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申凤梅 第一章 平原的官道上,有两行弯弯曲曲的车辙默默地伸向远方…… 远远的,先是有了独轮木车的“吱咛、吱咛”声,而后就有了人的咳嗽。这时 候平原很静,是哑静,行人寥寥,那伸向远方的蓝灰像烟一样地弥漫在平原上。 渐渐,有两朵牡丹润在了天地之间,那“牡丹”娇娇艳艳的,一踮一踮地在平 原上波动着,波动出了一抹美丽的颤抖——那竟是一双尖尖翘翘的绣花鞋,一双高 悬在独轮车头的绣花鞋! 接着,有两辆独轮木车出现在平原的官道上。一辆木车上捆放着两只破旧的 “戏箱”,一辆木车上放的是破鼓、旧锣、旧镲,走起来叮叮咣咣的;推车的是两 个年轻汉子。紧跟着出现的就是那双绣花黑鞋了,鞋头上绣着一对艳牡丹,近了才 能看清楚,那竟是一双女人的脚。女人坐在铺了褥子的第三辆独轮木车上。她的脚 在窄狭的独轮木车上一路一晃地叠交着……而后,整个平原突然鲜亮起来!那是被 坐在独轮车上的女人映出来的。这女人就像是缓缓挂出来的一张画,一张非常漂亮 的仕女画,那坐姿的优美一下子就冲出了平原上的灰静,带出了生动的温热。这女 人有三十多岁的样子,她就是在江湖上(指民间)人称“盖河南”的越调名角,绰 号叫做“一品红”。 “盖河南”的美誉是“一品红”在九朝古都开封拿下的。当年,那是何等的辉 煌啊!那时候,有多少达官贵人为求得见上她一面,一掷千金!摆下了一场一场的 酒席,吃都吃不赢啊;那时候,又有多少遗老遗少为争得她的青睐而失魂落魄地醉 卧在剧院门外?!那时候她才二十二岁,人生有几个二十二岁?当年,说她是如花 似玉,那就太轻太轻了!那时候啊,她一旦扮出来,就那么往舞台上一站,想想吧, 疯了多少人的眼?!她记得,在一次散场后的酒宴上,曾有一个师长的儿子,竟然 抱着她的一只绣鞋闻了又闻,而后就那么用头顶着那只绣鞋,围着酒桌转了三圈! 不提也罢。真是春风未老人先老啊!她没想到她会又败在开封。灾荒年,看戏 的少了,那些捧场的,也似乎烟消云散了。当然,自从抽上了大烟,她的嗓子也大 不如以前了……于是,她又回到了生她养她的这块平原上,这是她打小学艺的地方, 也是她第一次发迹的地方。“一品红”的艺名,就是从这里叫出去的。可是,人一 旦走了“背”字,就是喝口凉水也塞牙呀! 独轮车“吱吱哑哑”地响着,“一品红”突然说:“黑头,快到了吧?” 那个推着他的年轻人说:“师傅,快了。” “一品红”说:“还有多远?” 黑头说:“八里。” 这时,跟在后边的一个手持竹竿、身背胡琴的老者,这人是个瞎子。此人绰号 “瞎子刘”。瞎子刘说:“我闻到味了。” 黑头扭过头说:“啥味?” 那瞎子琴师说:“王集的驴肉味。” 于是,一行四五人,都笑了。是啊,他们终于回来了。 眼前就是王集了。“一品红”突然说:“腿都麻了。我下来走走。”说着,独 轮车停下来了,她从车上下来,扶着车子摇摇晃晃袅袅婷婷地下了车,身子刚立住, 就“噬噬”地来回倒腾着双脚,只见她头一晕,像是要摔倒的样子,可她终于站稳 立住后,竟然先来了个金鸡独立,而后,是用丫环登绣楼的步子“腾、腾、腾”地 走了几步,迈过了一个“台阶”,头前走去了。走着,她渐渐地超过了前边的两辆 独轮车,走在了最前边…… 王集是平原上的一座古镇。 当年,这里曾是曹操的屯兵之地,是很有些文化积淀的。后来历经演变,这里 就成了贯通东西的物资集散地了。王集镇有一条二里长的主街,一街两行全是做生 意的铺面,在王集镇主街的两头,曾有两座土垒的戏台,生意好的时候,这里几乎 夜夜有戏!曾有过“小东京”之称!当年,由于烟叶生意的兴起,伴着独轮车的吱 咛声,有很多妓女云集此地,染一街花花绿绿。据说,最为红火的时候,曾有上海 的高级妓女来过这里……不过,如今是大灾之年,生意十分萧条,有很多铺面都关 门了。 如今的王集,由于连年受灾,也破败了。进了镇,在残破的镇街头上,首先晃 人眼帘的,竟是一片谷草! 在风中飘扬的“谷草”是分散的、一丛一丛的。这些“谷草”其实是买卖人口 的一种“标志”,谷草下边竟是一张张蓬头垢面的小脸,这里是一个卖孩子的“人 市”;在“人市”上,立着十几个待卖的孩子,其中有两个并排站立的小妞,这两 个小妞都是八九岁的样子,都穿着粗布染出来的红袄,一看就知道她们是亲姊妹。 她们俩一个叫大梅,一个叫二梅。 这时候,有人在一旁大声地吆喝:“二斗谷子!二斗谷子!” 这些插在头上的谷草几乎成了一种象征,那是她们未来人生走向的一个象征。 谁知道呢?命运的锣声已经敲响,何去何从,就看买主了。 两个小女孩袖手站在那里,不时舔一下干瘪的嘴唇。那汪着的是两双饥饿的眼 睛…… 这时,那小点的二梅说:“姐,我晕。” 大梅看了看她,说:“闭上眼吧。闭上眼就不晕了。” 二梅乖乖地闭上了眼睛,过了片刻,她喃喃地说:“还晕。” 大梅说:“咽口唾沫。” 二梅就听话地、很用力地咽了口唾沫……接着又说:“我饿。” 于是,大梅四下瞅了瞅,伤心地说:“哪咋办呢?” 在平原上,通向县城的大路,一般都称之为“官道”。如今,乡村官道也不那 么平静了。由于连年的灾荒,盗匪四起,纵是大天白日,行路人也是有所畏惧的。 虽然说王集就在眼前,然而,当他们师徒一行人走到官道旁边的小树林时,还是不 由地加快了步子。 官道旁边的小树林里,丛立着一片一片的坟墓,一只乌鸦在叫,听上去让人发 怵…… 走在最前边的“一品红”回头问道:“黑儿,还有多远?” 黑头说:“三里吧。” 然而,就在“一品红”回过头时,突然发现前边的路中央坐着一个人!这个人 坐得很大气,他背对着他们,就那么随随便便地在路中间坐着,紧接着大喝一声: “——站住!” “吱吱咛咛……”独轮车陡然间停住了,一行人全都愣在了那里。有人小声说: “财坏!遇上土匪了……” 只见那人用手“啪啪”地拍了两下屁股,慢慢地撩起了后衣襟,露出了屁股上 裹了红绸的一把“手枪”,厉声说:“把货留下!” 众人像傻了一样,仍怔怔地站在那儿,只有“一品红”向前迈了一步,柔声说: “这位大爷……?” 只见那人仍从容不迫地在地上坐着,粗哑着喉咙说:“听说过张黑吞的枪法么?!” 慢慢,众人的脸色都有些灰了,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喃喃道:“听说过。” 那人“哼”了一声,说:“在江湖上,我张黑吞是讲规矩的。那就不用我再站 起来了吧?” 站在“一品红”身后的几个人小声说:“是张黑吞。妈呀,遇上张黑吞了。财 坏!财坏!” 这时,“一品红”又朝前迈了一步,说:“张爷,失敬了。在平原上,大人小 孩都知道你的名头……不过,我们也是落难之人,一路上被劫了三次。这眼看到家 门口了,张爷,你若是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来日……” 只见那人又拍了拍挂在屁股后的红绸,喝道:“你给我站住!敢往前再走一步, 我枪子可没长眼!” “一品红”立在那儿,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壮了壮胆,又说:“这位爷,不管 你是不是张黑吞,我们都认了。不过,你就是杀了我们,也实在是没有可孝敬你的 东西了。你也看见了,这儿只有两只箱子,那里边装的是戏装,是俺的命!” 那人缓声说:“嗨,非要让我站起来?那我就站起来吧。不过,我一旦站起来, 你们可就倒下了,再想想。” 众人说:“师傅,张黑吞杀人不眨眼,给他吧,给他算了……” 只听“一品红”说:“慢着,你要啥我都可以给。‘箱’(指戏衣)不能动。 要不然,你杀了我吧。” 那人仍在地上坐着。只见那人沉默了一会儿,说:“是戏班子?” “一品红”说:“是。” 那人有点忧伤地说:“哎,我娘最爱听戏……不过,今天爷爷走了背字。整整 一天没发市。那就对不住各位了,纵是戏班子我也不能饶。东西给我留下,该走人 走人吧!……不过,有一个人我是可以让的。要是‘一品红’的戏嘛……” 立时,“一品红”说:“你回头看看。” 那人慌了,说:“你,你就是‘一品红’?骗我的吧?” “一品红”说:“真的假不了,你回头看看嘛。” 只见那人迟疑了一下,身子仍没有动,只说:“唱两句,我听听。” 此刻,“一品红”顿了一下,扭过头,说了声:“琴。” 立时,背着胡琴的瞎子刘,忙取下板胡,上好弦,试着拉了两下…… 那人就说:“听声儿像是瞎子刘哇?” 瞎子刘说:“是我。” 这时,“一品红”清了清嗓,唱道: 柳迎春出门来泪流满面, 想起来家中事心如油煎…… 片刻,那人慢慢把脖子扭了过来,只见那人苍黄瘦削、蓬头垢面,竟然满脸都 是汗!…… “一品红”突然伸手一指,高声惊叫道:“他不是张黑吞!” 一语未了,又见黑头和他那学武生的师弟小余子同时像旋风似的一个跟头蹿了 过去,两人几乎同时跳到了那人跟前,到了此刻,他们才发现,那人原来竟是一个 瘸子!两人刚要下手,却见那瘸子磨过身子,突然间扑地大哭,那人一边哭,一边 念叨说:“我咋恁倒霉哩!头次出来做活儿,就碰上了你们?!” 这时,黑头不管三七二十一,扑上去把那瘸子按翻在地,把那裹了红绸的东西 抢在了手上,一看,那裹了红绸的竟然是个破笤帚疙瘩!……几个人哭笑不得地望 着他。 黑头气呼呼地往他身上踢了一脚,骂道:“王八蛋!一个瘤子也敢出来劫道?! 你不要命了?!”说着,气恨恨地用那笤帚疙瘩朝那人头上打去…… 那人哭着说:“爷,饶了我吧。饥荒年,我也是没有办法呀……”接着却又眨 蒙着眼间,“恁真是‘一品红’的戏?” 黑头说:“睁开你那狗眼看看!” 那人哭着说:“我娘是个戏迷,我娘最喜欢‘一品红’的戏了……” 这时,“一品红”说:“黑头,算了。给他块馍。” 在王集镇,一提起金家,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由于他家门口有两尊石狮 子,所以一般说到金家的时候,就说是“狮子金家”。 “狮子金家”是王集的大户。早年,祖上也曾做过一两任官的,家里很有些田 产。所以,金家大院有前后五进跨院,每一处都是有些讲究的。只是到了金石头这 一代,由于热上了戏,终年沉湎在戏里,成了远近有名的养得起戏的大户。于是, 金石头也就名正言顺地成了“金家班”的班主。 天半晌时,金家大掌柜金石头正在查看仓里存放的谷子,他身后跟着账房先生。 他让账房先生把一间间的仓房打开,心里一边盘算着一边嗅着仓屋的气味。在他的 眼里,这些谷子并不是粮食,而是他的一个个“戏种”。 金石头抓起仓囤里的一把谷子,放在手里碾碾、吹吹,说:“怕是要霉了。” 这时,身后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声音是从一个窗格里传出来的,那窗格 上的白纸被唾沫湿出了一个小洞儿:“又想那事了?那可是粮食。” 金石头往后瞥了一眼,说:“去去去,我的事你少管。” 那女人隔着窗户说:“我知道,你一个心都在那‘戏子’身上!” 金石头骂道:“咋?我就好这一口!再敢日白,我驴(打的意思)你!”而后, 他哼唱道:“妇道人家见识浅……” 时已近午了,人市上,仍然没有买主。只是有人在不断地高声叫道: “二斗!二斗!二斗谷子!” 突然,有一只手端住了一个小女孩的脸,说:“张开嘴。” 小女孩慢慢地把嘴张开,露出了一口小碎牙…… 端起小女孩脸的自然是金石头。金石头问:“想学戏么?” 立时,就有人围上来了。被围在人群中的小女孩恐慌地望了望站在身后的女人, 女人狠劲推了她一下,替她说:“想。想……说呀,说了有馍吃。”于是那女孩也 跟着小声说:“想。” 金石头点了点头,说:“跟我走吧。”说着,又端起了挨在女孩身边的一个男 孩的脸,问:“几岁了?” 那男孩说:“十岁。” 金石头问:“想学戏么?” 那男孩赶忙说:“想。” 金石头说:“跟我走。” 这时候,金石头已站在了二梅的跟前,她刚端起二梅的小脸,不料,站在一旁 的账房先生小声说:“太瘦了。” 金石头说:“瘦不怕,就怕不是唱戏的料。”说着,她看了看二梅的小脸,随 口问:“几岁了?” 此刻,从二梅身后磨出一个男人来,那男人本是蹲着的,他站起身,抽着两手 说:“属狗的,九岁了。你别看她瘦,能有三顿饱饭,妞一准变个样儿。” 金石头问:“想学戏么?” 那男人说:“能进班子是她的造化。” 这时候,二梅怯怯地朝身边看了一眼,惊叫道:“姐呢?我姐呢?!”说着, 惊惊地四下望去…… 听她一叫,那男人也赶忙四下张望,嘴里说:“哎,这死妞子!花花眼儿,跑 哪儿去了?!” 就在离“人市”不远的一棵榆树上,只见大梅正在那高高的榆树上爬着……榆 树上靠下一些的“偷钱儿”已被人们摘光了,只有高处的枝头上还有一两串,大梅 正吃力地伸手去摘那长在高枝儿上的一串“榆钱儿”……她终于摘到了一串,拿在 手上,而后倒着身子“出出溜溜”一下子滑坐在地上!接着,爬起来就跑,她跑到 二梅跟前,把那串“榆钱儿”递到妹妹的手上,说:“吃吧。” 金石头抬头瞄了大梅一眼,说:“噢,这是姊妹俩?” 那男人忙说:“亲姐俩。你只当是积德哩,都领走吧。” 金石头看了大梅一眼,漫不经心地说:“柴了。” 金石头又溜了她一眼,再次摇摇头:“不齐整(不漂亮的意思)。” 那男人忙说:“女大十八变。” 那男人又说:“一斗半,一斗半。” 金石头再次摇了摇头,说:“怕不是这块料吧?” 大梅低头看着挂破的手,默默地把头勾下了…… 金石头拍了拍二梅,说:“我只能要一个,跟我走吧。” 二梅跟着金石头走了几步,回过身,流着泪叫道:“姐……” 这时,大梅突然往地上一跪,说:“先生,你也带上我吧?” 金石头头也不回,径直拉着二梅走去了……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有人叫道:“慢。金爷,把这妞也带上吧?怪可怜的。” 金石头回过身来,见是“一品红”等人……突然笑了:“哎哟,哎哟。我说呢, 学生都收齐了,就等你呢。好,好,好!……”这时,“一品红”望了望跪在地上 的大梅,叹了口气,说:“来吧,你也来吧。” 在金家大院的客厅里,金家大掌柜金石头在左边的一把太师椅上坐着,两眼笑 眯眯地望着坐在对面的“一品红”。他心里欣喜异常,可面上却仍是淡淡的,只有 那眼角处那鱼尾纹是开了花的。 金石头说:“从开封回来了?” “一品红”说:“回来了。” 金石头问:“咋样啊?” “一品红”直言不讳地说:“我这是投奔金爷来了。金爷要是留呢,我就住下。 要是不留……” 金石头故作矜持地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头发,笑着说:”“那是我金某求之不得 呀。好久没听你的戏了。” 这时,有人把茶端上来了。“一品红”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而后说:“金爷, 咱丑话说在前边,我这可是‘存粮’……” 金石头哈哈一笑,说:“好说。好说。” 金家大门外,那两扇红漆大门仍然紧闭着。门楼外边,立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石 狮子…… 一干人全都在石狮子旁边蹲着…… 黑头小声问:“刘师傅,啥叫‘存粮’?” 瞎子琴师说:“这‘存粮’么,是咱艺人的一种活法。说起来也不算啥光彩事…… 就是灾荒年遇到难处时,借个热戏的大户人家将养一段。等转过年来,想走还可以 走……这就叫‘存粮’。” 黑头高兴地说:“好事啊。” 瞎子琴师拿起竹竿照他头上敲了一下:“胡日白!你以为这是啥好事?唉,你 师傅她这是……” 黑头不解地问:“我师傅……?” 这时,瞎子琴师告诫说:“别问了。你记住,那话在肚里烂着,也不能问!” 大梅二梅站在人群里,怯生生地望着那两个看上去恶狠狠的石狮子…… 二梅悄声问:“姐,他家有馍吧?” 大梅说:“这家净大牲口。” 金家有一个很大的牲口院。牲口院近靠着西路院的外厢,西跨院的角上有一个 边门,这是让下人们进出的地方。过了边门,就是金家的牲口院了。牲口院有两亩 多大,这里既是喂养牲口的地方,同时又是“金家班”住宿和练功的场所。 月光下,院里的那棵老槐树,筛洒着一地白白花花的小碎钱,显得十分的静谧。 院子的一角,拴着一些倒沫的牲口,晚风中漫散着牛屎和马尿的气味…… 这时,黑头掂着一团细麻绳从前边院里走过来,他几步进了一栋草屋里,先是 用火柴点着了挂在墙头上的一个小鳖灯……只见在铺了谷草的土炕上,一拉溜躺着 二十来个孩子。这时,黑头二话不说,先在炕头上方拴牲口用的横梁上一处一处都 挂上了绳子,而后又从躺在炕头的第一个孩子开始,一把把那个睡梦中的孩子从被 窝里拉出一条腿来,说:“伸开!绷直!蹬紧……”说着,三下两下,就把那孩子 的腿吊在了横梁上! 就在这时,一个叫买官的孩子从铺上滑下来,扭头朝门口跑去,却不料正与金 爷撞个满怀!金爷一把把他推倒在地上!骂道:“小兔崽子,往哪儿跑?!”买官 无奈,只好乖乖地重又爬到铺上去了。 金爷立在门口,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们…… 往下,黑头依次把躺在土炕上的男男女女二十几个孩子的腿全吊起来了……最 后,他竟然一个人把自己的腿也吊在了横梁上!身子一悠,像猴子似的荡了两下, 一句话也不说,利利索索地躺下了。 此时,只听站在门口的金爷喝道:“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这叫‘吊 腿’,懂了吧?” 孩子们齐声说:“懂了。” 稍顷,只见躺在炕上的黑头,紧吸了一口气,然后对着对面墙上挂的小鳖灯用 力吹去,“呼”的一下,灯灭了。 黑暗中,一个孩子突然叫道:“我尿,我尿哩。” 沉默中,亮着一片绿豆似的眼睛…… 夜已深了,金家正房里的灯依然亮着。 外间,瞎子刘独自一人坐在一个马扎上拉胡琴,他几乎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 几个手指上,那身子也随着跳跃着的指头来回地扭动着…… 里间,化过装的“一品红”正舞着水袖在唱《拷红》;床上,金家大掌柜正舒 舒服服地躺着,一边“兹、兹”地吸着大烟泡,一边听戏…… 当日个明月才上柳梢头, 却早人约那个黄昏后, 羞得我脑背后将牙儿衬着衫儿袖, 猛勾头,看时节只见鞋尖儿瘦, 一个恣情的不休,一个哑声儿厮柔, 呸!那其间可怎生不害半星儿羞?…… 听到这里,金石头放下烟枪,拍着手道:“好,好!是那个味。”片刻,金石 头咳嗽了一声,随手扔出一块银元,说:“瞎子,天不早了,歇吧。” 胡琴声停了,过了一会儿,只听“吱咛”一声,门关上了…… 五更天,天刚苍苍亮,“金家班”新收的孩子们便被皮绳“抽”起来了。他们 被黑头带到了颖河边上。 初春的天气,风依旧寒,二十几个孩子抖抖嗦嗦地在凉风中站着,一个个冻得 直咧嘴。 前边不远处,立着的是“一品红”。只见“一品红”一只腿直直、高高地跷在 头顶上,正在练功…… 片刻,黑头扛着条板凳站在排好的队列前,他把一条板凳和一块板子“咚”地 往地上一放,高声问:“知道这板凳是干什么用的么?!” 孩子们怯怯地说:“知道。” 黑头再次朗声说:“那好,我问你们,想不想尿?!” 众人齐声喊道:“想!” 黑头大声问:“憋不憋?!” 众人说:“憋!” 黑头又大声问:“急不急?!” 众人用哭腔回道:“急!” 于是,黑头就很得意地高声说:“好!现在,我就代师傅传你们学戏的第一道 关。师傅说,咱们唱高台的,白天里一唱至少得半天,晚上至少得大半夜,一进戏 你上哪儿尿去?!要是连尿都憋不住,就别吃这碗饭了!所以,这第一道关,就是 练憋尿!必须得把尿憋住!” 队列里,有人呜呜地哭起来了…… 黑头高声说:“哭什么?夹紧腿!吸气!……注意,现在跟着我大声念:—— 戏比天大!戏比命大!” 众人跟着喊:“戏比天大,戏比命大。” 黑头喊道:“念,再念。大声点!连念十遍!” 众人跟着念:“戏比天大!戏比命大!戏比天大!戏比命大!戏比天大!戏比 命大!……”当孩子们刚刚念到第七遍的时候,一个叫买官的孩子憋不住了,他急 急地转过身去,一边哭喊着:“大师哥,呀呀呀,憋不住了,憋不住了,我实在是 憋不住了……”一边褪下裤子就尿……还没等他尿完,黑头就冲过去,把他一把提 到前边的凳子旁,说:“趴下!”待那孩子趴在凳子上时,黑头把他的裤子往下一 扒,跟着板子就打下去了,一边打一边骂道:“我叫你不长记性!我叫你不长记性!” 黑头一连打了十下,买官哭着说:“大师哥,我记住了,我长记性,我一定长 记性……”而后黑头才直起身来,高声说:“看什么?再念十遍!” 众人又念:“戏比天大!戏比命大!……” 这边,“一品红”仍是旁若无人,依旧对着河滩喊嗓子…… 在她的身后,不时传来打板子的声音和孩子们的哭喊求饶声……一会功夫,地 上,孩子们已趴倒了一片。仍在那儿站着的,就只剩下一个女孩了。那女孩就是大 梅,大梅浑身颤抖着,紧紧地夹着双腿,两眼含泪,却仍在那儿站着,可她的裤子 也已经开始湿了,裤裆里有尿水正一滴一滴往下渗……可大梅口中仍坚持着在念: “戏比天大。戏比命大……” 一直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一品红”这才收了功,转过脸来,走到孩子们跟 前,对孩子们说:“记住,只要跨进戏班的门,你就不是人了。你是戏!前头就只 有一条路:往苦处走!苦就是红,有多苦就有多红,等到有一天唱红了,你这碗饭 就吃定了!” 天空中飘荡着一行悲壮的声音:戏比天大!戏比命大! 春深了,大地披上了绿装…… 在金家大院里,“金家班”的孩子们仍在一日日地练功。两个月来,孩子们已 经彻骨地懂得了戏是“打”出来的道理。也就认了,没有人再哭着喊娘了。喊也没 有用哇。 这天,金石头溜溜达达的从外边走进来。他进院后拍拍这个,看看那个,而后 瞄了大梅一眼,突然说:“你,说你呢。过来,过来。” 大梅收了功,怯怯地走到他跟前…… 当着众人的面,金石头说:“去,去后院烧火去!你不是这块料。” 大梅慢慢地抬起头,又缓缓低下头,一声不吭地朝后院走去…… 二梅正默默地看着走去的大梅,不料,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板子:“好好练!” 自从大梅被掌柜的贬为烧火丫头后,她就每天坐在灶房里烧火填柴,洗碗刷锅, 稍有闲暇,还得帮着割草喂牲口。她心里实在是有些不愿,却又不敢吭,只是默默 地掉眼泪。 这天,大梅正坐在灶前,默默地往灶洞里递柴烧火,续着续着,她眼里的泪便 流下来了…… 这时,瞎子刘摸摸索索地走了过来,他手扶着灶门,就那么站了片刻,说: “给碗水。” 大梅一怔,慌忙站起身来,给他舀了一碗水,默默地递到老人的手上。瞎子刘 接过水碗,喝了一口,突然说:“妞,想学戏?” 大梅默默地说:“想。” 瞎子刘叹了口气,说:“学戏苦啊。” 大梅说:“我不怕苦。” 瞎子刘喝了水,把碗递过去,而后说:“过来,叫我摸摸你。”说着,伸出两 手,摸摸索索的,从上到下,从脸到腿,把大梅摸了一遍,而后他自言自语地说: “这事没准儿,兴许还能成个‘角’呢。” 大梅望着老人,求道:“大爷,你能……?” 瞎子刘说:“夜里,你来吧。” 夏夜,月光下的场院光溜溜的。 瞎子刘坐在场边的一个大石磙上,对站在他身旁的大梅说:“……学戏,首先 要忘掉自己。戏是没有男女分别的。一进戏,你就不是你了。记住,要装龙像龙, 装虎像虎。妞,你先走个台步我听听……” 月光下,大梅在场院里试着走“台步”,她心里慌,又生怕走不好,那步子就 不知如何迈了……她刚走没几步,就听到了瞎子刘的呵斥声: “咋走的?!重了。你以为拾柴火哪?我不是说了么,要装龙像龙,装虎像虎。 这戏台能有多大?像你这种走法,走不了几步就掉戏台下边去了。这‘走’只是一 种说法,那是要你‘演’哪。演戏演戏,这个‘走’是要你演出来。要是旦角,你 要走的轻盈,走的‘浪’。身份不同,走法也就不同。丫环有丫环的走法,小姐有 小姐的走法……要是生角,一般都是八字步,老生有老生的走法,小生有小生的走 法。小生,要走的‘飘’,走出那个‘狂’劲;老生,要走得‘僵’,走得硬,走 出‘架势’走出‘威’……”说着,瞎子刘朝身后喊道:“黑头,黑头!过来,过 来。” 黑头应声跑过来了,问:“刘师傅,啥事?” 瞎子刘说:“你给我搬块砖。” 黑头就问:“八斤的?五斤的?” 瞎子刘说:“八斤!” 片刻,黑头搬着一块砖头回来了,他把那块砖递给大梅,闷闷说:“夹上!” 大梅不解地问:“夹、夹哪儿?” 瞎子刘厉声说:“夹在腿中间,夹紧。”而后又吩咐说:“黑头,你给我带带 她。让她走!那砖要是掉一口,你就给我打一回!” 大梅试着把那块砖夹在两腿之间,可夹上后,她怎么也走不成路了,刚走一步 两步,那砖“咚”一下就掉了!……紧接着,“啪!”那棍子就打在腿上了;再走, 又是“啪!”的一声,黑头手里拿的白蜡杆就打在她的屁股上了!打得大梅两眼含 泪,可她一句话也不说,又得重新把砖捡起来,重新夹好,再走…… 只听瞎子刘在一旁高声说:“跑,跑呀。你给我跑!”可大梅两腿还紧夹着这 块八斤重的砖,根本就迈不开步……就这样,她每走几步,砖头一掉,就得重重地 挨上一杆!渐渐地,她哭了,她哭着走着,走着哭着……那棍子也不时地打在她的 身上! 瞎子刘默默地说:“知道疼就好。将来,这就是你的本钱。”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 白天里,大梅在烧火、推碾、挑水、劈柴、铡草……的同时,只要稍有空闲, 就趴在墙头上看他们练功、学戏;到了晚上,等人们睡下后,又悄悄地跑到场院里 跟瞎子刘偷学戏……有一次,瞎子刘说:“妞,你可要记着,我教你一次,只收你 一包烟钱。”大梅说:“师傅,只要我学出来,你吃啥我买啥,管你一辈子。”瞎 子刘笑了:“这可是你说的?”大梅咬着牙说:“只要我学出来。”瞎子刘说: “妞,你记着,在你学戏时,凡是下狠劲打你的,都是你的恩人!” 可是,每到深夜,当大梅又偷偷溜回草屋时,她的两腿都疼得直抖!由于天冷, 大梅二梅两姐妹同在一个被窝里睡,好相互取暖。这天深夜,二梅突然叫道:“姐, 你腿上咋有血?!” 大梅忙捂着她的嘴,流着泪小声说:“别吭。可不敢吭。睡吧。” 四更天,大梅总是一个人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独自一人到河滩里去喊嗓子…… 吃饭时,两姐妹只要坐在一起,大梅就偷偷地问二梅:“今个儿学的啥?” 二梅一边吃一边说:“戏词儿。” 大梅说:“学了几句?” 二梅说:“十二句。” 大梅说:“你说说。” 二梅看了看姐的碗,大梅一声没吭,把碗里的半碗小米汤倒给了她…… 二梅用筷子敲敲头,背道: “再看看,这闺女,年轻貌美没多大,不是十七就是十八,黑真真的好头发, 恰似那昭君琵琶。听她说句话,好似那小蜜蜂儿,哼啊哼地往外飞,小蜜蜂走两步, 树枝子、树叶子、小青子、小虫子……哟,忘了。” 大梅说:“你就是不用心。”说着,自己默默地背了一遍,又问:“‘昭君琵 琶’是啥意思?” 二梅傻傻地说:“不知道。” 一天晚上,临睡前,黑头和小余子这两位大师兄突然提着两桶水进了草屋。两 人把孩子们全叫起来,又命令他们一个个把自己的铺盖卷起来,连炕上的铺草一起 抱在怀里,各自在铺前站着。 于是,二十来个学徒,全都抱着各自的铺草傻傻地在炕前站着,谁也不知道他 们要干什么……接着,小余子拿着一条白腊杆一个个敲了一遍,说:“站好!站好!” 紧接着,只听“哗!哗!……”一东一西,黑头和小余子两人把两大桶水泼在 了炕上,一时间满炕都是水! 而后,黑头高声说:“行了,都把铺重新铺好!” 学徒们愣愣地站着,嘴里嘟哝说:“妈呀,这咋睡呀?” 黑头冷冷地说:“咋睡?站着睡。”说着,径直把自己的铺草往炕头上一铺, 一个倒栽跟头翻到炕上,躺下了,而后说:“不愿睡就站着吧。” 众人站了一会儿,你看我,我看你,没有办法,最后,也都一个个铺好草,躺 下了…… 由于铺太湿,学徒们躺下没有多久,就开始一个个在炕上翻起“烧饼”来…… 这时,只听黑头说:“睡不着吧?” 众人都说:“太湿,睡不着。” 黑头说:“睡不着就好。知道泼这两桶水是干啥用的?是让你们背词的!” 于是,学员们由于在湿草上躺着,浑身发痒,睡不着觉,就只好整夜整夜地背 词: 这边是:西门外三声炮…… 那边是:县君的则是县君,妓人的则是妓人…… 这头是:不思量,细端详,春来春去柳叶长…… 那头是:妾的心事乱如似蓬,几番要向君王控…… 那头说:急忙忙上殿来,呸,不要脸!啥啥保大宋我立下了汗马功劳…… 中间又是:她本是张郎妇,又做了李郎妻…… 此刻,窗外的月光下,人们又听到了瞎子刘那如泣如诉的胡琴声。瞎子刘一边 拉着胡琴,一边在哑声唱: 在人前,都说是享不尽的荣华, 哪知道背后头那酸甜苦辣…… 听着,听着,草屋里一片哭泣声…… 那一天是“金家班”的大喜日子:有人“写”戏了!在乡村,一个“写”字就 抒发了乡人的全部高雅。“写”在这里,就是一种文化的象征,这是乡村文化的最 高代表,因此,戏曲是乡间唯一的精神享乐。 上午,小余子一蹦子跑进院子,兴冲冲地告诉大家:“有人写戏了!有人写戏 了!” 黑头高兴地问:“哪儿,哪儿?!” 小余子猛地打了一个旋风脚,说:“杜寨。” 于是,戏班里一片忙乱……一直忙到第二天的早上,“金家班”这才上路了。 这次总共出动了四辆独轮木车,前边的木车上装的是戏箱等一些用具;后边坐镇的 自然是“一品红”了。“一品红”坐在第四辆独轮车上,后边跟着他的徒弟们…… 一路上,凡是“金家班”所到之处,一个个村庄里都传出了喜气洋洋的欢呼声…… 村人们奔走相告:“有戏了!……” “杜寨有戏!……” “一品红的戏!” 在平原。杜寨也算是个大寨子了。这里虽没有王集繁华,但寨门寨墙都修得十 分坚固,由于是通衢大道,过路的商客较多,这里的人也都是见过些世面的,因此, 热戏的比较多。 黄昏时分,杜寨村外的一处空地上,戏台已高高搭起,八个盛满香油的大鳖灯 也都已挂好了。戏台前,杜寨人已抢前占住了前边的好位置。在暮野中,周围通向 四方的村道上,有成千上万的人朝着戏台拥来…… 这时,“金家班”也已在村头的破庙里安顿下来。在乡村里演戏,自然没有那 么多的讲究,一般的演员,都是相互对着脸画一画眉,上上“红”而已;只有“一 品红”例外,她独自一人,对着挂在庙墙上的一个破镜子,很细致地画眉,上装…… 再晚些的时候,戏台前已是人山人海,拥挤不堪了。第一次随戏班出行的大梅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她虽然在这一次出行演出中,仅是个提茶续水的下人, 却也显得十分兴奋。什么是戏,这就是戏呀!戏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魅力哪?她提着 一个大茶壶,一边走一边想着:真热闹啊! 是啊,只见成千上万的人拥向戏台,人们一边走一相互招呼说:“走啊,看戏 去!”这时的戏台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蜂房,戏台前一片嗡嗡声!这一切大梅都看在 眼里,她眼里竟也有了莫名的兴奋! 戏台上,高挂着的人只大鳖灯已经点亮了!只见一个管事的村人兴奋得两眼发 着绿光,正拿着一根长长的木杆在台前边抡来抡去!他一边抡一边高声喝道:“往 后!往后站!往后站!头!头!头!低头!……”还有人在一旁吆喝道:“二狗, 敲!敲他!使劲敲!” 戏台下,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人头像潮水一样忽一下退回去了,又忽一下 涌上来了…… 在一片嘈杂声中,忽然从千千万万的人头上传出一个篮子来!那篮子飘飘悠悠 地从人头上越过,一悠一悠地传向高台,在传递的过程中,有人一站一站地高喊: 弯店的,一篮油馍!给“一品红”…… 接着,后边又传过来一个大食盒!食盒在人头上一浪一浪地往前举,有人高叫 着,前来,前宋的!两碗鸡蛋面!“一品红”一碗!“老桂红”一碗!“一品红”!…… 有人说:“小心,小心,撒了!撒了!” 再接着,又有一个竹篮飘上来了,有人高喊:“后来,后宋的!一篮鸡蛋!给 ‘一品红’!‘一品红’!” 有人又大声吆喝:“大路李,送‘一品红’汗巾两条!镯子一对!……” 在乱哄哄的叫喊声中,大梅抱着一个大茶壶从边上爬上高台…… 这时,一阵锣响,戏开演了…… 大梅默默地坐在台子角上,看着下边黑压压的人头。这时,她突然听见台板下 边有人在小声说话……她勾下身悄悄地往台下看去……只见戏台下,有人小声在说: “摸住了吧?摸住了吧?”那是两个小伙在台板下钻来钻去,正伸手在摸台上演员 的脚……这个说:“错了,错了,那是‘王丞相’的……”那个说:“我摸住了, 我摸住了……”大梅忍不住笑了。 戏台上,身着戏装的“一品红”一边唱着,一边正要抬脚,却没有抬起来…… 她做了一个动作,侧身滑步探身后才往下看,却看见在台板的缝隙里伸出的两个指 头抓住了她的脚……于是,她急中生智,唱道:“小奴儿踉踉跄跄往前走,不料想 一摊牛屎饼花儿栽在了脚跟前,狠下心来我跺一脚,(道白)我好鞋不踩你那臭屎!……” 唱着,她用脚尖狠狠地点了一下…… 这时,只听台板下“哎哟!”一声……那在台板下挖脚的小伙,甩着手跑出来 了…… 台前,一片叫好声! 大梅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情景,她不由地激动起来,小声说:“真好。” 午夜,戏演完了。可乡人们却成群结队地围在那里,久久不舍离去。他们大多 是想看“一品红”的,他们都被“一品红”的扮相迷住了,那就是他们眼中的仙女 呀!可见“一品红”实在是太难了,她早已被杜家大户接走唱堂会去了,这也是事 先说好的。无奈,人们又跟到了破庙前,要看一看那些演员……于是,这种热闹一 直到二更天才渐渐消停下来。 不料,天刚三更,戏班的人正在睡梦中,杜寨的二狗便急煎煎地跑来了。二狗 一进庙就高声喊道:“主家说了,该唱‘神戏’了。” 这时,黑头擦揉眼,迷迷糊糊地说:“喊啥?早着呢。” 二狗说:“早啥,鸡都叫了!” 黑头半坐起,看了看睡着的师兄弟们,说:“买官,你去唱垫戏。” 然而,买官睡死了,怎么拽也拽不起来,像一堆泥似的……这时,大梅悄没声 地爬起来,说:“大师哥,我去吧?”黑头仍迷迷糊糊地说:“好,你去吧。”说 着,又躺下了。 天才三更,四周黑乎乎的,到处都是吓人的墨黑,大梅独自一人战战兢兢地向 村外的戏台走去。在她身后,不断有“兹。兹”的响声出现,几乎能把人的魂吓掉, 可她还是咬着牙往前走,也只能往前走。人在黑暗中走,只有凭心中那一盏“灯” 了! 终于,她看见那个高台了。这就是她一生一世要追寻的地方么?大梅深深地吸 了一口气,而后,一步一步走上高台。她终于站在了高台子上,只见四周一片静寂。 台下,眼前十米远的地方,只有一个摆上了香烛、供果和先人牌位的供桌。香已点 上了,有三个小火头在风中一红一红闪着……她知道,“神戏”是要唱给鬼魂听的。 那些死人的牌位,就是她的听众!她在心里用哭腔说:鬼们,你们可别吓我,我还 小着呢! 大梅孤零零地站在台子上,着实有些害怕,她先是钻到了戏台上的桌下,张了 张嘴,却没有唱出声来,她自己对自己说:“唱,你唱啊!……”可是,她眼里的 泪倒先流下来了。她哭啊哭啊,哭了好大一阵,最后终于不哭了。她就那么心一横, 终于钻出了桌子,直直地站在了台子上,开始时,她头上还戴着一顶草帽,那是瞎 子刘教给她的,害怕时,你就先戴着草帽唱…… 然而,当她独自一人站在高台上,真正面对着万籁俱寂的夜空时,不知怎的, 那心一下子就横下来了,她先是闭上眼,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接着,她突然把草帽 一扔,终于唱出了第一声! 黎明时分,鸡终于叫了…… 这时,早起的人发现,就在那个高高的土台子上,有一个小黑妮面对旷野,在 演在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