬平平安安地接回来的。”简业修要上汽车了,又回
转身走到卢定安跟前小声说:“我得到了比较可靠的消息,染整厂要出事,不是上
街游行,就是到市政府门前静坐,您最好有个准备。”
卢定安一噤,满脸错愕。一刹那间他内心纷乱,一如眼前这废墟上纷乱的灯火
……
简业修和周原钻进“沙漠公狼”,又像坦克一样轰轰隆隆地驶出同福庄的暗夜,
一上公路就如同进入光的隧道,眼前一条笔直的光明。周原尽自己所知道的告诉了
简业修,然后就锲而不舍地向简业修打听有关杨美芬的情况,同福庄对她的传说太
多了,到底有多少是真的?简业修对杨美芬的感情微妙而复杂,有着最美好最珍贵
的回忆,也有令他失望甚至是厌恶的东西……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永远都不会伤
害她,或在背后说她的闲话。便反问周原都听到了什么传说?深夜开车,又是在笔
直的车辆稀少的高速公路上,已经非常疲劳的司机,最容易懈怠、麻痹甚至会闭眼
打盹儿,坐车的人最好是不停地说话讲故事,给司机提神儿。
周原猜测简业修不可能不懂得这个道理,对车上的三个男人来说最提神儿的话
题莫过于谈女人,而杨美芬正是那种极富挑战性和刺激性的女人,可谈的东西太多
啦……
既然简业修的口风把得很严,周原就只好先讲,看能不能拿话把简业修知道的
故事引出来:“人们都传小洋马的父亲最早是给租界地送牛奶的,长得一表人材,
细高挑儿,白净脸儿,被一个法国女人相中,每天让他把给别人的奶都送完了,最
后一个再给她送,好留他吃饭,然后给他洗澡,洗干净了就玩弄他,并不是真正地
跟他交媾,而是用嘴用手把他的精华搞出来,往自己的身上脸上涂抹,营养皮肤。
尽管这样,杨美芬的父亲也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在那个时候的中国男人看来,女
人用嘴伺候男人比用身体伺候男人更下贱,更富有牺牲精神,也会让男人更感动,
更有征服感和满足感,何况那还是个高贵的法国娘儿们。梨城解放后租界地仍然是
高级住宅区,有些外国人并没有马上撤走。其中就有那个法国女人,大概是通过那
种特殊的美容游戏跟送牛奶的中国小伙子产生了真感情,后来生下了杨美芬,把她
送给同福庄一个曾当过妓女的不能生养的女人。所以杨美芬的外号叫小洋马,你们
说她长得是不是确有外国昧儿?”
司机问:“她父亲呢?”
周原的口气里似还有一点惊羡:“文化大革命前跟着那个洋女人回法国了。”
司机调侃:“那现在可以叫小洋马找她的亲生父亲回国来投资啊,我们搞危改
不是正缺钱吗?”
周原一笑:“你以为凡是离开了中国的人就都发了大财……”
简业修始终没有搭腔,也没有笑,闭着眼睛装睡觉,听着周原跟自己的司机在
前面胡数既不插话也不更正,脑子里却都是杨美芬,他反复拷问自己一个问题:杨
美芬——当年全同福庄最漂亮的姑娘,落到今天这样的境地跟自己有没有关系?应
该说他们从小就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凡玩儿过家家儿,杨美芬总是让他当爸爸,自
己当妈,如果是跟别的孩子玩儿其它游戏,杨美芬必定把他跟自己分到一拨儿。当
他朦朦胧胧意识到特别喜欢跟杨美芬在一块玩儿的时候,父母则开始严格管束他,
只要放学回到家里,不经允许他是不能轻易出门的,尤其不许接近杨美芬,怕他学
坏。两个心心相印的小搭档的接触开始转入地下,趁父母和姐姐不在家、不留神或
支使他去干什么事的时候,两个人便偷偷凑到一起玩儿一会儿,他有了好吃的东西
或多余的铅笔、练习本之类的东西都会偷偷地塞给杨美芬,她的家太穷了,就靠她
母亲卖香烟火柴为生。两个人原本很正常的关系一变得不能公开了,就越加神秘和
好玩儿,使两个人反而更要好了,还有了某种默契。
他放学回来必定路过杨美芬的门口,她也一定会开着窗户等着他,小声跟他说
上几句话。她要想找他玩儿就到他放学的路上去截他,他只要不回到家就有的是理
由跟父母交代,比如课余活动啦,打球啦,打扫卫生啦……他的学校是梨城解放后
新建的,著名的解放中学,学校后面不远就是苗圃、稻田地,还有夏天可以游泳的
河沟、水坑,令他至今不忘的是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下午只有两节课。放
学后跟几个同学到苗圃旁边的小河沟里去游泳,玩儿的差不多了正准备上岸穿衣服
回家,河岸上走来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粉色的小褂,胸脯挺得很高,戴着大草帽,
草帽下一对大眼睛那个亮啊,笑模幽幽地站住了脚看着他们。简业修的同学纷纷爬
上岸,抱着自己的衣服和书包跑了,只有他无法从水里站出来,因为他裆里的那个
家伙硬邦邦地自己挺起来了,怎么能让她看见?从那一刻起杨美芬在他眼里由一个
小姑娘成了女人,她才大自己三岁,怎么一下子就那么大了?她问他为什么还不上
来,他脸红红的,眼睛不敢看她,却发了脾气,让她快走开,否则他就永远不上去,
也不再搭理她。他其实是生自己的气,她被他骂走了,等他上岸后穿好衣服她又回
来了,两人躲进苗圃,第一次像情人那样拥抱和接吻。但他的感觉并不好,总觉得
杨美芬的情状像是在吻一个孩子,一个小弟弟,不是在吻一个自己喜欢的男子汉…
…一上高中,他就像气吹的一样,身体开始拔高,长大。高中毕业考试结束以后,
她约他到稻田沟里去抓小螃蟹,那种螃蟹小的像大枣,大的像核桃,裹上面糊用油
炸,非常好吃。那天还没抓多少螃蟹就赶上了一场大雨,两个人躲在一个破窝棚里,
浑身净湿却突然进入了火的状态,那就是渴望和满足,说不上谁主动谁被动,她把
自己给了他,他同时知道了什么是女人也唤醒了自己身上那种男人的奥秘,那一刻
好像把自己魂儿和全部的生命力都揉搓进了她的体内……他感激她,她却抱住他在
棚外猛烈的雨声伴奏中号啕大哭,他开始害怕,愧疚,不停地安慰她,信誓旦旦:
等我大学一毕业,能挣钱了就可以自己做主,一定会娶你的,你好好等着我……听
了他的誓言杨美芬反而哭得更凶了,抽抽噎噎地说:我没有那个福气,我们门不当
户不对,你的爸爸妈妈是不会要我当儿媳妇的!我妈妈病了,也许很快就得给我找
一个不知是什么样的臭男人!都是住在同福庄的穷人,有什么门不当户不对的呢?
那个年代还是越穷越吃香呢,比较起来杨家更穷啊?但她是一个旧社会的妓女收养
的弃儿,而他的父亲是劳动模范,是当时的工人贵族。正像杨美芬自己估计的那样,
他刚一上大学她就结婚了,不知是她因为结婚变了,还是他因为上大学变了,等他
放假回家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变得埋汰了,蔫了,冷了,双方好像都找不回过去那
种非常亲密的感觉了……他不怪她没有等他,她似乎至今也不怪他从来就没有真心
打算娶她,如果她真的等着他,甚至赖上了他,他也真的娶了她,现在会如何呢?
他们找到了天安门警卫班,完全不像卢定安、常以新估计的那么严重,警卫战
士非常客气,看了简业修的证件,让他在一个很普通的本子上简单地登记下姓名和
工作单位,就从里间把杨美芬领了出来。杨美芬也没有反抗,没有撒泼,没有提任
何要求,只是一见到简业修就哭了,哭的声音不高,没有胡数白数,却非常委屈,
柔弱而慌乱,令人心痛。简业修架着她。感到她的整个身子都瘫靠在自己身上,到
了吉普车跟前他几乎是把她抱上去的,她问:“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简业修掏
出自己的手绢给她擦泪:“还能去哪儿?当然是回家了。”
“你不是要把我送进公安局吧?”杨美芬尽管这样问,却并不紧张,甚至还有
一点满不在乎。简业修安慰她:“别胡思乱想了,等天一亮就陪你去看新房子。”
“如果把我送进去,你能照看我的儿子吗?”
“哎呀,你想到哪儿去啦……”简业修扳过杨美芬的脸,借着外面的路灯观察
她的神色,生怕她精神出毛病,“他们打了你没?”
“没有,人家对我挺客气,比拆房子的人好多了。”
司机偷笑,并看看旁边的周原。周原心里憋气,却一言不发,惹祸的精这工夫
倒成了祖奶奶,他这个受大累的这时候反倒成了孙子。简业修替他问杨美芬:“你
怎么想起跑到这儿来闹这一出呢?”杨美芬不禁又恨恨的:“就为的出出这口怨气,
要不就太冤啦!你能来接我太好了,再怎么处治我,我也不在乎了。”
“没有人敢处治你,卢市长还叫我代表他向你赔礼道歉呐,他承认是自己工作
没做好才让刘师傅走了这一步,这回你心里的气应该出来了吧?”简业修把座位后
面袋子里一瓶矿泉水拿出来,拧开盖递给杨美芬,她扬起脖子咕咚咕咚一下子喝下
去多半瓶,把剩下的又塞回到袋子里,身子靠着简业修,将脑袋放在他的肩上。他
问:“你太累了,抓这个空睡一会儿吧。”他伸开胳膊把她的上身揽进自己的怀里,
让她舒舒服服地躺好……现在他们的关系自然了,安全了,不管他们当众或背人做
出什么亲近的举动,也没有人会猜忌他们之间能有什么不正当的事情发生。也许她
幻想过不知有多少次能躺在他的怀里睡觉,反正他以前做过拥着她睡觉的美梦,谁
料竟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在疾驶的吉普车里圆了过去的梦!
杨美芬很快就睡着了,简业修在心里骂道: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娘们儿。把上至
市长下至局长都折腾得火冒三丈,六神无主,她可倒好,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你
叫她休息一会儿她就实实在在地睡上了。骂归骂,在心里又疼她,为了不惊醒她就
只能保持一个姿势,渐渐他也迷糊了,等到被颠醒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同福庄,同时
杨美芬也醒了。他先钻出吉普车,然后扶杨美芬下来,一阵寒风抽来,他浑身嗖地
打个冷颤,赶忙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套在杨美芬的脖子上,用长胳膊扶着她回到自
己小屋跟前,大哑巴王宝发坐在死人旁边,刘志依偎在大哑巴的怀里睡得正沉。天
光渐白,灯光发黄,刘玉厚的灵前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寒风把盖着他脸的黄布掀
了起来。杨美芬一见这份凄凉,又勾起自己的委屈,一头扑到刘玉厚的身上又哭起
来,用手拍打着丈夫僵硬的遗体:“玉厚啊,你死得可好惨哪……”
简业修看着也伤情,跟着落下泪来,他没有擦自己的眼泪。
却把杨美芬拉了起来:“二姐,二姐,”他的声音里也带着哭腔,在杨美芬的
耳边劝解着,“你不能再这样哭了,你足对得起玉厚,他活着应该感谢你撑起了这
个家,他不在了也为你感到欣慰,你是个轰轰烈烈、多情多义的好女人。你一天没
吃东西,再这样哭下去怎么受得了,玉厚也受不起,刘志你也不想要了?”杨美芬
转身抱住他,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哭得越发地凄楚:“我可怎么办啊……”
简业修就用自己的衣袖为她擦着鼻涕眼泪,然而自己的眼泪却又滴到她的头发
上和脸上,他并不是哭刘玉厚的死,而是被眼前这个女人的凄绝感动,不管周原就
站在身边,紧紧拥着杨美芬继续劝解:“你是我的好二姐,今后有我吃的就有你们
娘俩吃的,有我花的就有你们娘俩花的……”
韩星匆匆赶来在简业修耳边说了一些什么,简业修抬起头,用手掌给杨美芬抹
抹眼泪,语气变得严重了:“听着,染整厂近千人在市政府门前坐了一夜啦,我得
赶紧去现场,你可不能再哭啦,先吃点东西,然后跟着周局长去看房,满意就说满
意,不满意就实说不满意,但不许闹,等我回来再说,一切由我给办,昕懂了投有?”
杨美芬立刻止住了哭声:“听懂了,你快去吧。”简业修把口袋里的钱都掏了
出来,不薄的一沓,都塞到杨美芬的手里,杨美芬没有打鼓,就紧紧地抓在手里。
她反而相当冷静地嘱咐简业修:“业修,不管出了什么事都别着急,不用为我的事
担心!”
她忽然又追上几步,用简业修的围巾替他擦擦脸,用手还理了理简业修的头发。
周原走过来小声跟她商量:“你是歇一会儿,还是现在就跟我去看房?”
杨美芬也许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但不是个胡搅蛮缠、四六不懂的人,堂
堂城厢区的房管局长忽然变得这么低声下气地跟她讲话,反让她不好意思,以她的
心气恨不得立刻就离开这个万恶的同福庄,以后永世再不到这个鬼地方来,当然也
愿意早一点见到要给她的新房子,她还满腹疑虑,心里七上八下地打鼓呐。于是拉
上大哑巴王宝发,跟周原乘车来到一片“文化大革命”以后建起来的住宅区,周原
先打开一楼靠角上的一个偏单元,一大一小两间房,厨房、厕所一应俱全,他对杨
美芬说:“你告诉王宝发,这是给他们哥俩的,一人一间,将来结婚也不用愁了。”
周原一边说着,杨美芬就一边翻译给大哑巴。实际上大哑巴也许从周原的口形
和神态上已经读懂了他的意思,竖起大拇指,高兴地哇哇乱叫。周原便把大门的钥
匙郑重地交给大哑巴。随后从口袋里又摸出一副钥匙,打开旁边中单元的门,里面
比偏单元要好一些,两间卧室都朝阳,而且都是大间,周原对杨美芬解释:“对不
起刘师傅,全是我的错,其实这房子一周前就定下来了,不敢告诉你们,怕其他钉
子户咬扯,反而坏了你们的事,因此才害得刘师傅想不开……”
杨美芬已经知道这是给她的房了,但还是想再砸实了:“你说这是给我的?”
“如果你觉得行,就是你的了。我特意选了个一楼,一楼的缺点是有点乱,但
你做小买卖方便,前面还有个小院子,向外开个门不就是个商店嘛。你跟哑巴哥俩
是老邻居了,哥哥是残疾人,王宝光的精神又受了刺激,让他们跟你挨着,也好有
个照应,你觉得怎么样?”
杨美芬泪流满面,趴到地上给周原磕了个头。
“哎呀,快起来!”周原赶紧拉她,“你想想,还有什么要求?”
杨美芬的脸上生出稀少的恭敬之容:“求政府出个车,帮我把玉厚拉到这新房
子里来,后边的事就不麻烦公家了。”周原却习惯于给人出主意:“我们帮你在老
房子里把丧事办了多好,然后利利索索地搬到新居来,重新过日子。”
杨美芬神色凄寒:“他活着投有住上新楼房,死了也叫他来呆几天,反正天凉,
尸体又坏不了。”她说着就又要哭,周原急忙劝住她:“那咱就回去赶快搬吧。”
心里说,老天爷呀,越快越好,一把他们请出同福庄就算万事大吉了!
漫长又很不平静的夜晚就要过去了,来明远凌晨起来,洗漱完就躲进自己的收
藏室里欣赏古钱币,每临大事有静气,别人躁他不能躁,别人急他不能急,别人乱
他不能乱!这间屋子的四周摆满高达屋顶的文物架,架上摆放着一些珍奇古玩,但
更多的是精美的布匣,大概有几千枚之多,上面贴着黄纸条,写明匣内所藏何物。
在文物架没有遮挡的墙壁上挂着几幅古人字画……来明远戴着雪白的丝绵薄手套,
拿着放大镜,在仔细把玩一枚枚古钱币——收藏古钱币正是他的爱好。一钱一匣,
有的一套一匣,有刀币、布币,方孔圆钱,松花绿,宝石蓝,砂晶状的朱红,乌黑
闪亮的墨光……来明远痴迷其中,这期间他不接电话,也不许被人打搅。他每天上
班前,下班后,洗完澡之后必定到这间收藏密室里呆一会儿,纵有天大的烦恼,他
一走进这间屋子就全忘了……他称自己的收藏室为“健身房”、“洗脑间”。但是,
今天他的这些规矩可能都要打破了,外面的电话铃声响个不停,他只好摘掉手套,
走出收藏室。
历来,人们都认为早晨是空气最新鲜的时候。可当今城市的早晨,却最是空气
龌龊,路面肮脏——因为所有的污染源都随着人的苏醒而开始起动,汽车拥挤,摩
托成阵,每一辆机动车都是一个移动的烟窗,污浊的烟气在低空弥漫。梨城的早晨
还有一景,清洁工跟上班的人流一块出动,挥动着大扫把将马路搞得尘土飞扬,只
是苦了行人和骑自行车的人,姑娘们用纱巾把自己的脸部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更
多的人戴上了口罩。
但,有个人不怕这些——他就是用浓墨描了两条长眉毛的王宝光,昂头挺胸,
穿街走巷,凡路过之处都引得上班的人回头看他,议论纷纷,指指戳戳,甚至有人
向他吹口哨,高声叫喊:“老蔫儿!…长眉二哥!”他旁若无人,大步流星,走到
市委大楼的前面却被挡住了……大楼前面坐着黑压压一大片人。在这些静坐的人中
可以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他们在染整厂的大食堂里愤怒地呼喊过,现在却非常
安静,也很规矩,不吵,不闹,并未阻断大道,是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阻塞了交
通。
染整厂的人只是静静地坐着,按理说没有丝毫的热闹——但在梨城人看来,那
么多人凑在一块坐着就是一种热闹,人看人就是热闹,静坐的人不热闹,看静坐的
人也可以成了热闹。静坐的人无声,站着看静坐的人却不甘寂寞:看这阵势得有上
千人吧,不知头头能拿这些人怎么样?
我看怎么样不了!你看看他们的牌子,这里边有高人!
静坐者们神情肃穆,他们相互不说话,也跟四周包围着他们指指点点的人不交
流,在他们中间竖起三块牌子,申明了他们静坐的原因和要求:要工厂、要工作、
要吃饭!
简业修被韩星拉着挤过一层层看热闹的人群,在能看到静坐者态势的地方站住
了脚,他们默默地看了一会,韩星可比圈子里边静坐的人紧张多了,跟简业修小声
嘀咕:“简主任,你看这会捅出大娄子吗?”简业修也拿捏不准:“这可很难说,
谁知道事态会怎么发展?他们提的三个口号倒是很冷静,也很策略,远远地躲开了
政治。”“如果公安局动用防暴队把他们都抓走,我就会起诉,在梨城告不了,我
会到北京去告,你能说服许良慧出来为他们辩护吗?”
简业修把韩星拉出人群。找了个好说话的地方,诚恳叮嘱:“最好不要闹到那
一步,眼下你还能跟静坐的人通上话吗?劝他们别再往大里闹啦……”
“众目睽睽,怎么通话?”韩星焦虑,“问题是大家都僵持在这儿,没有台阶
下,想收也收不了。”
“好吧,我去找市长,看能不能通过市里压杜华正撤销合同,你守在这儿,一
有机会就立刻劝大家收摊儿,千万不要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简业修嘱咐完韩星
就直奔市政府,本来就没有多远。他一溜小跑来到市长办公室门前,正要举手敲门,
听到里面闹闹嚷嚷,他便放下手轻轻推开了门,见到里面有一屋子人,还有一屋子
烟,大家探门响都回头看他,卢定安面色青灰,目光冰冷,使屋子里的温度更低了,
烟雾仿佛也凝结成了幔帐。金克任走近简业修轻声问:“杨美芬怎么样?”
这实际是替市长在问,他敢肯定卢定安也想知道简业修去北京的结果。
简业修点点头:“接回来了,一切顺利,请放心。”
卢定安又把目光转向染整厂厂长郑京年:“你接着说吧。”
郑京年满脸惶惧,委顿不堪,却又不甘心地嗫嚅着:“肯定是韩星在背后煽动
的,我敢拿脑袋打赌。”杜华正呵斥道:“行啦,你那个脑袋现在一钱不值。”他
转而又抬头看着卢定安:“市长,惹出这场乱子的前后过程大体就是这些,是我们
的工作有失误,该检讨该处分先得等着把眼前静坐的事处理完了再说,您觉得怎么
样?我们听您的指示。”卢定安正想说话,杜华正的手机响了,卢定安闭住嘴,脸
上的肌肉在跳。杜华正站起身接电话:“噢,是来书记,我正在卢市长的办公室里
商量这件事……是,是。”
卢定安盯着杜华正,声音略带喑哑:“这个事件根本不该发生,完全是领导的
贪心、私心造成的,你杜区长把郑京年引见给你的儿子,你的儿子又引来了一个南
方客商,钻危改的空子,发危改的财,给危改添乱!你郑厂长,为了宫升一级,不
顾近千名职工的死活,仨瓜俩枣地就把厂子卖了,才激起这场乱子,是不是这么回
事?”
杜华正小声说:“市长,刚才来书记打电话指示我,绝不能向静坐的工人服软,
怕引起连锁反应。”
“什么连锁反应?”
“这一次政府输了,答应了他们的要求,以后其他单位会纷纷仿效,想个歪词
都可以上街啦!”郑京年似乎也来了精神:“这倒也是啊!”
卢定安叮问:“叫你说应该怎么办呢?”杜华正试探着说道:“现在似乎是个
上街的时代,诬告无罪,告状有理,上访更是家常便饭,不能这么轻易地答应他们
的条件,至少把背后负责组织、挑动和带头闹事的骨干整治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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