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堂文集 灵感 我说过我有一个美丽的女同学叫张亚梧的,我们在船舶工程学院毕业之后就一 块分到了渤海造船厂。”可你要以为我跟她有什么特殊关系,那就大错而特错了。 当然这件事很容易给人造成误解。我俩到船厂报到的时候,那个人事科长果然就误 解了:“这个厂是先上马后备鞍的新建单位,你们要是马上结婚可没房子啊!”我 说:“我们不马上结婚!”他说:“三两年之内结婚恐怕也没房子!”我说:“不 是我们不马上结婚,而是我不马上结婚,她也不马上结婚!”他说:“那还不是一 回事!你不结婚,她自然也就结不成婚了门我说:“不是一回事,我结我的,她结 她的?他说:“你结你的她结她的那怎么结?”我说:“我结婚也不跟她结!”他 说:“你俩闹矛盾了?”我说:“我俩闹矛盾干嘛?”他说:“没问矛盾怎么不跟 她结?”我说:“我俩压根就没有那种关系,跟她结什么?跟你说话怎么这么别扭? 简直是绕口令哩!”他说:“你早说清楚啊!”我说:“你上来就往那方面引,我 说得清楚吗?他就火了:“毛主席教导我们,什么叫工作,工作就是斗争,越是困 难的地方越是要去,这才是好同志,船舶工程学院天线专业?好,那你到机修车间 吧,修个天线什么的也方便些。她,到设计科!” 报完到出来,张正梧脸红红地说:“你原来还是这么坚决!还没等谈恋爱呢, 就先离了婚,简直是办离婚手续哩!” 咱当然就很恼火,“你还不高兴啊,分到了设计科!” “谁让你跟他绕口令来着?” “咱要是个女的,还怪美丽什么的,再绕口令也能当个科室人员!” “你后悔了?”她眼神幽幽的,表情意味深长。 那一会儿,咱确实就有点小后悔,不是为跟那个人事科长绕口令,而是先前没 有正确地估价她,如今跟那个人事科长一绕口令,就等子作了公开声明,跟她明确 表了态,她也就说咱“你原来还是这么坚决!”这一来,心是踏实了,却又有点小 小的遗憾。 咱一直说,咱之所以跟她没有什么特殊关系,是因为咱对她太了解了。爱情是 在不怎么了解的基础上产生的,太了解了,就激不起那方面的感情来了。现在看来, 是咱过分地看重了她的某些小缺点。她当然是美丽的,也怪热情,还喜欢苏联文学 什么的。可她说起话来张牙舞爪,爱打手势,打得幅度还挺大,而且毫无规律,有 时候像拧螺丝,有时候则像捏一种发粘的东西。她跟你说件什么事儿的时候,也不 管你心情如何,手指头就在你眼前晃,一会儿就把你晃烦了。有一回,她在饭桌上 跟我说件什么事来着,打手势的时候就把手指头伸到咱的稀饭碗里了,她还以为咱 没看见,在桌底下将手指头擦了擦又继续说。那时节,咱看着那碗稀饭真是犯难为: 喝吧,太恶心;她指甲很长,里面还有一圈儿黑色物质;不喝吧,她就在旁边儿守着, 一脸期待的神情。咱故意磨蹭了一会儿,想等她吃完饭走了,咱就把那碗稀饭倒了, 不想她比咱吃得还慢,咱没办法,一狠心,一闭眼,喝了。喝完了还故作从容地跟 她开玩笑:“嘿,一股雪花膏味儿!” 她脸一红:“谢谢你!” 这之后她就跟别人说咱:“人不错,可交!” 我那些同学就拿咱穷开心:“她怎么对你印象进么好的?” 咱还给她保密,其实不保密对我也不利,喝了人家的洗手水。就说:“谁知道!” “八成是她对你有意思了吧?有门儿!” “算了,这种人谁受得了哇!你下了班饿得要命,她在旁边儿打着手势给你讲 苏联文学,你想想!” “人家不会改啊?” “光她那个还在苏修的哥哥也够你受牵连的!” “倒也是!” 话是这么说,可临近毕业她对咱说:“你上哪我也上哪!”咱问她:“你这是 什么意思?”她脸红红地说你可交的时候,咱心里不是也热乎乎的吗?在火车上的 时候,邻座儿乘客们对我俩的关系误解了,她还故作亲热状,咱不是也不置可否吗? 她将脑袋依到咱的肩膀上,打磕睡,头发撩到咱的脸上的时候,咱心里不是也痒酥 酥的吗?关键是她太美丽!美丽这一条是随便什么人就能具备的吗?难道不可以抵 消打手势哪样的小缺点吗?现在倒好,跟那个人事科长一绕口令,一切可能全没了! X他妈的…… 渤海造船厂还真大,风景也不错,整个船厂就座落在一个葫芦状的半岛上。若 是涨大潮,海浪层层叠叠地爬上来,然后又迅速摔下去发出巨大的轰鸣,整个小岛 就淹没在被海浪带起的水雾里了。若是风平浪静,你站在防波堤上向海岸山坡上的 望梅寺那里看去,那就更美,夕阳西下,霞光泼洒到望海寺金黄的屋顶上,也泼洒 到附近小松林的树枝上,整个山坡就笼罩在一片神秘的反光里了,海市蜃楼一般。 就会有一种甜美的哀愁充溢在你的心胸,让你神往,让你惆怅。也许别人不怅,咱 当时看着那地方的时候不知怎么就怪惆怅。 这个厂还真是先上马后备鞍的新建单位,工人们连宿舍也没有,各车间的人就 住在还没有安装完设备的各自的车间里,两边各有一条几十米长的大通铺,通铺的 中间也还有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两张乒乓球台能放下,羽毛球也能打。住在通铺 两边的人就不一定认识,有时候,你在厂里突然遇见个什么人觉得面熟,那八成就 是睡对面通铺的。若是哪个的家属来了,就用纤维板围出个小天地,成房中之房, 生活当然就有诸多不便。 说是女同胞们也睡这样的通铺。铺大人少,各自之间的空隙也很大。咱去那里 不到三个月就听说,有个男的深夜从大铁门上的小门里大模大样地进去,就睡到她 们之间的空隙里,两边的人醒了也不惊讶,心想:又安排来一个呀!就继续各人睡 各人的觉。他接连去了七、八个晚上,每晚上换一个空隙,他在那一个一个的空隙 里越睡胆子越大,想必就干了些别的什么,这才有人告发,还没抓住,也没查出来。 咱听了就很耽心:不知那入睡我那美丽女同学的空隙没有? 很快就听说,科室人员了一人一个宿舍,工人才住车间。咱又埋怨自己多管闲 事。 渤海造船厂的“文化革命”开始得晚,我们来了近一年,厂里才分成两派。咱 因为来得时问短,情况不热,又时时有种断梗飘萍般的感觉,就当了一段时间的道 遥派。咱寻思道遥派哪派也不得罪,也没多少事儿,省心。实际上哪派都讨厌咱, 日子不好过。这时候,报纸上又批判逍遥派是什么“貌似猫儿般的公允,骨子里却 极端仇视文化大革命,他们时时窥测方向,一旦时机成熟,他们便以十倍的仇恨, 百倍的疯狂,向无产阶级革命派反扑过来。”咱一看,吓坏了,赶紧参加到仅挨着 我铺位的那两人的一派去了。不想这一源的头头就是那个人事科长,他见了咱还挺 和蔼:“咱们认识嘛,革命不分早晚嘛,好好干啊?” 我那美丽的女同学就参加了另一派。她还挺活跃,当了造反司令部的宣传部长, 搞宣传车、组织辩论会什么的,口才、文才都有点小水平,手势打得也很有煽动性。 那时节,时兴“大联合”不是?我们船厂的两派很快就联合了起来,还成立了 革命委员会。可是,貌合神不合。形式上在一起了,实际上两派还是各干各的。虽 说是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大方向是一致的,两派还是各占“山头” 互不服气。为了证明自己更革命一些,千方百计地抓对方的毛病。正巧那段时间为 了以实际行动向“九大”献礼,我们制造的第一艘核潜艇提前完成了任务,要趁庆 祝“九大”召开的空儿举行下水仪式。可这里刚举行完下水仪式,苏联那边儿马上 就广播了。厂革委会很紧张,立即召开全厂紧急会议,动员两派抓“苏修”特务, 长的挺帅气的年轻的厂革委主任作了动员,说是“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 激;树欲静而风不止,阶级敌人心不死;我们全厂团结如一人,横扫全军如卷席,要 消灭一切害人虫,全无敌!”讲到最后一句,把手往下一劈,很有力。 两派就开始抓特务,可光从对方抓,不抓自己的。这天,那个人事科长就找咱 谈话,表情很严肃:“种种迹象表明,你那个女同学张正梧是苏修特务肯定无疑!” 咱吓了一跳:“苏修特务?她是?” “她有个哥哥还在苏修不是?”他做的就是人事工作,知道她的社会关系, “你能保证她哥哥不是克格勃?” “咱没法保证!” “你能保证他跟她没有联系?” “我怎么能保证?”他这人说话老往他那个思路上引,引着引着就把人引迷糊 了。 “你跟她是同学,过去就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同学是同学,可咱跟她的关系一般化,过去没发现有什么可疑之处,她倒是 对苏联----苏修文学怪感兴趣来着!” “看看,说的是嘛,还有呢?” “别的就想不起来了!” “实际上你心里很有数啊!” “你抬举我,咱有啥数儿?” “没有数儿的话,早跟她搞上了,这说明你是有警觉的嘛,你肯定发觉了她什 么!” “我真的没发觉她什么!咱不是发觉了她什么才没跟她搞!”X他妈!跟这个家 伙说话越说越咬口,说着说着就绕起口令来了!”我说过,咱跟她的关系一般化, 一般化怎么搞?而且人家也不一定有那个意思!” “没有意思为什么她单单跟你一块儿来了” “这就不好说了,上级就这么分配的,咱有啥办法?” “最近,她晚上经常到望梅寺那个小松林里去你知道吧?” “不知道!咱凭嘛知道?” “如果你过去真没发现她什么的话,现在你去发现发现吧!” 他要咱晚上埋伏到望海寺旁边的小松林里,看看她去干什么,是不是往苏修发 电报? “就我自己去?” “对,你自己去!” 这当然就是一次严峻的考验。咱当过一段时间的逍遥派,人家对唱是否真革命 还持怀疑态度,而更重要的是从他的神情和口气里,咱好象还是她的同谋似的,那 就更严重!咱也想表现得好一点,至少证明咱不是她的同谋,就答应了。这天吃过 晚饭,咱早早地就去了。 咱还是第一次到那里去。原来那个小小的望海寺已经被人推倒了,想是“破四 旧”的时候推倒的,一片断壁残垣。那个小松林倒还在,猛了见着它们,还能生出 些安然的心境来,往我们厂区那边看,感觉也不错。这时候,月亮是早就升起来了, 但太阳才刚落,海面被霞光映照着,燃烧着一般,烈焰熊熊,红光闪耀。只是厂区 的大喇叭还在喧嚣,与这傍晚的景色不太协调了。 当月色皎洁的时候,咱坐在一棵马尾松树丛的旁边,孤零零的,又生出一种莫 名的惆怅来。这一丛丛的马尾松多么好!华盖般的;这柔软的草地也不错,地毯样的。 置身在这宁静的氛围里,阵阵海风吹来,舒服得让人真想谈个恋爱什么的,哎,怎 么就没有来这里谈恋爱的呢!妈的!特务,发电报,见他娘的鬼去吧!要是能从这 里往苏修发电报,那得多大功率的发射机呀!咱不相信她是特务,虽然美丽一点;也 不相信她能来,心里也就不紧张,咱在这里呆一会儿就回去! 咱正这样想着的时候,不想我那美丽的女同学还真就来了!咱赶忙跳到那棵树 丛的后面,一动不动,却就见她四处张望了一下蹲下了,咱以为那地方有暗道机关, 还能进到地下来着,却就传来一阵细微的奇特的声响,妈的!她在撒尿呢!而且不 光撒尿,还屙大便呢!咱离她太近,一丛树之隔,小风一刮,臭得要命,还不敢动 弹,咱捏着鼻子侍候着她屙完,待她起身离去的时候,咱才挪了挪地方。这一挪, 坏了,她听见了。“谁?”她喊了一声。咱紧张得要命,大气也不敢喘,心里祷告 着:千万别过来,千万别过来!正在这时,就有人在她身后轻轻应了一声:“我!” 天无绝人之路,救命星来了。 那人走近了,咱一看,吃了一惊。你猜是谁?原来是那个号召抓特务的厂革委 主任。嗬!贼喊捉贼啊!他来干啥?他……咱见他夹着个四方四角的炸药包儿似的 东西,就警惕起来了,那是什么?会不会是发报机呀? 我那美丽的女同学却嗲声嗲气地:“我以为是谁呢!吓我一跳!” “你早来一会儿了?” “刚来!” 厂革委主任把那个包裹抖开了,原来是方形军用雨衣!他将雨衣铺在地上,然 后就…… 一阵叫人心跳的响动,密密的树丛也晃动起来…… 咱在旁边儿听着,心里那个味儿呀!这下咱是彻底地失望了!不存半点儿幻想 了!X他妈!可真会找地方! 这时候,咱才恍然大悟了!咱让那个人事科长耍弄了!”将咱陷入这般尴尬的 境地!但要离开是不可能的了。这时候就听张亚梧说:“别,等一会儿,我有话对 你说!” “怎么了?” “我……¨有了!” 那人惊喜地:“真的?” “嗯!你说怎么办?” “咱们马上结婚!” “你是革委会主任!大家正在轰轰烈烈地搞革命,你能离开革命队伍去结婚啊? 何况……我的家庭情况复杂!我哥哥还在苏修那边……” “老子宁愿不当这个主任!” “我不!我不能因为这个,把咱俩的前途都毁了!” “那你说怎么办?” 她竟嘤嘤地哭起来了。 她哭,他也哭,哭得还挺伤心,哭得咱心里也酸酸的。咱稍微挪了挪地方,挪 到能瞅见他俩的角度上,就见两人抱着头哭,哭够了,他又唉声叹气:“都是我不 好!” 她还挺通情达理:“这事能怨你一个人吗?要不,我去你家休一次假行吧?” “干啥?” “刮了!” “去我家是行,可我不舍得!” “咱还年轻。还愁以后没有哇?” “你可受苦了!” “这是女人的专利!” 她那么开通!那么温柔!而且什么样的手势也没打!咱一下想到他俩也是不容 易,不忍心瞅了,就又轻轻滚到了树后。 “来……”她说。 “不了!” “没事儿,反正……” 一阵欢愉的呻吟。 海风轻轻,四处很静,月亮也隐没到一朵云彩里去了。 他俩亲热够了,走了,咱才回去。 咱一回去,那个人事科长笑嘻嘻地迎上来:“怎么样?你那女同学是去搞特务 活动吧?” 咱的灵感一下就来了:“对,搞‘特务活动‘,她还真是‘女特务‘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