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文文集                   不沉湖




    我不信佛,也不信鬼神。但这一次,我倒真是很虔诚地要到不沉湖朝圣去了。

    ——你莫笑哦!

    我坦率地跟你讲,去的目的,是为了还愿,一个宿愿。这种行为,本身就是带有一些宗
教色彩的,对我并不怎么合适。可是,无论如何,我作为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不以背信
弃义为荣的人,履行早先曾经对一个女人许下的诺言,那是义不容辞的。

    很难说那是所谓的“爱”的交往,但是一次短促的,特殊的感情接触,大抵上是可以这
样认为的。如果是“爱”的话,白头到老的爱,和仅仅只有一天、但却是铭记不忘的爱,又
能有什么质的差别呢?

    可我惭愧,连她的名字,也叫不上来。

    还愿,只不过是当时心中的一个念头,并没有当着她的面说出来。可她完全领会到了我
的心思。她不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恐怕也非凡俗之人,因为我越来越相信她的陡然出现,
她对我那份特殊的感情,多少有些神奇和不可思议。我从来没见过一双女人的眼睛,有她那
样聪慧明洁的,仿佛有股洞穿人心的超能力。她看着你,就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当时,我只是在心里感激,“有一天,我要回报——”,她马上止住我:“不必了,你
——”。

    ——你肯定不信,哪有这事!

    我没有必要骗你,也许她有这份睿智,不但知道我在想什么,甚至我的过去,我的现
在,甚至还有我的未来,从她微笑的神态里,很清楚,是了如指掌的。那雨,那风,那黑
暗,那前途未卜的列车,从她坐到我的身边起,我们就像认识了多少年的朋友,一直紧挨
着,到分手时为止。虽然,仅仅只有二十四小时。

    尽管延误了好多年,这份感激,应该还给那位有着怜悯心肠的非同一般的女人。她出落
得非常美丽,是那种不让你产生亵渎念头的美丽。我从一开始就认准她是佛门弟子,因为她
总掐着一串檀香木的念珠。她没有承认,也没有不承认,在那个毁绝一切的年代,对她这个
旅行的独身女人来说,或许这是最好的回答。

    ——你说呢?

    她站在岸边,这样与我告别的:“你就放心走你的吧!菩萨保佑!”

    我简直不知该怎么感激她的大度,她的慷慨了?而且更讶异世界上居然还存在这样一丝
难得的良善?所以从心里许诺:

    “有一天,我要回报您的这份慈悲!”

    “不必了,你!”她说:“以善求善,本是很平常的事情,你不必挂在心上,走吧!汽
船快要开了!”

    “我能问一声,您怎么称呼?您住在哪里吗?”只到离别时,才想起来问她。
    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用手指着湖心里隐隐绰绰的山,微笑不语。

    “那叫什么湖呀?你告诉我湖的名字——”

    也不知是她说,还是别人信口讲的,我脑海里印下了“不沉湖”三个字的印象。除此之
外,她和她那个虚渺世界中的一切,便一无所知了。在我记忆中的她,神妙而来,飘逝而
去,也许是一位尘外之人吧?但愿如此,菩萨保佑。

    ——我只能这样原谅自己,谁要处在可怕的亡乱逃命之际,也会顾此失彼的。

    载满逃命者的汽艇,很快地加足马力离开了孤岛。在风雨里,那双聪慧的眼睛,一刹那
间,杳无影踪。

    可我从此再也忘不了这双眼睛,她似乎在冥冥中注视着我,走过此后二十多年失败和成
功的路,现在,我头发都白了,但存留在我脑海里的那双眼睛,仍旧年轻而光彩。

    ——我想,应该寻找自己心中的圣地,你说是不是?

    时光过得真快,我如今已是年过花甲的人了,但在那泽国中最后一眼的告别印象,尤其
是仅有一条生路的选择情况下,你留在岛上她活,她留在岛上你生,这种强烈的诀别场面,
是怎么也不会忘怀的。

    可令人遗憾的是,直到我收拾行装,准备去还愿的时候,甚至还不知道有没有这个不沉
湖?到底在哪里?她会不会还在那个地方?

    ——你会说,这算什么行程啊?连目的地都在懵懂之中。

    我承认,这在别人眼里,很难理解。可是,话说回来了,现实生活里又有多少理解的
呢?反正,既然许下了愿,就不能食言自肥。如果再拖下去,到了腿脚不利索的那天,岂不
是悔之莫及么?

    我无论如何也要登程出发的了。

    “就这么走啊?”妻问我。

    “我想我能找到那位保护神,那位天使,那位二十四小时寸步不曾离开我的女人。”

    在我心目中,那水波浩渺的不沉湖中,应该有一座山,一间庙,或者一个她修行的地
方。在此以前,我查过地图,向人请教过,他们也对这个湖泊的名字,既生疏而又仿佛熟
悉。“是嘛?不沉湖,好像听说过的!”及至仔细问起来,在哪儿?怎么去?又不甚了了。

    大概在这个世界上,人们既不可能全知,也不可能全然无知。这便形成了佛经所说的
“障”,像一扇玻璃屏风似的,隔着有感觉的人和被感觉的事物。于是在生活里,有时好像
都知道,然而又并不全知道。世界不去说它了,即使站在对面的一个人,你能说你对他了解
吗?于是似乎很明白,其实又并不真正明白,便是人与人的那种模糊浑沌的认知了。

    妻忍不住疑问:“你这个不沉湖,有点像神话,童话,或者古古怪怪的传说,也许你听
错了,说不定没有这个湖吧?”

    “也许没有,也许有,也许就在有和没有之间,这都说不一定的。但我不管那些,是一
定要去的!”

    妻在笑我,不过,她和我一样感激那位旅伴,要不然,当时不知会有什么无妄之灾,降
临到我的头上,那是一个制造苦痛的年月!

    妻埋怨我:“你应该打听清楚她的姓名。”

    “你还看不出来,她不是那种施恩图报的人,告诉你姓名干吗?”

    “问一问总可以的!”

    “可汽艇已经解开缆绳……”我又记起那双美丽的,示意我不必多问,也不必为她担心
的眼睛。

    妻说:“过去快二十年了,她还会在吗?”

    “在不在,都不是主要的,还愿本身,是一件庄严的事情,你说是不?”

    “总不能毫无把握地去呀?”她虽然犹疑,还是送我上路了。

    ——我向你承认,我很少这样坚决过,不是顿悟,而是觉得既然不可能摆脱“障”和
“碍”,又怎能把什么都搞得绝对的清楚明白再行动呢?即使一盆清澈见底的净水,也还存
在着光线的折射,而有所变形。那么以为是,其实不是;以为不是,没准反而是,是非判断
的失误,不是家常便饭么?人活了一辈子,细细寻思,完全理智的时间,怕是很少很少的;
谁能不搀杂进个人的感情看问题呢?这种心中的“障”,会把任何判断,弄得不甚准确的。
包括自己认为清醒的那一刻,也许正在犯大糊涂。人们嘲笑没头的苍蝇,往玻璃窗上一趟一
趟地乱碰。说不定嘲笑的同时,自己也在碰着人生的墙壁而无知无觉,这类钉子,我们之
中,谁不曾遇到过呢?

    干脆走起来看,人生,其实很多就这般茫然地行进着的。

    我是在那次恐惧的旅行中,遇到她的。

    人在难中,忍不住有一种求援的急切之心。我如此,她也如此。

    是缘分,是天意,或者就是面对死亡时,物色的同伴,或者就是她女人情感的支配,从
列车紧急刹车那一刹那起,她把她的生命和全部托付给了我。

    列车行驶在三江两省的中途,由于特大暴雨,造成江水流溢,冲决堤防,洪流肆虐,切
断了铁路交通。我和她恰巧同在这趟列车的同一节车厢里,那时我是获准回家探亲,期满后
返回我劳动改造的工地。可我对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至今也是懵懂着的。幸而煞住
了车,否则列车差一点要跌进湖里去。

    就在这差点颠覆的恐怖时刻,东倒西歪的旅客,有的从开着的车窗甩了出去。若不是我
一把抓住了她,她至少像许多人那样碰伤。

    她有一股气质的美,包括她那幽幽袭人的檀香气息。可我直到出事以前,我并没有注意
到她这个人的存在。只到列车终于停稳的那一刻,大家完全慌乱了,眼看着洪水淹没了路
基,茫然无措时,我才发现这双美而慧的眼睛,正端坐在我的邻座,和我挨得那样近,以致
我有点不自然。我惊讶了,这位柔弱洁丽的旅伴,好像从天上掉在我面前似的。她的眼神一
直不离开过我,也许,她就是为我而来的?

    ——这当然是事后的想法了!

    随后,列车长要旅客尽快离开列车,到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小车站暂时避一下。在风雨
中,我和她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这个身轻若燕的女人,要不是我挟持着,她早被狂风吹
落到波涛汹涌的湖里去了。

    “抓紧我手——”

    “知道了!”

    “踩着枕木好走些!”我提醒她。

    “你心里有愁闷的事吧?”

    她很聪颖,要不然就是一种神奇的感知,从我焦灼不安的情绪,就大致明白我的身份和
难处。

    ——这大概应了一位哲人的话,男人注意女人的外形,女人注意男人的内心。

    也许造物者——上帝也好,神和佛也好,不会把至善至美统统赏赐给你;同时,即使落
入万劫不复的黑暗王国,也会有一线光明昭示给你。因此,在最坏的年代里,有美好;同
样,在最好的年代里,也未必没有令人沮丧、扫兴、失望和愤恨的一切。她不像别的旅客那
样惊惶失措,尤其到了小站以后,坐到我身边来的时候,她像有了依赖的女人那样,无暇旁
务,只管忙着晾湿衣服,绞干头发,还帮我收拾物品。她发现我在看着她,也为自己这种女
人式的忙碌,低头笑了。

    我绝没有想到,天灾以外,碰上了人祸,我落入了从未遇到的窘境,碰上了我平生极少
有的麻烦,大概还在列车上的时候,小偷划破了我的挎包,盗走了钱包,而且一路走过来,
包里的干粮全丢失掉了。

    “完了!”我瘫软在那儿,急得快要吐血了。

    刚才那充满笑意的眼睛,立刻涌上来全部的温柔,安慰着我,关怀着我。

    这个无名的铁路中间站,连个站名也没有,就叫三十二公里。这里地势略略高些,但也
有限,四周原本是湖泊沼泽,现在成了一望无际的汪洋,正上涨着逼近过来。旅客们离开了
危险的列车,挤在这孤岛似的车站上,难道会安全么?

    如果不来救援的话,早早晚晚,不饿死,也得溺毙。我倒不是怕死,而是恐惧不知是怎
么样一个死法?还有这么一位显然不能置之度外的女人。她还像在车厢里一样,似乎认准只
有我能保护她一样,在站房里,尽量坐得离我近些。别的人弄不清楚我们是什么关系,但相
信我们是同行的伴侣,大概不错。在生死关头,也就顾不得这些了。

    于是,我也释然于怀了,不知为什么,那张脸,那双眼睛,也许还有那股香味,或者仅
仅因为她是一个异性,让我在困厄和更可怕的死亡威胁前面镇静下来。

    哪个男人不获益于他所爱,所敬,所慕的女人呢?

    人和人在一起,是缘分,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想她并不希望这种感情接触,只有不到一
天的时间。但无论如何,那二十四个小时,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一天,我得到了她,转眼又
失去了她,而且,连我自己也好像永远地失去了一些什么,再也找不回来了。

    ——这也是我执意要去的原因吧?

    妻在车站送我时这样祝福:“那你就去吧,愿你能找到那位善心的人,否则你的心不会
平静的。”

    这句话击中了我的心。

    于是,我往南方那两省三江的一个湖区去了,因为,要找到施惠于我的那位旅伴,前提
是先要找到她说的那湖,在地图上,那里有星罗棋布的湖。然后找到湖中的山。如果她是我
想象中的佛门弟子,也许她就在那山上的庙宇里,青灯古佛,禅坐修行。也许她并不是,只
是一个善良的女人,一个心地再好不过的女人,一个肯为感情而奉献的女人。

    无论是与不是,她离那个小车站,应该不是很远。她当时用手指着湖心里虚无飘渺的山
影,我有着极深刻的印象,这是我唯一能够确定的一点。

    但二十年后,当我风尘仆仆来到这里,我发现,一切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湖水碧蓝,小站依旧,但铁路上的员工和附近乡下的老百姓,不知道这方圆数十里,或
者再远一点的地方,有一个叫做“不沉湖”的湖,而且是湖心里有一座山,山上有座庙的
湖。他们一致认为我找错了,也许湖的名字以讹传讹,说不定是“白藤湖”吧?

    尤其我反复提到的山,他们更不可理解。天晓得嘛,山是搬不来的,长在那儿,想搬,
也搬不走的。确实也是如此,展目四望,一抹平川,不要说山,连个稍稍凸出的土丘也找不
见。

    怎么能错呢?不可能的。就是这个站房,就是这把长椅,如果不是我的感觉出了毛病,
就是神经过敏了,我嗅到了一股檀木的香味。

    ——天哪,这也太玄了一点!

    这香味太熟悉,太亲切了,这个无名,无姓,也无来历的女人,在我身边熬过最不安的
一夜。也许女性有一种习惯于被保护的天性,她安静地把头靠在我的肩上睡着,那些纷乱和
喧嚣,好像与她无关似的,形成一个属于她的不受干扰的空间。

    她有时醒来,细声细语地和我说两句话,有时屏心静息听站外的狂风暴雨,那张天使般
的脸,和从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庙宇里香烟缭绕的气味,使你生不出任何邪念来。尽管她大
概怕在睡梦中,我把她撇下,还揽着我不放。

    “你在闻什么?”她睁开眼,看我在噤鼻子嗅着。

    当我努力追寻这股淡淡香味时,又飘然消逝了。

    她褪下了手上的念珠,递给我:“你是在找这嘛?”

    “你信佛啊!”

    她没有给我一个肯定和否定的答复,不过,她说得明白:

    “我相信菩萨会保佑我们平安的。”

    也许天亮的缘故,人们看到了继续上涨的水势,和不断涌到孤岛上来逃难的老乡,以及
毫无希望的求援,于是,不甘心在这小站上坐以待毙,重新开始昨天下车后心急如焚的奔走
呼号,其实,谁都明白,再跳,再叫,根本不起任何作用。那次是大面积的水灾,省会,县
城都被水包围着,这困在小站上的几百口子,根本照顾不过来。可人们围着那小站站长,和
唯一通往外界的一台电话,要他向上级呼吁,赶快救人。甚至把话说到这种程度,难道要让
我们喂鱼吗?

    昨晚上失落钱包的惊慌和紧张,到了此刻,即使还未缓解,也不在心头惦记着了。那唯
一能往路局联系的电话,可能电线杆被洪水冲倒了,这里喊破了嗓子,也无回音了。这样,
便成了真正的孤岛,站长也慌了,好几百个旅客,还有比旅客更多的老乡,除了吃人以外,
这里找不到一粒粮食,那我即使钱包没丢,也无法果腹呀!

    那是我生命中最长的一天,但也是度日如年的一天啊!如果没有她,我不知道怎么熬过
那世纪末的一天?

    其实还没有到达饥饿的程度,人们已在为一口饼子在厮打。这种恐惧的预感,像瘟疫一
样传染着,要比别人活得更长,就得把别人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夺过来。于是,人和人的关
系,变成了在一块骨头前的狗和狗的关系一样,真可怕!

    她从昨晚下车起,一直安安生生地坐在我的身边。或许她当真是出家人,无凡俗牵累,
几乎没有行李杂物,因此,和我被丢了包的人一样,没什么怕偷的,但也找不到可吃的了。

    肚饿,加之无望,和并不遥远的死亡威胁,浑身上下,有一种寒战的感受。其实正是夏
末秋初,不该这么凉。但是不停地下着暴雨,天、地、湖都黑成一片,怎能不从心里往外冷
呢!

    饥饿能使人铤而走险,但对我和这个女人来说,只有相濡以沫地挨靠得紧一些,望着那
湖水一寸寸地爬上站房。

    “如果水漫过来,你千万抱住椅子别撒手!”

    “我拖累你了!”她抬起脸来望着我。

    “别往湖心里飘,顺着铁路,我们就能活!”

    “我跟着你,菩萨会保佑的!”

    直到说不清是下午,还是傍晚,那一天太长了,终于传来了汽船的马达声响,这意味着
得救了。

    ——人是多么容易死,又多么容易活呀!

    然而,二十多年以后,当我向站上问起当年这场水灾的时候,不知是灾难太频仍了,还
是人们太健忘了,竟无一人能够记起七十年代这里发生过的灾情。

    人们只是一再辩白,老先生,这里不是不沉湖,你弄错了,你要找的地方,肯定不是这
儿!

    ——我也有点怀疑了!也许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不沉湖?

    汽艇是路局派来的,人们简直疯狂了一般地扑向水中,往船上爬。谁都想逃命,这也是
没有办法的事。但一个个都被堵截下来,有的老乡还被推入水中。押船的人员申明,只接原
来乘坐列车的旅客,一个个排队凭火车票上船。

    糟糕!

    已经准备去站队的她,回过身来,“你的票被人偷了怎么办?”

    如果索性失去生还的希望,和这个半路相遇的女人,守着那把长椅,在水天相接的汪洋
中飘泊,生死未卜的话,那我也不会想那么活下来以后的事了。可是,老天开眼让你活了,
于是,活着的烦恼,要比死的苦痛,更为难受。

    第一,车票丢了。

    第二,不能搭这条船,到对岸车站,那我就不能如期返回单位。

    ——正常人不大体味得出迟到或者误假,能够对人有多大影响?但如果你是一个戴
“罪”之人,便能理解对于无端而来的惩罚,那份恐惧是什么滋味?

    多少年以后,我看到一部写劳改营的苏联影片,叫做《两个人的车站》,到最后那手风
琴拉响的一刻,我突然意识到那不就是我经历过的遭遇么?坐在影院里的我,再也忍不住,
差点失声哭了出来。这种从心底涌上来的痛苦,正因为我自己有过那次切身体验的缘故。

    其实,天灾意外,本是造成误假延期的正当理由,对正常人来说,是不用担心的。但当
时的我,是无辩护权的被告,永远是错的。何况那是一个对我这样的人愈苛刻,愈刁钻,愈
能给以生理,心理的伤害,也愈受喝彩的年代。一些恶性膨胀的畜生,以制造别人的痛苦来
取乐,视作“革命”的时尚。尤其怀着阴暗的难以描述的对于文化和文化人的憎恶心理,会
变本加厉地折磨蹂躏,这是我无数次尝受过的事,我会猜不出那些人将怎样收拾我么?

    ——那是中国土地上,最集体无意识的一刻了,幸而它已成为历史。

    “怎么办?”她走回到我的身边。

    其实,我一句关于误假的话也没说,关于可能遭受到的惩罚,更是只字未提。但她说了
“你不回去,他们不会找你麻烦吗”,对我的实际处境,她好像全明白不过的了。

    “你快走吧!”我催她赶紧上船。

    就在最后一刻,汽艇马达又隆隆响起时,真是想不到,已经上了汽艇的她,又从跳板上
走回岸边,把脱身孤岛的凭证,也就是那张火车票给了我。

    ——那双深情的眼睛看着我,她的意思太明白无误了,不许说不!

    ——那双慧而美的眼睛,一直看着我走过跳板,还在深情地望着。可汽艇刚刚离岸,她
就无影无踪了。

    我不信佛,但我相信这世界上,总会有泯灭不了的善,这是无论怎样的恶,也毁绝不了
的,要不是这点善,那岂不成了连鸡毛都浮不起来的三千弱水,谁都会沉下去,永劫不覆了
吗?那么,这个世界上,也许永远没有什么不沉湖了!

    还是同样的夏末秋初的季节,重游故地,又回到三十二公里的小站上。

    然而,没有不沉湖,没有不沉湖里的山,没有山上的庙,也没有明丽圣洁的她,甚至连
那场灭顶之灾,好像也从人们的记忆里消失了。

    ——这倒也是早就料到的结果。

    我还有什么好寻找的呢?

    于是,沿着走来时的那条乡村小路,又往回走去,人生就是这样走来走去,走到了尽
头。虽然这是意想之中的结局,可我就这样来了又去了么?我望着村边那些香樟树,垂杨
柳,草垛,和湖里飘拂着的芦花,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当时,大水淹没了一切,只能看到
顶端的一小部分。若是汽艇不来或者晚来的话,也许我和她,正抱着那张长椅,在这里挣扎
着呢?

    她说过的,人和人相遇,是缘分。但仅仅不足二十四小时的缘分,却让人一生为之魂牵
梦萦。

    “喂,喂,让开路!”

    一个驾着牛车的老汉,在我身后,用那粗哑的嗓子吼我。

    “对不起!”我闪在了村路旁边,让车过去。

    “吁——”他把牛喝停下来,也许对我的举止,觉得有些奇怪,问我:“你在这儿看什
么?”

    “我想起有一年发大水,这些树都泡在水底下——”

    他没有兴趣听我说这些闲篇,扬起鞭稍,要走。

    我突然想起,这把年纪的老汉,也许能提供一些什么线索。我叫住了他。请他抽了支
烟,就坐在地头聊了起来。

    “湖里涨水?涨什么水?”他老了,有点懵懂,有点颠三倒四。“这里不算什么稀奇,
三年两头的涨,春天叫桃汛,七八月叫秋汛,鱼都游到锅里来——”

    我打断了他:“老大爷,你还记得七十年代,有一次,大水漫进了那边的火车站?”

    “断不了淹的呀!这儿是有名的三江两湖的锅底啊!就车站地势高点,一发水都往那儿
逃命!一年两趟三趟都有过的。”

    这种交谈,我不感兴趣了。“大爷,你忙你的去吧!”

    他的烟还没抽完,不想马上去干活,继续唠叨下去:“那也叫作孽啊!几百口子人堵在
站上走不了,情等死,可谁也不想死,好容易来条船,都想早早脱身。可有走的,也有走不
了的,那叫可怜啊!有一年,我也记不得是哪一年了,有一个年轻女人,她把票弄没了,上
不去船,那跟她一块的男人,就自顾自的走了,真惨哪,把她丢下了!”

    他说得我头皮发麻,我抓住他,“大爷——”迫不及待地追问着:“后来呢?怎么样?
我跟你打听的就是她呀!”

    “还有什么后来啊!她只能站在那边等——”

    “等什么呢?”

    “不是等船,便是等那个人呗!”

    “一直等?”

    “可不吗?”

    “那时,天很黑了!”

    “黑得邪乎。”老汉突然瞟我一眼:“你在?”

    我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你先说她,大爷,结果——”

    老汉有些稀里马虎,并不在意我当时在场不在场的事,而感慨起来:“有什么结果呐!
各人管各人,谁还顾得上谁,许是风啊浪啊,你不知道有多大,翻江倒海呀!兴许把她裹进
湖里去了吧?”

    “真的?”我声音大得把那头牛,都吓一跳。

    “谁知道——”他接着又说了一句:“保不齐——”他把烟蒂掐灭在车杠上,吆喝了一
声,那牛默默地往前走去。

    我站在那或许是“不沉湖”的湖边,心在战栗,而且,比二十年前的那一天,更感到出
奇的冷。

    ——也许,你会说,“压根儿就不存在一个不沉湖。”

    ——也许,你还会说,“你从来也不曾有过这次不沉湖之行。”

    那么,我写这不沉湖和诸如此类的玄妙,又是为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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