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醒龙文集
现实主义与“现时主义” “现实主义”这个词在文学界已经好久不见人提了,记得冯牧先生在世时,曾 在1992年的一个会议上说《凤凰琴》是新时期以来的“现实主义”的代表作。我当 时在场,听了后不禁有些心惊肉跳之感。现实主义作为一种文学流派,从来都存在 的,然而不知为什么仿佛在一夜间,“现实主义”突然消失了。 当然也还有其它原因,譬如“现实主义”的作品最容易被人利用作为棒子或旗 帜,挥舞也好,张扬也好,往往结果都让人厌烦厌倦。“现实主义”作品的最大可 取之处是一般的不需要更多专业知识的人就能辨别出真假优劣,它几近一个人的人 生,稍有胡诌就会被看出破绽。这大约是前段时间里,“现实主义”备受冷落的根 本原因。进而甚至在说某某为“现实主义”,言语与表情中都有一种嘲讽。实际上, 不少标记为“现实主义”的作品,只能算作“现时主义”。我愈来愈感到一个实字 是如何了得。不少作品问世时叱咤风云,天下为之震撼。三五七年之后,不用说再 读,就是想一想也觉得脸红,不相信自己当初的幼稚。现实主义的质量是充盈,用 河流来概括它只能是长江。无论从天上看还是在地上看,不管是旱季还是雨季,总 改不了它的博大、深沉、浩荡和向前的奔腾。 充盈是从“现实主义”中区分现时主义的重要标准。在充盈之中是生命、是世 界,是一个人的灵魂和血肉,是对生活的公允,是对艺术的实在与平静。 “现实主义”需要一种精神,“现时主义”只是某种情绪。 去年秋天的一次活动中,一位从事力学研究的年轻的博士生导师当面问我,一 个作家的作品应能体现一个国家的民族精神,譬如《老人与海》就体现了美国精神, 《阿信》就具备了日本精神,中国有哪位作家的作品做到了这一点,都说《阿Q正传》 好,但阿Q精神真的是中国国民精神吗?我们成天都在批判自己的劣根性,谁又能指 出什么是中国人的优根性呢?实话实说:我当时无言以对!事隔不久参加中国作家 代表团访问克罗地亚时,一位出租车司机说他喜欢中国不喜欢俄国,中国人勤劳不 侵略别国人,俄国人懒又爱侵略别国。无论是在亚得里亚海滨和先前在斯洛伐克的 多瑙河畔,面对上帝对欧洲的恩宠,我深刻地感到在环境恶劣中保持了五千年文明 历史的中国人,是不可能靠着劣根立国的,她肯定有自己优根的存在。我们学习鲁 迅先生,不少人记住了文章是匕首和投枪,然而却忽视了先生立文立意的根本。先 生对故土的深爱与深情也是无人能比的!在这一点上,对先生的模仿同“现时主义” 对“现实主义”的模仿出奇地一致。鲁迅先生也是一种精神,我们不能把这种“精 神”仅仅理解为某种情绪。 作为一种精神,“现实主义”本应表现更多的真的来源于生活,来源于普通人 中间的内容。人在社会中需要的更多是崇高与善良,没有谁是天生为了恶才来到这 个世界的。“现实主义”的精神之力正是取之于这一点,相对于劣根性,优根性是 个客观存在。这个空白谁来弥补?“现实主义”在没有解决这问题之前,恐怕还得 受到“现时主义”的骚扰,甚至拉它们壮声威。这对中国文学来说,是一个痛苦的 悲哀过程。而作为一个清醒的“现实主义”作家,就得准备着承受鉴赏者的冷眼。 国外的同行问我,中国现在有没有比鲁迅先生更伟大的作家。我说没有。对于 当代的中国作家来说,现在的关键不是自己如何做才能显得比先生伟大,而是自己 怎么去学习先生是如何走向伟大的,还有一点要做的是,必须认真地尊重“现实主 义”,因为仰仗国情没有别的东西可以超过它的生命力。包括对待“现时主义”。 起码还有些自我牺牲精神,大众需宣泄时他们能站出来,最后又被这种宣泄之后, 泥沼一样的不应期所吞没,这样的悲剧也是可以理解和同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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