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伟文集                   红丹丹


  
                      记忆是一支笔,往事是一本书。
                                        ——题记

                                 她?!

    下班刚回家,只见松海路居委会主任何大妈已经在等我。她向我诉苦说:她们
路段有一户人家,最近天天举办什么家庭舞会,招徐了许多青年男女整夜的跳呀,
唱呀,吵得四邻不安。大家意见很大,她们居委会曾出面规劝,但无济于事。她们
又找到派出所,派出所表示不便过问。于是,她便找到我这个报社记者,希望能在
报上写点批评文章,这样或许会起些作用。

    听了何大妈的话,我不由挠起了后脑勺。其实,这种情况不止她们路段有。这
种家庭舞会的健康程度及社会效果,我从没仔细想过。然而各式各样的议论却听到
不少,何大妈说的便是其中一种。至于舆论是否应该干涉,或者怎样干涉,这不是
一个可以草率的问题。

    何大妈见我沉思不语,像突然记起什么,非常神秘地望着我说:

    “于同志,那天我去那户人家里探了探,在那跳得快发疯的人堆里,我认出一
个人来。”

    “谁?”

    “你想都想不到。”

    “到底是谁?”

    “红丹丹!”

    “什么,红丹丹?”我吃惊得立刻逼近何大妈问:“你没认错?”

    “认不错的。”何大妈摇摇头说,“那妮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两年前才从路段
里搬走。还是那副俊模样,只是长高了,苗苗条条,大概有十七、八岁了吧。真是
想不到,当年红得发紫的小小政治家会变成跳舞迷。瞧她那头发,那穿戴,比谁都
出格,浑身上下穿一身白,绷着个脸,不说也不笑,不住地跳呀扭呀,扭呀跳呀……”

    何大妈的嘴唇不停地翁动着,说的什么我却听不见了。我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
出一个天真美丽的小姑娘形象:酷似洋娃娃的小脸蛋,长长的睫毛,调皮的大眼睛,
穿一身红条绒娃娃服,远远看去,就像一团小火苗,这就是当年红极一时、家喻户
晓,被视为这座城市骄傲的红丹丹。刹那间,这颗耀眼的小星在当年红海洋上空运
行的轨迹,在我眼前猝然闪亮了。

                         得天独厚的天赋使她具有优良
                     的可塑性,她可望成为一名艺术家
                     或者成为一名科学家,然而……

    我第一次见到红丹丹(那时尚叫山丹丹)是六七年春天。这座城市刚刚进行完
一场政权移交。所谓“新生红色政权”正加紧用棍棒和油彩将这座城市彻底“赤化”。
恰时,有一个外国首脑要访问这座城市。我从报社暂调到接待贵宾办公室。因为我
对文艺还比较内行,便让我参加为贵宾组织一场儿童演出的工作。在挑选小演员的
时候,有人提供松海路有个叫山丹丹的小姑娘,是个理想人选。于是,我便带着介
绍信到管区居委会。居委会主任何大妈介绍情况说:丹丹六岁,爸爸叫山林,是一
家工厂的技术科长。妈妈姓社,叫杜鹃,是一所中学的音乐教师。小姑娘绝顶聪明,
乖觉可爱。邻居们都喊她“小人精”,父母更是视为掌上明珠,都想按自己的心愿
把孩子培养成有用之材。爸爸当然想的是科学,妈妈则自然想的是艺术。两人争执
不下,谁都不肯相让,最后只好采取折衷办法:两人同时对孩子进行家庭辅导,以
便在发展中任其自然选择二结果聪明伶俐的丹丹,不仅能同爸爸叽哩哇啦地用英语
对话,还能拉一手漂亮的小提琴。
    听了介绍,我十分振奋。像这样的“小人精”,可是踏破铁鞋无处觅哩。

    我按照住址门牌找到丹丹的家。开门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漂亮女人,想必是丹
丹的妈妈杜鹃了。她有着白皙的皮肤和酷似西洋女子那样的棕色头发,神态好象有
些疲倦,大大的眼睛隐藏着忧郁。她把我让进屋里,说丹丹的爸爸不在家,问我有
什么事。我向她说明来意。她思索着点点头,然后轻轻朝里屋喊了声:

    “丹丹。”

    花布门帘被挑开了,一个嘴上衔着泡泡球的小姑娘蹦跳着出来。只见小姑娘长
得非常喜人,像妈妈一样的大眼睛,稍微卷曲的棕色头发,穿一身红条绒衣裤,果
真像一团小火苗。

    “这么大的姑娘,就知道整天吹泡泡糖。”杜鹃说。

    小姑娘把泡泡收回口中,看了妈妈一眼,不服地说:“革命啦,你和爸爸都不
敢教功课,丹丹没事干。”

    杜鹃苦笑笑,说:“好了,好了,总是你有理,还不快叫伯伯。”

    “不,妈妈,应该喊叔叔。”丹丹一边纠正妈妈,一边向我鞠躬,“叔叔好。”

    我乐了,把小姑娘揽在身边,问:“小丹丹,为啥不该喊伯伯?”

    “你没长胡胡!”丹丹调皮地向我眨眨眼,“爸爸有胡胡,爸爸顶烦人,总用
胡胡扎我脸,我疼哭了好几回,后来,他扎我,我就赶快往他眼镜上哈气,他就看
不见了。”

    真是个小人精,我和杜鹃一齐笑起来。丹丹却一点不笑,转向妈妈说:“光知
道笑丹丹,不知道给客人倒茶。”

    杜鹃“哦”了一声,这才想起还没给客人倒茶,她歉意的向我笑笑,又亲呢地
向女儿挤挤眼,便拎着水壶出去打开水了。

    屋里只剩下我和丹丹,我想趁这个空儿,摸摸她是否具备一个小演员的素质,
适合哪方面的演出以及可以承担什么样的角色。

    我说:“丹丹,你愿意唱歌跳舞吗?”

    “愿意,愿意。”丹丹赶紧说。

    “那好,让我考考你,考得好,叔叔就带你去。”

    丹丹赶紧从口中吐出泡泡糖,理理娃娃服衣襟,端端正正地站在我面前,俨然
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女独唱演员,把两只小手抱在胸前。

    眼前没有钢琴。我便摘下挂在墙壁上的一只小提琴,拨个音准,让丹丹开始拨
音阶。

    由低到高,由高转低,周而复始,就好像听到一个穿皮鞋的小姑娘在石阶上清
脆地跑上跑下。我简直惊愕了,丹丹的嗓音不仅异常清亮圆润,而且音域又非常宽。

    这方面已无须再考什么了。我把提琴递给丹丹,让她拉个曲子听听。她接过琴,
问道:

    “叔叔,拉什么呢?”

    我问:“你拉过什么曲子?”

    “‘开塞’、‘马扎斯’、‘克鲁扎尔’。”

    我心里一阵高兴,想不到这个六岁孩子竟拉到“克鲁扎尔”,我说:“就拉
‘克鲁扎尔’。”

    丹丹点点头,很快摆好姿势,在运弓的同时,小脸蛋渐趋严峻。我静静地等待
着,可是,就在弓与弦即将接触的瞬间,丹丹突然“呀”了声,两只大眼睛刚刚燃
烧起来的光彩倏然熄灭了。琴颓然从肩上垂落下来。

    “怎么啦,丹丹?”我问。

    “妈妈不让拉,说要惹祸的,妈妈在学校挨批了。”丹丹轻声说,撅起了小嘴。

    我明白了,一道阴影从我心头掠过,再也提不起情绪。我向丹丹摆摆手,说:
“打打空弦,拉拉音阶。”

    于是,丹丹便开始打空弦,接着又拉音阶。她的弓法、指法都很好,熟练自如。
从弦上流淌出来的声音都很纯正悦耳。一听便知曾受过严格的基础训练,可见她妈
妈的一番苦心了。到此,我对丹丹的素养已有了基本的认识,我不由十分感叹,为
什么这各方面的天赋,竟是这么慷慨地集中到这个小姑娘身上。

    这时,杜鹃打水回来,我便向她提出要求,希望她能同意丹丹参加这次演出。
杜鹃一边倒茶一边沉思。最后说:“我是同意的,这小精灵自不必说,不过,还要
问一下她爸爸。”

    这自然是无可非议的。于是我同杜鹃约定两天后来听信,便告辞了。

    当我再次来到丹丹家,却不由大失所望了。杜鹃告诉我,丹丹被她爸爸厂政治
部的盖主任相中带走了。说要交给丹丹一个最最光荣的任务。”

    我一愣,急问:“什么最最光荣的任务?”

    杜鹃说:“盖主任说丹丹聪明,记忆力好,让她背语录,准备在全市学习毛主
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上作表演,以便把全市的‘三忠于’活动推向高潮。”

    我问杜鹃:“你们做家长的意见呢?”

    杜鹃叹了口气,用手拢拢那棕色的头发,说:“这样也好。这年月,搞别的怕
是没前途的,不瞒你说,我和丹丹爸爸在单位至今还受批判,这不就是白专下场?
就说盖主任,从前是做行政工作的,这次结合进领导班子,坚决要求做政治工作。
本来他想让自己的小女儿园园完成这项光荣任务,可是园园记性不好,盖主任教了
半个月,才只能背几段语录。气得盖主任拳打脚踢,后来便选中了丹丹,唉,就让
丹丹跟她盖伯伯走一条新路吧。”

    我默然了。是啊,现实不正在逼迫更多的人走这条路吗?只是丹丹走这条路太
早了。她多么像一个被迫早嫁的小小童养媳哟!

                     在中国所有的艺术明星堕地之后,
               一颗耀眼的政治新星冉冉升上天空。然
               而,只有发射这颗小星的人才知道,把
               她送上轨道是何等不易!

    大约在一个月后,市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在大礼堂隆重举行。我
以记者身分参加了这次大会。从大会印制的程序表上,看到丹丹的发言名列前茅。
这倒不使我惊讶,惊讶的是小姑娘的名字山丹丹竟被印成红丹丹。猜不出这是印误
的,还是有意改的。

    会议的气氛是极其热烈的,庄严的大礼堂,像刚刚在一只巨大的红油漆筒里浸
过,里里外外红彤彤的,散发着浓烈的油漆香。会场里座无虚席,许多代表正抓紧
会前点滴时间读书写笔记。当穿一色黄军大衣的男女首领们在主席台落座后,会议
执行主席便宣布大会开始。我偷偷溜到后台。想看看等待发言的小丹丹。

    后台上人也不少。在许多人的围观下,丹丹像一头胆怯的幼鹿,蜷缩在角落里。
紧靠她身前的有三个人,一个是杜鹃,还有一个戴眼镜的三十多岁的男人,想必是
丹丹的爸爸。另一个是年约四十七、八的男人,瘦瘦的显得极精干,两只眼睛向外
突兀着,闪着很亮的光,这一定是丹丹的“伯乐”盖主任了。我怕扰乱丹丹的情绪,
没敢靠前,只是从人缝里瞄着她。时至如今,盖主任还在喋喋不休地向丹丹抽查考
问:某页某段头两个字是什么?丹丹嗫嚅地回答着。盖主任再问,问得丹丹直喘气。
杜鹃忍不住了,说:“盖主任,丹丹马上就得上场,让她歇会儿吧。”只见盖主任
用亮眼睛斜了她一下,说:“看你这人,这是溺爱孩子的时候?玉不琢不成器,待
会要在台上出了纸漏,你负责?”杜鹃自然负不了责,不吱声了。盖主任又接着问
丹丹。过了会,前台下来个人,向乱哄哄的后台喊:“肃静,肃静!红丹丹做准备。”
后台顿时鸦雀无声,人们给丹丹闪出一条登台的路,这时,只听会场里扩大器的声
音清晰地传到后台:

    “下面,请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六岁的红丹丹发言!”

    “发言”两字刚落音,一阵惊涛骇浪般的掌声从会场里冲向后台。正被盖主任
牵着手往前台送的丹丹,被这突如其来的声浪吓得浑身打颤,接着“哇”地一声大
哭起来。盖主任一把捂住她的嘴,幸而此刻掌声尚未跌落,丹丹的哭声才没传进会
场。

    “丹丹,你怎么啦?”丹丹的爸爸妈妈慌忙朝女儿扑过来。

    “妈妈,我怕,我怕。”丹丹使劲挣脱了盖主任的手,一头扑进妈妈怀里:
“妈妈,我怕!咱们回家!”

    “丹丹不怕,丹丹不怕。”杜鹃紧紧搂着女儿,眼圈红了。丹丹的爸爸急得直
挂手。盖主任铁青着脸,亮眼睛里像着了火,汗从他额头流了下来。

    这时,会场上掌声依然不断,执行主席匆匆走向后台,刚要喊,却被眼前这奇
怪的场面搞懵了,问;

    “怎么回事?”

    盖主任赶紧迎上去,结结巴巴地说:“是……是这样,丹……丹丹肚子疼……”

    执行主席就好像自己的肚子疼那样,脸上的肌肉痉挛了一下。

    盖主任接着赔笑说:“过一会就会好的……”

    “就这么空场?”执行主席狠狠盯着盖主任,“对‘三忠于’是什么态度!”

    “这……这……”盖主任的脸立时变得死人般灰白。

    丹丹的爸爸急中生智说:“是不是把下一个发言提上来,调换一下?”

    看来没有别的办法。执行主席朝他“哼”了声,说了句:“快给她找‘十滴水’,
半个小时后上台。”便匆匆返回前台调换发言人去了。

    我心里迅然泛起一阵难言的酸楚。如果丹丹真的肚子疼,那倒好办,一瓶药水
就会把她送上台去。我清楚,假如今天丹丹执意不肯上台发言,她的父母(当然更
包括那位盖主任),后果将不堪设想。我不由走上前,拉着丹丹的手说:“丹丹,
别哭,还认得我吗?”

    丹丹慢慢转过埋在妈妈怀里的小脸,用哭得红红的大眼睛看着我。她认出来了,
抽泣地说:“叔叔,你说话不算数,为啥不领我去唱歌跳舞?”

    我说:“好丹丹,你去发了言,我马上就带你去,好吗?”

    “我不,我不,我害怕。”丹丹挣脱我的手,我也没辙了。

    这时,盖主任擦了擦脸上的汗,向丹丹身前靠了靠,笑了,柔声细气地说:

    “丹丹,告诉我,你‘三忠于’吗?”

    丹丹抽泣着回答:“忠……忠于。”

    盖主任又说:“你‘三忠于’,应该勇敢地上台宣传毛泽东思想,是吗?”

    丹丹咬着小嘴唇不吱声。

    盖主任又说:“毛主席最喜欢革命小闯将哩,丹丹只要上台发言,就是革命小
闯将。”

    丹丹又鼓起小嘴,还是不吱声。盖主任见有转机,声音越发柔和了。他轻轻抚
摸着丹丹的头发,说:“丹丹,只要你上台去宣传毛泽东思想,你就是伯伯的好孩
子,你要什么,伯伯都给你买。”好像为了证明他说的是真话,便从钱包里抽出一
张十元的票子在手里打的“咔咔”响。

    丹丹想了想说:“我要……”

    “你要什么?”盖主任赶紧追问。

    “我要……‘蜜三刀’”

    盖主任一愣,问杜鹃:“什么‘蜜三刀’?”

    杜鹃说:“说是上面有三道杠杠的小点心。”

    “哦!”盖主任会心地笑了,孩子终归是孩子,他把钱向丹丹爸爸手里一塞,
说:“赶快去买,越快越好。”

    丹丹爸爸畏难地说:“恐怕买不到的,半年前我们给她买过,可后来她要了几
次,就再也没买到。”

    盖主任想了想又对丹丹说:“丹丹,给你买别的点心好吗?高级蛋糕、蜜饯果,
什么都行……”

    丹丹不住地摇着小脑袋。

    盖主任紧咬着牙关在后台来回踱起了步子。两只眼睛向外鼓得更厉害了。他自
然明白,眼下,“蜜三刀”对他意味着什么。踱了一会,他像下了决心般地站住了,
说:“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到外面借用一下大会的汽车,只要糕点厂还出产,我就
把它带回来。”说完,从后台口奔跑出去。

    不能不佩服盖主任的能力,不到半小时,他真的买回了“蜜三刀”,至于是来
自糕点厂还是食品店,就不得而知了。总之,当丹丹带着满满两口袋“蜜三刀”走
向前台时,盖主任脸上泛起一种难以名状的笑容。

    丹丹获得了巨大成功。当这个六岁孩子一字不差地背诵完几十段语录之后,会
场的热度达到了沸点。人们拚命地鼓掌欢呼,坐在前排的人竟不顾会场秩序(也可
能是事先安排的)纷纷拥上讲台,他们先是把丹丹举起来向空中抛,接着又争先恐
后地摘下自己胸前的像章,赠给这位可敬的“三忠于”小闯将。丹丹的脸腮红红的,
眼睛亮亮的,毫不吝啬地把口袋里的蜜三刀大把大把撒向讲台,以便腾出地方接受
人们的馈赠。口袋装满后,人们又往她身上挂,不一会工夫,丹丹的前胸、后背、
袖子,甚至两个小辫梢,都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像章。当丹丹嘻嘻笑着从前台向后台
走的时候,身上的像章互相撞击,叮当作响,俨然像穿上一件美丽的小盔甲。也许
由于身上突然增加许多重量,她走起路来,显得稍微有些蹒跚。

                          杜鹃是否为自己没能生下一
                      个丑姑娘而自疚?

    猝然间,丹丹成了这座城市家喻户晓、人人皆知的小英雄了。报纸报道了她的
先进事迹,还在显著地位刊登了她满身挂满像章的大照片。广播电台也不甘落后,
几乎毫无剪辑地播送了丹丹的现场表演录音。至于街头巷尾的民间舆论,则更是耸
人听闻,花样百般了。有人说,丹丹在“百岁”那天,她爸妈把几样东西放在她前
面让她抓,她不抓别的,单单抓语录本。抓到手便翻着看。这显然是无稽之谈,因
为丹丹一岁的时候,怕谁也没见过语录本呢。还有人说,丹丹刚会说话的时候,她
爸妈问她长大是当艺术家还是当科学家,小家伙连连摇头,说她长大要当政治家……
云云。奇怪的是这些传闻虽然破绽百出,不堪一击,却越传越盛,越传越神,闹得
满城风雨。

    大约过了半个多月,我又来到丹丹的家。依然是为专场演出的事,因为外国来
宾推迟了访期,“儿童演出”这块誉满全国的“迎宾蛋糕”便有更充裕的时间烤制
得更香甜了。于是,大家又想到了丹丹,我也想到那天在后台上给丹丹的许诺了。
当然最重要的,大家都认为如果丹丹能参加演出,无论从艺术上还是政治上都会给
节目大增光彩。

    还同前次一样,开门的是丹丹的妈妈杜鹃。我顿时发现,屋子里的气氛同以前
大不相同了。原来挂在正面墙上的一大一小两把提琴不见了,代之的是一块鹅黄色
乳纱布慢,布幔上用像章组成三个大大的“忠”字。像章互相辉映,红光闪闪,使
整个屋子里红彤彤的,女主人那白皙的脸也显得更红润更漂亮了。她一面给我倒茶,
一面喜滋滋地告诉我,自从上次大会之后,丹丹忙极了,每天都有单位请去做报告,
汽车接汽车送。她还告诉我,她和她丈夫在单位上都解脱过关了。盖主任也由市里
提名提升为局政治部主任了。总之,大家都很高兴。

    我笑笑算是作答。其实杜鹃没谈到的,我还知道一些,那就是盖主任最近对丹
丹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要丹丹不仅能背诵,还要活学活用,学用结合,准备在下次
全市大会上做讲用报告。据目击者讲,他们已经看见丹丹在公共汽车上宣传毛泽东
思想,并让每个乘客背诵一段语录再上车;还有人说,丹丹为了艰苦朴素,在好衣
服上打了补丁;为了每天吃一顿忆苦饭,她妈妈要花比买白菜贵几倍的钱去小市买
野菜做菜团……

    我呷了口茶,问杜鹃:“丹丹呢,又是做报告去了?”

    杜鹃说:“今天的报告是下午,丹丹买菜去了。”

    于是,我便向她说明了来意,请她务必帮忙。杜鹃沉默不语。正在这时,丹丹
提着沉甸甸的菜篮回来了。我心里一沉,果然看到她上次穿的那身红条绒衣服上打
了几处补丁。像佩长命锁那样,胸前挂着个用红条绒制成的大心脏。她认出了我,
却一点不露笑,张口喊道:“为人民服务!叔叔好!”

    我条件反射似地回答“为人民服务!丹丹好!”

    丹丹满意地向我一笑,接着把篮子摆到墙角,从里面往外拾土豆。我一看,篮
子里的土豆几乎全是腐烂的。我问:

    “丹丹,这是从菜店买来的?”

    “是的,叔叔。”

    我顿时火冒头顶,对杜鹃说:“菜店真缺德,欺负小孩子。”我又转向丹丹说,
“丹丹,把土豆装回篮子,叔叔领你去找

    丹丹笑着对我说:“是丹丹自己捡烂的买。”

    “什么,你自己捡烂的买?”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为什么呢,丹
丹?”

    丹丹已经把土豆拾光。她擎着两只被腐汁弄污的小手走到我面前。一字一板地
说:“这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要是都捡好的,坏的卖给谁?你说呢,叔叔?”

    啊!这样,我默然了,心像被什么虫子咬噬着。趁丹丹去洗手的工夫,我转向
杜鹃,激愤使我有些口吃起来:

    “杜……杜鹃同志,你觉得这……这样好……好吗?”

    杜鹃惶惑地朝我一瞥,接着便低下头,用手轻轻地梳理着头发,好像在向那美
丽的发丝中询问答案。正这时,街上有广播车通过,高音喇叭播放的革命歌曲,震
得大地在颤抖。待广播车载歌驶远,杜鹃抬起头说:

    “我想,为了支持孩子的革命行动,花一点钱是值得的。”

    我不由凄然一笑,这年月,革命行动真是太多了。行凶打人是革命行动,破坏
国家资财是革命行动,现在,居然花钱买烂土豆也成了革命行动。真搞不清这种革
命是廉价的还是昂贵的。

    我和杜鹃话不投机,都把视线对着丹丹。丹丹已洗完手,在立橱的穿衣镜前照
着模样,从镜子里看到那左晃右晃的小脸蛋,是那么天真娇美。丹丹好像从镜子里
看到了妈妈,突然对着镜子问:“妈妈,你说丹丹漂亮吗?”

    杜鹃那俊美的脸上立时泛起得意的笑容,说:“咱们丹丹是个漂亮小囡呢。”

    丹丹两只大眼睛却涌出了泪水,啪嗒啪嗒往地上落。

    杜鹃慌了,忙过去把女儿揽在怀里:“怎么啦,丹丹?”

    “我不要漂亮,我不要漂亮!”丹丹几乎是在吵,“漂亮是资产阶级小姐,是
地主婆。”

    “这……”杜鹃张口结舌了,慢慢低下头。我猜不出她是不是在为自己没能生
下一个丑姑娘而自疚。

    丹丹还是一个劲地嚷,不要漂亮。我突然产生一个念头,应该设法把丹丹带走。
我把丹丹拉到身边,颤着声音说:

    “丹丹,跟叔叔去唱歌跳舞好吗?”

    “不,叔叔,”丹丹摇摇头,“我要干革命,做报告,得像章。”

    “上次你不是说要跟我去吗?”

    “不去啦,盖伯伯说,要我跟他革命到底。”说到这儿,丹丹像突然记起什么
似的对杜鹃说:“妈妈,我上街去。”

    杜鹃问:“去干啥?”

    “去拾金不昧呀!”丹丹说完便跑走了。”

    我怀着十分惆怅的心情同杜鹃告别。刚跨上马路,天开始落而。杜鹃追了出来。
我知道她要寻丹丹,便同她一起向那条繁华的十字路疾奔。雨越下越大,杜鹃仓促
中竟忘了带伞,奔到十字路口。一眼看见丹丹站在人行道一边,身上头上已经开始
淋湿,她好像不知道,两只大眼随着在雨中匆匆奔走的行人转来转去,不用说,此
刻她的最大心愿,就是希望有人从身上掉下钱包和手表了。

    杜鹃朝女儿奔过去,疼爱地俯下身给女儿擦去脸上的雨水:“丹丹,跟妈妈回
家。”

    “不。”丹丹连头也没抬,两只眼睛还在转来转去。

    我也悯借地上前说:“丹丹,下雨了。先回家,等不下雨了再来。”

    “不,革命不怕雨。”

    想不到丹丹竟这么执拗,我和杜鹃四目相对,不知如何是好,雨也愈下愈大,
淋着雨,我不由打个寒噤。

    “盖伯伯——”丹丹突然尖声叫起来。我和杜鹃赶紧顺着丹丹的视线看去,果
然看见盖主任向这边走来。淋了雨,他那开始稀疏的头发紧贴在头皮上,两只突出
的眼睛显得更亮了。他走到跟前,问杜鹃:“怎么回事?”

    杜鹃便如此这般地说了。

    “好哇,好。”盖主任笑着伸手拍拍丹丹的脑门,然后说:“这是革命精神!”

    愤懑占据了我的心。

    杜鹃偷偷向益主任指指丹丹淋湿的衣服,盖主任会意地点点头。然后眼睛直直
地盯着前方某一点,我和杜鹃不知所然地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却没有看见什么。

    这时,我似乎听到有东西落地的声音,接着便听盖主任说:“红丹丹,我眼睛
不好使,你看看电线杆底下是什么东西?”

    “啊——钱包!”丹丹惊喜地喊叫起来。像一只饿极了的小花猫扑向食物那样,
一下子从身旁的电线杆下把一只钱包拾到手,又紧紧地抱在怀里,高兴的一蹦仁高,
嘴里连连嚷:“我拾金不昧了!我拾金不昧了!”

    我和杜鹃面面相觑。

    盖主任满面带笑地说:“好了,丹丹,快让妈妈领着,到派出所交给警察叔叔。
别忘了让叔叔登记。”

    “再见,盖伯伯!”丹丹一面向盖主任招手再见,一面推搡着妈妈快走。

    剩下的我,和盖主任碰碰眼光,便各走各的路了。这时,我突然明白过来,我
敢打赌,不出半个钟点,这位盖主任定然会去派出所挂失的。唉,孩子再聪明,但
终归是孩子,说心里话,我不能不佩服这位盖主任。

                          社会像一只大风轮,在不同
                      的风向中,艰难地旋转着……

    想不到会这样巧。就在丹丹在全市讲用大会上做报告这天,我奉命离开这座城
市去五七干校了。记得这天,安装在全市各个建筑物制高点上的数千只高音喇叭,
同时对大会做实况广播。当火车徐徐穿过城市时,丹丹的声音宛若排山倒海般在城
市上空轰鸣着。现代技术能把一个小姑娘的纤弱声音扩大到如此震聋发聩的地步,
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一种骄傲。直到火车驶向远郊,丹丹的声音才渐渐从耳边消
失了。

    社会像一只大风轮,在不同的风向中,艰难地旋转着……当我再次回到这座城
市,已经是八年后的七四年了。这八年间,由于消息闭塞,关于丹丹的情况只是偶
尔听到一些,八年前的那次讲用报告,使她红得发紫,几乎誉满全国。有人说:
“若不是年龄太小,她简直能被提拔为中央委员。”自然,她的升迁会有人来替代,
她的父母都在本单位进了“三结合”,父亲还成了人民代表,盖主任也升到市某部
做领导工作了。转年,丹丹开始上小学,后来,又从小学升到中学。不用说,丹丹
已经快长成大姑娘了。可是常常闪现在我脑海中的形象,依然是那个穿一身红条绒,
像一团火苗的“小人精”。

    回到城市,我又回到报社当记者。开初,我去过丹丹家一次,家里没人。后来
由于工作上不顺心,常常被苦恼纠缠,就再没去过。想不到在后来全国教育界骤然
涌起的那场反潮流风涛中,丹丹又被推上浪尖,几乎闹出一场人命案。这件事再次
轰动了全城。做为记者,我奉命对此事进行采访调查。

    我首先去案件发源地——丹丹就学的那所中学去调查。从学校领导人小心翼翼
地介绍中,我知道了事情的大体脉络,原来当报纸上报道了北京市那个小学生的反
潮流事迹后,这所学校也开始变得动荡不安起来。老师们都感受到暴风雨即将来临
的那种压迫感。果然不出所料,几天之后,初一三班的红丹丹带头给班主任吴老师
贴了大字报,指责吴老师打击进步学生,对学生实行体罚,以及散布白专观点等等,
要求学校对吴老师进行批判。真是无独有偶,许多别的班级学生也群起而攻,个别
教师也贴出支持小将革命行动的大字报。这推波助澜的行动,使局面更恶化了。吴
老师气急交加,一横心便服了有毒的化学剂,幸而发现得早,才被及时送进医院。

    当我从学校赶到医院,年轻的女教师已脱离危险,静静地卧在床上。死神退却
时攫去了她脸上的全部光彩。当她听我说了来意,便抽抽泣泣地哭了起来。我劝了
好一阵,才使她平静下来。她哽咽地告诉我,本来是一件极小的事,想不到却成了
这场灾难的导火索。那是两周前,几位任课老师同时向她反映,她班上的红丹丹及
另外几个学生总完不成作业,希望她能督促一下。其实这不是什么新问题,红丹丹
自从升到她这个班,学习成绩一直很差,她自己任的化学课也同样如此。一个非常
聪明的孩子为什么学不好本来就比较从容的功课?她认为最根本的原因是学习态度
不端正,不肯用功。相反她却非常热衷于政治活动,点子又很多,常常独出心裁的
在班上搞些新花样,比如组织什么“读书会”、“批孔会”,而且不间断地举办大
批判专栏。这些活动占去她大部分精力。做为班主任老师,她曾想过问一下,但一
想到红丹丹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她的勇气便退却了。直到几位任课老师向她提
出告诫,她才又跃跃欲试。正好,红丹丹那次的化学作业也没完成,她便在班上对
红丹丹提出了批评,并谈了学生应该努力学好文化课的道理。红丹丹不服,在她讲
话时,故意把课桌的活动上盖摔得砰啪响,还有其他几个学生也跟着一块起哄,一
时间,教室里砰砰啪啪响成一片。她气极,便让红丹丹等人站起来回答问题。以上
事实,便构成大字报上所列举的罪状。也由此险些送了她这位“灵魂工程师”的命。

    事情已经很明朗了。我的心情不由异常沉痛起来。我决定同丹丹谈谈,我想告
诉她,她现在毕竟不是那个买烂上豆、恼恨自己漂亮的小丹丹了,应该开始建立自
己的思考系统。可又不巧,我突然患了急性肝炎住进医院,这件事只好搁置了。等
两个月后出了院,全市正掀起一个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高潮。听说丹丹向全市非毕
业班的同学发出革命倡议,要求大家提前下乡,跟毕业班的大哥哥大姐姐们一块到
广阔天地里干革命。而丹丹自己,再三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去。

    欢送知青下乡这天,市里搞得相当隆重。满载着革命知青披红挂彩的车队,徐
徐从最繁华的街道通过,以接受革命群众的夹道欢送,鞭炮鼓乐使车上车下的人们
一齐陶醉。我站在人头攒动的人行道上,注视着每一辆从面前通过的汽车,不知被
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所驱使,我极力想认找出丹丹。说心里话,我多么想在她临走前
见她一面啊!可是,我那瞪大的眼睛却昏花起来,眼前的人群也变得模模糊糊了。
那个小火苗似的小丹丹,只能够从记忆的海洋中寻找了。

    后来听说,在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二年,红丹丹返城了,因她的爸爸突然患
病死去,她回城顶替就业。可是谁又想到,这个当年红得发紫的小小政治家,竟然
自暴自弃,变成了何大妈所目击的那个跳舞迷。这实在太让人茫然了。

                        我要对她说,不要自暴自弃,不
                    要看破红尘。这两样东西会组成一辆
                    双轮车,把一个人送上悬崖。

    我迫切希望见到丹丹,比几年前欢送丹丹下乡的那次还要强烈。

    我来到丹丹所在的第八仪器厂。厂领导告诉我,常常有人来找丹丹,有公事也
有私事,可是丹丹谁都不见。有人到她家里找,结果都吃了闭门羹。这姑娘,愈来
愈孤僻了。

    这稍稍使我感到意外。在我的询问下,那位领导便把丹丹进厂后的情况向我做
了简单的介绍。

    原来,丹丹进厂后,领导便决定把她分到安装组,这个组几乎全是青年姑娘,
组长是盖主行的小女儿盖园园。盖园园初中毕业后并没下乡,直接就业到厂。当听
到红丹丹要分到她管辖的组,便气急败坏地带着组里的一些人到厂部表示反对,说
她们组绝不能要这个小政客、小野心家来反潮流。考虑到丹丹没有更适合的工作可
做,领导便做盖园园的工作。盖园园毫不通融,并放风说,如果一定要让红丹丹到
安装组,她们全组一块辞职。领导哭笑不得,只好到市里去找盖主任,希望他能做
做女儿的工作。想不到盖主任却赞同女儿的观点,并委婉地建议,可以让红丹丹干
一些稍累的活,这样,会有利于把她教育成新人。因此,丹丹的工作便迟迟不得确
定,开始,丹丹并不了解这些情况,兴致很高,在厂里转来转去,对什么都感兴趣,
什么活都想插手干一干。可是,她逐渐感到气氛不对,人们以各种各样的目光窥望
着她,她也似乎听到什么小政客之类的议论。似乎还提到吴老师,她开始惶惑了。
再也不肯去车间,整日规规矩矩地坐在厂部。后来,她不知怎样知道了迟迟不得分
配的始末,便跑回家一连哭了好几天。后来她到厂子里向领导要求说,她希望当搬
运工,跟汽车装卸货物。她说别看她身子单薄,可有力气,她在乡下干的庄稼活不
比装卸工作轻,她还扛过二百斤重的粮食包。领导似乎理解她的心情,却不能答应。
又待了些日子,她不知从哪儿听说厂里有一个冲洗产品照片的暗室,便要求领导让
她去那儿工作。正好原来在暗室工作的人要调厂,领导便答应了她,从此……

    从此往后的事,不说也会猜想出来:她整天把自己关在暗室里,不愿见一切人;
她开始在寂寥中对着红灯追忆思索;她给自己的思想找到一条并不太合理的渠道;
她把自己刚刚开始萌发的青春之花,毫不在意地抛撒向一条不知去向的小溪……

    走出工厂大门。我开始整理自己的思绪。到此,历史的长胶卷上关于丹丹的画
面,已在我面前匆匆映完。不知怎的,此刻两个形象鲜明的丹丹不停地交替着在我
面前闪来问去:一个是那个长睫毛,酷似洋娃娃的小脸蛋,穿一身红条绒娃娃服的
小姑娘;另一个便是长得漂亮动人,苗苗条条,浑身上下穿一身白,绷着脸不住地
跳舞的大姑娘。我不由长长吁了一口气。嗟叹间,党性和良心告诉我应该立刻做两
件事,一件是,要尽快见到丹丹,哪怕是涉足于家庭舞会也要见到丹丹。我愿以一
个老朋友的身分,同她推心置腹地谈一谈,我要说,“四害”已经消除,桎梏已经
砸烂,青年人要振作精神走向光明。我要告诉她,不要自暴自弃,不要看破红尘。
这两样东西会组成一辆双轮车,把一个昏迷不醒的人送上悬崖,坠入深渊。

    另一件事,我应以一个目击者身分,替丹丹向人们做点解释:她本来不姓红,
六岁前的名字叫山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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