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棠                   一河二刘

                              
    北方汉人,多是混血。要不然,西晋那“乱华”的五胡:匈奴、鲜卑、羝、羌,
怎么在北方无影无踪了呢?这不是无中生有的大胆假设,而是水有源树有根,一点
就通的思考。我这个姓刘的人,可能是苟且偷生的刘阿斗的亲支旁脉,也可能是冒
姓为刘的匈奴人后裔。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宁当鸡头,不作凤尾。宁抱竹竿,不扶井绳。宁为匈奴
人的“巴图鲁”(儿郎),不作刘阿斗的“凤子龙孙”。不过,我家更有可能是刘
阿斗的“凤子龙孙”和匈奴人的“巴图鲁”的合二而一。我是汉化匈奴人,或是带
有匈奴骨血的汉人。我的乡土小说,表现出明显的汉胡文化特色。
    近年,我的乡土小说更具有鲜明的家史和自传色彩。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
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下面的故事,恳请半信半疑。
                                                       ——作者题记
                                   一
    北运河拦腰有个二马槽子渡口,槽北叫上河,槽南叫下河。刘二皇叔本是上河
四王子村人,人所共知是胡爹汉娘的杂种。他跳槽到下河,摇身一变就成了龙种,
还一手攒了个小小的村落刘家锅伙。
    一千七百多年前,枭雄刘玄德的那个傻儿子阿斗刘禅,降晋亡国,从成都押送
洛阳,被晋武帝封为安乐公,赐食邑安乐县。《晋书·地道记》和《水经注》都有
史证。安乐县就是现今北京通县运河西岸地域。
    阿斗刘禅仍旧被软禁在洛阳,后来被司马氏毒死。他的亲属和家奴来到安乐县
潞水西岸开荒种地,建村立户,潞水就是后来的北运河,西岸为安乐县,东岸为潞
县,以后又合并潞水西南的梆县,形成了通州,至今干年变化不大。阿斗被毒死
(公元271年)二十五年后,即公元304年,“五胡乱华”的匈奴大贵族。五部大都
督刘渊在山西临汾(当时名建平)建立成汉王朝。匈奴人本来有名无姓,为了邀买
汉人民心,便自称是王昭君的嫡亲子孙。王昭君原是汉元帝的妃子,为了和番,下
嫁匈奴的呼韩邪单于。昭君行前被皇太后认作女儿,冒充公主身份出塞。刘渊等自
称是昭君之后,便有充分理由随母姓刘。刘渊死后,儿子刘聪继位;二刘父子只做
了十四年皇上,刘聪被杀,成汉王朝败亡。有些逃散的部落,在败归路上,便在潞
水河滩站了脚。听说阿斗刘禅食邑于此,只当到了舅舅家,一头栽在羊皮袄上,连
忙打发一名部帅,到舅舅家认亲。谁想,阿斗刘禅的亲属和家奴狗眼看人低,不以
自己当亡国奴为羞,却以跟归顺的匈奴人同姓一刘为耻;不但不认外甥,还把他们
捉拿起来送交官府。他们在河西不能存身,月黑夜过河,在河东落地生根。
    阿斗刘禅的亲属和家奴,在河西先后建立了公爷村、上安乐村、下安乐村、左
安乐村、右安乐村、南安乐村、北安乐村、东安乐村、西安乐村、大安乐村、小安
乐村、里安乐村、外安乐村……逃到河东的匈奴人,直到一千多年后,明崇祯皇帝
在煤山歪脖儿树上吊之前,才有了个官府注册的四王子村。
    当年逃亡到大河东岸的匈奴人部帅,是成汉王刘渊的四儿,刘聪的四弟,被全
族老少尊称四王子。四王子代代相传,族长都叫王子。然而,怎么也想不到,清军
入关,跑马占圈,大河东西岸的刘氏村落,都沦为清朝王室的皇粮庄子农奴。直到
乾隆登基,自称是汉昭烈帝刘玄德转世,发还了刘氏的村落土地,改变农奴身份为
甲等臣民,四王子村重得官府认可。从此,汉、匈两支刘姓和平相处,井水不犯河
水。日久天长,匈奴后裔刘姓,逐渐被汉家刘姓同化,穿着、礼俗、口音已无不同
之处,只剩相貌上仍有一些差异。匈奴后裔刘姓的子孙比汉家刘姓的晚生后辈,男
的粗扩高壮,女的丰满泼辣,男女都野。
    四王子村的家庙,原来祭祀的是刘渊四儿子;二刘接近,匈奴后裔刘姓自愿矮
半截低一头,改祭阿斗刘禅的四子刘谌。刘谌宁死不肯跟随阿斗降晋,到祖庙哭祭
爷爷刘玄德,自刎身亡,可算热血男儿,不愧是枭雄血脉。然而,他的亲爹阿斗却
骂他是个“不孝”的“逆子”,河西汉家刘姓的祖庙里,没有刘谌的位置。
    河东匈奴后裔刘姓虽然甘愿低一头矮半截儿,但是将“不孝逆子”刘谌立为祖
庙之主,这又惹恼了河西汉家刘姓,死活不认他们是同宗,径渭分明二刘(流)不
同源。只因清王朝是满人当皇上,不许汉人歧视外族人,河西汉家刘姓才不敢到河
东拆庙扒房,毁田平村。
    姓了一千多年的刘,在河西汉家刘姓眼里,老是个假冒伪劣,河东匈奴后裔刘
姓的巴图鲁儿郎,早已不想忍辱。有个小伙子,是老四王子的嫡传正宗血脉,上无
老下无小,水旱两路吃刀枪饭。论资排辈,这个以保镖为生的小伙子当上了族长,
村里人叫他汉根。他刚十八九岁,还没有娶妻,当上了族长就得赶快得子。给汉根
说媒的三站六婆,摩肩接踵,前赴后继,你方唱罢我登场。蔫脾气的汉根是哑巴吃
饺子心中有数,咬人的狗不龇牙,三姑六婆口干舌焦,汉根一声不吭。蔫人出豹子,
他早就盯上了河西汉家刘姓的玉人儿。
    河西汉家刘姓的老族长,有个小女儿,是大河两岸人所共知的美女,见过她的
人都说她活像她的祖奶奶,刘备的侧室甘夫人。甘夫人的肤色白壁无瑕,有如“临
风玉树”。于是,这个一千多年后的晚辈孙女,也被尊称玉人儿。想娶玉人儿的有
乡下的财主富户,还有城里的官宦人家。玉人儿的老爹却自以为奇货可居,待价而
沽,都不应允。他正如醉如痴做着国丈梦,一心想叫女儿当皇后。当不上皇后,占
不了东宫也得住进西宫。邻村永乐店,明朝出了个李艳妃,留下一出京戏《二进宫》;
自己的女儿不在李艳妃之上,也不能在李艳妃之下。同治皇帝身患杨梅大疮驾崩,
西太后抱养了四岁的亲外甥载湉继位,便是光绪皇帝。一晃十三年,小儿载湉该当
大婚,大婚之后便可亲理朝政。西太后颁旨天下选美。县、州、府、省护送美女进
京,以备皇上选用。正宫皇后注定应是满人,玉人儿只能从嫔妃序列进身。妻以夫
荣,母以子贵,如果玉人儿生个皇子,那就贵不可言了。刘老族长利令智昏着了魔。
为了女儿能入选大内,他把女儿禁闭后院,日夜苦读《女儿经》、《弟子规》、
《女箴》、《女戒》等教养妇德的古书。老头子又请当年在北京城里大宅门当过老
妈子的女人,教练女儿束胸、勒腰、走步、演礼。老爹高高兴兴疯疯癫癫;女儿却
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迎风落泪,对月伤怀,人比黄花瘦。
    汉根只见过玉人儿一面,一面之缘竟成天作之合。
    那是两年前七月十五之夜放河灯,撒满河面的河灯像满天星,东西两岸村庄富
人穷家的男女老少,步行的,骑驴的,坐车的,乘船的,从四面八方到大河观灯。
    汉根光着上身,下身的裤子挽到腿根,头箍一顶柳圈儿。他奉东家之命,在一
溜溜、一行行、一簇簇、一堆堆河灯中穿梭,以防风吹河灯挤挤撞撞,满河跑鸭子,
灯翻起火,满河飞灰,惊吓观灯看客。扁舟虽小,也比河灯大,在河灯丛中拐来绕
去,就像漂游河面的水蚊子,又名油串儿。汉根东躲西闪而又一往无前,不用杉篙,
只靠柳杆,一边划船穿行无阻,一边拨正挤撞的河灯循规蹈矩。河灯的红光烟影像
暮色苍茫中的火烧云,划船穿行灯巷的汉根,就像脚踩风火轮的红孩儿,引人注目,
一片彩声。
    玉人儿的彩声没有喊出口,注目的眼神里充满惊奇喜爱。她的老爹是河西刘姓
的老族长,公爷府村的首户。全家乘坐一只楼船,楼船上下两层,下层是货舱,上
层两间客房,男左女右一板之隔。男客房门朝东,女客房窗向西,男女不但授受不
亲,而且互不照面。女客房窗外有一道护栏,玉人儿凭栏观灯,却见汉根比河灯更
赏心说目。玉人儿一阵恍惚,头晕目眩,像一朵落花,一片荷叶,飘然而下,噗通!
栽下河灯丛中入了水。
    河灯又名荷灯,染绿的油纸剪成荷叶,粉红的油纸叠成荷花。一支小小的红烛
插在花心上,跳动着蚕豆大小的火苗儿,远看像一只闪光的萤火虫。
    汉根看见了玉人儿落水,河心水急,石磨也冲得翻转,不能刻舟求剑。他见抢
救玉人儿的人噗通噗通跳下河,像大年三十煮饺子,歪嘴冷冷一笑,扁舟划向一箭
之外,溜下小船蹲了个猛子。水中的玉人儿像一条白鱼,正扑进他的怀里。小船顺
流而下,一去不回头,他把玉人儿抱进河东岸滩上的浅苇塘。
    玉人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河西汉家刘姓在河边堆起一座孤女坟。河东匈奴
后裔刘姓,在四王子村盖起一座小小的宅院。
    汉根有了媳妇,媳妇生下儿子。儿子奶名叫金童,没有念过书却有个学名叫刘
宗汉,长大人称刘二皇叔。河西汉家刘姓是阿斗刘禅的后裔,他不但不肯低一头矮
半截儿,而且偏要高出一头长一辈儿。
    金童儿满月,四王子村喝了三天喜酒,跑了三天旱船,唱了三天野台子戏。
                                   二
    汉根跟玉人儿在苇塘里种瓜点豆,河上风流灯散,观灯的人尽兴而归。汉根这
才身背玉人儿,黑灯瞎火回到四王子村。
    汉根的小院,深藏绿树青草丛中,地势突出,居高临下,就像四王子村头上戴
着一顶斗笠。颇有族长官邸的神气。汉根把玉人儿背进房东屋,放在坑上,就转身
掀开墙柜,掏出一个蓝花包袱,扔给玉人儿,说:“换上一身鲜亮的干衣裳。”说
着,走了出去。
    玉人儿打开蓝花包袱,见是一身大红的裤褂,还有一件彩裙和几样簪钗头面。
    “喜衣彩裙就是为你买的。”汉根在门外说道。
    “这是给新媳妇买的喜衣,我怎么敢穿?”玉人儿低头捻着衣角。
    “你诓我哩!”玉人儿羞答答啐了一口,“你过去没见过我一面,心里怎会有
我这个人?”
    “我家老祖宗,娶了你们汉家的昭君公主当皇后(阏氏),我也要娶个汉家金
技玉叶大姑娘。”汉根背靠门框,隔着布帘笑道。“听说你要给选到宫里当妃子,
我就认定了娶你,娶不来就抢,做梦不知道人过几回洞房了。”
    “我才不想受李艳妃那个罪,进宫没有几年就当上小寡妇儿。”工人儿忽然吸
溜鼻子哭起来,“我不愿当李艳妃,更不想当王昭君。”
    “昭君皇后(阏氏)怎么得罪了你这位刘家姑奶奶?”汉根又嬉笑着问道。
    “好马不配二鞍,好女不嫁二男!”玉人儿气得脸儿黄,“王昭君是刘家的媳
妇,嫁给你们的老皇上,丢人不丢人,现眼不现眼?”
    “你们刘家是把她当公主嫁过去的呀!”汉根喊冤。
    “你们的老皇上死了,她又改嫁给了大太子,当上了少皇后。呸!猪狗不如。”
玉人儿咬牙切齿,连呸几口。
    “打人别抓脸,骂人别揭短!”汉根紫红了脸,“昭君皇后先嫁爹后嫁儿,那
是一千多年前的老习俗,眼下可没有后娘嫁给前房儿子的马骑母了。”
    敢说没有嫂子改嫁小叔子,大伯子娶寡妇弟媳?”玉人儿冷笑着追问道。
    “有是有……也一年比一年少……不多见了。”汉根头上冒汗脸发烧,吞吞吐
吐。
    “那就怪不得我们汉家骂你们是禽兽。”
    “我是四王子村的族长,不是金口玉言也算铁嘴钢牙,一声令下这个习俗今年
就改。”
    “不光改这两桩习俗,叔伯兄弟姐妹也不许成亲。”
    “依你!”
    “凡是姓刘的男女,不管是不是一条血脉,都不许通婚。”
    “那嫁谁娶谁?”
    “男的娶汉家女,女的嫁给汉家男。”
    “我不答应。”
    “我牵着你奔高处走,你怎么又不要脸面,偏要甘当枉披人皮的两脚畜生。”
    “你这是插圈哄我钻套哩!”
    “贼子脏心烂肺,我哪里是暗算你?”
    “你姓刘,我姓刘,同姓不能结为夫妻?”
    “我落到你手里还敢姓刘吗?”
    “谁敢逼你改姓?”
    “我爹跟河西汉家刘姓,知道你把我拐到四王子村,我已经失了身,不把四王
子村杀个鸡犬不留,不把我碎尸万段,怎能罢休?”
    “那你改姓?”
    “我叫玉人儿,玉字少一点念王,就算是王昭君的本家晚辈侄女。”
    “姓王叫王人儿,听着也顺耳。”
    “王人儿也不能叫,我改名叫胭脂。”
    “胭脂就是皇后(瘀氏)。”
    “你是王子,我正该当皇后。”
    瘀氏,又读焉支、燕支、胭脂。与汉人同化的匈奴后裔,已无任何残迹,只有
一支族歌传唱:
        失我祁连山,
        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燕支山,
        使我嫁女无颜色。
    这是《史记·匈奴列传》记录的一首匈奴民歌。汉武帝元狩三年(公元前121年)
匈奴被击败,悲歌流传。如今,这首悲歌竟成为硕果仅存的匈奴文化痕迹。
    玉人儿改名王胭脂,补了个三媒六证,也跟汉根补行了婚礼。
    偷来的锣鼓敲不得。四王子村的老人,虽不是胆小如鼠,却不敢不自认比河西
汉家刘姓弱小,一回遭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们只盼二刘早日合一,都不愿得罪河
西汉家刘姓,还是互不打扰,相安无事为上。汉根当族长,不是因为年龄大辈份高,
而是由于他是长门嫡传。这些老人,有的是大伯和爷爷,还有的跟他的曾祖父平辈
儿。老人们在祭祖堂里商定,一是要盖个青堂瓦舍小宅院,凤凰才算落在梧桐树上。
二是吉日良辰要选在子时三刻,不声不响不惊动四邻八村,三是对外守口如瓶,不
许言传泄露王胭脂本是河西汉家刘姓老族长的女儿。二人花烛成亲得挑个好日子,
好日子还得选个好时辰。八个瞎子四个明眼的算命先生,挑日子选时辰都“英雄”
所见略同,议定七月二十六子时三刻。
    偏是与此同时,河西岸也灯笼火把照如白昼,三班鼓乐齐鸣,鞭炮声中一顶花
轿出现在玉人儿孤女坟边。原来河西汉家刘姓老族长,把玉人儿许配活着的男人做
鬼妻,今晚大张旗鼓办鬼婚。这个活着的男人姓黄,小名狗杂儿,是本地一个皇粮
庄头的护身打手。爹是个走船行商的嫖客,娘是个花船上的水妓。他出身低贱,一
心想揪着龙尾巴上天,抬高身份向上爬。他积攒了一大笔彩礼,想娶个正道人家的
女儿,却没有一家招他这个女婿。于是,他孤注一掷,干金买马骨,甘愿迎娶河西
汉家刘姓老族长的亡女玉人儿。河西汉家刘姓老族长虽然嫌恶黄狗杂儿是个贱种小
人,但却贪爱黄狗杂儿那一堆白花花的银子;而且,女儿孤坟只能被野狗扒尸,也
就降格贱卖。玉人儿并无尸骨,黄狗杂儿的花轿只抬回一抔黄土。然而,从此他便
成为河西汉家姓刘的门婿。
    河东岸,汉根的花轿抬的是活着的玉人儿;河西岸,黄狗杂儿的花轿,抬的是
玉人儿的坟土。河东岸锣鼓喧天,河西岸锣鼓也震天动地;河东岸的鞭炮响彻云霄,
河西岸的鞭炮也震耳欲聋。两下争强斗胜,互不相让。一直吵到天光大亮,双方都
怕撞着黑煞,不分胜负而各自打道回府。
    但是,汉根不能算是玉人儿的丈夫,玉人儿只能更名改姓叫王胭脂,还不敢赶
集逛庙,河边观灯,野台子下听戏。她不能抛头露面,一辈子是个活死人。
    不是冤家不碰头,皇粮庄头打造了一条运货船。上京下卫二百八十里,往返一
趟五百六。黄狗杂儿也算有一身武艺,被庄头打发到船上保镖,来往常跟汉根一路
同行。汉根知道黄狗杂儿娶到“死”玉人儿孤坟上的一杯黄土,也就取得了正宗丈
夫的身份。黄狗杂儿不知道活的玉人儿就在汉根屋里。他见汉根是一路镖头,又武
艺高强,便胁肩谄笑,阿谀奉承,百般讨好,想交个酒肉朋友。汉根心存戒备,不
想引狼入室,只跟黄狗杂儿不冷不热,不远不近,不想把一锅水烧得滚开。黄狗杂
儿脸皮三寸厚,看不出眉高眼低,像一张狗皮膏药粘在汉根身上揭不下来。汉根还
是百般提防,不带黄狗杂儿回自己的家,也不许黄狗杂儿进四王子村。
    四王子村并不是家家都姓刘,姓刘的也不都是匈奴人后裔。就连匈奴后裔刘家,
也改叫口外刘家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大运河几百年翻了十八个身,四王
子村的村民早就占全了百家姓。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姓刘的却是来自四支八脉。
一母生九子,各个不相同。不同宗的刘姓男女,就更鱼龙混杂,良美不齐。有个以
劁猪、阉驴为生的小刀刘,常到花船上嫖妓。老鸨子怕水妓怀孕。就叫他把他常嫖
的水妓阉得不能坐胎。他亮出刀子正要下手,那个水妓撩开小衫。他看见这个女人
的肚子上像扣了个瓢,略一估摸,竟是他撒下的种子。他把刀子收起来,马上找老
鸨子替这个女人赎身,带回家拜堂成亲,没有多少日子便生下个女儿,两手双脚都
是六指,起名叫杈儿。小刀刘感到奇怪,有点疑惑,掐指算了一遍又一遍,才连连
叫苦上了当。原来,杈儿另有所出,自己枉担了虚名儿。
    家丑不可过墙,小刀刘吃了个大哑巴亏,便想在这娘儿俩身上生财取利,将丰
补歉。水妓出身的老婆,旧习难改,故态复萌,打开半扇门,关着半扇门,姘三嫖
俩八九个相好。小刀刘不费吹灰之力,一哈腰就能把钱捡到手,有了钱大块吃肉,
大碗喝酒,花船上找乐子,劁猪刀子生了锈都懒得磨一磨。
    女儿瞄着娘的影子长。杈儿有个不走正路的娘,她的脚又怎能有板有眼?小刀
刘只想在这个不是自己骨血的女儿身上赚钱享乐,更不会调教她三从四德。杈儿十
三岁破了身,她娘就一边自卖一边替她拉生意。黄狗杂儿正是杈儿的一个熟客。杈
儿上炕就像一只疯猫,黄狗杂儿热得发昏,就想独占,独占只有娶她。
                                   三
    杈儿长得顺眼却带一股邪味儿,像粉红惹眼的一朵狗尾巴花。从小就看她妈跟
相好的男人打情骂俏,大白天光着身子在炕上滚成一团,也不遮她的眼。杈儿好像
发面的馒头早熟,十三就比得上十八开窍。
    那时,汉根刚死了父母,爹娘给他留下三间房八亩地,一个同宗的大伯给他家
帮忙,教他农事,他又拜大河上的一个老镖头为师。三九三伏习武,一天三顿饭,
常吃生冷馊臭,难得一口热菜热饭。多亏杈儿最爱招猫逗狗儿,多管闲事,汉根没
有登门求助,同宗大伯也没有给她递过话,她就毛遂自荐闯进汉根家,舀水和面,
点火做饭。早上的玉米渣粥,又热又粘,晌午的饼子又脆又黄,晚饭高粱米豆饭香
软可口。顺口的饭菜汉根吃得多,个子也就蹿得高,力气长得快。十多岁便生得虎
背熊腰,两膀九牛二虎之力,十三岁就敢耍一丈八的大篙,撑一条对槽大船逆水行
舟,也敢背一口鬼头大刀,跟着师父走几百里水路保镖。杈儿亲眼见过,汉根屹立
大船头,挥舞手中丈八大篙,像拈弄一根灯草玩耍,活像野台子戏里争夺状元印的
常遇春。他是口外刘家男女老少眼里的王子,更是权几口馋的一块肥肉。
    杈儿想跟汉根成双结对,做个百年夫妻,可是她不懂攻心为上,只从她娘那里
学会勾引挑逗的杂耍儿。五月的一个晌午,汉根水路保镖归来,在四王子村渡口下
船,淌着河滩的野草蓬蒿奔家走。这正是麦收时节之前,柳棵子地里的鸟儿在孵窝,
坟边树坑里有兔子坐窝产崽,草丛里有一对对蚂蚱交配,振动着绿翅膀刷刷响。汉
根跑跑跳跳,大喊大叫,惊飞了鸟儿,吓跑了兔子,扰散了蚂蚱,也唤起了猫在一
簇野花丛里的杈儿。
    小刀刘串村劁猪,牲口市阉驴,早上出去下晚才回,杈儿娘一整天都有相好的
男人看望她。相好的男人一进门,杈儿娘便掏钱打发杈儿买零嘴吃,不到天黑不许
回家。杈儿买了一大堆酱肉热烧饼,一边吃一边等候汉根到来。
    汉根下船上岸,杈儿一跃而出,就像扑火的飞蛾奔过去。搂住汉根的脖子像吊
死鬼儿(槐蚕)垂挂在槐树枝上。不等汉根开口,杈儿早把酱肉热火烧一套套填进
他的嘴里。汉根正饿得心慌。心虚、心空,十套酱肉热烧饼入了肚,汉根才觉得又
有了元气、活气和力气,打着饱嗝伸了伸懒腰,浑身骨节咯吧吧响,抹了抹嘴笑道:
“杈儿,多谢。”杈儿歪头斜眼儿,嬉皮笑脸,说:“别忙着卸(谢)吧!我牵着
你走。”说着,扯起汉根一只胳臂奔她家跑。小刀刘家在四王子村,一无同宗本家,
二无亲朋好友,当年只在村外河滩的地界上搭了个窝棚落户。眼下村子大了一圈,
小刀刘家也就跨入了村内,只是前后左右都没有邻居,杈儿娘的相好,你出我进十
分方便。三间正房都开着后窗,踮起脚尖,舔破窗纸,看屋里的活动如指上观纹。
杈儿抢前跑了两步,在窗纸上舔出两个窟窿,又回来牵扯汉根,汉根问道:“哪儿
去?”杈儿嬉笑道:“看二狗撕皮。”
    两人来到后窗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纸窟窿里偷看,只见杈儿娘光着身
子一丝不挂,像一只剥了皮的白羊,跟一个也是一丝不挂光着身子的男人,搂抱着
像缠绕的两条蛇,滚来滚去难解难分。
    汉根像二八月看见两条狗交配,眼一迷糊头发昏,哎呀一声仰面朝天跌了个
“僵尸”。醒来已被杈儿背进一片高粱地深处,厚厚一层高粱叶子铺在地城里,他
被扒了个精光。杈儿不等他脑瓜里烟消雾散,就扑上去紧搂他一溜十八滚儿。
    开了荤,破了戒,汉根就成了一只馋嘴的猫,一天不偷吃鱼腥,就像大烟鬼不
吸鸦片,眼窝塌坑,目光昏暗不明,打了蔫的谷子弯腰低了头。
    镖头师父眼里不揉糠秋儿,早就看出了破绽。汉根顶风逆水撑船,胳臂打弯塌
腰板儿,小腿肚子哆嗦脚乱步,两鬓淌下一道道冷汗。师父没有当面点破,夜静更
深悄悄来到四王子村,找齐口外刘家八位长辈老人,唉声叹气坐到天明。
    这天汉根保镖回来,又到河滩上跟杈儿野合,两人刚要入港,突然从四外的草
丛、树坑、柳棵子、高粱地里跳出七八个膀阔腰圆的小伙子,按住正在杈儿身上采
花的汉根。掐脖子拢二臂,五花大绑,装进粮食口袋里,抬到口外刘家祭祖堂,旱
鸭凫水吊在房柁上。这七八条汉子抹着锅烟画鬼脸,新麻绳的鞭子蘸凉水,劈头盖
脸,从上到下,打了个皮开肉烂,死去活来五遍。汉根一不讨饶,二不呻唤,累得
这几个打手汗流如雨,抬不起胳臂,挥不动鞭子。半夜三更,八位长辈老人走进祭
祖堂,喝令打手退下。其中一个八十多岁的干瘦老头儿,掀开神龛的黄绫幔帐,露
出老四王子那被烟火熏黑的画像。八个老头跪倒四对,脑门子碰地连磕响头,然后
一边放声大哭,一边劈劈啪啪自打嘴巴。
    昏昏沉沉半死不活的汉根,一见此情此景,如冷水浇头,陡地清醒。老人们在
他面前的哭祖像,都是因为他的不学好,不要强,不争气,下三滥;痛感没有尽到
调教之责,愧对先人,才又磕响头又打嘴巴像发了疯。
    八个老头都打肿了脸,嘴角嘀嘀嗒嗒淌血,鼻涕眼泪,惨不忍睹。汉根扯破嗓
子哭叫道:“老长辈们,我一定改邪归正,您们住手吧!”
    一声呼喊,镖头师父跨进大门,大步走上前去,解开吊绳,把汉根坠落下来,
并没有松绑,只跟那八位老人说了声:“各位老哥把心放进肚子里,三年零一节,
我还你们一个败子回头金不换。”说着,把吊绳牵在手里,像牵一匹闹槽咬群的儿
马蛋子,回到大河上的镖船里养伤。
    一走五年汉根没有回村,可在北运河水路上一年比一年名声震耳。十八岁那年,
镖头师父被水贼的毒箭射中右臂,刮骨疗毒之后拿得起筷子动不了刀。师父有心无
力,不能出马上阵,便把三只金镖甩头一总传给了汉根。汉根当上了镖头,就带领
大师兄小师弟,生擒活捉了暗箭伤人的水贼,替师父报了仇。
    三年镖头没有失过手,船行千里路,人财保平安,汉根挣下的名声比师父还高,
名气比师父还大。四王子村口外刘家二十八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在祭祖堂里争吵了
一夜,最后还是不得不拥立汉根当族长。只是还有几个七十开外的老人放心不下,
生怕此子难改贪花恋草的脾性,限令他一年之内娶妻。同时,又打发当年痛打汉根
的那些小伙子,闯入小刀刘家,逼迫小刀刘在半年之内给杈儿找男人嫁出去,不许
招倒插门女婿。小刀刘哪敢鸡蛋碰石碾,只能一口答应。就在刘汉根娶了玉人儿之
后,小刀刘急急忙忙把杈儿嫁给黄狗杂儿。杈儿娘本想高价出售,牟取暴利,狮子
大开口,多要彩礼。小刀刘生怕久拖不决,惹恼口外刘家,找上门来,大祸临头。
为了赶快脱手便减价处理,反倒叫黄狗杂儿白捡了个便宜。
    汉根没有娶杈儿,杈儿也没想过嫁到口外刘家当媳妇。口外刘家虽不是财主富
户,门槛却高,两家门不当户不对,四王子的后人,不能娶个花船水妓的女儿。汉
根一去五年不回,破了身的杈儿,没有一天守身如玉。汉根十八岁在北运河上保镖
出了名,杈儿在家里招蜂引蝶也抢了她娘的生意。她跟汉很早已无情无义,跟玉人
儿更是前世无冤,今生无仇,偏对这小两口儿怀有一肚子醋意,一心要给汉根和玉
人儿的粥锅里撒耗子屎。
    喜日一天天临近,杈儿便兴妖作怪闹起来。她不怕花轿旧,也不嫌嫁妆少,只
要婚礼风景这边独好。杈儿就像到饭馆叫菜,进园子点戏,一要请汉根送亲,二要
请玉人儿搀轿。北运河风习,姑娘出嫁,送亲的都是本家或是近亲的男子,搀轿的
也必须是本家或近亲的女子。搀轿的女子把出嫁的姑娘扶进花轿安坐,送亲的男子
护卫到男家。杈儿虽然姓刘,却不是口外刘家的血脉。如果汉根给杈儿送亲,就认
可了杈儿跟口外刘家是同宗,抬高了她和她家的身份。杈儿虽然只知道玉人儿叫王
胭脂,不知道王胭脂本是河西汉家刘姓的玉人儿,但是只要汉根的媳妇给她搀轿,
也差不多能起到汉根送亲的影响。
    汉根理所当然一口回绝,玉人儿更不愿做里夺尊,惹杀身之祸。杈儿还不死心,
又催逼黄狗杂儿请汉根,汉根仍是不肯赏光。杈儿妒恨交加,气得全身的窟窿都起
火冒烟,又驱赶黄狗杂儿三到汉根门下,长跪不起。汉根有些心软,正要开口答应,
那几位口外刘家的打手包围上来,把黄狗杂儿打得屁滚尿流而逃。
    杈儿恶气难消,说出她十三岁时跟汉根的那段露水孽缘,这一来黄狗杂儿便跟
汉根结下了不解之仇。
                                   四
    汉根和玉人儿不赏杈儿的脸,杈儿气出个牛肚子,像一条疯狗狂叫乱咬。她一
要花轿花团锦簇,二要嫁妆五光十色。花轿行街三日,鼓乐吵闹三天,吵得汉根三
日不敢出门,闹得玉人儿三天睡不着觉。强压一头,开心取乐,七窍才能出净了火
气。黄狗杂儿在杈儿面前是一团软胎子的粘泥,捏成狗是狗,搓成猫是猫,就是叫
他上天摘星星,他也一口答应,忙搬梯子。他找皇粮庄头,借下一笔三翻四跳的驴
打滚儿。三翻四跳就是一年四季翻三回利息,腊月三十年根下不能本息还清,来年
本息就要跳龙门,即一跃龙门身价十倍。黄狗杂儿火烧眉毛,不得不饮鸩止渴。就
像干锅爆螃蟹,螃蟹被烤烫得嘴里冒烟,烤螃蟹的人倒下盐水,干渴难熬也只得大
口大口咽进肚里,待到爪壳焦红,也就肉熟味美,正得下酒。借驴打滚儿,不押房
子得押地,不押地那就押房子,黄狗杂儿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只得押上自己的一百
多斤。皇粮庄头觉得黄狗杂儿不值那么多钱,仍不肯借。黄狗杂儿空手而归,杈儿
一听火起,说:“那就押上我的半个屁股一条腿!”黄狗杂儿回禀皇粮庄头,皇粮
庄头眉开眼笑把银子给了他。
    拜堂成亲如同新盖的茅房三天香。黄狗杂儿又得为货船保镖出远门。杈儿留在
家里没有一夜独守空房,皇粮庄头常来陪她消愁解闷儿。杈儿天天吃香油白面,身
上就像汤锅里刮了毛的猪,被屠户吹得滚瓜流油,白胖肥嫩。
    黄狗杂儿每趟出船回来,黑夜被窝搂抱着杈儿,从头上到脚下摸了个遍,每一
回的手感,都觉得杈儿身上长了肉。杈儿怀胎一个月,不知不觉;杈儿怀胎两个月,
不知不觉;杈儿怀胎三个月,不知不觉;杈儿怀胎五个月,黄狗杂儿的手刚一碰杈
儿的肚皮,就被肚皮里的胎儿打了一拳踢了一脚。黄狗杂儿两只手横掐竖算,二一
添作五,逢五进一十,怎么掐算也不像是自己撒的种籽。他虽然不怕戴绿帽子,可
也不想吃这个哑巴亏。
    一不打,二不骂,三不审,四不问,黄狗杂儿枕边上花言巧语,套得杈儿口吐
真言摸她的底。杈儿不是沾酒就醉的孬种,迷魂汤连喝几水筲,方寸一点不乱。黄
狗杂儿的花花肠子三丈三,神出来绕在杈儿腰上像一条蛇。一个男盗,一个女娼,
勾心斗角不下三百回合。
    “我……还是把……肚子里牛黄狗宝……给你吧!”杈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好像招架不住,犯困只得告饶:“孩子是刘汉根的。”
    黄狗杂儿打着滚儿哈哈大笑,说:“你当我是奶黄子没褪哩!我跟汉根一条河
上保镖,虽不同船是同路,算不上形影不离,也说得上眼睛盯着脑勺子,我就没见
过他离船一步。”
    “老虎还免不了打盹儿,你就不会给鹰啄了眼?”杈儿冷笑道。
    “木鱼子不敲不响,砂锅不砸不漏!”黄狗杂儿连拍他的狗头狗脑,“有一回
他媳妇生儿子,他回家看了三十天娘娘庙,办完了满月才回船。”
    “这一个月他可没有吃素。”
    “难道在你身上开了荤?”
    “给他拉进柳裸子地,打了三回野食儿。”
    “你不闭门家中坐,到柳棵子地不是给猫嘴子里送鱼虾?”
    “我没卖给你死契,你敢不许我走娘家!”
    “原来你嫁了人还不收淫心,又给你爹妈卖肉挣钱呀?”
    “放你妈的屁!姑奶奶闭眼跳大坑,从打嫁给你这个尿种那一天,就打算放下
屠刀,立地成佛。”
    “该是改邪归正,弃恶从良。”
    “不是汉根撕掳了我,姑奶奶进不了烈女庙,也得挣一座贞节牌坊。”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汉根撕掳你,你怎不以死相拼呀!”
    “我想你娶我虽没花个金山银垛,也借下一屁股两肋债,不能叫你鸡飞蛋打,
人财两空,才没有菜刀抹脖子,歪脖儿树挂绳上吊。”
    “菩萨心肠儿。”
    “你得替我报一箭之仇。”
    “手起刀下,人头落地?”
    “脑瓜子掉了不过碗大的疤,我想看你亲手把他剁饺子馅儿。”
    “一刀一枪,拳打脚踢,我不是他的对手。”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不会把汉根的儿子扔井里吗?”
    “狠毒莫过妇人心,杈儿你是蝎子精。”
    “黄狗杂儿,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你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吃腻了我
这五花三层红烧肉,又想尝一尝汉根媳妇那缺油少盐的大酱拌杨芽?”
    这也算得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黄狗杂儿大吃一惊,又好像并不意外。他干
笑了两声,忍不住淌下口水,说:“杈儿,我……连见都没见过……汉根媳妇,哪
有……这个邪心?”
    “那你就当一回飞檐走壁的采花淫贼呀!”
    “罪过,罪过……我怎能对不起你?”
    “老娘不是醋坛子。”
    “谢主隆恩。”
    “你给汉根媳妇脸上抹了黑,才算报答了老娘。”
    黄狗杂儿伸出舌头,舔着口水嬉笑道:“那……你叫我打狗……我不敢骂鸡,
你叫我……扛锄,我不敢……扶犁……”
    杈儿淫乱恶毒,却又缺心少肺,听风就是雨,想一出唱一出,全不顾利害得失。
黄狗杂儿可比她心里明白,汉根不但武艺高强,而且心计过人,称得起文武兼备,
算得上智勇双全。他胆敢冒犯汉根媳妇,那才是老鼠舔猫鼻梁子,活腻了找死。而
且,四王子村口外刘家,有八九十户,五六百口人,他敢碰汉根媳妇一指头,口外
刘家的打手,一人一巴掌,就把他捣成肉泥,搅拌死猫烂狗,肥葡萄架。
    不过,汉根媳妇也真叫人纳闷儿,令人好奇,嫁到四王子村已经几年,不但旁
支外姓的人没见过她的面,就是口外刘家的男女老少,也没有几个人见过她。
    偷看汉根媳妇一眼,黄狗杂儿有这个胆子,也有这个兴致,为了博取杈儿的欢
心,便假意答应下来。
    两人脱衣上炕,吹灯钻进被筒,正要驴打滚儿狗扯羊皮,忽然屋外有人连敲窗
棂,急如鼓点,紧似冰雹。
    “谁?”黄狗杂儿了扫了兴,慌忙下马。
    “老大,官府来了两位马快,找你问话!”窗外的人,压低嗓子。
    “不长眼的狗瞎汪汪!”杈儿怒骂,“等老娘抽完一袋烟,放你们老大回去。”
    “人命关天,十万火急!”窗外的人连连跺脚,震动得富纸哗哗响。
    黄狗杂儿一听就知大势不妙,挣脱杈儿的死缠活绕,穿上裤子,光着上身和两
脚,顾不得走正门,一个饿狗抢骨头,从窗口蹿扑出去,来人把他背起来撒腿就跑。
    “哪儿来的马快,你他妈的是调虎离山吧?”黄狗杂儿笑问道:“你把我从这
个娘儿们身上揭了下来,我不光不恼你,还算你救驾有功。”
    “老大,你死到临头了!”身背黄狗杂儿的傻大个子,累出一身臭汗,像一匹
走马打着响鼻儿,“两位马快,给你递个密信:县里衙门,接到河西汉家刘老的状
子,告你停妻再娶,逃不过狗头铡。”
    “我他妈的又不是陈世美!”
    “别忘了你是河西刘家老族长的门婿,娶过他家大小姐玉人儿。”
    “我雇了花轿又买棺材,抬回的是一袋子黄土,从那以后,他家就不认我这亲
戚。小舅子结婚,我上赶着送礼,他家男的骂我女的啐我,全堂厚礼扔出了墙外。”
    “刘老族长的状纸里,说玉人儿还活着,你就不该又娶一个杈儿。”
    “这不是白日见鬼吗?”
    “有人见过玉人儿。”
    “谁?”
    “一个卖绒花彩线的小贩。”
    “他怎么认得玉人儿?”
    “玉人儿从小就买他的绒花彩线。”
    “玉人儿现在哪里?”
    “刘家锅伙。”
    “谁家?”
    “早当了汉根的媳妇。”
    黄狗杂儿像一条疯狗,在傻大个子身上闹腾喊叫起来。
    “快把我背回船,我要报夺妻之恨!”
    回到船上,黄狗杂儿不得不低眉下眼陪伴两名马快猜拳喝酒,奉赠两锭鞋银
(跑道的钱),打躬作揖送两位上差满载而归。这才换上一色黑的紧身夜行衣,青
布包头,鱼鳞裹腿,身带一口双刃刀,腰插三只飞镖,弯腰曲背,缩头探脑,摸向
四王子村汉根家。
                                   五
    四王子村东西南北都围着沙冈,很像元大都的土城。沙冈四框之内,有一座龟
背高台,口外刘家聚居在龟背离台上下,祭祖堂和族长家,都在龟背高台上。龟背
高台像一顶官冕顶戴,汉根家就像顶戴上的红玛瑙珠子,地位最高,引人注目。汉
根家后窗的灯光,十里外都看得见。汉根水路保镖,有时难免夜晚走船,他那一双
眼睛,含情目光留连他家的后窗口。他能想见,玉人儿在灯下不是飞针走线,给他
缝衣做鞋,就是哼着催眠曲,给儿子喂奶哄睡。船一走远,灯光模糊了,他的眼眶
也潮湿起来。一回又一回,一回比一回心疼,也就越来越不想浪迹江湖。今年冰封
了河道,他便挂镖收盘,从此,回家陪媳妇抱孩子,牵牛荷锄种地为生。
    时令已是白露,眼看就到中秋了。小雪封地,大雪封河,还差一个多月。他护
卫的运货船,一到北京东便门靠岸,他就直奔果子市,买齐了干鲜果品。有一块月
饼像一张大荷叶。还砍了一个猪头割了一刀子肉,喜兴兴回家团圆。
    汉根每回出外保镖,工人儿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关门闭户将自己紧锁在高墙
小院里,在祖宗木主和堂屋佛龛前,早晚各点一炉香,晨昏三三九叩首。祷告祖宗
和神佛,保佑汉根船行千里路,不要遇到强人拦劫、血光之灾、顶风冒雨、帆船倒
漏;也不要被蚊子叮着,跳蚤咬着,千万不能吃夹生饭和死鱼烂虾,汉根回家前三
天,玉人儿就心慌意乱,扫房糊窗,白窗纸上仍爱粘贴红喜字,还剪贴了鸳鸯戏水
和喜鹊登枝。拆洗被褥叠得方方正正,香蒿熏得香了个透,虽没入洞房的被褥里那
些核桃、花生。栗子、桂圆,睡起来却更暖身贴心。玉人儿受干净,汉根水路往返,
一天在河里测过八遍,身上没有一点泥污,她也要给汉根烧一锅煮丁香叶子水,头
上脚下洗个遍。丁香叶子洗身子,能留下文墨气味。玉人儿见着月信之前,在她家
后院的家馆里念过《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还有一本《烈女传》,
学过一个冬季的珠算,教她的都是七十开外的老先生。月信初见,便辞退了先生,
除了针线女红,纸、笔、墨、砚看都不许看,更不许摸一摸。女子无才便是德,到
她嫁给汉根之前,几年没写过一个字,没见过一本书。幼年学书,如春雨点点入地,
嫁到汉根家,学过的字念过的书又重放光芒。又是一年春草绿,依然十里杏花红,
她会写对联。逢五进十,逢十进一,一退六二五,她会打算盘。汉根夫君见字如面,
她还会鱼雁传书,嘘寒问暖。玉人儿把握着汉根那粗腕子大手,教会汉根写自己的
名字。从此,口外刘家有了头一个文化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能人长本事。
汉根跟玉人儿同床共枕两年多,已能看唱本写帐簿,堪称四王子村口外刘家的大儒,
汉胡合流又进一步。
    玉人儿的手,不光会缝衣做鞋,扎花绣朵,还会煎、炒、烹、炸、煮、熬、蒸、
烤,菜团子三鲜饺子味儿,玉米面的发糕比细箩白面的馒头还好吃。
    玉人儿做得饭菜,汉根进门就能大吃大嚼。她坐在丈夫身边,丈夫吃完一碗她
盛一碗,自己并不动著,一双笑眼盯着吃得像风卷荷叶的丈夫。佛受一炷香。汉根
一声不吭只顾吃喝,玉人儿便脸上挂起了阴云,眼里噙满泪花。汉根察颜观色,吃
一口喊一声好,哄得玉人儿眼常含笑眉挂喜色。
    中秋节快到了,玉人儿早已眼巴巴等候汉根归来。她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像一
枝红杏出墙盛开,有时照镜子,也隐隐约约看见,前额出现几道浅浅的抬头纹。她
疑心自己见老,便留心打扮起来。她反扣饭碗,在碗座上捣出凤仙花汁,搽红两颊,
又描了眉裁了鬓,还觉得不够尽兴。这时,龟背高台下,有个卖花小贩吆喝:“五
彩的绒花咧,红、白、紫、绿、蓝!”她也没顾得多想,隔墙喊叫小贩站住,急忙
推门走出去,三步两步下了龟背高台。
    卖花小贩是个白胡子老头儿,扛着黄米谷秸的草把,草把上插满了百朵绒花。
    多年不见,卖花老头儿仍旧认得出玉人儿的原来面貌。玉人儿当年买花,目不
斜视,眼不旁观,压根儿就不知道卖花老头儿是怎么个人模狗样儿。
    果然,汉根进门一看,玉人儿比平日更俊俏十分。鬓角那一枝红绒绿绢灯笼花,
十分娇艳夺目。
    “这朵花照得人两眼冒金星!”汉根双臂紧箍住玉人儿的身腰,在玉人儿脸上
左一口右一口啃个没够。
    玉人儿虽是小姐身子,却贪爱汉根的粗犷有力和口外人的野气。汉根武艺高强,
两只胳臂一较劲,枣木杠子打在胳膊上,咔察一折两断。这两条胳臂把玉人儿搂在
怀里,玉人儿就像开了春的一堆雪,贴住汉根的胸脯便化成开了锅的热水。汉根的
两腿,站在船头撑篙,十八匹马也难把他动摇三寸。玉人儿跟他交颈叠股而眠,也
就像小鸟依人,睡得香甜不做恶梦。
    “我见老了,怕你硌眼,就插了朵花,讨你喜爱。”玉人儿脸比绒花红,埋在
汉根胸前。
    汉根一只手拈弄工人儿头上的红绒绿绢灯笼花,笑道:“杜老磨比李逵还粗三
圈儿,想不到他倒有挑花选朵的眼力。”
    他常年出外,保镖走船跑码头,玉人儿孤身女子一人守家,多有不便。汉根和
本家老长辈,更怕她遭到歹人暗算,便挑选口外刘家的众多打手,排班下夜,给汉
根家看门守户。汉根家不但闲人免进,而且闲人免看,天一黑就不许外姓旁人上下
龟背高台。白天,她买个针头线脑,打油买醋,都由杜老磨跑腿。这个杜老磨,是
口外刘家祭祖堂的香火长工,还是汉根爹当族长时收留的孤儿。杜老磨奶名磨盘,
八岁时随母改嫁给四王子村一家姓刘的厨子。这个厨子不是口外刘家的同宗,住在
村东头。刘厨子为人财狠食黑,磨盘的饭量又大,就不愿意多这张嘴,非打即骂,
伤痕累累。数九寒冬,磨盘披着一块光板秃毛羊皮,光着两脚没鞋穿,衣不蔽体而
又肚里无食,手里端一只破瓢,拄着一根打狗棒,沿街乞讨馊饽饽冷饭,不如一条
丧家犬。汉根爹可怜这个孤儿,把他领回家去,整整一冬吃得饱穿得暖,个子蹿高
了一头,膀阔腰圆扇子面胸脯。就在这年年根下,汉根出生,磨盘把汉根当自己的
亲生胞弟。他一边跟汉根爹习武学艺,一边给口外刘家祭祖堂的香火四放牛锄草,
收了工哄汉根玩。汉根四五岁练起童子功,汉根爹叫磨盘教汉根压腰劈腿拿大顶,
还受过汉根一拜。磨盘力大如牛,十三四岁就小卒子过河顶大车,成了祭祖堂香火
田的跟趟子长工,一年吃饭之外能挣五石玉米。他一粒不敢糟塌,赶一辆小毛驴车,
送到汉根家报恩。汉根爹闭门不收,喝令他送交他的老母尽孝。汉根爹不光叫他给
亲娘养老送终,还叫他将后爹刘厨子赡养到死,入土为安。汉根爹病重,磨盘从大
腿上割下一大块肉,扔进药锅里熬汤,又到妙峰山娘娘庙跪香,为汉根爹祈祷长生。
汉根爹回光返照了几天,便撒手归西,羽化登仙。汉根还小,磨盘披麻戴孝,背灵
出山,刨挖墓穴。他跳下坑,躺倒丈量宽窄,哭得七死八活,嘶哑了嗓子,一个月
一字不吐。他还在汉根爹的坟边搭了个窝棚,守了三年庐,不剃头不刮脸,像个连
毛僧。虽然他至多只算是汉根爹的螟蛉义子,但是口外刘家的老长辈,已经把他当
成本家子弟。每年祭祖,允许他跪在汉根身边。汉根更把他尊如长兄,称他为老磨
哥。汉根外出,就拜托他护卫玉人儿,他比关云长给二位皇嫂保驾还尽心竭力。工
人儿不是皇嫂而是弟妹,他严守乡俗,只在汉根家院外巡逻,从不进门一步。男女
授受不亲,玉人儿买个针头线脑,隔着门板吩咐杜老磨打油买醋,门开一缝,油瓶
醋坛放在台阶。杜老磨买回针、线、油、醋,隔着门板吩咐玉人儿取回;玉人儿脚
步声一到门口,杜老磨便赶忙离去,不搭一句话,更不看一眼。
    “不是老磨大哥替我买的花,是我亲自挑选了这一枝。”工人几把绒花从鬓角
拔下来,夹在汉根耳丫上。
    汉根一听就脸色大变,气恼地喊道:“你出头露面,鬼祟进门!”“我嫁给你
两年多,坐下两年多牢!”玉人儿也忍无可忍,百依百顺的多情女子,变成了大喊
大叫的泼妇,“到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我才从雷峰塔下钻出来?”
    “你爹一死,我陪你走遍二百八十里大河的十二码头!”汉根换上笑脸。
    “不许你咒我爹!”玉人儿没想到汉根竟是这般铁石心肠,跑进屋里又插上了
门闩。
    她想听汉根站在窗下告饶。
    汉根却没有一点动静。玉人儿气得头昏胸闷,倒在炕上睡了个大觉。醒来,已
是月上柳梢。她从窗眼向外看去,树影摇曳,不见汉根踪迹,又是一阵胸闷头昏,
躺倒炕上,迷糊起来。
    睡梦中,忽听房顶上一声鬼叫,好像有个斗大的南瓜叽哩骨碌滚下来,哗啦吧
嚓!摔落窗前地面。
    玉人儿忘了危险,开门补身,一看,只见月光中汉根头顶着天,脚下踏在黄狗
杂儿的胸口上。
                                   六
    汉根保镖八年多,当了三年镖头,胆大心细,看三步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卖花老头儿虽不是恶人,但不能不防他嘴漏。走村串街,耳闻目睹,无奇不有,难
免与外人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便会给玉人儿招来灭顶之灾,给汉根带来飞灾
横祸。
    玉人儿不知深浅,不懂利害,汉根却不能不多加小心。他没有进屋,扭身便到
祭祖堂香火团找杜老磨。老磨听后只怪自己眼瞎、耳聋、腿懒,竟没有看见卖花老
头儿,也没有听说此事,更追悔莫及。
    “那老花贩子的漏嘴赶得上筛子。”杜老磨连连跺脚,拍打剃得锃光瓦亮的脑
瓜顶子。“你回家陪弟妹吧!我日夜给你打更,眼皮都不眨。”
    汉根苦笑了一下,说:“玉人儿恼了我,不许我进屋。我还没吃口饭喝口汤,
你给我当一回伙头军吧!”
    老磨做得粗茶淡饭,汉根吃饱喝足,打坐闭目养神。习武的人有如耕田的马,
打个盹儿像睡够一个时辰。他浑身的力气充足,便回到自家院外,猫在柳丛中。
    黄狗杂儿像一只偷鸡的黄鼠狼,手脚落地,贼溜溜爬进四王子村,竟一路通行
无阻。他摸到汉根家后窗下,眯起一只眼看,只见屋里灯明火亮,炕上玉人儿合衣
而卧。他旱地拔葱上了房,不想背后有人猛踢一脚,他也就像南瓜滚下房顶。强忍
住四肢疼痛,刚想从地上爬起来,汉根的大脚像一扇磨盘压住他的胸口。
    “黄狗杂儿,谁打发你来害我?”汉根又亮出了刀。
    “我来报夺妻之恨!”黄狗杂儿喘着粗气,喷出陈年茅坑的恶臭。
    “咱俩的老帐早就两清了!”汉根只当这个家伙重提他跟杈儿的陈年旧事。
    这时,被惊醒的玉人儿推门出屋,黄狗杂儿伸手一指,嘶哑喊道:“我跟她有
龙凤贴子大红婚书!”
    “那是河西刘家把玉人儿当成死鬼,才把朱砂卖了红土子价。”汉很冷笑。
    “不管是死鬼还是活人,反正我跟玉人儿有三媒六证。”黄狗杂儿一副无赖嘴
脸。
    “你这个癫蛤蟆怎配吃天鹅肉!”玉人儿啐骂道。
    “我知道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黄狗杂儿在汉根脚下摇尾乞怜,
“玉人儿归你,我得杈儿,这叫你吃肉我啃骨头。”
    “那你找上我家门来,居心何在?”
    “刘老头子告我停妻再娶,我只得跟杈儿散伙,讨回玉人儿。”
    “你做梦!”玉人儿又敲着边鼓骂道。
    “我杀了你!”汉根根踢黄狗杂儿一脚。
    黄狗杂儿被踢得哎哟痛叫,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难道你忍心害得玉人
儿当寡妇?”
    汉根倒吸一口冷气,喝道:“掏出你肚子里的狗下水!”
    “你高抬贵脚,我爬起来。”黄狗杂儿站了两站,叫声哎哟又咕咚躺倒,“你
把我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掏钱给我治病养伤,我就粘在你家院子里鬼叫
连天。”
    汉根息事宁人,弯腰搀他,说:“我割肉喂你这只狼。”
    “孩他爹,小心他暗箭伤你!”三人儿喊叫着扑过来。
    “娘儿们是母狗心,谁爬跟谁亲。”站起身的黄狗杂儿龇牙咧嘴,“小娘子,
我是你的本夫,怎就不疼我一疼?”
    “黄狗杂儿,你满嘴喷粪,我切下你的脑瓜子,拴在竹竿上钓王八!”汉根扯
起黄狗杂儿后脑勺的猪尾小辫,割下一寸长短,抛在地上,踩在脚下。
    “汉根,我甘愿吃亏,告官不如私了。”黄狗杂儿不敢撮火,“你给我十两白
银五亩地,我把龙凤贴子大红婚书退给你。”
    “如意算盘打得够响!”汉根哈哈大笑,“你是白得了钱财又消灾,免了一场
官司。”
    “汉根,这话我听着耳生。”黄狗杂儿装傻充愣乱眨巴眼儿。“别忘了你霸占
活人妻,罪该万剐凌迟。”黄狗杂儿有恃无恐,面无怯色。
    “看来你是逼我无毒不丈夫了!”汉根难压怒火,跳出三步,抱刀拱手,“姓
黄的,进招吧!”
    “汉根,饶命!”黄狗杂儿双膝跪倒,磕起响头。
    嗖,嗖,嗖!三支弩箭快似流星,直刺汉根面门两眉之间。
    汉根早有提防,手中大刀叮叮当当,接连将三支弩箭拨落尘埃。
    “好你个狼心狗肺的小人,我早料到你会有这一手!”汉根飞身一跃,大刀劈
向黄狗杂儿头顶。
    黄狗杂儿慌忙撤步,闪躲到玉人儿背后,刀搁玉人儿脖子上,奸笑一声,说:
“汉根,你敢跨前一步,我就叫玉人儿给我垫背。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却是同年
同月同日死,也算合葬并骨的一对夫妻。”
    “狗贼,好男不欺女!”
    “我放了玉人儿,进屋抢你那个千金不换的儿子。”
    “你杀了我吧!留下孩子一条命。”玉人儿哭喊道。
    “我一不杀你,二不害孩子。”黄狗杂儿一副贪相,“只要你家的地契银两。”
    “我给你!”汉根点头答应,“你也得把龙凤贴子大红婚书退还我,走马换将,
半斤八两。”
    “且慢!”黄狗杂儿死抓着玉人儿脖领,皮笑肉不笑,“我得把玉人儿送回娘
家,连同龙凤贴子大红婚书,交还老岳父,换回他的状子。”
    “我倒想满口答应,只是还得问一问我这口刀。”汉根刀光闪闪,寒气逼人。
“这口刀是个忠臣,比得上赵子龙长坂坡保主,不许你害得它的主母羊入虎口。”
    “我跟他去!”玉人儿临危不惧,视死如归,“虎毒不吃子,老爹不会把我逼
上死路。”
    “玉人儿,天色已晚,你就在我船上留住一夜。”黄狗杂儿色迷迷垂涎三尺,
“明天起早送你回娘家,伤不了筋也动不了骨。”
    “黄狗杂儿,你不拉人屎,就怪不得我刀下不留你的狗命啦!汉根青筋暴起,
刀尖直刺黄狗杂儿咽喉。
    “你的刀砍你老婆吧!我可要亲手掐死你儿子。”黄狗杂儿猛搡玉人儿到汉根
刀前,转身就进屋,想掐死孩子之后跳窗而逃。
    他刚一扭头,突然一阵眼花缭乱。劈头迎面飞来一个绳套,就像哪吒投出了乾
坤圈,本地人管这一招叫套白狼。黄狗杂儿慌忙抽刀乱砍,不想钻圈入套被勒死。
    那个投绳的人,百投百中,不差分毫,指哪儿套哪儿,正抢在黄狗杂儿的喉头
下。他就像垂钓的渔翁,三把两把倒着绳子,就像渔翁抬竿收线起鱼。黄狗杂儿嘴
里呜呜呀呀,双手抓挠前胸,像干锅爆鱼垂死挣扎。
    墙头上,投绳的人仰面朝天连声大笑,声震屋瓦,震耳欲聋。
    “老磨哥,松手!”汉根急叫。
    杜老磨松开了绳索,黄狗杂儿软囊囊倒地,七窍出血,舌吐三寸。
    “死了!”杜老磨从墙头跳下来,把黄狗杂儿的死尸踢了个翻身,“怎么连一
只蛤蟆都比不上,蛤蟆临死还能蹦三蹦。”
    “杀人死罪,老磨哥你把黄狗杂儿的尸首刨坑一埋,我到口外躲一躲。”汉根
脸上挤出一抹笑影,故作镇定,强装欢颜。“口外无法无天,我把罪名带到口外;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过几年换了知州县令,风声一小我就回来。”
    “孩他爹,我们母子跟你走!”玉人儿舍不得汉根远离久别。
    “口外天冷地荒,人烟稀少,我不想叫你们母子陪我吃苦!”
    玉人儿横下一条心,说:“天下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
    “那你进屋收拾行李包裹。”汉根吩咐了工人儿,又催逼杜老磨,“赶紧埋了
黄狗杂儿,送我们上路。”
    杜老磨夹着死尸,像夹一条死狗,跑向河滩。过了不到一袋烟工夫,汉根和玉
人儿刚捆起两床被子,杜老磨走得快回来得更急。
    “兄弟,弟妹,大事不好……”杜老磨大口喘着粗气,气如阵阵热风,“我在
河边……碰见一拨和尚……一拨尼姑……就把黄狗杂儿的死尸扔下了大河喂老鼋,
急忙飞跑回来给弟妹报丧……”
    “谁死了?”汉根心怦怦乱跳。
    “和尚、尼姑到河西刘家……念经超度亡灵……”杜老磨喘得张大了嘴,冒着
热气像死灰复燃的灶门,“刘老族长……活够阳寿……升了天。
    “爹!……”玉人儿昏厥,像一团芦花柳絮,被汉根紧抱怀中。
                                   七
    河西刘姓的老族长,不愧是安乐公刘阿斗的嫡直后人,身无一技之长,却吃了
一辈子安乐茶饭,吃得脑满肠肥,肚子大得像身怀六甲。他文不能提笔,武不能提
刀,首户并非首富。只因他是阿斗嫡直后人中的长门,毫无争议地坐上族长宝座,
支配五百亩旱涝保收的祭祖堂香火四,竟能一妻四妾,穿金戴银,食有鱼出有车。
越吃越胖,越胖越吃,有车便不想走路,恨不能上茅房都以车代步。三寸膛油包住
了心脏,累一点儿动个怒,更痛得心如刀割。刘姓各家,男女老少,都不敢惹他发
火,只有女儿玉人儿竟不顾他死活,私奔偷嫁,丢尽了他的脸面。
    自从卖花老头给他报了信,说是在四王子村亲眼见过玉人儿,刘老族长恼羞成
怒,心痛十八回,日夜不得安定,不吃不喝不起炕。
    他虽然也如乃祖阿斗,是个缺心少肺的夯货,不过他当了多年族长也算见过世
面,懂得遇事三思而行,不会脑瓜子一热就冒险。死睡了三天两夜,他想出了借刀
杀人之计,忙打发族人到县衙门,状告黄狗杂儿停妻再娶,逼得黄狗杂儿替他寻找
女儿,免不了拳脚交加,刀枪相见,不死也伤。同时,他又买嘱那个卖花老头儿,
当他的耳目,打听玉人儿落到四王子村谁家院内。
    今日,吃过晚饭,刘老族长喝下半斤老酒,把一大块肥得流油的酱肘子和两大
盘羊肉包子送进肚里,感到胸闷气噎,心一阵比一阵疼痛得难受。坐一会儿,躺一
会儿,走一会儿,都不能稍减痛苦。两个儿子吆喝长工套车,想送老爹到燃灯寺找
老方丈。刘老族长儿时曾是燃灯寺的记名和尚,结婚跳墙还俗,魂儿仍留寺庙。丢
了魂儿可到庙内找回。
    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卖花老头儿满头大汗跑来禀告,说是玉人儿千真万确嫁给
了四王子村口外刘家的族长汉根,还生下了一个豹头、虎背、熊腰的大儿子。
    “下贱!”刘老族长双拳擂打呼吸不畅的胸脯,扯破喉咙叫喊,“乱伦……”
两眼翻白,双腿乱蹬,胳膊像晒蔫的丝瓜垂落下来,怒火攻心而死。
    河西汉姓刘家,以大汉凤子龙孙自居,在他们眼里,河东口外刘家,不过是穿
戴衣冠的猢狲。汉姓刘家的男子,娶口外刘家的姑娘,已是有辱先人。汉姓刘家的
姑娘,嫁给口外刘家的男儿,那恰如人兽通奸,大逆不道了。
    刘老族长气死,不但他家炸了窝,整个儿河西汉刘姓家也乱了营。刘老族长的
儿女不怕老爹曝尸,却为分割家产大打出手,谁都没想过料理后事。
    人死三魂出窍,超度亡灵至关重要。儿女不务正业,祭祖堂只得承头发丧。卖
花老头儿也就被头一个雇用,到燃灯寺和水月庵请来僧尼两棚经。僧、尼带着响器,
分乘两辆马车过河。路上说话草里有人听。扛着黄狗杂儿死尸的杜老磨躲在路边乱
草蓬蒿中,等大车过去,匆匆忙忙把黄狗杂儿的死尸扔下大河,掉头就奔汉根家跑。
    玉人儿从昏迷中醒来,闹着要缝孝袍,撕孝带,绷孝鞋,抱着儿子回娘家哭灵
吊孝。
    “你先行一步打前站。”汉根妇唱夫随,“只要他们肯认我这门亲戚,我也身
穿重孝,三步一个响头磕上门去。”
    “孩子得留下!”杜老磨沉着脸,活像青面兽,“孙尚香过江探母,张飞、赵
云不许她抱走幼主爷,弟妹过河哭老爹,我也不许她带走口外刘家长门这个金童。”
    玉人儿识文断字,念过《列女传》,还知道班昭又叫曹大家,家不念加而念始,
也就比孙尚香深明大理。杜老磨的一番话,说得她心服口服,连连点头:“我听老
磨大哥的话,留下孩子子保住根,一个人过河看风向。”
    “弟妹,大哥给你保驾!”杜老磨粗中有细,“汉根,你带着孩子躲一躲,吉
凶祸福听我回音。”他向汉根挤了挤眼,便催玉人儿动身。
    “老磨大哥,汉根带着孩子躲到哪儿去?”路上,玉人儿心里七上八下,走走
停停问道。
    “观音大士家。”杜老磨嗬嗬笑道,“我这个金童贤侄,本是观音大士驾前的
红孩儿,老太太疼他像亲孙子,能不佛光普照,保佑金童免遭三灾六难!”
    “观音大士住哪儿?”
    “老太太的女儿都当尼姑,天下尼姑庵她都能住。”杜老磨怕玉人儿打破砂锅
问(纹)到底,甩开大步赶路急行。
    玉人儿跟头流星紧追慢赶,匆忙顾不得盘长问短。过了河,孝女痛哭,呼天唤
地,痛不欲生,也就顾不得挂念儿子了。
    正是这个时刻,汉根把儿子抱到水月庵,交给了草叶尼姑,妥为保存。
    草叶是他的师妹,是教他武艺和带他保镖的师父的独生女,比他小六岁。他属
虎,草叶属羊。属虎的命相主凶,属羊的命相受穷。汉根九岁到师父门下习武,收
住拳脚,撂下刀枪,就哄三岁的师妹草叶玩。草叶六岁,师父叫他给师妹“开牙”。
蚱蜢、蛐蛐、蝈蝈一类草虫,鸣叫之外还会咬架,自古便是有钱人挥金如土的一种
娱乐,与斗鸡、走狗、赛马同是大赌。于是,七十二行又多了一项,教蝈蝈咬架的
人被尊称开牙把式。草叶是女儿身子,男子脾气,十九岁还没有见月信,爹娘和汉
根都当她是一朵谎花,本是男儿却投错了胎。出人意外没想到,汉根跟玉人拜堂成
亲的花烛之夜,草叶哭得泪干淌血,自剪青丝遁入空门,到水月庵出了家。
    水月庵的尼姑,十之七八青春年少,剩下十之二三,也是徐娘半老。本地的财
主富户,流氓地痞,贼子歹徒,常来调戏俏眉傻眼的尼姑,扰得水月庵寝食不安,
鸡犬不宁。庵小香火不旺,没有几亩庙产,雇不起武林中人护院。即便护院的镖客
不取分文,她们也不敢雇。镖客百分之百是男子汉,夜黑天常年厮守尼姑庵,别人
不嚼舌头,自个儿抹黑跳到大河也洗不清。草叶一身武艺,落发为尼,免费护院,
正是求之不得。倘若草叶不是采花淫贼的对手,还能向她的师兄呼救,那就扫除一
切害虫,全无敌了。水月庵有了草叶,全庙的尼姑就像钻进了保险柜,系上了安全
带。
    草叶黑天守夜,白天睡觉,也就顾此失彼,不能跪佛诵经。出家数年,她只会
日呼一句佛号:“南无阿弥陀佛!”护院人不离庙,诵经又是怯木匠只会一句(锯),
只能留守水月庵。老住持不带她到河西汉姓刘家,超度刘老族长早日升天转世,来
世“千顷良田靠山河,父做高官子登科,一妻四妾常陪伴,八十多岁由性儿活。”
    汉根抱着儿子,来到水月庵门外,手拍着庙门的铜门环,心急叫声高:“草叶
儿,草叶儿,妹子,妹子!”
    嗖!汉根听见一阵风声直逼脑后,心知暗器飞来。怀里抱着儿子腿重身沉,躲
闪不及被暗器打中面门。啪!一股馊臭的粘液淌到嘴角,伸出舌头一舔,才尝出原
来是个烂桃。
    “哈哈哈哈!”水月庵门楼上响起一个女人的戏耍笑声,一听就知是草叶。
    “师妹,佛姑!”汉根后退三步,面向门楼单腿一跪,声音呜咽。
    “哥哥,你这是……”草叶为了护院脸上抹着锅烟子,月光下两眼却更明亮,
嘀嘀嗒嗒泪如滚豆,“哥哥,你是火烧了眉毛,还是磨扇子压住手?”
    “妹子,哥哥惹上塌天大祸,犯的是死罪。”汉根把儿子捧给草叶看,“我把
孩子交给你存上几天。”
    “嫂子呢?”
    “回娘家给她爹尽孝。”
    “你猜疑她一去不回头?”
    “我更怕她被河西刘家千刀万剐。”
    “你这贪生怕死的小人,怎么不敢到河西救她的命?”
    “为了保住孩子,我倒剪双臂,拿自己这条命换回玉人儿。”
    说着,汉根把儿子放在门楼下的台阶上。三国时代,赵子龙长坂坡救驾保主,
千军万马,枪林箭雨,阿斗在子龙怀中却不受惊扰,死狗般熟睡。汉根的金童跟阿
斗大不相同,黑更半夜,生死关头,竟满脸憨笑,咿呀哼哈,自言自语,一声也不
啼哭,整个儿是一副处变不惊的大将风度。
    汉根留下儿子,跑出五十步,回头一看,草叶开门抱起金童,连连亲吻儿子的
脸蛋。跑到一百步又回过头,只听庙门哐啷一响,草叶已将儿子抱进庵里观音大士
莲座下。儿子万无一失。
    汉根一口气跑到大河边,坐在岸边喘口气,歇歇腿,冷却滚烫的脑瓜子,然后
过河认亲,或是换回玉人儿。不想打了个盹儿,刚一睁眼,满河月光中水花一翻,
突然露出人头。此人抹了抹脸上水珠,左瞧右看的神色惊慌,像一条漏网之鱼。
    “老磨哥!”汉根跳下来。
    “兄弟快跑,逃命去吧!”杜老磨爬上了岸,双手拍着大腿,咧嘴痛哭,“河
西刘家把玉人儿反绑在她家外院明柱上,等抓住了你,一块砍头、剜心、掏肝,祭
奠刘老族长。”
    “我到县衙门告他们去!”汉根又气又急,磨拳擦掌冒火星,“我从小就听说
县衙门偏向咱们口外人。”
    “县太爷就在河西刘家,还在刘老族长的灵堂吊了孝,磕了头。”杜老磨催赶
着汉根,“官府靠不住,玉人儿命难保,你跟金童可不能有个山高水低,三长两短,
留着青山不愁没柴。”
    汉根抱住岸边一棵老龙腰河柳,不愿离乡背井,远走口外。却见河西人喊马嘶,
灯笼火把,县衙门马快班过河抓人来了。
                                   八
    不是县太爷受贿变了脸,而是他的主子西太后那拉氏玩权术变了卦。
    西太后那拉氏平定了长毛之乱,并没有感觉天下太平。她是咸丰皇帝的小老婆,
坐着花轿从旁门搭进了后宫。咸丰是道光的儿子,道光是嘉庆的儿子,嘉庆是乾隆
的儿子,算一算乾隆正是咸丰的曾祖父,也就是西太后那拉氏的曾祖公公。一日,
西太后睡午觉,乾隆爷进入她的梦境。老爷子一会儿是满人穿戴,跟养心殿那幅写
真画像一模一样,一会儿却又穿着谭叫天的戏装,活像甘露寺相亲的刘备。西太后
是个戏迷,张大嘴瞪圆眼,想听乾隆爷开口唱一段西皮二簧,谁知老爷子阴沉着脸,
怒骂道:“只知玩得心跳,过把瘾就死;却眼看大厦将倾,不思治国之道。”吓得
西太后滚下御床,跪求老爷子指点迷津。乾隆爷金口玉言,只留下两个字:“学我。”
便拂袖而去。西太后惊醒,全身汗透,心跳到嗓子眼儿,不咬住牙关便蹦到地上变
成蛤蟆。她定了定神儿,喝了两碗冰镇果子露,又沐浴熏香,穿上全套朝服,前呼
后拥来到养心殿,给乾隆爷每幅遗像都焚香礼拜,又在养心殿里的乾隆爷软榻上闭
目沉思。只觉华盖罩顶,如坐春风,似有所悟,急回寝宫。
    乾隆的爹雍正,大兴文字之狱,株连六亲九族,杀人如草不闻声。乾隆即位,
注重怀柔,亲自制造奇闻,说自己是汉昭烈帝刘备转世。民间传说他是热河承德汉
人李姓女子所生,他也默认而不追究。为了坐实这个荒诞不经的传奇,他又钦封御
赐关云长为武胜帝君,尊为武圣,比孔圣人还高一等。孔圣人不过是个文宣王,王
小于帝。乾隆还敕令省、府、州、县、村都要修建关圣帝君庙,又叫关夫子庙。家
家的佛龛,都要供祀关云长。戏班唱关公戏,更要明烛高烧,演员叩拜神像。直到
1949年建立新中国,关羽像才被领袖像代替。
    刘备摔孩子收买人心,乾隆撒下弥天大谎,哄骗了一亿四千万汉人(乾隆时17
41年的人口统计数字)。西太后从乾隆托梦中学到三招两式,河西汉家刘姓应运增
值,口外刘家也就降价处理。
    汉根没有闻风而逃,他躲藏在青纱帐里,还想伺机把玉人儿抢救出来,万没料
到玉人儿竟投河自尽。
    马快班扑进四王子村,没有抓到汉根,却瞎猫碰见死耗子,捞着了黄狗杂儿的
死尸。马快班头为了冒功请赏,把黄狗杂儿的头割下来,面目划得血肉模糊,送到
刘老族长的灵堂。刘家恶奴正要把玉人儿押来一块处死,玉人儿已被一位菩萨心肠
儿的老妈子放走。但是,她刚一出村,就听过往行人哄传,汉根已被马快班头砍下
脑壳,祭过刘老族长就带到县衙门,挂笼示众。
    玉人儿一听就像五雷轰顶,昏昏沉沉、跌跌撞撞走到大河边,忽然想起她家老
祖宗奶奶孙尚香,听说刘备在白帝城晏驾,便祭江投水,百姓为她在江边修建了枭
姬词。先人足迹,祖宗德行,后人也应如此。她撮土为台,折草为香,歌哭滴血,
一跃直下碧水深处,踪影皆无。
    过了一天汉根才听说玉人儿投河寻死,他沿河找出百里,往返八趟,都没有寻
见工人儿的尸身,只有一只通身白羽的大雁,嗷哇啼叫,向口外方向飞去。也许,
这只白雁就是玉人儿摇身变化的。汉根想看儿子金童一眼,然后也起身出口。但是,
草叶闭门顶杠,不许他进入庙内。他只得眼泪咽进肚里,孤家寡人追寻口外雁落之
地。
    金童在水月庵长到十岁,与尼姑们同吃同住诸多不便,草叶便把他送进燃灯寺
出家,法名昙空。
    燃灯寺有块瓜田,种瓜把式是杜老磨。四王子村刘家祭祖堂,县衙门判给了河
西汉姓刘家,新主人不雇他给香火田当长工,他也不愿给新主人当牛马使唤,就投
靠了燃灯寺。老方丈把金童拨到他的名下。他心里知道金童是汉根的儿子,嘴上并
不点破;给金童开了牙,倾其所能相授。三年零一节,金童长成了半大小伙子,不
光学会了种瓜手艺,武艺上也能跟杜老磨走上几十个回合。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老方丈散了杜老磨,把瓜田整个儿交给了金童。杜老磨另找生路。
    金童虽小,甜瓜种得好。这一年,开园的前一天晚上,有个拉骆驼的大个头儿
中年男子汉,满脸胡碴像刺猬。此人来到瓜园外,想买几个甜瓜。金童怕他冲散明
天开园的吉利,不肯卖。大个头儿男子汉便把骆驼拴在老龙腰河柳上,脱下衣裳,
光着身子下河凫水。当他洗得干干净净,穿戴齐齐整整,便在河边燃香烧纸,呼喊
着玉人儿的名字,放声号啕大哭。他的哭呼天抢地,像一只受了重伤的老虎关在笼
子里哀叫,吼声如雷,大河轰鸣。金童也被哭声打动,摘下五个香气扑鼻的甜瓜,
放在斗笠里端过来,说了声:“大伯,刚才得罪了。”拉骆驼的男子汉接过斗笠,
并不吃瓜,只把甜瓜当祭品,又痛哭了一阵。
    “多谢小方丈!”拉骆驼的男子汉挥泪而起,“敢问法号,怎么称呼?”
    “昙空。
    “俗家贵姓?”
    “出家人六根除净,看破红尘,不知来自何方。”
    “你跟谁学的种瓜手艺?”
    “四王子村老磨大伯。”
    拉骆驼的男子汉身子一震,两眼目光如炬,急不可耐问道:“昙空小方丈,你
可知道有位草叶尼姑,是不是还在水月庵?”
    “她老人家眼下是庵里的住持。”小和尚突然警觉起来,“你是什么人?”
    “当年,我跟草叶住持的老爹学过武艺。”
    “那可要讨教了。”
    “过一过招吧!”
    两人离开瓜园,来到河滩上,月下交手。小和尚赤手空拳只进一招,便被拉骆
驼的男子汉擒住手腕,扫堂腿放倒。各折一根柳枝充当兵器,一来一往,只算一个
回合,小和尚手中的柳枝便脱了手,飞上半空。
    “大伯,我拜您为师!”小和尚趴地磕头。
    拉骆驼的男子汉笑开了颜:“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得一辈子把我当亲爹。”
    “我甘当您的俗家儿子。”
    “我每天半夜来教你,天机不可泄露外人。”
    “草叶住持都夸我嘴紧,老磨师父也没问出我的俗家来路。”
    拉骆驼的男子汉一教教到瓜园拉秧,师徒在瓜楼上吃了一顿瓜宴,恋恋不舍,
不忍别离。
    “儿呀,瓜拉了秧,你该回庙我回家。”拉骆驼的男子汉,拉着小和尚的双手
扑籁籁落泪,“你替我转告草叶住持,她那个逃到口外的师兄,在苏武牧羊的北海
边落了脚,娶了汉爹胡娘的李氏女子为妻。……”
    “你说的那人可是刘汉根?”
    “正是那人。”
    “您也给那人捎个口信,他对不起自己的妻儿老小,乡亲们想一人一口唾沫淹
死他。”
    “天下哪块黄土不埋人,他也不想仰面还乡了。”此人跳下瓜楼,飞身跨上驼
背,一声唿哨,一个响鞭,那头一步踩不死个蚂蚁的骆驼,竟像一只插上翅膀的大
鸟,在河光水气中一纵即逝。
    天亮,小和尚昙空奉老方丈之命,给水月庵挑送一担拉秧的甜瓜,他趁机跟草
叶住持悄声说起那个拉骆驼的男子汉。草叶住持悲悲切切哭了,说:“那人必是你
俗家的爹,你顶撞了他,咒骂了他,从今后我也不认你这个不孝的孽障。”小和尚
昙空后悔莫及,跪哭讨饶。草叶住持喝令几个粗手大脚尼姑,抄起扁担。门杠、烧
火棍,把昙空打出山门,至死不见一面。
    他又找杜老磨,说起那个拉骆驼的男子汉,夜授强拳硬脚,短刀长枪。不到十
个回合,杜老磨已经不是敌手。小和尚昙空又忍不住说起拉骆驼男子汉的留言。杜
老磨狠抽昙空几个大嘴巴,跳着脚骂道:“你不认亲爹,我也不要你这个没有孝心
的徒弟!”几天后,原来不想娶妻生子的杜老磨,跟一个坐地招夫的寡妇搭了伙。
    燃灯寺方丈圆寂,师兄们排挤逼迫他逃出燃灯寺,加入野台子戏班跑码头,也
算还了俗。野台子上演的三国戏陶冶了他,他也改口自称汉姓刘家后裔,在下河滩
上另立刘家锅伙,三十多岁被人尊称刘二皇叔。
    刘二皇叔娶妻生子叫金榜,金榜生子儒林,儒林笔名叫牛蒡,经营民俗小说,
混迹作家行列。作家常常出洋访问。一等作家去美国,光宗耀祖油水多;二等作家
到西欧,多挣外汇能吹牛;三等作家访日本,眼花缭乱也过瘾;等外作家走苏联,
清汤寡水倒赔钱。牛蒡划归又副册,派到苏联却毫无怨言。一是为了朝拜列宁墓,
此中道理不必多说。二是为了看看李陵庙。他的曾祖父刘汉根后娶汉爹胡娘李氏女,
这个李氏女大有可能是西汉名将李陵与匈奴单于之女的骨血。
    牛蒡从莫斯科坐了五天五夜火车,下车又搭乘摇摇晃晃的长途汽车。凭着他那
三句半俄语:“达瓦利士”(同志)、“哈拉舍”(好)、“死吧塞吧”(谢谢),
竟摸到坐落在古之北海今之贝加尔湖南岸的李陵庙。运河家乡节令,正是初秋时节,
此地却已草黄霜白。他不由得想起李陵《答苏武书》:“韦鞲毳幕,以御风雨。膻
肉酪浆,以充饥渴。举目言笑,谁与为欢,胡地玄冰,边土惨裂,但闻悲风萧条之
声。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侧耳远听。胡茄互恸,牧马悲鸣,吟啸成群,
边声四起。晨坐听之,不觉泪下……”没见李陵庙,牛蒡原想脚踏这块埋葬曾祖父
和后曾祖母的土地时,他会热泪夺眶而出,双膝跪倒叩拜。哪知一见被铁丝网包围
的李陵庙,墙坍顶漏,破败低小,竟不如刘家锅伙的土地庙壮观。郭沫若1950年题
写的匾额,多年遭到风雨侵蚀,像重病老人脸上又生出大块大块的白癜风。庙门被
一座铁香炉堵死。八国联军的老毛子兵,火烧了北京崇文门外蒜市口和尚庙,盗运
这座铁香炉回国,不知为何扔在此处。难道是被汉爹胡娘的李氏族人搬抬到李陵庙?
那么,当年香火一定十分旺盛。
    牛蒡在李陵庙外匆匆一瞥,无意趋前细看,便兴尽而返,掉头而去。没有伤感,
没有悲忿,也没有惆怅。只是归国返回刘家锅伙,大病一场。病后,他的民俗小说
越来越表现出浓烈的汉胡混血文化特色。毛老人家说过,美术音乐,应该洋为中用,
古为今用,马配驴下骡子。小说呢?老人家没有说。
    文人下海,蝇逐鲍肆。牛蒡不敢僵化保守,也到工商局注册。今后他的小说的
商标是骡子牌的。
                                               1993年9月—12月蝈笼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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