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孤城万仞山(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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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把欧阳朗云押进牢房的同时,聂芹轩立即领了持枪待命的士兵们直扑育人学校。士兵们列队从军营里跑步出城,傍晚的阴暗中,刀枪狰狞,脚步惊心,满城的人都提心吊胆地看着那支一二百人的队伍,杀气腾腾地穿街过巷,直出北门向上关桥而去。消息快的人已经知道他们是朝学校去的,有人远远地跟在了队伍的后面。 在包围了学校以后,聂芹轩首先搜查了欧阳朗云的房间。同时又查封了物理化学实验室。可聂芹轩扑空了,欧阳朗云显然是做好了准备,实验室里并没有可做证据的爆炸物品,他的房间里除了一些私人用品而外,只在桌子上找到一封寄往河内的家信,信里只有向父母诀别的几句话:儿朗云跪拜父母大人万福金安: 儿自离家求学多年不归,寒暑七载父母双亲时时在心。然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儿既追随孙先生力行革命驱除鞑虏,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此次行刺知府,乃吾一人之为也,誓报同志死难之仇,无论成功与否儿断无偷生之念。父母大人展信之时儿已是作古之人矣!自此泉壤永诀,惟梦中相见尔。然为我中华而死,儿死而无憾。恳祈父母大人顺变节哀。中秋皓月当空千里,儿虽在九泉,永念亲恩! 儿朗云跪拜 庚戌中秋之夜绝笔 聂芹轩不由得在灯下感慨:好一个死而无憾呀。落款的日期是中秋之夜。也就是说,就在自己和袁大人月下对饮,举杯浇怀的时候,这个叫欧阳朗云的人已经留下了遗书,要冒死行刺。他知道自己定死无疑,可他还是要去行刺。他是想好了才去死的。这些和大清朝作对的革命党,一个个全都是视死如归。这遍地而来的蝼蚁们,一个个全都是视死如归。你砍下多少颗人头来也还是有人要造反。砍下人头来你才懂得什么叫“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聂芹轩苦笑着把那封遗书拿在手上。聂芹轩并不奢望能在学校里真的搜查到什么,他甚至从心里不希望真的和这些革命党打这一仗。再过两天援军一到,银城的暴动就不攻自破了。这件事情就算是熬过去了。等事情平息了,自己就可以告老还乡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眼下这场戏的主角只有自己,自己还是得把这个巡防营统领做下去。现在,除了那场爆炸刺杀而外,一切都还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一切都不出所料。这个刺客是被自己从学校里一步一步逼出来的。现在的这个结果,不过是印证了自己那天在会贤茶楼的怀疑。这育人学校显然是银城革命党的巢穴,可它也是敦睦堂刘三公心爱的招牌。在银城盐场号称龙头的敦睦堂,有二品顶戴富甲一方的刘三公,可不是自己这六品小官能轻易摇动的大树。 学校内外到处都站着举着刀枪的士兵,学生们被封在宿舍里,课堂上没有了往日上晚自习的读书声,夜色渐深的操场上空无一人,整座学校阒然无声。远处的黑暗中传来上、下水关海螺的呜咽声。银溪对面的城楼上高高地升起了号灯。暗影憧憧当中,孩子们的眼睛和雪亮的大刀,在晃动的牛油烛光里惊心地闪动。 聂芹轩拿着那封信来到校长办公室,对刘兰亭露出不卑不亢的笑容,“蔚如贤弟,你的教员鹰野寅藏向我自首,说他的真名叫欧阳朗云,承认他是冒名的日本人,承认是他刺杀了桐江知府袁雪门大人。我想知道,贵校到底还有多少人是冒名而来的革命党?” 所有的担心、焦虑、恐怖终于都应验了。事到临头刘兰亭只有以退为攻,“聂统领,刺客出在我的学校,我做校长的责无旁贷,就拘捕我跟你们回营吧。不必再连累别人。就让同学们按时上自习课吧。” 聂芹轩依旧微笑着摇头,“哪里,哪里,没有证据,我怎么敢随便拘捕敦睦堂的刘七爷?让我向刘三公如何交代?我只是不相信这么大的事情是他欧阳朗云一人所为。” 刘兰亭看到了拿在聂芹轩手上的信,这封信他已经看过了。一得到欧阳朗云去自首的消息,刘兰亭马上赶到他的房间里查看了一番。欧阳朗云显然是做了精心准备的,没有留下任何可能的破绽。看过这封信刘兰亭明白了欧阳朗云的决心。他现在只能按照预先约定的原则,“保护组织,牺牲个人”。可是这样的选择叫刘兰亭心如刀割。即便是做了这样的选择,刘兰亭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让学校,和自己的同志们逃过聂芹轩的捕杀。欧阳朗云的拼死冒险,把本来就需要冒险的暴动,推进到一个岌岌可危的死角里。那位由东京方面指派的总指挥,又不知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赶到。如果他再不来,恐怕一切都完了。刘兰亭像一个陷在惊涛骇浪里的水手,眼下,抛弃同伴是得救的惟一可能。他尽可能地装出冷静的表情:“聂统领,鹰野寅藏是我在东京登报招聘来的,我只晓得他是早稻田大学毕业的,我看过他的毕业证书。我和你一样并不晓得他是冒名顶替的日本人,更不晓得他是革命党。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鹰野寅藏,他手里有护照文牒,我只能相信,无从查验。至于秀山兄妹,我可以向你担保,他们是真正的日本人,我曾去他们府上拜访,见过他们的父母和家人。事关外国国民,其中利害,聂统领想必比我还要清楚。你没有抓捕他们的权力。这件事情应该首先通报重庆的日本领事馆。恐怕还得要上报总督衙门,总督衙门要报总理衙门,若是真的闹到京城,闹到日本大使馆,后果不用我来多嘴。” 聂芹轩听出了话外之音。他当然知道事关洋人,自己更是什么也不能做。可刘兰亭这番恃洋自重的话还是激怒了聂芹轩,他收起笑容回敬道:“当然,当然,如果真是洋人,不要说冒名顶替,就是在我国朝杀人放火,也不是我这六品的巡防营统领能管的。连当今皇上也未必就敢管洋人的事情。蔚如贤弟,你倒替我想想:知府大人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被炸死,革命党又马上要暴动,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不过总督大人倒是已经给了命令:凡暴动乱党就地斩首,格杀勿论。” 刘兰亭避开话锋,再次以退为攻,“聂统领,还是把我拘捕回营吧,我的教员刺杀了知府大人,我做校长的无话可说。” 聂芹轩也再次摇摇头,“我聂芹轩不是革命党,不能不守法度,任意胡为。这些乱党真是异想天开呀,你一个炸弹能杀了桐江知府,你难道也能杀了大清朝?我的援军马上就到,乱党暴动无异飞蛾扑火,自毁自灭。如果那位暴动总指挥真的深明大义,也该像欧阳朗云一样来自首,那样我们银城也就免得生灵涂炭,枉死多少无辜。我聂芹轩虽不过一介武夫,但也并非以屠戮为乐事。不忍人之心,人皆有之。蔚如贤弟,不瞒你说,如果不是为了三公的情面,我也不会和你多废唇舌,今天晚上一定要缉拿你回营。我到底长了你几岁,只想劝你一句,暴乱谋反是诛灭九族的大罪,事到临头总有不由人的时候,你好自为之。我就此告辞了。“aa一阵号令之后,聂芹轩带领着士兵们走出学校。漆黑的夜色下边,一串晃动的牛油灯笼依稀标志出逶迤蛇行的队伍。银溪两岸的灯火一如往日的闪烁不已,咿咿呀呀的盘车声也一如往日的舒缓从容,赶牛人的吆喝声从黑暗中远近高低地传过来,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安详和温暖。只是这一切都无法让银城摆脱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在黑暗中目送着士兵们走出学校,刘兰亭忽然觉得无比的荒唐。聂芹轩分明是把自己当做了暴动总指挥,他这分明是在劝降。聂芹轩说得不错,暴动的胜机现在几乎完全丧失。在这场失败中,自己和父亲花了多年心血建成的学校,也眼看着要化为乌有。教师一旦散尽了,学校又何以为继?开创新式教育的雄心壮志,竟然是如此的不堪一击。除非眼前发生奇迹,否则没有谁能扭转败局。可即便一时取胜了又能怎样?只要满清朝廷还在,就不断会有军队前来围剿,你难道能在一座困守的孤城里继续办学校吗?那个迟迟不露面的总指挥难道真有回天之力?他的手里难道有天兵天将?有千军万马? 不远处的房间里传来秀山芳子的哭声。事情闹到这步田地,只有让秀山兄妹尽快回国了。所有的努力和成功,所有的盼望和理想,眼看都要毁在自己的手里。刘兰亭不由得顿足叹息:何必当初,何必当初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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