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棠 京门脸子 一 我出生在京东北运河边的鱼菱村,衣胞子埋在村外的柳裸子地里。 二百八十里的北运河上,有一片方圆左右十几里的扇子面河滩。河这边的鱼菱 村、莲房村、柳伞村,河那边的绿杨堤,三十多年我写来写去,老是围着这几个村 转。瞧不见家乡的烟囱和树梢,我就没了拿手,是个骑锅夹灶蹲炕头子的角色。 一出北京城圈儿,直到四十里外的北运河边,都叫京门脸子。我们鱼菱村虽然 坐落在这张好大脸面上,却因地处连环套的河湾子里,也就不显鼻子不显眼。柳篱 柴门,泥棚茅舍,村风民俗野腔无调,古道热肠。 人有名、字、号,这四个村也各有几个村名。那是八路军游击队刚到运河滩上, 鸡毛信上用的是隐语,村名就更保密。河这边的莲房村,又叫烟村和山植村;柳伞 村又名细柳营,还叫柳巷子;河那边的绿杨堤,有时叫柳湾,有时叫小龙门。整个 运河滩叫草花沽,北运河改名龙皤河和女萝江。鱼菱村的别名和代号更多,花街、 鹊桥、燕窝、连环套、罾里台、星眨眼,变换不定。这是因为当年的八路军游击队 常在鱼菱村安营扎寨,县政府和区公所的工作人员更隐蔽在鱼菱村的堡垒户里,昼 伏夜出,不能不格外小心。多几个别名和代号便于迷惑敌人,免得暴露。 这些真真假假的村名,都曾出现在我的小说里。 没有成文的村史,每个村子的来历都是口头相传。鱼菱村三分之一是清朝王室 跑马占圈的旗地,三分之一原是财主家的锅伙,外来的长工娶妻生子,安身立命, 三分之一是大河上的客船、货船和渔船泊岸,船夫、纤夫和打鱼的搭起窝棚遮风避 雨,日久天长也就形成了居留地。莲房村是逃荒的灾民聚居一处,年代其说不一。 柳伞村传说是明朝燕王扫北带过来的移民,来自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绿杨堤是京 西潭朽寺的佃户,潭拓寺有多少年,这个村子也差不多有多少年。 鱼菱村风俗,生下小小子儿是大喜,满月那天要请个算命先生相面。打卦。批 八字儿。娇哥儿都起个丫头片子的奶名,命硬的就得认个干娘 最有身分的干娘是大全福人。她上有公婆,娘家有二老双亲,中有兄弟姐妹, 下有儿女子侄,男人身强力壮,顶天立地。大全福人的命相主贵,多么命硬的干儿 子也剋不倒她。可是,大全福人十分难得,架子很大,收礼很多,穷门小户认不起, 小肉头主儿也舍不得花那么多钱。所以,他们收下的干儿子,大多数是财主家的少 爷。不了解鱼菱村风俗人情的人,一见鱼菱村不少贫下中农老大娘,竟有那么多地 主富农成分的螟蛉义子,便感到大惊小怪,也就不能不宁左勿右。 顶便宜的干娘,是那些年轻丧夫而又作风不大端正的寡妇。她们本身就命硬, 又是破罐子破摔,收下命硬的干儿子,也不过是铜盆遇见铁刷子,无所畏惧。她们 收礼很少,而且疼爱干儿子;那是因为她们想到撒手归西,干儿子要给她们披麻戴 孝,下葬时抓一把土,清明时节给她们填坟烧纸,她们也就不算孤魂野鬼了。 我是个娇哥儿,满月那天下刀子雨,竟没有一个算命先生上门,只起了一大堆 丫头片子的奶名儿。男起女名,是为了以假乱真,迷惑阎王和判官的耳目,所以奶 名起得越多越好。奶奶给起一个,姥姥给起一个,姑妈给起一个,姨妈给起一个, 大娘给起一个,舅妈给起一个,只要是亲支近脉的长辈女人,都可以起一个。我除 了有一位亲奶奶和一位亲姥姥,还有许许多多叔伯奶奶和叔伯姥姥,亲的和叔伯的 姑、姨、大娘,舅妈也不只各有一位。因而,我的奶名不计其数;不但占全了金陵 十二钗,而且装满了副册和另册,连我自己也不能一一报得出来。自从我有了个堂 堂正正的学名,这些奶名便销声匿迹,正如姜太公在此,诸神都得退位。后来我学 会写小说的手艺,便把这些丫头片子的奶名儿,分配到我的小说里的丫头片子们的 头上了。 谁想,我的挨肩的弟弟落生只有几天,便抽了四六风,谷草一捆,包裹一块蒲 席,埋在了河边的乱草蓬篙丛中。全家惊动,忙找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掐指一算, 原来我是个吃独食的家伙;上剋兄,下剋弟,剋得全家人丁不能兴旺。我是老大, 剋兄是不会的,剋弟却要防止。而且,孤家寡人,寒霜单打独根草,自身也性命难 保。贼走关门,犹未为晚,这就得认个干娘。 我家虽不是穷门小户,可也不是肉头主儿;上不上下不下,介于二者之间。打 肿脸充胖子,给我认个有身分的干娘,不如精打细算,降格而求,找个便宜的。于 是,全家都想到西隔壁的艾窝窝儿最为相宜。 二 我家坐落在鱼菱村北口,算上左邻右舍,这一片只有三户人家。 隔一道沙岗和一块柳棵子地,才是大河,但是从大河上淌出的一条小河汊子, 却路过我们三家的房后。怕河水冲刷土坡,我们三家在坡下栽满柳棵子,又沿着小 河汊子栽蒲苇,绿荫合围,就像打起两道翠堤,圈上两道栅栏。 东隔壁的艾家,当家人叫艾踢蹬,我应该管他叫大伯,他给莲房村的大财主当 腿子。可是,我落生的时候,他早已死了,也就不知道他是个子高,还是个子矮, 生得使,还是长得丑。只听说他也是长工出身,还会几路拳脚,只因他吃、喝、嫖、 赌,又抽上白面,才被大财主收买,甘当走狗。他代收八百亩租子,吃二厘回扣, 每过一斗,斗上都要冒尖,多收上半升五合,落下了骂名,佃户们背后都咒他不得 好死。有一年,他到河那边的绿杨堤催租,看中了一家佃户的女儿,便强迫那家佃 户将女儿顶租子,被他霸占下来。这个佃户的女儿比艾踢蹬小十几岁,村里人都管 她叫艾窝窝儿。 艾踢蹬常常外出,很怕艾窝窝儿不守妇道,四面垒起高墙,墙头栽上枣核钉子, 一棵伸出墙头的水蜜桃树,也被他砍下半边身子,防的是艾窝窝儿从树上爬出去, 或是年轻小伙子从树上爬进来。黑漆漆的街门,挂着一斤多重的铁锁,门里还有一 根碗口粗细的枣木顶门杠,把门卧着一条白眼圈的大黑狗。门外有人路过,白眼圈 的大黑狗便汪汪吠叫,艾窝窝儿只要挨近门口,白眼圈的大黑狗便又蹿又咬。谷老 茬子大伯站在我家房顶上看见,艾窝窝儿在家里还趟着脚镣,如果再戴上鱼枷,正 像从洪洞县起解的苏三。 艾窝窝儿恨透了这个狼心狗肺的男人,她仿照艾踢蹬的嘴脸,缝了个小布人, 七窍扎上七根绣花针。 这一年艾踢蹬又马不停蹄催租子,半夜回家,走到绿杨堤外的柳湾,被仇人打 了闷杠子,扔进冰窟窿里;开了春才从河里冒出来,又被几条野狗撕扯得大卸八块。 艾踢蹬一死,艾窝窝儿便拿起斧头,把脚镣砸开了。又在灶膛里烧熟了一个大 萝卜,扔给白眼圈的大黑狗吃。白眼圈的大黑狗咬了一口,烫掉了满嘴的尖牙。她 拴一个绳套,套住了白眼圈的大黑狗脖子,又把绳子搭在院里老枣树的树杈上,坠 上一只石碗,白眼圈的大黑狗挣扎了一夜,勒断脖子吊死了。她燉了一锅肉,分送 各家各户;谷老茬子大伯一个人吃了一条狗大腿,喝了一葫芦红高粱烧酒。 我家院外,老槐树下有一盘碾子,杜梨树下有一盘磨。艾窝窝儿平日大门不出, 二门不迈,磨米磨面,就牵着她家的小叫驴儿到我家来,还要借我家的售箩、箩床 和马尾箩。她有一张白净的瓜子脸,水汪汪的豆荚眼,却不抬眼皮,脸色冷若冰霜, 又身穿重孝,一看就知道是个心如死灰的寡妇。她的个儿很小,柳条儿细腰,力气 却很大,小叫驴儿驮着一口袋谷子到磨上,她从驴背上卸下口袋,就像搬下一个晒 干的草捆。我喜欢坐在她身边,看她来回扯动着马尾箩筛面,听她从鼻孔里哼唱着 令人心酸的小曲儿。她吆喝那小叫驴儿不许偷嘴,不许停脚,清脆而又悦耳。磨完 了米面,掏净磨眼,扫净了碾盘,净米净面留在笸箩里,糠皮款子装进口袋里,只 把箩床和马尾箩还给我家,便把我抱到驴背上,头顶着沉重的笸箩,手牵着小叫驴 儿回家去。插上门闩,顶上门杠,笸箩晾在正房西屋炕上,给小叫驴儿饮了水,拌 上草料,拴在墙角落的棚子里。她进屋脱下一身黑,里边穿的却是水红袄儿。洗脸、 梳头。净手,就给我做好的吃。 她怕我嘴急,一进门就拿零食堵住我的嘴。暮春时节,从菜园里拔几个红皮水 萝卜;五黄六月,给我摘水蜜桃;入了秋竹竿子打枣儿;年根下吃糖瓜,粘住我的 舌头。 鱼菱村的穷门小户,三九天为了省柴禾,一家老小要并屋,有的三辈人同睡一 条炕。只不过是以爷爷奶奶为界,男人睡炕脚,女人睡炕头;十岁以下的孩子不分 男女,睡在女人那一边。家里人口少,还要找外姓人作伴,没出门子的大姑娘,爱 找丈夫外出而守空房的年轻嫂子。我喜欢串百家门,又爱听故事,艾窝窝儿家的炕 热,她说的故事令人入迷,我一到她家就粘在炕席上不想走,认她当干娘也就理所 当然了。 认干娘也得挑个黄道吉日,这倒用不着找算命先生打卦问卜,只要翻一翻黄历, 见到“宜动土”或是“上梁大吉”,就算是认干娘的好日子。大户人家认干娘,有 一套繁文缛节,小户人家就不那么讲究了。干儿子给干娘送上一身衣裳,一篓子白 面,两瓶子酒,一刀子肉,两只鸡鸭;有个长辈人陪同到干娘家,送了礼,磕了头, 干娘回赏一顶帽子,一条兜肚,一双鞋,起个名字,就算大功告成了。 我家比艾家的门楼高,家里人不愿有失身分,就打发谷老茬子大伯带着礼品, 把我送上门去。我骑在谷老茬子大伯的脖子上,谷老茬子大伯一手拎着小包袱和柳 条篮子,一手箍住我的后腰,免得我东倒西歪。走进艾家门口,只见干娘艾窝窝儿 打扮得就像小车会的坐车村姑,高跷会的渔婆儿,跑旱船的采莲娘子,端端正正坐 在堂屋的春凳上。我忽然又觉得,她的眼角、眉梢。脸庞、神态,很像野台子戏 《二进宫》里的李艳妃。李艳妃是距离我们鱼菱村二十里的永乐店人,小家碧玉野 丫头。有一年阳春三月,她爬上墙头折桃花,春光桃色染红了她的脸,正巧郊外踏 青的老皇上从村外路过,远远的一眼就看中了她,打发七八个太监将她从黄泥墙上 扯下来,扔在马背上带走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只有这个乡村丫头生下一个大 胖小子。她当上了娘娘,她爹也当上了国文。我正看得眼直,谷老茬子大伯已经将 衣裳、白面和酒肉递过去,就叫我磕头。我磕了几个头爬起来,干娘艾窝窝儿给我 的脖子上挂上长命锁,穿上花草红兜肚,换上了虎头鞋,又给我起了个名字。她连 叫我三声:“儿呀!”我又响又亮地答应了三声。然后,又连叫她三声:“干娘!” 她答应得一声比一声高,豆荚眼里噙满春水汪汪的泪花。 干娘艾窝窝儿炒了几个菜,又打开酒瓶,留下谷老茬子大伯吃饭喝酒。谷老茬 子大伯酒足饭饱,抹抹嘴就走,把我留下来;直到七八天后,吃完了那一篓子白面, 才放我回家。 三 谷老茬子大伯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住在我家东隔壁的柳篱小院里,两间蝈蝈笼子似的小屋,一人一口。 鱼菱村的年轻子弟,到北京学买卖,到天津卫学手艺,十有八九熬不到三年零 一节,就半途而废。谷老茬子大伯却与众不同,搭一条南下的大船,一走八年下落 不明。他从拉纤熬到撑篙,从撑篙熬到掌舵。他不吃水上饭,跳到旱地上,也没有 回鱼菱村,又在河那边的村村庄庄扛了几年长工。我的外祖父的那个村子种西瓜出 名。村南村北,村东村西,四眼萧妃井。相传,辽国的萧太后,带兵进攻北宋的三 关口,驻跸通州境内,要喝甜水。方圆百里,凿得大窟窿小眼,才得到四眼甘泉井。 一眼井供她喝水,一眼井供她沐浴,一眼井供她酿酒,一眼井供她煎汤熬药。后来, 这四眼井的井水浇灌瓜园,西瓜个儿大,口甜,色、味、香在全县独一无二,名叫 鞑子蜜。谷老茬子大伯在那个村子学会种瓜。我的外祖父是个私塾先生,他又跟我 的外祖父学会识字。积攒了几个钱,二十八岁回到鱼菱村;我的一个姑姑正要出门 子,陪送十八抬嫁妆,就把东院墙外的一块半亩小园卖给了他,还典给他三亩河洼 地,农忙时节却又在我家打短工。他不但会走船和种瓜,而且还会唱戏,更有一身 武艺。 村里人都夸他武艺高强,我可从小到大都没看见他卖弄过一回,也没见过他动 手打架。我只见过他正月十五赶庙会,河上的冰像玻璃,扔下一个土坷垃,能砸一 个窟窿;他却能把我扛在肩上,不慌不忙从冰面上走过去,玻璃似的冰面不裂口子。 数九隆冬时节,冰冻三尺地裂缝,他却不穿棉裤和棉鞋,没得过一场病。收割的高 粱地,高粱茬子像一把把尖刀,他能光着脚从高粱茬子上走一拢。这是我的耳闻, 不是我的目睹。 鱼菱村每年挂锄时节,到外村扛长工的人要歇上十天半月;在北京做买卖和在 天津卫耍手艺的人,也都回家歇伏。春节前后,也是如此。干是,他们便串连起来 唱戏。自由结合,各尽所能,会唱京戏的唱京戏,会唱梆子的唱梆子,会唱落子的 唱落子。京、评、梆烩成一锅,忙坏了任劳任怨的蹩脚琴师,一把胡琴独挡三面。 至于行头,也不难解决。鱼菱村有会攒花、制鞋的工匠,冠盔、朝靴、玉带、头面 都能拼凑出来。蟒袍虽然难做,却也有办法因陋就简。裁得高粱纸,画上图画,粘 贴在长袍上,穿起来像不像三分样。他们或是在大空场上撂地摊儿,或是在土地庙 前垒土台,紧锣密鼓,乱打家伙,琴师变奏,手忙脚乱。演员们并不要求配乐如何 的严丝合缝,反正是各唱各的调儿,扯着脖子喊叫,各显神通就是了。乡亲们对于 这种杂乱无章的一团混唱,戏称之为狗打架。这个自乐班,也就被叫做狗打架班。 三个剧种哪有统一的本子?临场抓喂,随便对白,任意插话,使用的都是生动活泼、 诙谐俏皮的农民口语,引人捧腹大笑,前仰后合。谷老茬子大伯是这个狗打架班的 主角,每一回演出都是他的大轴。他只会演武打戏,每出戏只有两句戏词儿,上场 是“来将通名,咱的枪下不死无名之鬼!”下场是:“败将哪里逃?追!”整出戏 的头尾之间,都是刀光剑影,大打出手。 我自幼爱听评书,也爱看戏;书瘾大,戏瘾也不小。谷老茬子大伯的戏,我最 感兴趣。他和给他打下手的配角儿,手里都是寒光通人。冷气森森的真刀,开打起 来,刀碰刀冒火星子。我看得高兴,不许收场。“败将哪里逃?追!”谷老茬子大 伯和打下手的配角儿,一追一逃下了台,我便哇哇大哭。于是,谷老茬子大伯又把 扮演败将的配角儿追回来,从头打起;三上三下,我才心满意足。有一回,打了八 遍我还要看九遍,那个配角儿忍无可忍,把刀一扔,扒下行头,大口大口喘粗气, 迸起青筋叫道“老茬子,你倒会送顺水人情,我可不想陪你哄孩子!” 年过三十的谷老荐子大伯,还没有娶妻生子,谁家的小小子儿他都喜爱。他给 我编鸟笼子和蝈蝈篓儿,捉一只鸟儿关在笼子里,过一天又提一只,便放了这一只, 蝈蝈儿也是一天替换一回。 那个年月,北运河的大土匪头子柳小五,受日伪招安,当上河防司令;天黑之 后,却又命令他的队伍脱下军装,换上便衣,四出打家劫舍。大村的财主有民团, 流窜的土匪打不进去,就绑小村肉头户的票。我家虽然只有五十四亩三分地,却已 经是鱼菱村的一块肥肉。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几个土匪进了村,狗叫成一片,我 们全家跳出后窗口,逃进青纱帐。定下神来,才想起我还睡在干娘艾窝窝儿家里。 我是全家的命根子,土匪将我绑走,要想把我赎出来,这五十几亩地就得花得一干 二净。正当全家急得半死的时候,谷老茬子大伯却怀里抱着我,身上背着干娘艾窝 窝儿,也来到青纱帐里。 原来,谷老茬子大伯夜晚住在村外瓜田的窝棚里,土匪沿小河汊子贼溜溜摸进 村口,谷老茬子大伯就紧跟在他们的后面。他虽然没有踏雪无痕的功夫,脚步却也 轻如烟尘,土匪没有发觉他的影子。他一见土匪包围了我家,便想到我住在干娘艾 窝窝儿家里,悄悄来到艾家院后,旱地拔葱上了房,跳进院里。他的双脚还没有站 定,从窗口飞出一把剪刀股子,他赶忙藏头裹脑,剪刀股子钉在了泥墙上。 “艾窝窝儿!”谷老茬子大伯轻轻敲了敲窗户,“带着孩子赶快跟我走。” “是你!”干娘艾窝窝儿按住怦怦乱跳的胸口,哆哩哆嗦开了房门,“你来了, 我就有了主心骨儿。” 刚才狗叫得紧,干娘艾窝窝儿惊醒,一听就知道土匪进村了。她见我睡得很香, 便自己穿起衣裳,手握剪刀股子,守住窗口,贼人进门,以死相拼。 这时,闯进我家的土匪扑了个空,就分成两路,一路冲进谷老茬子大伯的柳篱 小院,一路乒乒乓乓敲干娘艾窝窝儿家的街门。 谷老茬子大伯上了炕,叫醒了我,低声喝道:“不许哭v伸出一条粗大的胳臂把 我抄起来,拢在他的怀里。又蹲下身子,叫干娘艾窝窝儿趴在他的后背上,搂住他 的脖子。 艾踢蹬怕干娘艾窝窝儿招蜂引蝶,不开后门,不留后窗,也不要梯子。谷老茬 子大伯怀抱身背两口人,纵身一跃,一只手攀住房檐的椽子,上了房从后坡跳下去, 土匪也破门而入了。 跳下后坡,穿过一片小菜园,沿着柳棵子地里的羊肠子小路,谷老茬子大伯向 他的瓜园跑去。忽然,我听他唉哟一声,只当他扭了脚脖子,那可就要被土匪生擒 活捉了。 谷老荐子大伯疼得趔趄了几步,回过头气呼呼地问道:“你怎么咬人?” “嚼碎了你!”干娘艾窝窝儿又在他的肩膀子上咬了一口。 这一问一答,被村口放风的土匪听见了,哗啦枪栓一响,喝道:“站住户谷老 茬子大伯拨马回头,猫下腰向一片青纱帐飞跑。叭!一颗子弹从干娘艾窝窝儿的鬓 角擦过去,我吓得大哭起来。 谷老茬子大伯把我们送到我家躲藏的坟圈子里,很像从长坂坡突出重围的赵子 龙,不但救出了刘家的阿斗,而且救出了糜夫了。 我受了惊吓,又着了凉,发高烧说胡话,昏昏迷迷又惊惊乍乍,恶梦中不是喊 干娘,就是叫大伯,只得仍然住在干娘艾窝窝儿家里。我家又吩咐谷老茬子大伯, 黑夜看瓜别忘了到艾家转一转;听我梦中呼喊,随叫随到。 这一来,干娘艾窝窝儿半夜虚掩街门,谷老茬子大伯三更来五更走。 四 多少年以后我才知道,谷老茬子大伯早就跟干娘艾窝窝儿相好。那时,谷老茬 子大伯是大船上的舵手,大船在绿杨堤渡口泊岸,常到青纱帐和柳裸子地里跟干娘 艾窝窝儿相会。干娘艾窝窝儿一心要嫁给他,他却怕拴住胳膊捆住腿,只愿做露水 夫妻,不想明媒正娶。南下三个月,北返整半年,大船停泊绿杨堤渡口,干娘艾窝 窝儿已经被艾踢蹬强娶霸占了。他悔恨交加,离开了大船,回鱼菱村又感到没脸见 干娘艾窝窝儿,这才到我的外祖父的村子扛长工。这一年,我的外祖父从河那边到 河这边教书,他给我外祖父挑送行囊包裹,到我家歇脚吃饭。一墙之隔,他很想看 干娘艾窝窝儿一眼,正巧我家的灶膛堵烟,他便上房捅烟囱,看见干娘艾窝窝儿趟 着脚镣,在院里喂鸡,心如刀割。过了几天,艾踢蹬就在绿杨堤外的柳湾被仇人打 了问杠子。艾踢蹬下了葬,谷老茬子大伯便回鱼菱村定居了。 艾家在鱼菱村是孤姓,在莲房村却是大户。一姓之中有个族长,都是年高辈大 的老头子;族长是书面上的称呼,口头上的俗称叫大辈儿。本姓的婚丧嫁娶,祭祖 扫墓,吵嘴打架,分门立户,买卖家产,门风家规,他都过问。话虽如此,也还是 看人下菜蝶儿,欺软怕硬。对于本姓的财主富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于本姓的 穷门小户,便鸡蛋里挑骨头。 艾家的大辈儿,在柳伞村看庙,吃的是香火饭。鱼菱村、莲房村和柳伞村的善 男信女,到京西妙峰山和京东丫髻山进香,他是带队的香头。这个老头子奇形怪状, 穿道袍,挂念珠儿,剃光头却又留一条猪尾巴小辫儿。他天天三村转,一路走一路 唱劝善的小曲;坐下来歇腿,围上一大群人,便说劝善的故事。听众都是小孩子, 我也是他的听众。 他见我从干娘艾窝窝儿家走出来,便问道:“小小子儿,你黑夜跟谁睡呀?” 我答道:“跟我干娘睡。” “炕上还有谁呀?”他的眼睛贼亮贼亮,盯着我追问道。 我想了想,说:“还有枕头。” 干娘艾窝窝儿在门里听见了,等他走后,把我叫回来,叮嘱道:“他再问你炕 上还有谁呀?你就说还有你老人家。” 果然,过了一天他又问我这两句话,我就如此这般的对答,噎得他两眼翻白, 脸憋得像秋霜打过的紫茄子,跑到我家告状,我饱尝了一顿皮肉之苦。 艾大辈儿是香头,我家也年年到妙峰山和丫髻山进香,不敢得罪他。 挨打没有几天,便黑夜闹土匪,我被吓丢了魂儿。秦王李世民杀了他大哥和三 弟,又逼得他老爹让了位,他登基坐殿当了皇上,天一黑就心凉肉跳,一闭眼就梦 见大哥和三弟找他到阎罗王那里打官司,吓得他食不甘味,席不安寝。后来,军师 徐茂公出了个主意,传秦叔宝和尉迟敬德在宫门外站岗,一个提铜,一个横槊,大 哥和三弟的阴魂进不了宫,李世民也就能吃能睡,心安神定了。秦叔宝和尉迟敬德 夜晚守卫宫门,白天还要上朝理事,日久天长可就招架不住了。又是徐茂公想出了 个主意,把全副武装的秦叔宝和尉迟敬德画在宫门上,也能起到威慑作用,这便是 民间流传的门神爷。我有干娘艾窝窝儿煎汤喂药,又有谷老茬子大伯扮演门神爷的 角色,两天退了烧,三天魂附体,四天就到街上玩耍去了。 刚出门就跟艾大辈儿窄路相逢。 “小小子儿,你昨夜晚跟谁睡呀?” “跟我干娘睡。” “炕上还有谁呀?” “还有……”我怕他给我告状,又要挨打,只得一五一十,“还有老茬子大伯。” 我怎么能想到,这一句话却是告发了干娘艾窝窝儿和谷老茬子大伯。 本地有个陋俗,男人死了,出殡那天能不能入祖坟,要看他的女人是不是改嫁。 艾踢蹬下葬之前,艾大辈儿阴沉着脸问干娘艾窝窝儿道:“你男人入不入祖坟?” 干娘艾窝窝儿早就想离开这个恶狗男人,改嫁到谷老茬子大伯屋里,只是脸热口羞, 低着头不吭声。她的老爹,虽是个受苦人,却是老脑筋,又喝了二两猫儿溺,粗脖 子红脸地嚷道:“嘻!这还用问吗?我的女儿是好马不配二鞍,忠臣不事二主,烈 女不嫁二夫。”干娘艾窝窝儿猛抬起头,可是一碰到四面八方投来的阴冷的目光, 张了张嘴又把舌尖上的话咽了回去。于是,艾大辈儿从莲房村领来一个名叫艾秋虎 的小男孩儿,披麻戴孝,摔丧盆子打白幡儿,把艾踢蹬送入祖坟下葬。这个艾秋虎 就算过继给干娘艾窝窝儿当儿子。 我无意之中告发了干娘艾窝窝儿和谷老茬子大伯,反倒帮了他们的忙;不捅破 这层窗户纸,他们便壮不起胆子,名正言顺做夫妻。 艾大辈儿给干娘艾窝窝儿加了个不守妇道,有辱门风的罪名。勒令她给艾踢蹬 赔罪,办个鬼婚,然后扫地出门。 可巧,河边的一棵枯树下,有一座孤女坟。这个黄泉之下的姑娘,原是柳伞村 一个开宝局的赌鬼的女儿,跟几个天天前来聚赌的财主秧子不干不净,有了身孕吃 寒露草打胎,中毒身死,装进一口薄板白皮匣子,掩埋在乱草蓬蒿的河坡上。艾大 辈儿打发说鬼婚的媒人登门求亲,开宝局的赌鬼开口就要一百块大洋的身价,又要 一口杉木十三圆的棺材迁葬,还要大摆酒筵办喜事,艾大辈儿满口答应。艾踢蹬只 有几亩地,卖了地只够身价,买棺材和摆酒筵还得卖房。 干娘艾窝窝儿从艾家被扫地出门那一天,也是她改嫁到谷家的喜日;从头到尾, 我亲眼看见。 谷老茬子大伯剃头刮脸,穿一身紫花布裤褂,腰里系一条七节钢鞭,插两把杀 猪的青条子,从我家借一件长衫套身上。我扮演迎亲的喜倌儿,只能坐驴车,不许 坐花轿。谷老茬子连抽三声响鞭,像放一挂爆竹,赶着驴车到干娘艾窝窝儿家门口。 干娘艾窝窝儿搽脂抹粉,梳了个盘花圆髻,却勒着个白布箍儿,她穿红挂绿,腰上 却系一条孝带子。二婚没有嫁妆,我抱着一只红漆描金的梳头匣子跟在她身后,一 同上了车。驴车直奔艾家的祖坟,一路上艾家的人紧傍在驴车前后左右,像押送绑 赴刑场的犯人。 到坟地,干娘艾窝窝儿下了车,她那搽了胭脂的脸儿忽然惨白;我看见她一步 三寸,三寸一步,迤逦歪斜走到艾踢蹬的坟前。艾踢蹬的坟头塌了个大窟窿,坟前 已经插上三注香,摆下七盘八碗的祭品,她咬了咬牙,跪下来匆匆磕了个头,直起 腰一动不动,直勾勾的眼睛闪跳着火星子。一片死寂,围观的人嘁嘁喳喳咬耳朵, 她猛地抽出手来,连打自己三个嘴巴,艾大辈儿点起一支火把,大喝一声:“淫妇, 滚吧!”干娘艾窝窝儿爬起来便跑,艾大辈儿举着火把追赶,绕艾踢蹬的坟头跑了 三圈,干娘艾窝窝儿这才站住脚,摘下头上的白布箍儿,解下腰上的孝带子,扔在 地上,这就算跟艾家一刀两断了。她离开艾踢蹬的坟头,走出没有几步,摇摇晃晃 倒下来,谷老茬子大伯慌忙跑过去,把她抱上驴车,回家拜天地。 当天夜黑,村外一阵鼓乐声,田野一溜灯笼火把,那个开宝局的赌鬼的女儿装 在杉木十三圆棺材里,搭到艾家老坟。这口棺材虽是杠抬,棺材上却罩的是轿顶子。 鬼婚又叫喜葬。艾家的人刨开了艾踢蹬的坟头,挖宽了坟坑,开宝局子的赌鬼的女 儿便跟艾踢蹬并骨了。 鬼婚的喜倌儿,便是那个曾给艾踢蹬摔丧盆子打白幡儿的艾秋虎。 五 艾秋虎比我大四岁,可是跟我同一天上学。同学们互送外号儿,我管他叫秋老 虎,他管我叫小刘学士。我们的学堂,原是莲房村的关帝庙,四个班挤在一座大殿 里。侍立两厢的关平、周仓、王甫、赵累四座泥胎,被抬到耳房,横躺竖卧;扛枷 罚跪的糜芳、傅士仁、刘封、孟达,被粉身碎骨,茅房里垫坑;只留下关云长手捧 着《春秋》跟我们一同上课。关云长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比我们守规矩;只是他 光看一页,老不翻篇儿。我们四个班摇头晃脑念书,像吵蛤蟆坑,关云长却闭着嘴 默不作声。这座大庙已经荒凉破败,配殿和院墙只剩下断壁残垣,每到我们吵蛤蟆 坑的时候,白杨树上的喜鹊便叽叽喳喳,大榆树上的老鸹也哇呀哇呀,跟我们高声 唱和。我们的老师,是一位有名的评书艺人的儿子,非常爱说故事,每一堂课都有 一个引人入胜的节目。有一回说到一位解学士,放学回家正赶上下春雨,一不留神 马失前蹄,跌倒路上,逗得路边的人哈哈大笑,解学士便一边爬起身,一边念出一 首诗:“春雨贵如油,下得满地流;滑倒解学士,笑煞一群牛。”老师的话刚落音, 秋老虎就给这首诗改了词儿,念道:“春雨贵如油,下得满街流;滑倒刘学士,变 成大泥鳅。”整个教室,除了关云长不动声色,同学们都哄堂大笑起来,连端起紫 砂小壶润嗓子的老师也忍不住喷出一口茶。 秋老虎天生的跟念书犯相,每天上学就像懒驴上磨,走进教室就像野鸟儿关进 笼子里。他在自己的座椅上,如坐针毡,芒刺在背,扭动着身子,坐立不安。老师 是高度近视眼,又不戴眼镜,串讲课文要把教科书贴在鼻尖上。秋老虎便揪这个人 一下,扯那个人一下,挤眉弄眼扮鬼脸儿,龇牙咧嘴做怪相儿。老师转身在黑板上 写字,他便在桌子下爬来爬去,从这一行爬到那一行,满教室转一圈儿。等老师转 过身,他已经转回座位,直溜溜坐得端端正正,瞅着眼珠儿,活像打坐的小和尚。 过了没有多大一会儿,他的手脚又闲不住了,瞅个空子,爬上坛台;泥胎的后腰上 有个窟窿,他从这个窟窿钻进泥胎肚子里。这时,老师下令念书,关云长虽然没有 张嘴,却发出几声怪叫,吓得四个班的同学吱吱喳喳像麻雀炸窝,老师也面无人色。 定了定神儿,老师乍起胆子,手提着教鞭搜寻一遍,才发现秋老虎不见了。他大喝 一声:“艾秋虎!”这一嗓子像上课点名,关云长肚子里的秋老虎不由自主,高声 答道:“有!”老师的教鞭敲打着坛台,又喝道:‘咄来!”关云长却又一声不吭, 肚子里也听不见响动了。一个财主秧子想出个毒招儿,跑出教室捡来一捆干草;这 个家伙刚十岁就抽三炮台洋烟,身上带着一盒火柴,点着了干草捆,从关云长后腰 的窟窿塞进去。关云长的七窍都冒烟,呛得秋老虎连连咳嗽着钻出来;老师想一把 抓住他,他却像一条泥鳅,呲溜跑了。老师气得暴跳如雷,喝令四个班的同学围、 追、堵、截;这真像孙悟空大闹天空,逃出南天门,天兵天将撒下了天罗地网。大 家追出关帝庙,秋老虎眼看就要被捉住,忽然看见前面有一片小菜园,便从篱笆上 跳进去;葡萄架下有一眼土井,他扑通一声跳井了。人命关天,老师直了眼,大喊 救人。可是,这眼土井像一口坛子,跳下去方便,爬上来万难,一群毛孩子谁敢冒 这个险?我见老师急得搓破了手掌,心中不忍,忙说:“老师,您甭着急,多大的 水也淹不死他。”老师到井口低头一看,只见秋老虎在井里,就像蹲在水面上,瞪 着乌溜溜的小眼睛,像一只戏耍刘海儿的金瞻。老师跺着脚怒喝道:“上来!”他 却又一个猛子沉入水中。那个财主秧子诡计多端,在老师面前诡媚,说:“我回家 拿一只带刺的铁锚来,下到井筒子里,钩住他的下巴颏儿钓上来。”老师恶狠狠地 瞪他一眼,一腔怒火扑到他身上,吼道:“你刚才点火,火柴从何而来?”财主秧 子慌了手脚,结结巴巴答道:“跟看庙的……老头儿……借来的。”他做贼心虚, 紧紧捂住小褂上的口兜。老师的近视眼也不读沙子,一眼就看出了破绽:“搜!” 一声令下,几个大同学一拥而上,搜出了火柴和洋烟。老师火冒三丈,连打了他几 个耳刮子,押回大庙罚跪。 秋老虎自己爬出井口,也被勒令退学。 下午放学,老师叫我给他送回书包。我走出校门,拐过一条鸡肠子小巷,看见 他正骑在一棵桑树杈子上,大把大把摘桑喜儿吃,吃得嘴头子乌黑,无忧无虑,恰 然自得。 我把书包递给他,哭道:“秋老虎,老师把你开除了。” 他从桑树上跳下来,嘻笑道:“听蝼蛄叫难道就不种地啦?我照常上课。” 他的座位空起来,老师却每天收到他的作业本,工工整整完成当天留下的习题。 老师不给他评阅,扔到教室的窗台上。天麻花亮,老师头一个到校,打开教室的门 锁,秋老虎的作业本早已在讲桌上恭候多时。一连几天,老师便想打破闷葫芦。他 忽然灵机一动,从讲台上走下来,站在关云长面前听了又听,看了又看,并无可疑 之处。这一天放学之后,教室上了锁,他却没有走,躲在窗外偷看。太阳下了山, 教室里一片昏暗,只见秋老虎从大殿的顶棚里钻出来,搂着高大的明柱出溜下地, 拿起他的作业本,从后窗跳出教室。老师微然一笑,满肚子的恼怒烟消云散了。 第二天上课,老师的脸上一团和气,眯着眼睛看顶棚,咬文嚼字地说:“人非 圣贤,孰能无过?艾秋虎幡然悔悟,痛改前非,明日可以复学。” 然而,秋老虎却不再交作业本,他给财主家放牛去了。 歇响,我到河边柳棵子地找见了他,劝他仍然背上书包上学。 “好马不吃回头草,大热的天我也不想问在教室里蒸菜园子。”他赶牛下河, 骑在牛背上吹苇笛,“我拜你为师,天天歇晌到河边教我生字。” 我磨破了嘴皮,口干舌焦,骂了一句:“对牛弹琴!”气呼呼转身就走。 “站住!”他骑着大牡牛追来,“怎么能叫你白跑一趟呢?我给你偷西瓜吃, 你给我打个下手。” 我站住脚,咽了一口唾沫,问道:“怎么打下手?” 他跳下牛背,咬着我的耳朵说:“你到谷老茬子的瓜楼,天上一拳地下一脚, 磨牙逗嘴叫他走了神儿,我能偷出两个斗大的瓜。” “不许你偷老茬子大伯的瓜!”我的脸一沉,“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是你的恩人,可是我的仇人!” “砸了你家的锅,还是扒了你的房?” “他抢走了我的窝窝儿娘!”秋老虎一副凶相,“害得我丢了三间房子八亩地。” 秋老虎父母双亡,撇下他们兄弟二人,跟着奶奶长大。他的哥哥比他大几岁, 给了他的姑姑,已经更名改姓。他和奶奶只有两间寒窑,二亩碱地,以为艾大辈儿 叫他给艾踢蹬摔丧盆子打白幡儿,艾踢蹬那三间房八亩地便归到他的名下了。谁想, 艾窝窝儿改嫁谷老茬子,艾大辈儿给艾踢蹬办鬼婚,卖了地又扒了房。煮熟的鸭子 从桌上飞了,炒熟的虾仁儿从嘴里蹦了,秋老虎竹篮打水一场空,怎么能不怀恨在 心? “他是你的仇人,可是我的恩人!”我跟秋老虎各执一词,“你偷老茬子大伯 的瓜我就喊叫。” “喊吧,叫吧!”秋老虎嬉皮笑脸起来,“大声喊,高声叫,也能帮我的忙。” 我看他一溜烟奔瓜田跑去,便扯着脖子大喊大叫:“老茬子大伯,秋老虎偷您 的瓜去啦!” 我喊得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急,嗓子都喊哑了。 忽然,秋老虎从柳棵子露出光葫芦头,嘻嘻笑道:“兄弟,过来吃吧!” 虽然我的嗓子冒烟,却咬定牙关,说:“我不能吃老茬子大伯的西瓜。” “吃饺子!”他捧起一大大蓝花海碗,顶在头上。 我的肚子咕噜一声,问道:“你从哪儿变出来的饺子呀?” “回家拿来的。”他一只手扶碗,一只手从碗里摸出一个饺子,扔进嘴里, “荞麦面,三鲜馅儿。” 入夏,我爱吃瓜,就不正常吃饭。吃晌午饭之前,已经吃了个水饱,到饭桌子 上就不饿了。扒几口饭交差,扔下筷子就到河边野跑。身上出汗,下走小水,一会 儿便腹内空空了。 于是,我和秋老虎盘膝坐在柳荫下,一对一个你争我抢,眨眼之间就把岗尖岗 尖的一大碗饺子吃光了。 “馅儿太咸啦!”秋老虎舐唇咂嘴儿,“吃个西瓜润润嗓子。” “你还是偷了老茬子大伯的瓜呀!”我又急了。 “也是我家的。”秋老虎从柳裸子地里的草丛中,扒出个中溜个儿的花皮西瓜, 大路货。 我们河这边和河那边的几个村子,家家都种西瓜,不过有多有少。秋老虎的老 奶奶,在自家的篱笆根下,也栽下十几棵秧子;结了瓜都留给秋老虎吃,怕的是他 嘴馋偷瓜,给祖宗三代招骂。 看我确信无疑了,秋老虎便抡起拳头,一拳捣下去,砸成大小七八块。我早已 干渴难忍,就像久旱逢甘雨,抢大块生吞活剥,一边吃一边夸奖:“你家的瓜比我 家的瓜甜,赶得上老茬子大伯的瓜。” “哈哈哈哈!”秋老虎突然大笑着满地打滚儿,“我偷了谷老茬子一大一小两 个西瓜,还顺手端回他的一大碗饺子。”说着,他又从草丛中把一个斗大的西瓜滚 出来。 我一连啐了他三口,骂道:“你是个狠心贼!” “我这是杨香武盗九龙杯!”他抱起那个斗大的西瓜抛来抛去,“你吃饱喝足 了,也该把大碗送回去。” 看我噘着嘴,不想跑这个腿,他便要把碗扔下大河;我只得硬着头皮,含着眼 泪,给谷老茬子大伯送碗。 谷老茬子大伯光着膀子,瘪着肚皮,阴沉着脸,抱着双膝坐在瓜楼上。一见我 的面,他急不是,恼不是,哭笑不得,说:“我这满园子的瓜,你随便吃;怎么跟 那个嘎小子合伙,插图拴套暗算我呀?” 我连连叫屈,说:“我喊个不住声,您怎么听不见呢?” 谷老茬子叹了口气,说:“你喊得我心乱,跳下瓜楼,查看瓜垅,就被秋老虎 钻了空子,连你干娘刚给我送来的饺子也偷跑了。” 我恍然大悟,说:“怪不得他说高声喊,大声叫,反倒是帮了他的忙。” “这个小子,智勇双全。”谷老茬子大伯消了气,却又担了忧,“他是你干娘 的过继儿子,我也算是他的半个爹;不把他管教成人,他就得走上邪门歪道。” 一回生,二回熟,秋老虎又来偷瓜,被谷老茬子大伯七擒七纵,他才口服心服, 给谷老茬子大伯磕了头,愿当干儿子。土改的时候,他的老奶奶死了,便带着分得 的两份地,跟干娘艾窝窝儿和谷老茬子大伯合了灶,相依为命一家人了。 秋老虎入户之前三年,干娘艾窝窝儿和谷老茬子大伯还收留一个比我小两岁的 姑娘,名叫玉桃。老两口子不能生育,却白得一儿一女,而且比亲生的更有孝心。 六 谷玉桃原是北京城里人,家住前门外鲜鱼口内芦草园胡同。她爹拉铁轴排子车, 专给华乐、广和、庆乐、三庆、中和、开明和广德楼几家戏院搬运戏箱。她娘从珠 市口的小市买来一块块铺衬,拿回家打格诺,卖给鲜鱼口的步流斋和大栅栏的内联 陞做千层底布鞋。日伪强化治安,只配给混合面,饿得城里人一个个骨瘦如柴,脸 上挂灰,大冬天满街的倒卧。当时,日伪军和八路军以北运河为界,我们河这边的 村村庄庄,二五减租,风调雨顺,过去每到青黄不接时节揭不开锅的穷门小户,好 歹也能肚儿圆了。城里人不想饿死,一窝蜂逃奔我们河这边来。二斗高粱能换一个 花枝似的北京大姑娘,娶不起媳妇的长工佃户,都娶上了满口京腔的黄花闺女,不 少肉头户儿还娶了二房。玉桃的爹吃混合面吃得灯草胳臂麻秸腿,细脖子大脑壳, 肚子胀得像一面鼓;有一回从肉市的广和戏院送戏箱,拉到煤市街的中和戏院只有 几步路,谁想刚到粮食店北口,一阵腿软、气短、头晕、眼发黑,一头栽倒,吐出 一大滩黄汤子绿水,没哼一声就断了气。玉桃的娘揭下炕席,把丈夫头上脚下卷起 来,腰间系一根草绳儿,埋在了陶然亭的乱葬岗子,带着六岁的女儿直奔我们河这 边找活路。从正阳门城楼到鱼菱村渡口,七十二里路,十六道鬼门关,日伪军的炮 楼,看见行人就开枪,沿途尸横遍野。谷老茬子大伯热心肠儿,好心眼儿,天黑架 一只小船,顶着日伪军的枪子儿,接送闯过阴阳界的城里人。玉桃母女俩又饿又累, 一路上吓得丢了魂儿,上了船便昏死过去,谷老茬子大伯只得把玉桃母女俩背回自 己家里。干娘艾窝窝儿熬一锅不稀不稠匀溜溜的小米粥,晾得不凉不烫正可口,拿 一根筷子撬开玉桃母女俩的嘴,灌下了几勺,玉桃母女俩便苏醒过来。连吃三天饱 饭,玉桃便跳跳蹦蹦找我到河滩上玩耍。玉桃娘的脸蛋儿也粉白晕红,原来是个俊 眉俏眼的小媳妇儿。谷老茬子大伯只有几亩河洼地,他和干娘艾窝窝儿两口人,也 只能糠菜半年粮;多两张嘴吃饭,十天半月便招架不住,想给玉桃娘找主儿。干娘 艾窝窝儿探了探玉桃娘的口风,玉桃娘却只愿给谷老茬子大伯做小,不肯嫁给别人。 谷老茬子大伯心肠软,不忍把她赶出门去,愿意跟她兄妹相称;干娘艾窝窝儿却另 有打算,一心要把玉桃娘收下来,跟她不分大小。干娘艾窝窝儿婚前跟谷老茬子大 伯相好三年,到鱼菱村跟艾踢蹬受罪三年,改嫁谷老茬子大伯又已三年,吃过不知 多少偏方,却一直不见有喜。她觉得对不起谷老茬子大伯,便想叫玉桃娘替她给谷 老茬子大伯生个儿子。谷老茬子大伯一怒之下,独自搬到渡口,搭个窝棚遮风避雨; 直到天寒地冻封了河,不得不搬回家去,也就不得不跟玉桃娘同了房。玉桃这才改 姓谷。她比我小两岁,个子比我矮半头,我管她叫毛桃子。 干娘艾窝窝儿有令,我也得管玉桃娘叫干娘,处处跟她平起平坐。在我眼里, 这二位干娘也真是难分高低上下,她们都很好看。前脸儿,后影儿,身腰儿,眉眼 儿,差不多一模一样,大同小异,就像一母所生。只是玉桃娘两个颧骨两朵红云, 一天到晚咳嗽,比起干娘艾窝窝儿显得娇弱,也没有干娘艾窝窝儿那么喜兴。她跟 我也很亲热,给我做过一双认脚布鞋,一双骆驼鞍的棉鞋。她管棉鞋叫毛窝,那是 北京城里的方言土话。两位干娘,在我身上各有心思。干娘艾窝窝儿喜欢我跟秋老 虎亲近,叫我跟秋老虎拜把子;玉桃娘却要把我和玉桃拴一堆儿,给我们糊风筝, 捆毛毽子,叫我们一同玩耍,形影不离。我放学回家,刚扔下书包,玉桃娘就隔着 墙喊道:“在学堂里关了一天,快过来跟你桃妹子放风筝踢毽儿,散散心火!”我 本来想找在河边放牛的秋老虎摸螃蟹,只得顾此失彼。两位干娘互相开玩笑,我常 听见她们这个管那个叫亲家母,那个管这个叫亲家母,也不知是何用意。不久,玉 桃娘有了喜,干娘艾窝窝儿便不许她下炕,不许她推碾子推磨,不许她抱柴做饭, 也不许她飞针走线。玉桃娘闲在炕上,饭来张口,却一天比一天削瘦。过了年,开 了春,桃花水涨满了河岸,玉桃娘只剩下一把骨柴,不能起炕了。夜晚,她一声声 咳嗽到天亮,吵得四邻不安。自从我上了学,便搬回家睡。这一天晚上我刚迷糊, 就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是干娘艾窝窝儿破门而人,要把我背到她家去。她等不得我 穿衣裳,扯一床被子把我包裹起来,背起就走。到她家进屋一看,熬干了油的一盏 灯,灯光一阵比一阵微弱。玉桃娘无声无息地躺在炕上,下身铺着一层厚厚的沙子, 谷老茬子大伯守在她的枕边,满面泪水,谷玉桃吓得远远的躲到炕脚的角落里。原 来,玉桃娘今晚咳嗽得搅动了五脏六腑,一下子小产了;掉下的血块子已经看得出 是个男胎,心疼得她惨叫一声,喷出一大口血,昏死过去。干娘艾窝窝儿把我放到 炕上,轻声唤道:“玉桃她娘,我把干儿子背来啦!”玉桃娘挑起了眼皮,却已经 目光散乱,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想摸一摸我也抬不起胳臂。我一点也不害怕,抓 住她那冰凉的手,硬咽着叫了一声:“干娘!……”干娘艾窝窝儿突然厉声问道: “儿呀,你长大了娶不娶玉桃做媳妇?”我也顾不得左思右想,赶忙点了点头。玉 桃娘扯了扯嘴角,像是笑了笑,闭上了眼睛,咕噜一声咽了气。 谷玉桃女扮男装,给她娘摔丧盆子打白幡儿。我也穿了孝,见人磕孝头,灯下 跪灵,送葬到坟地。 一死两口,坑得谷老茬子大伯痴痴呆呆二年多,干娘艾窝窝儿也大病了几场。 直到土改分了地,才一扫愁眉苦脸,眉开眼笑起来。 这一年正月十五雪打灯,春天雨多风少,一籽落地万籽归仓,秋收是个百年不 遇的好年景。头一场冬雪三尺厚,东北大军进关,关里关外两路大军会师,打下了 天津卫,包围了北京城。我们河这边村村成立剧团,大办花会。鱼菱村的狗打架戏 班,到各村跑野台子。莲房村的高跷会,柳伞村的霸王鞭和打花鼓,绿杨堤的跑旱 船,也是争奇斗胜,各不相让,走到哪村吃那村。谷老茬子大伯要抢上风,又攥起 了小车会;都是谷姓人,而且男女同台。 小车会的故事,各村各有特色,各有路数。谷老茬子大伯主办的小车会,演的 是一个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小媳妇坐车回娘家,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推车,两个丫 头拉车,两个村姑傍车,一个傻柱子和一个二百五护车;沿途登高、下坡、穿街、 过巷,踩着锣鼓点舞蹈。看的是坐车小媳妇跑圆场,上身不动,车起快慢全靠坐车 小媳妇的腿功和脚力,还要看推车老头儿的腰功和髯口;拉车的丫头配合着坐车和 推车的,一只手背绳,一只手舞弄手帕;傍车的村姑肩上,柳枝挑着花篮,手上舞 扇;护车的傻柱子背着褥套,二百五摇着铃铛,翻斤斗,打把式,戆头戆脑,装傻 充愣,逗得观众哈哈大笑。忽然,面前一条大河,河上一座大桥,从桥上走下一位 花花公子,舞动着手中的泥金折扇,像一只狂蜂浪蝶,调戏坐车的小媳妇。护车的 傻柱子和二百五横拦竖挡,推车的老头儿巧妙进退,拉车的丫头和傍车的村姑也守 住阵脚。紧锣密鼓,大家各显身手,一片花团锦簇。花花公子未能得逞,退回桥头, 不许过桥。于是,傻柱子、二百五和两个村姑发动进攻,花花公子要跟每个人对舞 一回;累得他难以取胜,两家讲和,同唱一首太平年民歌。结果,花花公子放行, 小媳妇回到了娘家。 干娘艾窝窝儿扮演坐车的小媳妇,谷老茬子大伯扮演推车的白胡子老头,他的 两个侄媳妇扮演拉车的丫头,大侄子和秋老虎扮演二百五和傻柱子,我和谷玉桃扮 演傍车的两个村姑,谷老茬子大伯的二侄子扮演花花公子,头一天上场,就引起轰 动。庙会上,莲房村的高跷会、柳伞村的霸王鞭和打花鼓、绿杨堤的跑旱船都黯然 失色,成千上万的观众里三层外三层,将谷家班的小车会团团围住,只给他们留下 稀稀落落的几个看客。 不过,干娘艾窝窝儿已经见老,擦上胭脂抹上粉,远看仍有少妇的风韵,近看 可就是一位半老的徐娘了。而且,扮演公子的是谷老茬子大伯的二侄子,调戏婶娘 便放不开手脚。扮演拉车丫头的二侄媳妇,虽然活泼可爱,却又生得人高马大,令 人感到可笑。另一个扮演拉车丫头的大侄媳妇,个子瘦小,脸皮儿薄,羞羞答答, 扭扭捏捏,一台好戏被她大煞风景。于是,谷老茬子大伯当机立断,调整角色。他 和干娘艾窝窝儿即时引退,又裁汰了大侄媳妇。二侄媳妇扮演坐车的小媳妇,大侄 子扮演推车的老头儿,另找两个外姓的姑娘扮演拉车的丫头,一个外姓的小伙子扮 演护车的二百五。大侄子推车虽然比不上谷老茬子大伯,二侄媳妇坐车却比干娘艾 窝窝儿吸引观众。二侄子调戏的是自己的媳妇,更给这台好戏大为增色。莲房村、 柳伞村和绿杨堤的花会败下阵来,不敢出村了。 我虽是个黄口小儿,却早就憋足了大丈夫气,不愿扮演挑花篮的村姑,眼馋那 个满场飞舞的花花公子。谷老茬子大伯的二侄子是通州一家书铺的店员,正月初六 开市大吉,他得回书铺站柜台,我不等谷老茬子大伯下令便抢了班。谷玉桃也不示 弱,我抢班她篡位,自作主张扮演坐车的小媳妇。谷老茬子大伯的大侄子不想恋栈, 推车老头儿一角,自动让给秋老虎了。 鱼菱村孩子班的小车会,谷玉桃、秋老虎和我是三足鼎立的台柱子,走遍方圆 几十里的村镇和庙会。县里奖给每人一双鞋,区里奖给每人一条毛巾;村里开了庆 功会,奖给每人十串糖葫芦,十二挂鞭炮。 谁想,正月十五演出最后一场,收场却是个悲剧。 七 长大了娶谷玉桃做媳妇,这是我在玉桃娘临死之前点了头的。只是那时我才九 岁,又是黑更半夜被唤醒,看见玉桃娘奄奄一息,惊吓得昏头呆脑,心慌意乱中听 见干娘艾窝窝儿问话,也不知是点了头还是摇了头。玉桃娘出了殡,没过多少日子 我便脱了孝,不管摇头点头都忘到脖子后头了。 可是,当时只有七岁的谷玉桃,却人小心大,刻在心上不可磨灭。 鱼菱村的小小子儿和小丫头儿,十有八九三五岁就订亲,门当户对而又交情深 厚的人家,更喜欢指腹为婚。又盛行小女婿娶大媳妇。女大三,抱金砖,最吉利。 我在这方面,却是接连走背字儿。头一回,指腹为婚顶了牛,对方呱呱坠地,也是 个光葫芦头的秃小子。三岁那年有人保媒,挑选了好日子过帖;不想过帖的前一天, 我在一家门口捅狗牙,被狗咬了腿。女方是属狗的,家里断定那个丫头片子是剋夫 命,打退了这门亲事。五岁又有媒人提亲,双方交换了大红庚帖。谁知没过几天, 我那位未婚妻得了时令病;她家不找大夫,却到艾大辈儿看守的破庙里烧香拜佛, 从香炉里挖了半碗香灰,又从庙后的枯井里汲上一瓢混浊的井水,调拌得像一碗稀 粥,捏着我的未婚妻的鼻子灌下去,刚喝三口便一命呜呼。明明是死于迷信,却认 定是我剋死了她。她死得委屈,我被强加罪名更是冤枉。接二连三婚姻不利,家里 找来一位铁嘴先生,给我算卦。这位铁嘴先生有一条能把死人哨个翻身的舌头,我 家老人对于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大事小情都要求他判断吉凶祸福,言听计从,有如 最高顾问。他不但能随机应变,而且能无中生有。掐算了一下我的生辰八字,拍着 大腿惊呼不已,咬定我的命相贵不可测,高不可攀,十年之后红鸾星照命,必得千 金小姐。我家老人最爱戴高帽儿,铁嘴先生正是投其所好,几句花言巧语,便被迷 住心窍。虽然后来又有煤婆儿踢门槛子,都被我家一口回绝。当我在小车会里大出 风头的时候,我已经十三岁,念了一年初中。河这边三个村和河那边一个村,上中 学的我是头一个,我家就更眼眶高了。 谷老茬子大伯和干娘艾窝窝儿,眼尺心秤却跟我家大不相同。 我家虽有五十四亩地,却有十三口人,土改不增不减。老哥们四位,四股均分, 我们这一房只能分到十三亩半地。这时,我又有了两个弟弟,小哥仨分家,我只得 四亩二分五厘,比贫下中农占有的土地还少。谷老茬子大伯原有三亩河洼地,土改 时又分给他、干娘艾窝窝儿和谷玉桃八亩,秋老虎入户,带来六亩,一共十七亩, 比我们这一房还多三亩半地,可算门当户对。老两口子跟一儿一女讲定,日后兄妹 男婚女嫁,秋老虎带来的六亩仍归自己,另外继承干娘艾窝窝儿名下的三亩;此外 便是谷玉桃的。谷五机可得八亩地,比我能分到的四亩二分五厘多一倍,我便是高 攀了。倘若我再有两个弟弟(后来果然如此),分到我名下的只不过二亩六分一厘, 比起八亩地的谷三桃,显然是个穷小子。 所以,谷老茬子大伯和干娘艾窝窝儿认为我娶谷玉桃,如果不算高攀,那么也 不是低就。 谷玉桃也有自己的一把尺,一杆秤。 她倒没有想过谁的地多,谁的地少;但是却拿她那一把尺,量了量我俩谁长谁 短,又拿她那一杆秤,过了过我俩谁轻谁重。 她六岁到鱼菱村那一年,黄皮寡瘦,蓬头垢面,活像一只火燎毛的小家雀儿。 自进谷老茬子大伯和干娘艾窝窝儿的家门,哪怕是吃榆钱饭、杨芽菜团子、打糊饼、 轧铬铬,反正再没有叫她挨饿;几个月的功夫,个子高了,也长肉了。鱼菱村的水 清又甜,洗净了她身上的污垢,润透了她的肺腑;人眼是镜子,我看得见她一年比 一年水灵,一年比一年细嫩。村里的老人见过一茬又一茬的姑娘,都说谁也不如她 长得好看,好看得就像侍立观音大士莲座右侧,手捧着净水瓶的玉女。不怕不识货, 就怕货比货;拿我跟她对照,那真是麻绳串豆腐,提不起来了。我在童年时代,又 黑又瘦,黑得像从灶膛里扒出的烧棒子,瘦得拆散了架不够喂一只鹰。我和谷玉桃 在长相上一丑一俊,她高一头,我低一等。我自幼娇生惯养,又馋又懒,整天贪玩 儿;家里打发我割草拾柴,半天割不了一捆,拾不了一筐。谷玉桃深受谷老茬子大 伯影响,又有干娘艾窝窝儿身教,一不馋二不懒,整天手脚不闲,跟我搭伴割草拾 柴,前响两捆三筐,后晌两筐三捆;她跟我对比,是一以当十。我不会编筐织篓, 她编出的筐和织出的篓子,拿在集市上抢着买,针线女红,我一窍不通,她却得心 应手。爬树我没有她爬得高;凫水我没有她凫得远;摸螃蟹她一掏一只,我摸螃蟹 却被夹住了手;打鸟儿她一网能扣一对,我打鸟儿白搭鸟食,网网落空。相比之下, 我的手比她的脚丫子还笨,她的脚丫子比我的手还巧。我的高明之处,只不过识几 个字,一不能当饭吃,二不能当柴烧,三也不能当衣穿,百无一用是书生。 谷玉桃在我面前没有自卑感。 鱼菱村那些跟我的年龄不相上下的女孩子,没有一个人上学念书;上学念书是 小子们的事情,谷玉桃从来没有感到有上学念书的必要。 我对上学也没有多大兴趣,只是家里逼我上学才上学。我年幼无知,只顾眼前 快乐,哪里想过今后的生计问题。钻柳棵子地打鸟儿,河岸下摸螃蟹,爬树掏鸽子 蛋,绕柴禾垛藏猫儿,下河凫水扎猛子,一边玩耍一边放几只羊,割一捆草,拾一 筐柴,仨饱一倒,其乐无穷。长大了呢?前边有车,后边有辙,土里刨食就是了。 守在村边种西瓜,西瓜卖钱多,自己吃着也方便,何乐而不为?西瓜拉了秧,那就 给大船拉纤,走南闯北开眼界,能像谷老茬子大伯,就算没有白活一辈子。可是, 家里的老人尝过酸甜苦辣,懂得世态炎凉,不能不替我做长远打算。千里搭长棚, 没有不散的筵席,十年之内老哥们分家,不出二十年小哥们也得分家,指靠分到我 名下的四亩二分五厘地,甚至是二亩六分一厘地,糊不上一张嘴,那就得扛长工, 当佃户,娶不起媳妇只能更名改姓倒插门儿。不想脸朝黄土背朝天,另外还有两条 出路。一条是到天津卫学手艺,一条是到北京学买卖。作坊里的老板和师傅,张口 骂人,抬手打人;买卖家的规矩大,学徒的就像童养媳妇,学徒三年就像蹲三年大 牢。我是个娇哥儿,哪能吃这个苦,受这个罪?思来想去,只有念书。万般皆下品, 惟有读书高。读,读,读!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 学而优则仕,当官发大财。虽然我被娇得捧在手里,顶在头上,不愿上学却不能依 了我;我被迫无奈,只得硬着头皮上学。上学之后,老师那连阴天的脸子,讲台上 的藤杆子,挂在墙上的杉木板子,吓得我不敢不收心敛性,俯首帖耳。我虽没有挨 过多少打,却亲眼目睹多少人挨打。藤杆子敲在脑壳上,一敲一个鸡蛋大包;把人 按在板凳上,摘下杉木板子,一板子红,两板子肿,疼得哭爹叫娘,呼天喊地。打 马骡子惊,杀鸡给猴看,我只有一心扑在书本上。越念越有滋味儿,越念越入了迷, 年年大考甲等第一名,叫响了河这边和河那边四个村;给我家争了光,露了脸,我 家就更不知道我卖多少钱一斤了。 只有谷玉桃讨厌我念书。 她已经是干娘艾窝窝儿的一大帮手,能当半个家了。干娘艾窝窝儿做饭,她抱 柴禾烧火,吃过饭刷盘子洗碗。干娘艾窝窝儿到我家推碾子推磨,她给牵驴;干娘 艾窝窝儿筛面,她扫碾台掏磨眼。她还会飞针走线缝缝补补,也学会了抱着夹板纳 鞋底儿。春天耕地她拉墒,立夏薅草间苗她手疾眼快;秋收她提着篓子检豆粒儿, 背着背筐拾零穗儿;扛着铁锹挖豆鼠子窝,能喂两口大肥猪;冬天爬树打干枝儿, 烧得炕面子能烙饼。 土改以后,日子好过,她也知道打扮自己了。头上杭一条紫红头绳的大辫子, 身上穿一件土布印花的小褂,可就是不爱穿鞋,光着脚丫儿,裤筒挽到膝头;一半 是个俊俏的农家少女,一半却又像个野小子。 我每天头顶着星星上学,最怕迟到受罚,一路飞跑。她早在村外池塘里洗了脸, 一手拎筐,一手拿镰,站在洒满露水的草丛中。 “上学去呀!”她笑着问道。 “割草哪!”我也顺口答音,点了点头,没有停住脚。 她跳到大路上,张开胳臂拦道:“念了好几年,还没念够吗?” “书到用时方恨少。”我只得站一站,“念完了高小,我还想考中学。” “念书有吃饺子香吗?” “比吃燉肉都香。” “有吃糖葫芦甜吗?” “比喝蜜还甜。” “歇两天吧!”她的眼睛闪闪亮,“你考第一名,等一等跟得上趟的。”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从她的胳臂下钻过去,一溜烟跑了。 教不严,师之惰;我们那位老师相信棒下出孝子,不打不成才。不管你多么严 守校规,用心念书,隔一些日子也得敲打一顿,这叫戒骄戒躁。 我这个甲等第一名也不能幸免。 躲得了初一,躲不开十五,我一个月至少被敲两回。头顶着藤杆子敲出的鸡蛋 大青包,夕阳西下放学回来,一路上越想越委屈,滴滴答答洒下一路眼泪。 谷玉桃身背一大捆草,迎候在半路途中。 “哟!”她拖个长腔惊叫一声,“是马踢了你,还是狗咬了你?” “老师……找碴打人……”我抹着眼睛呜呜哭道,“我背书…… 滚瓜烂熟, 他硬说我……像吃热汤面,咬字不真,吐字不正,打了我三藤杆子。” “你不会骂他吗?”她气忿忿地喊道。 “天地君亲师,我怎么敢骂他呢?” “你不会咬他吗?”她又恶狠狠地喊道。 “师徒如父子,我怎么能咬他呢?” “不上他的学啦!”谷玉桃扳过我的脑壳,掌心轻揉我头上的青包,嘬着嘴唇 吹凉气,“都不念他的书,学堂关了张,老东西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叫他张 着大嘴喝西北风去吧!” “我敢不上学,家里得把我打个碱死。” “你逃学呀!”她给我出主意,“你背上书包,假装上学,出了村就跟我搭伴, 到河湾子打鱼、捞虾、摸螃蟹。” “好吧!我也受够了。” 可是,睡了个大觉,早晨醒来摸了摸脑壳,三个青包一夜之间消失了,逃学的 念头也就一扫而光。 谷玉桃正在村外池塘洗脸梳头,见我背着书包出了村,连连招手,叫道:“快 过来,到河湾子去!” “念书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头也不回,飞跑而过。 谷玉桃追赶不上,啐着我的背影,骂我是贱骨头。 那时,乡下的小学没有星期日休息,开了学就得一口气念到放假,我跟谷玉桃 每天只能匆匆照面。 “上学去呀!”谷玉桃忽然不是两手空空拦路,有时手托着两个煮鸡蛋,有时 手捧着蜜桃、葡萄、红枣,有时手攥一把洗得干干净净的甜芦根,“吃吧!吃完了 再走也不晚。” 我便站住脚吃下去,两人多站一会儿,多说几句话。 解放军打下天津卫,又开进北京城,小车会收了场,我要进京上中学。这几年, 我的压岁钱都从串学馆的小贩手里买了书,自己看完了借给别人看。一连三天,我 串百家门,向本村父老辞行,顺便也把散借各户的几十本书收回来。我抱着一大摞 书回家,路过一座豆秸垛,谷玉桃突然从豆秸垛后面跳出来,眼露凶光,满面杀气, 很像“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的女响马。 “玉桃!”我满面春风地向她走去,“明天我进京上学,再见了。” “你死外丧吧!”她腾空而起,猛扑上来,抢过几本书,一边乱撕一边咒骂, “我这辈子不想再见你!” 我爱书如命,撕我一页书就像割我一片肉,顾不得好男不跟女斗,也张牙舞爪 跟她扭打。我自幼文弱,念了六年书,沾上书生气,虽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却已经 只会动口,不会动手了。谷玉桃跟我大相反,春夏秋冬河滩上野跑;打人抓脸,心 狠手黑,骂人揭短,舌尖上挂马蜂钩子。也不知是不是谷老茬子大伯教过她拳脚, 我想跟她大相扑,她滴溜溜闪过我的一扑、一掀、一剪;迎面一掌推倒墙,脚下枯 树盘根扫堂腿,打得我一连倒退八九步。不等我两脚站定,抓一把沙土劈头盖脸撒 过来;我被迷住双眼,呵呀一声蹲下身子。她捡起散落满地的一本又一本书,就像 晴雯撕扇,撕一把扬一把,片片纸屑化蝴蝶,半入春风半入云。 一串恶作剧的笑声,谷玉桃得胜而归。 八 我睁不开眼,可听得见谷玉桃撕书,疼得我心都碎了。笑声中谷玉桃早已不知 去向,我更急得又蹦又跳,满嘴沙子喊不出来。忽然两只大手抄起我的身子,扛在 身上就走,我感觉那是谷老茬子大伯;虽然已经是个十三岁初中学生,却忍不住哇 地一声哭了。 谷老茬子大伯把我扛进他家门口。 一声尖叫,谷玉桃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尖叫着像一只发了狂的野猫,又要 扑过来抓人咬人。 “跪下!”干娘艾窝窝儿厉声喝道。 我听见谷玉桃呜呜咽咽啼哭起来,心里感到一阵得意。谷玉桃、秋老虎和我三 个人,我在谷老茬子大伯和干娘艾窝窝儿的心目中占首位,谷玉桃和秋老虎半斤八 两;谷老茬子大伯偏疼谷玉桃,干娘艾窝窝儿偏疼秋老虎。 “秋虎,水热了吗?”谷老茬子大伯问秋老虎道。 正在外屋柴灶烧火的秋老虎,瓮声瓮气答道:“热得能烫熟一口大肥猪。” 谷老茬子大伯把我扛进暖烘烘的屋里,放在铺着狗皮褥子的炕上,又喊干娘艾 窝窝儿道:“秋虎他娘,你打一大盆水,给二小子洗出个光头净脸。” 院里,罚跪的谷玉桃啐道:“洗干净了多加佐料儿,狗也不吃。” 土改以后头一个中秋节的夜晚,我在谷老茬子大伯和干娘艾窝窝儿家里吃过节 饭。谷老茬子大伯喝光了满葫芦酒,带着七八分酒意,一手拍打秋老虎的脑壳,一 手抚摸我的脑瓜儿,醉眼朦胧地望着干娘艾窝窝儿,呵呵笑道:“一个是咱们的大 小子,一个是咱们的二小子,你虽是一朵谎花不结瓜,却有天官赐福,贵子成双。” 秋老虎、谷玉桃和我每人敬干娘艾窝窝儿一盅酒,月光下都看得出她的脸上挂 了红。她把谷玉桃拢在怀里,说:“借你的光,我还有个三丫头哩!” “我不是三丫头!”谷玉桃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拧着脖子,噘着小嘴儿。 干娘艾窝窝儿被扫了兴,拉长了脸说:“三个人里你最小,你不是三丫头又是 什么东西?” 谷老茬子大伯却是轻声细气,劝谷玉桃道:“咱们谷家老辈子留下的规矩,兄 弟姐妹大排行,你得管他俩叫大哥二哥。” 谷玉桃白了我一眼,说:“我不管他叫二哥。” “他比你大两岁呀!” “那也不配。” “说了一个一,道了一个一,什么开花儿在河里?”秋老虎挤眉弄眼,怪声怪 气唱起来,“这朵鲜花儿你可瞒不了嘚儿我吧呀咿儿哟,莲蓬开花在河里吧咿格呀 儿哟。” 谷老茬子大伯伸手扯了扯谷玉桃的小辫子,指点着我的鼻子说:“他是识文断 字的小学士,难道不配当你的二哥?” 谷玉桃的鼻子翘上了天,说:“他就是进京赶考中了状元,我也跟他男女平等。” “说了一个二,道了一个二,什么开花儿一根棍儿?”秋老虎摇头晃脑,“这 朵鲜花你可瞒不了嘚儿我吧呀嘚儿哟,韭菜开花儿一根根儿吧咿格呀儿哟。” 谷老茬子大伯又问谷玉桃道:“你不叫他二哥,又管他叫什么呢?” 谷玉桃一扭脸儿,不吭声了。 “说了一个三,道了一个三,什么开花儿赛刀尖?”秋老虎手舞足蹈,“这朵 鲜花你可瞒不了嘚儿我吧呀咿儿哟,马兰开花儿赛刀尖吧咿格呀儿哟。” 干娘艾窝窝儿伸出手指,一连戳了谷玉桃的额头三下,追问道:“你说话呀!” 谷玉桃下巴颏儿顶着胸脯子,闷声不响。 “说了一个四,道了一个四,什么开花儿一身刺?”秋老虎的大嗽叭嗓子,一 边唱一边冲谷玉桃吐舌头,“这朵鲜花儿你可瞒不了啃几我吧呀晰儿哟,黄瓜开花 儿一身刺吧咿格呀儿哟。” “住嘴!”谷玉桃的嚷叫压过了他的歌声,“我有什么瞒不了嘚几你吧呀咿儿 哟?” 秋老虎捏着喉咙装小嗓儿,唱道:“你想当老二的媳妇儿吧咿格呀儿哟。” 谷玉桃扑到他身上又抓又咬,他打了个滚儿;滚起来绕老枣树,钻葡萄架,爬 上水蜜桃树,跳墙逃走。 虽然谷玉桃不当三丫头,我可是从这一天起便是二小子了。 干娘艾窝窝儿打来一大盆水,放到炕沿上,拿起笤帚扫我身上的沙土,轻轻给 我脱下上身的衣裳,嘴里骂着谷玉桃:“这个死丫头是一条疯狗,真敢下毒手。” 洗出一大盆泥汤,我才睁开眼睛。从玻璃窗眼里看见,谷玉桃跪在老枣树下的 一块洗衣裳搓板上,高昂着头,仍然是眼露凶光和满脸杀气。秋老虎坐在外屋门槛 上,可怜巴巴望着罚跪的谷玉桃,嘴里嘟嘟哝哝:“打了不罚,罚了不打;你打了 他,就不该撕他的书。” 干娘艾窝窝儿给我穿上衣裳,又把笤帚疙瘩递到我手里,说:“二小子,你到 院里把那个疯狗丫头打个皮开肉绽,一报还一报。” 秋老虎霍地从外屋门槛上站起身,一挑门帘闯进里屋,脚站丁字步,挺着扇子 面胸脯,说:“娘!我替玉桃挨打,活剥我的皮也心甘情愿。” “虎哥,咱俩亲如一奶同胞,我怎么能打你呢?”我的心一酸,眼眶潮湿了, “我也不打玉桃,只是这辈子再也不答理她了。” “咱们住就像从一条娘肠子爬出来,不能结下死疙瘩!”秋老虎瞪着眼珠子嚷 道,“你不打她也得罚她,罚了她再答理她。” “怎么罚她?”我问道。 秋老虎憨笑道:“罚她念书。” “念多少?” “你念中学,她念小学;你念大学,她念中学。” “我这个犬女,不想配他那个虎子!”跪在洗衣裳搓板上的谷玉桃,又尖着嗓 子叫起来,“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层皮;什么他念中学我念小学,我才不愿一辈子 都矮他一头。” “这话从何说起?”我莫名其妙,“什么时候我说过这句话?” 秋老虎哼了一声,说:“是你姥爷恶语伤人,才逼得玉桃撕你的书。” 我看看干娘艾窝窝儿,干娘艾窝窝儿的脸像一张白菜叶子,掀起衣襟擦眼泪。 又看看谷老茬子大伯,谷老茬子大伯阴沉着脸,抱着双膝背靠墙,闷着头抽旱烟, 心里十分痛苦。 原来,谷老茬子大伯和干娘艾窝窝儿这些日子乐过了头。他们见我和谷玉桃在 小车会里扮演傍车的村姑,又扮演公子和坐车的小媳妇,方圆几十里人所共见,真 像谷秀双穗,天生一对儿;便想在我进京念书之前,把这门亲事凿定,了却一桩多 年的心愿,玉桃娘也就含笑九泉了。土改之前,两家门楼有高低,也并不是天壤之 别;土改以后,我家原封不动,他家一步登高,两家难分上下了。老两口子只觉得 十拿九稳,马到成功,也没有找媒人,亲自登门联姻。他们哪里知道,我家早被鬼 迷心窍,梦想我被哪一位达官显贵招为东床佳婿,全家也攀龙附凤沾个光;怎么会 叫我娶个头顶着高粱花儿的柴禾妞子,赔本赚吆喝。谷老茬子大伯和干娘艾窝窝儿 兴冲冲开了口,我家却给他们兜头浇了一瓢冷水;碰巧我的外祖父正住在我家里, 这位三家村冬烘先生出身的老爷子,更是满脑瓜子功名利禄思想,一点也不顾谷老 茬子大伯和干娘艾窝窝儿的脸面,吹了吹几茎稀疏的猫胡子,鼻孔里冷笑着哼着: “犬女焉能配虎子?你们还是降格而求去吧!” 隔壁,谷玉桃和秋老虎正爬到水蜜桃树上,扯着耳朵偷听两家老人的说话。 “虎哥,这位老爷子念的是什么咒呀?”谷玉桃小声问秋老虎道。 秋老虎和我都爱听评书,常听走村串乡的评书艺人说《三国》,满肚子耳食的 学问。他的脑瓜子没转弯儿,便答道:“三国时候,孙权想跟关云长攀亲家,就打 发媒人到关云长家里,劝关云长把女儿嫁给孙权的儿子;关云长一听火冒三丈,破 口大骂:‘他那个狗养的儿子怎么配得上我这个虎生的女儿?’这就叫虎女焉能配 犬子。” “我听这位老爷子说的是犬女……”谷玉桃醒过味儿来,“他骂我是狗养的!” 谷老茬子大伯和干娘艾窝窝儿灰头扯脸从我家走出来,谷玉桃恼羞成怒,跳下 水蜜桃树,风风火火找我拼命。 我挨了一顿暴打,这时才恍然大悟。 “二小子,我打定主意了!”谷老茬子大伯抬手抹了一把脸,露出了笑容, “玉桃名下有八亩地,我卖了这八亩地也送她进京念书;你念到哪儿,她也念到哪 儿,棋逢对手。” “那八亩地是咱家的饭锅!”谷玉桃从洗衣裳的搓板上一跃而起,“您敢卖地, 我就敢上吊。”说着,她从屋檐下摘下一条捆草的绳子,搭在老枣树的杈桠上。 “小妹!”秋老虎一阵风跑出屋去,从谷玉桃手里把绳子抢过来。 干娘艾窝窝儿眼泪汪汪地骂道:“这个死丫头,一身滚刀肉;二小子是个文弱 书生,怎么惹得起她?”她一阵气虚,歪倒在被垛上,伤心透顶了。 “唉!”谷老茬子大伯一声哀叹,抱着头蹲在了炕沿下。 小小的一个黄毛丫头,难倒了这位顶天立地的好汉了。 我蔫溜溜的走了。 “滚吧!”在我身后,秋老虎哐啷关上街门,插上门闩,顶住门杠。 九 那时,一条三百里的京津公路,只有一家私营的远通汽车行跑客运。这家汽车 行只有一辆老掉了牙的大轿子客车,却不烧汽油,也不烧煤炭,全靠六棱八瓣的劈 柴做动力。跑起来带着一股飞灰弥漫的浓烟,远看像一头尾巴上着了火的老牛。早 晨六点从前门箭楼子发车,到通州城内四十里,气喘吁吁跑一个半小时;路过我们 鱼菱村对岸的绿杨堤车站,那就傍晌了。这辆老牛破车在京津二市之间,一天跑一 个来回。车到天津卫,不敢逗留片刻,司机拨转车头,嘴叼着饽饽上路;从天津卫 的金刚桥起点站返回北京前门箭楼子,早已万家灯火,夜市都快收摊了。 车少人多,车厢里像密封的沙丁鱼罐头,车顶子上也坐满了人。车顶子上有一 圈半尺高的栏杆,又襻上几条交叉的粗大麻绳,车跑起来,乘客前仰后合,东倒西 歪,就像竹筛子里摇元宵。一路上不能打盹儿,要抓紧栏杆和麻绳,免得车走大甩 弯摔下来。店大欺客,票价昂贵,从绿杨堤车站到北京城内七十多里路,要花二斗 玉米买一张票。车轱辘一转,大米白面;手把方向盘,给个县长都不换。那个麻脸 汽车行老板,镶着满口金牙,戴着满手戒指,一只腕子上一块手表;北京有一房家 眷,天津卫有一处外室,沿途还要拈花惹草打野食。 我是个穷学生,进京念书坐不起远通汽车行的客车,一向是步行三十里,到通 州南站坐火车。有时行李沉重,走路不便,怕错过了火车的钟点,便在绿杨堤车站 的茶棚,雇一辆二等车,或雇一头走驴。 开学前一天,我头顶着鹅毛大雪进京。离村之前,想跟谷老茬子大伯和干娘艾 窝窝儿告别。走到他家门口。却只见谷玉桃身穿大红棉袄,头戴夏天遮雨的尖顶斗 笠,垂着眼皮,一勺一勺喂猪;秋老虎戴一顶大狗皮帽子,站在她身边嘀嘀咕咕。 他们一见我走过来,都冷起脸子;谷玉桃扭过头去,后脑勺子上有反骨;秋老虎转 过身去,脊背像一堵墙。他们不愿解扣儿,我更不想服软儿,回家背起行李就走了。 从大桥上过了河,到绿杨堤车站,那雪下得更紧。茶棚下,冷冷清清,无声无 息。只有茶棚立柱上拴着一头瘦驴,脊梁骨像刀棱子,饿得啃立柱上的树皮;还有 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倚靠在泥台茶座上,里外车胎瘪得像两层皮。平日,坐二等车, 骑脚驴子,从绿杨堤车站到通州南站,逆风而行一斗玉米,一路顺风只要八升。不 是大雪天,我舍不得花这个钱,省下钱来买书。顶风冒雪路难行,行李沉得像一只 石磙子,才不得不忍痛走过去问价。驮二等车的是个罗圈腿小伙子,赶脚驴的是个 斗鸡脚老头儿,两人正躲进茶馆里,跟茶馆掌柜掷骰子,赌的是炒瓜子儿。我连叫 了几声,他们才回过头,皱着眉头刺了我一眼,恼怒我打扰了他们的雅兴。二等车 比脚驴子跑得快,罗圈腿小伙子开口就要两斗半玉米。斗鸡脚老头儿三年不开张, 开张吃三年,只比罗圈腿小伙少要二升,都比坐远通汽车行的客车贵得多,打定主 意敲我的竹杠,掏空我的腰包。大丈夫命中犯小人,我偏要赌这口气,一毛不拔, 两条腿走路。 从绿杨堤车站北上六七里,京津公路曲里拐弯穿过一片绵延连亘的沙丘,地名 红眼窝。红眼窝那大大小小的沙丘上,有的长满乍蓬,有的长满牛蒡,有的长满蒺 藜狗子,有的长满酸枣棵子。也有几棵雷击的老树,疤痢流星,半死不活,搭满了 老鸹窝。太阳落山,暮色苍茫,盛夏歇响,刮狂风下大雨,常有打门杠子的歹人, 跳出来拦路抢劫。我弯着腰走得很急。猛一抬头,看见了红眼窝,一阵心惊肉跳。 前瞧瞧,后看看,大雪中几里路只有我孤身一人,好似羊八虎口,一下子腿就软了。 我忽然觉得自己正像(儿女英雄传)里的那个安龙媒,走上穷途末路,身陷困境。 这时,身后响起一串叮叮咚咚的脖铃声,风雪茫茫中若隐若现,有人骑驴赶来。 驴是黑的,雪是白的,难道此人竟是爱骑乌云盖雪小黑驴儿的十三妹? “……站住!”骑驴的人大声呼唤,却又被风雪噎了回去,但是听得出是个四 五十岁粗声大气的汉子。 呵!大刀王五。 有史可查,当年谭嗣同南归,大刀王五一路护送,直到我们鱼菱村以南二十八 里的河务镇,两人才洒泪而别。那时沿北运河南下的驿路,便是眼下京津公路的旧 辙。 骑驴的人渐渐近了。只见他自披一件蓑衣,头戴一顶毡帽,嘴里喷着呼呼的热 气,胡髭上挂着霜凌子;坐下的大叫驴四蹄流水,他还嫌慢,鞭打不停。 “大伯!”我的眼泪扑籁籁淌下来。 “上驴,上驴!”谷老茬子大伯笑呵呵从驴背上跳下来,不等我推让,把我连 同行李抱到驴背上,他给我牵驴。 “大伯,风雪交加,您老人家还……”一大口泪水堵住我的喉咙,我咬住嘴唇 才没有哭出来。 “你干娘病了,我不能送你到南站。”谷老茬子大伯扬鞭一指,“到红眼窝, 秋虎送你,我就回去了。” “多谢虎哥!”我吸溜着鼻子,“刚才我到您家辞行,在门外看见他铁青着脸, 只当他跟我不解扣儿,我扭身就走了。” 谷老茬子大伯苦笑了一下,说:“是玉桃打发他在红眼窝等你。” 我的心像被剜了一刀,哽咽着说:“我跟她从小一块长大,没红过一回脸,这 一回是我小肚鸡肠……您替我给她捎个话,我不恼恨她了。” “儿呀!你是个好心眼儿的孩子。”谷老茬子大伯沉重地叹了口气,眼圈一阵 红,“善有善报,你不管喝下多少瓶墨水,心可不能改色。” 不知不觉进入红眼窝,突然从沙丘上跳下一个雪人,手里拿着一根枣木撅把子; 吓得大叫驴蹦跳起来,我也惊叫:“劫道的!” “畜生!”谷老茬子大伯大吼一声。 那个雪人比我更大吃一惊,叫了声:“爹!”便低下头,僵立不动。 我眨了眨眼,才看出那是秋老虎。他头上包着羊肚手巾,脸上搽着锅烟,翻穿 棉袄棉裤,露出白里子,又落满一身雪,活像一只北极熊。 “虎哥,你可真会吓唬人!”我定住了神儿,咯咯笑道。 秋老虎的头更低下去,像要钻进裤裆里。 谷老茬子大伯怒气冲冲夺过他手里的镢把子,骂道:“赶快送你兄弟上火车, 伤了他一根汗毛,我把你跟玉桃都打得缺胳臂断腿,倒栽葱活埋了你们。” “爹,您老人家……别生气了。”秋老虎吭吭哧哧,“等我送二弟回来,再跟 您老人家领罪,只是别叫我娘知道。” “你刚走,玉桃就跪在你娘面前招供了!”谷老茬子大伯把手一挥,“走吧! 早会早回。” 秋老虎接过鞭子,吆喝一声,大叫驴奔跑起来。他紧抓着笼头,跟大叫驴跑得 快慢合拍;我骑在驴背上稳如泰山。头上顶一碗水也不会洒出一滴来。 一路上我跟他逗笑,他却像个聋子听不见,又像个哑巴不吭声。我坐上火车, 火车开动了,从车窗里看见他牵着驴站在栅栏外。我向他连连挥手,他突然呼叫着: “兄弟,兄弟!”左右开弓打自己的嘴巴,哇哇放声大哭。 我不知他为何如此伤情,事过多年才打破这个问葫芦。 十 原来,当时谷玉桃想出个毒招儿,唆使秋老虎到红眼窝埋伏下来,等我走到红 眼窝,镢把子打断我的右胳臂,叫我不能拿笔写字,也就上不了学,仍然留在鱼菱 村,他俩包下我一辈子的吃喝。秋老虎抢在我的前面,刚走不到一袋烟的工夫,谷 玉桃害怕了,后悔了,跪在干娘艾窝窝儿的面前告饶;谷老茬子大伯急忙骑驴追赶, 我才避免遭劫。 这是今年正月十五,我回乡观赏五光十色而又盛况空前的花会,和荣任莲房乡 农工商联合公司总经理的秋老虎,夜宿谷玉桃的新居,三人回忆往事,清算了这笔 旧帐。我添枝加叶把这桩往事写成小说,倒不是为了立此存照,自我表现;而是由 于抚今追昔,不胜感慨。 几历生死,欣逢盛世,却已经年将半百。我多么愿意返老还童,重活一回。 重活一回,我要跟谷玉桃调换个位置;她来当我这个劳什子作家,我去当她那 个令人垂涎三尺的冒尖户。 她和她的丈夫,承包二十亩地,粮、菜、瓜三茬收入,又集资办了个小工厂, 还买了一辆卡车跑长途贩运,已是鱼菱村、莲房村、柳伞村和绿杨堤的四村首富。 一儿一女,儿子自费上大学,女儿念完了大学又考取出国研究生。 可惜的是,干娘艾窝窝儿死于吃不饱肚子的一九六○年,谷老茬子大伯死于大 浩劫的一九六六年,没有过上一会儿今天的好日子。 一九八四年一~二月作,三月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