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五月,岁次丁丑,上海跑马厅举行英皇乔治六世加冕典礼。因为怕参加的人太多,预售座券,以示限制,券价分五元、二元、一元等数种。据报上说,全部坐位五万余,事先早已售罄;沿跑马厅的国际、新世界等旅馆房间,也在两星期以前定售一空云。
什么人这么热心呢?报纸上没有说起。可是我们不妨预测一下:加冕的虽是英皇,典礼也远在伦敦,但到跑马厅参观仪式的、定旅馆了望仪式的,绝大多数是“高等华人”。——自然,一定还有更多买不起座券、开不起旅馆的小市民。
中国的蚁民,大抵都在殷殷望治,希望自己不再被“攘”和被“安”,太太平平地吃一口苦饭了。而中国的闲人,却只愁没有热闹可看。
人家出丧,他们看;人家迎亲,他们看,呆呆地在街上站上个把钟头,一边看,一边还要加以赞叹,加以批评。马路上巡捕打黄包车夫,看热闹的照例围着一大群,失魂落魄地,仿佛赏鉴什么艺术品;被打的一狼狈,他们就觉得有趣,在旁边嘻嘻地笑。
汽车撞坏了小孩,也一样若无其事地看,等到身子碰到西捕的木棍上,并且听得连推连喝地斥道:“去,去!看啥末事!”这才猛然从梦里惊醒似的,搔搔头皮,悻悻然跑了开去,再去看旁的热闹。自己挨棍子,是从来不反抗的,因为一反抗,就难免起冲突,自己就要被困垓心,让人家来看热闹了。
枪毙一个绑匪,看客动以千计,途为之塞。
倘使有钱,对于热闹的赏鉴欲也就更强更广。花钱的,不花钱的,凡有热闹,一律参加,但均以自己不会沾惹麻烦为限。倘使有些不稳,赶紧跑回家去,战战兢兢地关上大门,躲起来。等危险过了,他再出来旁观作乐。
豫西旱灾严重,难民数万,辗转待毙。除了那些以“慈善”为业的绅士,有钱人中,谁有自动捐助一点的吗?参观洋人的庆祝仪式,却早已座券卖光,旅馆房间“定售一空”了。
但倘使豫西的灾区,可以搬到上海大世界来,公开展览,则销售门票,大抵也不成问题,爱看热闹的人,是不问喜庆与丧吊的。看看别人的灾难,在他们也是一种娱乐,谚有之,曰:“隔岸观火”。
而有时简直连自己家里的火也看。听说沈阳失陷,日本军队在街上游行示威的时候,也还有闲人(自然是中国的)张着口伫立参观;第二天的日本报上,说是“皇军过处,迎者夹道,盛称帝国军容之盛”云。
然而座券卖光了,旅馆定完了,怎么办呢?——到马路上“轧轧闹猛”也好。拥拥挤挤,冲冲撞撞的大半夜,弄得满头大汗,然后莫名其妙地回到家里,对老婆说道:“英国皇帝登基,人山人海,小孩和女人轧坏了好几个,真正好白相得来!”
一九三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