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的灯第八章 第三节 美是一种希望 ……那是一盘大绳,很长很粗的一条绳,那绳是好麻拧的,很结实。那绳子 的每一结她都检查过,是根好绳。她已戴好了肩垫,把绳子的一头挂在肩上,另 一头就挂在村中的那棵老槐树上。她想,她得把土地捆得更牢实一些,挂一个死 扣,不然,她是拉不动的,这是一块一点九八平方公里的土地呀!尔后,她就拉 着这块土地抵力往前走。可是,地太死了。绳又太新,那是一条新绳,绳子很快 就磨破了肩垫,勒在了肉里,她觉得肩膀很疼,那不是一般的疼痛,那痛是沁入 骨髓的!她就觉得肩上湿了,肩头上有热热的流动,她知道那是血……可她已经 顾不上这些了,她的身子拼命地往前探着,挣扎着,几乎使出了吃奶的气力,慢 慢地,她觉得地动了,地终于动了,土地在缓慢地、一丝一丝地裂动,她感觉到 了那动!这时候,老德突然跑来了,老德拦在了她的前面,慌慌地说:“进城么?” 她说:“哎。”老德有些不信,就问:“就是你说那城,新城?”她很认真地点 了点头,再一次说:“哎。”老德说:“你说的,人人能上户口?”她说:“我 说过这话。”这时候,老德看了看她的肩头,老德看见了她肩头上的血,老德说: “香啊,你肩上红了。”她说:“有血么?”可老德又躲躲闪闪地说:“有一点 红,也不老红。”就在她肩着绳子继续往前走的时候,老德却说:“香,你等等, 你得等等。我还有个猪圈呢,你得把猪圈捎上。”她问:“德叔,猪圈么?”他 说:“猪圈。”她想了想,说:“那就捎上吧。”可是,过了一会儿,老德又慌 慌张张地跑来说:“大侄女,等等吧,你得再等等。”她说:“又怎么了?”老 德不好意思地说:“大侄女,你看,还有个鸡窝呢,你就一并捎上吧。”这时, 她就有些勉强了,说:“德叔啊,鸡窝就算了吧。”老德就连连作揖说:“大侄 女,这鸡窝可是你婶子的命!你还是捎上吧?求你了。”她叹了口气,这时候, 他只有叹气的份了。老德是村里最老实的人,一个老实人的要求是很难拒绝的。 她说:“那就快点。”可是,一语未了,众人就围上来了,人们乱哄哄地围着她, 一片敲锅底的声音!人们说,既然老德家可以添一个猪圈,又带一鸡窝!那么, 他们为什么就不能捎带点东西呢?!还有人大声嚷嚷说:“我这里还有一匹虱子! 你说过,只要是性(读”秀“)命,都可以入户口。虱子也是个性命,我得带上 ……”于是,在一片嚷嚷声中,人们又放上了许多不该放的东西…… 然而,就在这时,她突然醒了,是敲门声把她惊醒了。醒来之后,她才发现, 她做了一场梦。在梦里,她竟然出了通身大汗! 天还没亮呢,夜仍然很黑。门外,她听见有人在小声说话。那是家和,她知 道那是冯家和。家和说的仍然是那样一句话:“让香姑歇吧,她累了。”不知道 有多少个夜晚了,他一直在外边为她守夜,有时候就躺在麦秸窝里……不管她说 什么,不管怎样劝,他都不走。有他在,后来敲门的人就少了。 这个家和,村里人都骂他是“花痴”,说他是得了“癔病”。可只有她知道, 他只是太忧郁,太偏执罢了。也许,他是觉得他们家欠了她……有那么一段时间, 他总是偷偷地跟着她,有时候,就显得很慌乱,贼一样。那会儿,她觉得,要是 不帮他一下,他就真会闹出病来,说不定人就毁了。一天夜里,她把他叫到了烟 炕房,她仍然按习惯叫他老四,她说:“老四,你不能再这样了。你到学校教书 去吧。”他勾着头,吞吞吐吐地说:“嫂,我们一家都对不起你……”她说: “不要再说这话,再不要说了。”他叹了一声,说:“这心里缺着一块,疼啊。” 她说:“这和你没有关系,教书去吧。等将来,好好成个家。”他说:“你呢?” 她笑了,说:“我好好的。”他突然说:“日子里有很多刺。”她说:“心一硬, 那刺就软了。”他说:“好人,为什么总掉进刺窝里呢?”她说:“阳光也有刺, 你怕阳光么?”他忽然改了口,说:“你恨他么?你该恨他。”她决绝地说: “不说他了,不说他。”他说:“……他们走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拦呢?你要是 一拦,他们就走不了了。”她说:“各人有各人的路。该走的,想走的,早晚要 走。我为什么要拦?”他说:“你是村长,你要是不盖章,他们就走不了了。” 她说:“家和,”这时候,她开始叫他家和了,“你把我想偏了。”就这么沉默 了一会儿,他哭了,他呜咽着说:“嫂啊,让我再叫你一声嫂。我从小没娘,我 是把你……我没有别的要求,也没敢多想……我只是想、能天天见到你……行么?”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她说:“家和,别瞎想了。你要是不愿走,就好好写你的书 吧。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此后,他就开始为她守夜了。一晚一晚地蹲在那里……她多次劝过他,说: “家和,回去吧。”他说:“我没有守你,我守的是月光。”她还能说什么呢? 可是,麻烦还是有的。连父亲刘国豆都以为她是受了刺激了。是呀,自从她 当了村长,就从来没有为自己家办一件事情,也没有给冯家上过一点“眼药”。 冯家的那些王八羔子,竟是她一个个放走的……那么,她当这个村长有什么用呢? 对此,前任支书刘国豆是很失望的。他想,与其让你这样,还不如我当呢!于是, 在一些日子里,她的父亲,前任支书刘国豆曾在一些老辈人中做过一些试探,想 把她换下来……可是,当他蹲在背前处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发现,人们竟然很冷 漠,没有人再把他的话当作一回事了。 后来,刘国豆还是想把女儿尽快地嫁出去。他觉得女儿是有病,但这病一般 情况下是看不出来的,就急着想把她“打发”出去。为了给女儿寻一个婆家,也 为了应有的体面,父亲刘国豆托了很多人。为了争一口气,他开出的条件是很苛 刻的:军人或转了业的军人,必须是营职以上的干部,可以带家属的。一时,亲 戚们全都动员起来了,先后曾有十二个军人、或转了业干部从各地赶来看她…… 他们都听说上梁有一枝花,他们是看“花”来了。凡是见了她的,先是怔怔的, 尔后就许愿说,可以带家属,可以安户口,可以找工作,可以……可是,她的回 答只有一句话,她说:“我正在种一种花,我正试着种一种花。”这是什么意思 呢?说得来人都怔怔的。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几乎是一句谜语。 她也曾希望有人能破解它。可是,没有……他们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一 个个很遗憾地说,她精神不大正常啊! 只有一个人跟她的想法接近,也只是接近。那就是家和。这个乡村小学的语 文老师,在月亮升起的时候,常常在她的门前四处游荡,那神情迟疑着,怯怯的。 他从场院的一角走到另一角,尔后停下身来,远远的望着烟炕房。当她出门的时 候,他会壮起胆子,突然走上前来,拦住她,问一些莫明其妙的问题。在没有外 人在场的时候,他仍然叫她“嫂”。他邪邪乎乎地说:“嫂啊,你看那月亮,弯 了。” 她笑了,也不揭穿他,就说:“我看见了。” 家和就啰啰嗦嗦地说,“有很多东西都是弯的。那树,那庄稼,那水,风一 来,它就弯了,人心也会弯。” 她说:“也有圆的时候。家和呀,你……” 他说:“嫂啊,你一走,我就没有家了。” 她说:“赶明儿,我给你介绍一个?” 他却神神道道地说:“我知道,来了很多‘四个兜’的军人……”接着,他 又说,“——可他们没有枪。” 她笑了。 过一会儿,他又会小声说:“嫂啊,你这又何必呢?” 她说:“怎么了?” 他说:“你拉得动么?” 她说:“什么?” 他说:“地——你是在赌气。” 她有些吃惊地望着他,“地还用赌么?”那么,有没有赌气的成分呢,如果 剖开心来说,是有那么一点。可她,也不仅仅是赌气…… 他突然说:“日子是种出来的么?” 她说:“日子是种出来的。” 他说:“希望是种出来的么?” 她说:“希望是种出来的。” 他说:“人心呢?” 她说:“我告诉你了,我在种花。” 他说:“花能改变什么?” 她说:“人心。” 他说:“真的么?” 她说:“地是养人的,花也是养人的。只要你种,日子就会开出花来。” 他说:“人家都说你有病。” 她说:“我知道。” 他说:“人家也说我有病。” 她说:“我知道。” 他说:“都有病啊。” 她笑了,他也笑了。 尔后,她说:“真的,我正在种一种花。我给它起了一个名字:月亮花。” 他喃喃地重复着,噢,月亮花。这名字多好。突然,他说:“那么,照你的 话,美就是一种希望。我有希望么?” 往下,她不说了,她什么也不说。其实,她很想告诉他,你那个嫂,已经死 了,村子还活着。可她不能说。在内心深处,对老四,她一直是把他当作弟弟来 看待的,在离开冯家之后,她仍然是这样。这老四是那样善良,他甚至还有些傻 呆呆的痴意……由此看来,在同样的环境里,那“毒气”和“恶意”并不是在每 一个人身上都会发作的。也许,每个人眼中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生活有很多个 面,在时光中,纵是一母同胞,人的熏染也是不一样的,在老四身上,的确有她 所喜欢的东西,但是……她虽然看出了老四眼中的渴望,却没有故意去冷落他。 夜里,当他执意要守在那里的时候,她也就不再去赶他了。 于是,在烟炕房不远的场地上,时常有萧声响起……她知道,那是吹给她听 的。那萧声时断时续,就像在云中游弋的月儿,又像是风的絮语,还像是颍河的 流水……把日子吹得湿润。这个老四啊,只有他知道,她眼里有梦。 夜里,她又做梦了。 ……仍然是肩着那盘大绳,拖着这块土地,坚忍地、吃力地往前走。当她走 过一个路口,突然有一个戴袖章的人拦住她,说:“进城么?”她就说:“进城。” 那人就说:“证呢?”这时候,她就赶忙把心掏出来,那心红鲜鲜的,她说: “这就是证。”那人把心接过去看了一眼,说:“不行。尺寸不够。”她焦急地 说:“怎么会不够呢?你量量,你再量量吧。”那人说:“量什么量?我这眼就 是秤,还用量么?”她说:“那你说怎么办?”那人冷笑一声,“好办,回去!” 路已走了这么远了,她是回不去了,也不能就这么回去。于是,她说:“你要什 么,你说。”那人看了看她,突然笑了,说:“你的眼很好啊!你长了一双好眼。” 她吃惊地望着他,“你要眼?”那人说:“你放心,我不是一个贪婪的人。我也 是没有办法,我老婆没眼,你借我一只眼吧。”她说:“别的不行么?”那人说: “不行。要不你就回去吧。”于是,她就把自己的一只眼挖了出来,交给了那个 人。那人接过来,说:“不是假的吧?”她说:“眼还有假?”那人说:“也有 假的,我见过假的,假的没泪。”那人按了一下,果然有泪。待那人验过了,这 才挥了挥手说:“放行!” 来到第二个路口的时候,她又被人拦住了。这人多一个字都不说,那人小旗 一挥:“证?!”她说:“已经验过了。”这人横了她一眼,说:“验过也不行! ——证!”她说:“你要什么证?我有证的。”她只得再一次把心掏出来,让人 验。这人接过来,放在了一个杯里,刚好放下,可他嘴里却嘟哝着说:“这个, 这个,不够圆哪,也不符合卫生条件……”这时候,她已经明白了,她很干脆地 说:“你要什么,你说。”这人竟然与第一个人一样,说:“你既然是个痛快人, 我就说了,我老婆没眼,你借我一只眼。”她说:“我就剩下这一只眼了,我还 要看路呢,你能不能要点别的?”这人说:“我其实是按规定办事。你也不用讨 价还价,你不愿就算了。回去回去!”她回头看了看,村里的人谁也不吭声,人 们低着头,没有一个人吭声……于是,她只好把第二只眼也挖出来,递了过去。 这么一来,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心里说,只要有风就好了,只要有风,她就 能找到那个地方,有花的地方。 第三个路口…… 醒来的时候,她觉得眼很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