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讲 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之谜(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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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年轻的红迷朋友的看法,现在我介绍给大家,不知道您有何高见? 我个人是不同意给晴雯贴上诸如“具有反抗性的女奴”一类的标签的。晴雯的悲剧,是一个性格悲剧。她个陛锋芒太露,太率性而为了。林黛玉身为小姐,性格太露,说话锋芒太厉害,尚且被人侧目,王夫人就对她很不以为然;你一个下贱丫头,竟然也由着自己的性子生活,这还得了!王夫人老早注意到,晴雯骂小丫头。那模样很像林妹妹,其实恐怕更像的,是那种开放式的性格。当然,林黛玉有文化修养,她使性子,全用的文雅的方式,也不跟丫头们冲突,她是在小姐公子的圈子里使性子;晴雯就比较粗俗,显得轻狂,骂起小丫头来,那派头比主子还主子,你注意到了吗?晴雯动不动就说把哪个丫头仆妇撵出去,打发出去,那简直成了她的口头禅了。 晴雯之所以能那么由着性子生活,一是她很得贾母喜爱,直到王夫人都把晴雯撵出去了,贾母还说,“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还不是一般的好,是“甚好”,贾母对她的评价可说是非常之高。我觉得贾母和王夫人虽然是同一个阶级里的人,但是她们的差异很大,贾母是一个能够“破陈腐旧套”,有些新思维,能接受某些新事物,并且比较欣赏开放性的性格的人。她对凤姐和黛玉乃至晴雯的开放式性格都能欣赏,至少是能够容忍,她把晴雯派去服侍宝玉,是觉得“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都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而王夫人却绝对不能容忍晴雯这样的“狐媚子”、“妖精”。当然,到了宝玉身边以后,晴雯深得宝玉宠爱,这就更让她误以为自己可以就那么样地长长久久地生存下去,觉得别的丫头婆子是可以撵出去的,而自己是绝对不存在那种危机的。直到被王夫人叫去当面斥骂之前,她是一点被撵的忧患意识也没有。 对晴雯是贴不得“反抗女奴”的标签的。如果她觉得自己是奴隶,要反抗,那么她就应该把荣国府,把大观园,把怡红院视为牢笼,就应该想方设法逃出去,或者为一旦被驱逐出去早做打算。但是她一贯以留在那个“牢笼”里为荣,为福。“撕扇子作千金一笑”那回,她因为慵懒任性,把宝玉惹急了,就说要去回王夫人,把她打发出去,那么,她是怎么反抗的呢?她说:“为什么我出去?要嫌我,变着法儿打发我出去,也不能够!”还说:“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她虽然没有跟宝玉发生关系,并且对袭人那种她认为是鬼鬼祟祟的行为不以为然,常常予以讥刺,但她在意识里,显然认定自己早晚是宝玉的人。别人或者会被撵出去,她自己就往外撵坠儿,但就她自己而言,她是不会被撵出去的,就是宝玉生气说要撵她,她就不出去,宝玉也无可奈何。 贾府的这些丫头们,吃的是青春饭,年纪大了,就像李嬷嬷在第二十回说的那样:“好不好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第七十回一开头,就说大管家开了一个人名单子来,共有八个二十五岁的单身小厮应该娶妻成房,也就是应该为奴隶主生产新奴隶,他们正等着从主子各房里拉出到了年纪的丫头,分配给他们去进行那样的生产。鸳鸯、琥珀、彩云本来都应该“拉出去配一个小子”,因为各有具体原因,暂不出去,只有凤姐和李纨房中的粗使丫头拉出去配了小子,得不着府里分配的丫头的小厮,才允许他们外头去自娶媳妇。 晴雯对拉出去配小子这样的前景,浑然不觉,以为自己既是老太太派到宝玉身边来的,宝玉对她又宠如珍宝,便只把大观园怡红院当成个蜜罐子,似乎自己就可以那么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她的浑浑噩噩,跟另外一些丫头,成为了鲜明的对比。 其实,要说反抗性,坠儿比晴雯强多了。坠儿为什么偷平儿的虾须镯?当然不会是偷来自己戴。别忘了谁跟坠儿最好,最知心,能说私房话?在滴翠亭里,跟坠儿说最隐秘的事情的是谁?是林红玉,也就是小红。小红是大观园丫头里觉悟得最早的一个,前面我分析过为什么她能那么早就把世道看破,她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那是第二十六回,她跟比她地位更低的小丫头佳蕙说的。坠儿是小红最可信赖的朋友,这样的意思她也一定跟坠儿说过。因此,坠儿偷镯子,那动机不消说,就是为以后被撵出去也好,被拉出去配小子也好,积攒一点自救的资金。坠儿的偷窃行为不可取,但她的动机里,实在是有合理的成分,她比晴雯清醒,晴雯是一个自以为当稳了奴隶而去欺负小奴隶的丫头,坠儿却是一个打算从奴隶地位上挣扎出去的小丫头。 大观园里的丫头们,基本上分成三类。一类以小红为代表,知道自己并不能在那里头过一辈子,因此早做打算。当然,小红采取的手段比坠儿积极,她后来以自己超常的记忆能力与口才,赢得了凤姐的欣赏、信赖,成为凤姐身边一个得力的丫头,攀上了高枝。但她的目的,只是从凤姐那里学一些眉眼高低,扩大自己的见识面。她早就大胆地爱上了府外西廊下的贾芸,不是把自己的前途锁定在荣国府里,而是选准时机就要冲出樊笼,去建造自己所选择的较为自由的生活。司棋也是这样一种人。鸳鸯在抗婚以后,意识到贾母的死亡也就是自 己一贯生活状态的结束,甚至是生命的大限,对未来绝对没有玫瑰色的期望。尽管每个人的情况还有区别,但这是一类,就是知道这样的奴隶生活即使待遇还不错,却是不可能当稳了丫头而没有变化的,因此暗暗地早拿好了主意。第二种就是晴雯、袭人一类——当然晴、袭二人的想法和做法并不相同甚至相反。袭人的路数很像薛宝钗,就是以收敛的方式,温柔的方式,顺应的方式,来应付各方面的人际。对宝玉,她以情切切、娇嗔的方式,伴随以肉体的魅惑,牢牢地把握住,时不时地给些真诚的,确实可以说是为宝玉好的讽谏规劝。她把自己的前途,锁定在了宝玉稳定的二房的位置上。晴雯呢,上面讲了,她觉得自己地位很稳固,当然,她没有去细想,而她那种开放式的、奔放的性格,也不习惯于今天去想明天的事。第五十一回,袭人回家探视母亲,她和麝月代替袭人照顾宝玉,袭人刚走,她就卸了妆,脱了裙袄,往熏笼上一坐——熏笼是当年放在屋里取暖的炭火箱子,铺上褥子,围着被子,坐上去非常舒服——她就懒得再动了。麝月笑她:“你今儿别当小姐了,我劝你也动一动儿。”她怎么说呢?她说:“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她以为她就可以那么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地在宝玉身边过下去。第三种,就是既没有小红、司棋、坠儿那样的早为以后打算的想法和做法,也没有永久留在主子身边的竞争优势和自信心,得过且过,随波逐流,像秋纹,就属于这一类。这样的人既然没什么争强好胜之心,也就不会去管闲事,不会立起眉毛说要把比自己地位低的小丫头和仆妇撵出去,这一类的丫头,应该居大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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