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的灯第六章          第二节 走失的脸    


 
    她来了。
    她只不过要看一看这座城市,看看那个人。
    这是一座挂满了牌子的城市。如今城市里到处都是牌子,五光十色的牌子,
尔后是墙。路是四通八达的,也处处喧闹,汽车“日、日”地从马路上开过,自
行车像河水一样流来流去,商店的橱窗里一片艳丽,大街上到处都是人脸……可
在她的眼里,却只有墙,满眼都是一堵一堵的墙。人是墙,路也是墙。有时候,
走着走着,就撞在“墙”上了。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那人就像是假的、皮
的,漠然也陌生。偶尔,也有和气些的,点一下头,给你指一下方向,却仍然陌
生。
    是啊,在这座城市里,她只认识一个人,可那个人已经不认识她了。
    然而,在一个过街天桥上,她却意外地被人拦住了。那是一个中年人,那人
很热情地凑上前来,有些突兀地对她说:“大妹子,你心里有事。”她心里“格
登”一下,站住了。那人看她一眼,再看一眼,十分诡秘地说:“你有事。你心
里有事。我给你看个相吧。”刘汉香抬起头来,默默地望着他,这人的头发乱蓬
蓬的,身上穿着一件很皱的西装,那裤腿,有一只是挽着的……那人重复说:
“看个相吧,我能给你破了。”可刘汉香却一下子就闻到了什么,那是一种很熟
悉的东西,这东西让人心里发酸。她说:“我不相信。”一边说,一边往前走。
可那人却一直紧追不舍,缠着她说:“看看吧。你有事。看看五块钱。”刘汉香
再一次站住了,她望着那人,仍是默默地。那人看着她,一时间也怔住了,目光
有些游移,他嘴里嘟囔了几句,突然掉头就走,一下子就淹没在人海里。刘汉香
清楚,这不是个笨人,他看懂了她的眼神,他当然知道她说了些什么。这就像是
接头的“暗语”,她的目光告诉他,都是乡下人,就不要再自己骗自己了。当然,
有些话压在下面,她没有“说”。假如说得更明白一点,她会告诉他,如果你能
看破人的命相,看透人的生死祸福,如果你真能预知未来,你就不会这样了……
可她没说。
    下了天桥,没走多远,她突然被刺了一下。在熙熙攘攘的马路边上,她看见
了一只黑手。那手抖得像鸡爪一样,哆哆嗦嗦地晃着一只小瓷碗……人在流动着,
手在哆嗦着,可碗里没有钱,很久了,没有人往这只碗里投一分钱。
    刘汉香走上前去,她看到的竟是一个瘫子。那瘫子就在路边上倭跪着,身子
下边垫着一小块木板,看上去黑污污的,就像是一节烧焦了的木炭……人怎么会
残到了这种地步?尤其让人心痛的是,那一堆破破烂烂所包裹着的,根本就不像
是一个人,那是一堆灰,一堆烂在地上的黑灰!在喧闹的大街上,那只扬起来的
小瓷碗仿佛是一个“?”那“?”空空地在街头上抖动着,实在是让人心酸。于
是,刘汉香掉过头去,回身来到了一个刚刚走过的街头小店里,拿出钱来买了一
个烧饼。那烧饼是热的,她拿着这个烧饼快步来到那个瘫子跟前,弯下腰小心翼
翼地递到了那只小瓷碗里,那瓷碗重了一下……可那瘫子的头深深地埋在怀里,
她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了一片污脏的乱发。她叹了一声,什么也没有说,继续
往前走。走了没几步,当她回身再看那瘫子的时候,碗里的烧饼已经不见了,可
那只碗却仍然在街边上抖动着……刘汉香心里说,他还舍不得吃呢。
    后来她就坐到了这个小饭馆里。这是一个临街的饭馆,在马路的对面,就是
军区的大门了。她知道,她要见的那个人,就在里面。她不是来闹的,她还不至
于那样。她只是想见见他,八年了,她要见他一面。
    饭馆不算大,但很干净。她坐在一个靠窗口的座位上,要了一小碗面……望
着窗外的马路,她突然觉得头有些晕,太阳木钝钝地照着,她一下子什么也记不
起来了。奇怪呀,真是奇怪,她居然回忆不起来那个人的样子了。是长脸,还是
方脸?真的,她记不起来了。是啊,曾经是那样好过,有过丝丝缕缕的亲近……
可陡然间,她却记不起他的模样了。她拍了拍头,脑海里一片混沌!模模糊糊的,
好像有那么一个影子,那影子十分熟悉,可她就是想不起来。她想,虽然多年没
见,她还不至于认不出他吧?
    可是,她在那个小饭馆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一直坐到天快黑了,也没有把
那个人给认出来。是呀,马路对面那个大门里不断有军人走出来,一个个挂着带
星的肩章,走起路来,那手还一甩一甩的,看上去都很威武。可她心里疑疑惑惑
的,出来一个,看着似像似不像的,再出来一个,看着也八八九九……不错,有
的看着像他,是脸盘像;有的呢,是神态像;还有的,是走路的姿势像……可究
竟是不是他?她却吃不准了。有那么几次,她觉得是他,就是他。可是,当她从
饭馆里跑出来,再看,就又觉得不像了,一点也不像……丢了,她的人,走丢了。
    第二天,她又坐在了这个小饭馆里,默默地等着那个人。先是等了一晌,还
是不见那人出来。后来,也不断地有军人到街对面的这个小饭馆里来。有的是来
吃饭的,有的是来结账的。其中有一个人,小个儿,说话略带一点四川口音,蛮
蛮的。这人走的时候,似乎是不经意地瞥了她一眼,目光怪怪的。她知道不认识,
也就没在意。可是,不一会儿,这人又返回来了。这人匆匆来,又匆匆去,来来
回回地折腾了好几趟,那样子疑疑惑惑、偷一眼又一眼的,也不知是想问、还是
想说什么……有那么一刻,她曾想拦住他问一问,他也是军人,也许会知道那个
人的情况。可不知为什么,她忍住了。奇怪的是,后来,这人却径直走到了她的
跟前,说出了一句让她十分吃惊的话——
    他说:“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你姓刘,你叫刘汉香,对么?”
    刘汉香脑海里“轰”的一下,心里说,老天,这是他么?!不对呀,他的个
子没这么矮,也没这么白呀……不是,这肯定不是他。
    他说:“我见过你的照片。你老家是平县的,对么?”
    刘汉香迟疑了片刻,惊讶地问:“你……”
    他说:“你来找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冯家昌,对么?”
    刘汉香站起来了,刘汉香万分惊讶地望着他:“你是……?!”

    他笑了笑,自我介绍说:“我姓候,是军区的,跟冯家昌是战友……坐,你
坐。”
    尔后,这人就在她面前坐下来了。这是个军官,肩上扛着“两杠一星”呢。
他人长得胖乎乎的,面相十分和气,可他的眼神看上去却怪怪的,她也说不清有
哪一点不对,就是觉得挺怪。他很热情地说:“你既然是来找老冯的,怎么不到
军区大院去呢?”
    刘汉香迟疑了一下,说:“他,还好?”
    他说:“好哇,挺好。娶了一个市长的女儿。女方的娘家是很有些背景的,
很有背景……”他说话的语气平平淡淡的,好像就那么不经意地随口一说。见她
不说话,他又试探着问:“你来找他,有什么事么?”
    仿佛有一把刀在心上剜了一下,她喃喃地说:“也,没、没什么事。”
    他像是一下子就把她看透了,说:“既然来了,就见见他吧。我领你去。”
    就这么说着,他站起身来。不由自主地,她也跟着站了起来。尔后,就跟着
他往军区大院走。当两人来到大门口的时候,老侯的手指往身后勾了一下,对哨
兵示意说:“找冯参谋的。”
    进了大门,老侯一边走,一边跟碰到的每一个军人打招呼。他脸上笑笑的,
声音也大,又是很随意地往身后勾一下手指,说:“找冯参谋。”往下,每见一
个人,他就会勾一下手指头,一次次地重复说:“找冯参谋的!”
    当他领着她来到一栋小楼前的时候,老侯突然站住了,他沉吟了片刻,说:
“你在这儿稍等一下,我看人在不在。”就这么说着,他快步走进楼里去了。
    站在楼道的拐弯处,老侯吸了一支烟,慢慢地稳定了一下情绪。有那么一刻,
他曾经劝自己说,算了,算了吧。这招儿有点阴,这招儿太阴,格老子的,这说
不定把狗日的一生都给毁了。可这是惟一的机会了,你要不做,就得眼巴巴地看
着人家升上去……操,凭什么呢?!
    过了一会见,他从容不迫地从楼道里走出来,给她招了招手,说:“来,快
来,快来。”当刘汉香走到他跟前时,他却压低声音说:“妹子,我让你见一个
人。有什么话你对他说……”刘汉香一怔,说:“见谁?”他说:“首长。我让
你见一位首长。”接着,他又叮嘱说:“有什么你就说什么,不要害怕。有些情
况,首长要了解一下。”
    蓦地,刘汉香在空气里闻到了一股不祥的气味!不知为什么,她突然觉得这
人的目光冷嗖嗖的……可是,这时候,已不容她多想了,有一只手在她的后背上
用力地推着她往前走,边走边小声说:“别怕,不要怕。去吧,是首长要见你。
有什么苦衷你就对他说,大胆说。”就这样,等她抬起头的时候。已经被推进了
一间办公室里……门关上了,可那人却没有进来。
    这间办公室里摆着一张巨大的办公桌,在办公桌的后边,坐着一位鬓发斑白
的老军人。那老人看上去十分的威严!看见她,首长随口“噢”了一声,伸手一
指,说:“坐,坐吧。”尔后,首长站起身来,给她倒了一杯水,放在了她的面
前。接着,他拉过一把椅子,在她面前坐下来,淡淡地说:“你找冯家昌?”
    这时候,刘汉香还没有醒过神来,她就那么呆呆地坐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才好……过了好久,她才“嗯”了一声。
    首长问:“你是从平县来的?”
    刘汉香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首长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小冯啊,这个,这个啊……听说,他妻
子怀孕了。好像,快生了吧?你,这个,这个……不是他找的保姆吧?”
    刘汉香先是怔怔地……尔后,她摇摇头,默默地说:不是。“
    首长“噢”了一声……
    片刻,刘汉香迟疑了一下,说:“他……妻子……怀孕了?”
    首长说:“可不,都快要生了。前一段,还说是要找保姆的……”
    刘汉香坐在那里,久久不语。此时此刻,她就像是坐在一座火山上,她觉得
心都快要烤焦了!那痛,一脉一脉,一叶一叶,烂着、碎着,扎芒着……她喃喃
地、颠三倒四地说:“……生了……快、生了……孩子?”
    首长说:“是啊,是啊。喝水,你喝点水。”
    可刘汉香的神思仍在那两个字上,她嘴里仍自言自语地说:“孩子,孩子,
多快,他都有孩子了……”
    ……渐渐地,首长的脸严肃起来,那两道浓眉就像是刀锋一样!他说:“你
跟冯家昌是什么关系?”
    刘汉香闷了一会儿,终于,终于说:“……亲戚。是亲戚。”
    首长“哦”了一声,问:“一般的亲戚关系?没有别的吧?”
    刘汉香绞着两只手,迟疑了一下,再次点了点头。
    这时,首长似乎有些不解地望着她,又问:“那你,找他有什么事么?”
    刘汉香又沉吟了一会儿,把涌上来的血强压着咽在肚里,硬硬地说:“也没
……什么大事。”
    首长有点诧异地望着她,挺关切地说:“你不要怕。要有什么事,你就大胆
说……”
    有那么一刻,刘汉香是想说的。她想把心里的苦水一下子全倒出来,那么多
年,那么多的日日夜夜……那话随着一股一股的血气已冲到了喉咙眼上,可她再
一次生生地把话咽回去了!“孩子”这两个字,像山一样,挡住了她要说的一切!
……说来说去,她还是可怜他,不知为什么,她就是可怜他。
    她有些茫然,说:“哦,倒是有点事。”
    首长就鼓励她:“你说,你说。”
    终于,刘汉香说:“要说,也没啥大事。也就……让他帮点忙。”
    立时,首长沉默了。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首长突然站起身来,他在屋子里踱了几步,自言自语地
说:“这个猴子,搞什么名堂?!”就这么说着,他扭身回到办公桌的后边,拿
起电话,吩咐说:“让冯家昌过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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