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天明·大雪无痕                  


                                  十五

  奥迪车急速而平稳地行驶在郊区的便道上,便道两旁的大树既高又密。从树木
的间隙处不时闪现出远处农家的灯火。又走了一会儿,树木稀少了,灯火也不见了,
只有巨兽似的山影黑沉沉地绵延在便道的两旁。周密没想到会走出这么远。他曾问
过那两位专程来接他的人:“你们要带我去哪儿休息?”其中一位大高个儿笑着说
道:“反正不会送您去集中营。”不久,车驶进一片很不起眼,但面积不小的杂树
林。道路的等级却一下提高许多,虽然仍不算十分宽敞,但却变得格外平坦。
  不一会儿,车终于停在一个颇有些现代造型艺术味道的水泥大门楼前。司机摁
了两下喇叭,门搂中央的电动镀镍铜栅栏门便“隆隆‘地开启。进门之初的一段而
道,略有点坡度,而道两旁栽植着南方名贵的乔木。在车灯的照耀下,不时从夜幕
中闪现出它们奇异的身姿。为了让它们适应北方的酷寒,它们高大的树干被麦草厚
厚地包裹着。车继续往前行,最后,停在一幢小楼面前。从外观上看,它不能算豪
华,甚至还应该算相当质朴,但因为设计者和建造者赋予了它一种与周围环境浑然
天成的韵味,使它整体透着一种让人说不出来的恬静和舒适。
  早有人在台阶上恭候着了,是两个穿着黑呢制服和超短裙的服务员小姐。短裙
下,半透明的黑色连裤玻璃丝袜和它们蓄意要表现的某种肉感,在这严寒控制下的
室外空间里显然给人的感官带来一种另类的意味和期待。她们得体而又亲切地把客
人迎上小楼二楼的一个高级套间里。卫生间的浴缸里正在“哗哗”地放着热水,腾
起一片片雾似的水蒸气。
  这时有人敲门。
  已经产生了一点疑惑的周密立即问:“谁?”
  门外响起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服务员。”
  周密勉强地从沙发上折起身子,去开了门。门外站着两个身材娇小、颇有几分
姿色的女孩儿,都穿着一身短短的藕荷色浴袍,裸露着光润的腿和脚。一位手里托
着全套的高档洗浴用品,另一位手中的托盘上摆的是几样进口干鲜果点和一瓶法国
葡萄酒。她们把干鲜果点和酒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把那套洗浴用品则送进了卫生间。

  其中一位年龄稍大一些的女孩儿恬静地一笑:“首长,喜欢洗盆浴?请换裕衣。”

  周密迟迟地答道:“行,行。我自己来。”
  女孩儿们似乎早听惯了这种“虚假”的客套,便不失风度地嫣然一笑道:“首
长,我们帮您换。”
  周密忙站起:“不用,不用麻烦。”
  那个年龄稍小一些的女孩儿用一种特别平静的口气说道:“这不麻烦。”
  周密觉得不能再跟她们客气了,使正色道:“你们可以走了。”
  那个年龄稍大一些的女孩儿嫣然一笑道:“首长放心。我们这里不是外头那种
下三烂的招待所宾馆,我们也不对外营业,我们只接待内部首长和宾客。”
  周密却严肃地:“你们可以走了。东西……把这些东西统统给我拿走!拿走!”
这时,两个女孩儿才真的愣住了,随即带着满脸的不解,悻悻地拿上东西走了。
  也许对这方面的“骚扰”,周密天生有一种异样的反感,女孩儿走了以后的一
段时间里他仍显得极不平静,仰着头,呆呆地站在客厅中央,脸上出现了一种极怪
异的神情。说起来,自从离开大学讲台进入仕途,尤其到市政府当秘书长期间,也
常有这样那样的朋友作东请他涉足这样或那样的场所去“放松放松”。开始他极为
震惊,极为气愤,碍于朋友的面子,没有大发雷霆,但也板起脸冷冷地说一声:
“我不需要,别跟我来这一套。”事后,他曾婉转地提请主管这方面工作的部门作
一些清理,甚至在一些公开场合还就此类问题发过言。但他觉得自己还不能说得太
多管得太多。自己毕竟进机关的时间不长,根基还浅,本来就是个没有任何背景的
人,底子软,也不过是个“什么都能管,但什么也管不了的”秘书长,操之过急,
欲速则不达。后来见有些领导有些部门对清理此类场所内心里其实并不积极,甚至
还有种种奇谈怪论,认为为了创造一种更好的投资环境,对此类现象不妨采取睁一
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这样在公开场合他也就说得越来越少了。
  这时,秘书把那两个女服务员端走的干鲜果点和法国葡萄酒又端了回来。他走
到周密住的那个豪华套间门前,轻轻地敲了两下门,见屋里并无动静,又敲了两下
门。屋里仍无动静。
  他稍一凝神,却听到一种不知从何处发出的挺怪异的悉悉卒卒声,四下里寻找,
大吃一惊。他发现从门板底下的缝隙里,居然有一绺水在向外流出。他忙放下托盘,
用力捶打了两下门,一边叫道:“周副市长!周副市长!”一边推开门冲了进去。

  客厅里没人。他又冲进卧室,也没人。于是又冲进卫生间,只见周密正弯着腰,
在慢慢地关着水龙头。卫生间的地上已经积着不少水了。
  秘书急急地喘着气:“您没事吧?这水龙头怎么搞的?我马上让他们给您再换
个房间。”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过了一会儿,周密让秘书把那两个陪他来这儿的人叫
了过来。
  “东钢的干部职工培训中心。”那个大高个儿答道。
  “东钢的干部职工培训中心在南郊。东钢的招待所在它厂子的东门外,还有个
职工疗养院在千佛山。我是东钢子弟,想跟我玩儿这个!”
  那个个头稍矮一些的忙说:“您说的那个是东钢第一培训中心,这是第二培训
中心。盖起来以后一直没对外开放过。说是第二培训中心,实际上是专门接待东钢
那些关系户的内部宾馆。后来东钢亏损太多,实在撑不住了,没那个能力再养这么
个宾馆,就把它转让给我们九天集团了。”
  周密略略一愣:“你俩是九天的人?”高个儿矮个儿一齐说道:“是。”周密
愠怒地问秘书:“你不是说今晚所有的活动都是咱机关后勤安排的吗?”秘书歉然
地解释:“要说是九天集团的,您还会答应上这儿来吗?”周密一甩手说:“走。”
秘书和那两位还想挽留,周密却执意要走。
  回市区的路上,所有的人都不说话。秘书尤其忐忑不安。
  周密则始终板着脸,不理睬秘书。车子快要进入市区了,秘书才壮起胆子小心
翼翼地问:“咱们去哪儿?是送您回家,还是去机关大楼?”
  周密不做声。
  秘书红红脸:“周副市长,今天这事儿,事先没跟您说清,是我不好。但我确
实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让您放松放松。
  您的确太累了。大夫检查之后也说,您晕倒,并不是身体机制方面发生了什么
病变,完全是心理方面的因素,主要是过度疲劳。至于那两位小姐,只是这宾馆一
个常规服务项目而已,谁来都这样,并不是为您特别怎么的。她们也就做到那一步
为止,只要您不主动要求,她们绝对不会再有什么过分的举动,这一点我是反复跟
她们交代了的。想想您实际上总是过着单身汉的生活,从早到晚都被那种紧张和刻
板包围压迫着,只是想借她们来调节一下气氛,制造一点温馨和随意……”
  周赛仍然板着脸不说话。
  秘书说道:“我知道您不喜欢九天集团的那位总经理冯祥龙,觉得他没文化,
谈吐举止低不可耐。其实这个人并不像外界传说的那么低俗,内心甚至可以说完全
是另一种类型的。他当过兵打过仗,虽然没上过大学,头脑还是蛮够用的,对自己
的现在和将来,对集团公司的现在和将来都挺有想法。他为人豪爽、仗义,也慷慨
大方,跟那种一头掉在钱眼儿里,只顾着眼前只吃海捞,能混到哪一天就算哪一天
的暴发户和社会混子绝对不是一路人。他一直想跟您交个朋友,跟您这么说吧,今
天晚上,他其实也已经来到宾馆里了,只不过在边上的三号楼里等着哩。刚才如果
您不走,等您洗完澡,他就会过来看您……”
  周密略略抬起眼皮,扫视了一下他的这位秘书。
  “他多次跟我说过,他觉得,在过一届省市两级领导班子里,他最佩服的,就
是您……”秘书则说到这儿,周密的手机响了起来。周密看了一下手机上显示的来
电号码,又看了一下驾驶座前仪表盘上的电子表。电子表上显示:6点30分。他便立
即让司机停车,拿着手机走到车后。公路上漆黑一片,寒风呼呼地在盘旋着。电话
自然是丁洁打来的。“周副市长,您找我?有何指示?”“你们台打了个报告。要
校场口东边那块地盖幼儿园……”丁洁没想到周密会跟她说地皮的事。“这是台领
导的事,我不管。”“我没让你管。你知道这件事吗?”
  丁洁想了想,说道:“知道。”周密沉吟了一下,说道:“土地使用的审批,
现在也归到我这个口子上来了……”“是吗?
  那可得恭喜您呀,周副市长!审批土地,这可是个肥差。”
  “什么肥差?纯粹一个得罪人的苦差。”周密笑道,“有个信息麻烦你传递给
你们台领导,这块地我打算批给你们电视台了……”“干吗让我去递这个话?”
“让你去递,就去递。不会害死你的。”“周副市长是想让我们台领导觉得这块地
是我给我们台争来的?”周密笑了笑道:“他们愿意怎么想,是他们的事。反正替
我递这句话,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不过,你别跟你们领导说,是我让你去递
这话的。你还不至于那么傻吧?”
  丁洁笑道:“那可没准。喂,您现在在哪儿呢?又躲在哪个秘密住处吧?”周
密苦笑笑:“一天到晚忙得要死,哪有那份心情躲进什么秘密住处?我正在路上。
我今天病了。我这个手机的号码你好好留着。到目前为止,只有几个人知道它。那
几位都是直接领导我,或者受我直接领导的同志。你是这个工作团以外惟一知道这
个电话号码的人……这种心倩你能理解吗?我希望能经常听到你的声音,或者……
经常见到你,就像当年在学校里那样……好了,不说了。再见!”周密不等丁洁有
所反应,赶紧就关了手机。这是他第一次向丁洁如此明确地发出情感方面的信号。
他不知道丁洁做什么反应,他怕她会当场挖苦他一番。也怕自己一时冲动,会说出
更没有分寸的话。
  收起手机,他又在漆黑一片的路上稍稍地站了一会,让自己一时间涌动起来的
心境得以平复。这时,风似乎越发地凛冽了。
  但两分钟后,他却又给丁洁打了个电话:“对不起,还有件事要告诉你,这块
地皮原来是准备给我们这些新提拔的干部盖标准住房用的。我们这批新领导现在使
用的住房都不够国家规定的标准,有的同志甚至相差甚远。你知道我,当了几年秘
书长,现在又提了副市长,至今还住在当教员的父母留下的房子里。但我今天还是
在办公会上决定,暂时推迟给我们这批新领导盖标准住房,让你们把幼儿园盖起来……”

  “您是不是要我们拿它赶做一条头条新闻,明天播出?”
  丁洁的语气里稍稍带上了一点嘲讽。
  “我已经在办公会上通知宣传口的同志,此事不作任何报道。”
  “那您为什么要告诉我?”
  “本来也是不该告诉你的,但是……但是……不知道怎么搞的,最近,我总是
想让你知道我做的每一件事,知道我一切的一切。只要一面对你,一听到你的声音,
我总会产生那种愚蠢的冲动,一种……几乎是无法控制的冲动……”周密忽然停顿
下来,不再往下说了,也许是被自己一时的大胆吓住了,也许是改变了主意,想听
听丁洁的反应。
  但丁洁却沉默着。
  风声。树啸声。还有难堪的心跳声。
  “丁洁……小洁……你在听着吗?”
  手机里没有回音。丁洁这时呆站着,好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态发展吓住了,
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过了好大一会儿,仿佛突然被烫了似的,慌慌地撂下了电话。
周密听到手机里传出“咋喀”一下电话被挂断的声音。一个本能的反应是马上又去
拨号,但刚拨了几个号,便没再往下拨。他当然懂得,这时候,最明智的选择,就
是别再说什么了。于是他轻轻地叹了口。
  气,收了手机,在风雪中又稍稍地站了一会儿,这才钻进车里。不一会儿,这
两辆车便快速驶进了灯火繁烁的市区。大片大片的雪花却在它们的身后沉沉地往下
坠落……坠落……
  车平稳地驶进市政府机关大院。这一路上,秘书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一进办公
室,他想认真地向周密解释一下。却没容他开口,周密吩咐道:“明天,你把九天
集团的那个冯祥龙给我叫来。上午10点以前,我跟市经委的几个同志有个碰头会。
10点零5分,你让那个冯祥龙在这儿等我。”
  第二天,冯梯龙按时赶到周密处。一见周密,乖巧的他赶紧说道:“周副市长,
昨晚的事全怪我……”周赛却不再问昨晚的事,只问道:“你在哪儿当的兵?”冯
祥龙报了当年自己所在部队的番号。周密又问:“哪年退的伍?”“85年冬。”
“那年雪大。”“没错,那年雪大。”“雪大好种麦。”“没错,雪大好种麦。”
“你今年有40了?”“周副市长真能安慰人。我都44了,都过去大半辈子了。”
“那咱俩同岁。”“我哪能跟您比呀!”“听说你们九天集团想搞一个全国最大规
模的商城?”“有这么个打算……也说不上是最大规模的。”“不只是打算吧?你
冯祥龙不是已经在国华大道上搞了个大商场?”“那只是个试点。下一步,还希望
周副市长多指导多支持。”周密笑了笑:“也希望你们多支持我的工作。”两个人
就这样不成也不谈,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会儿话,尔后周密就站了起来,说道:
“我还有个会,今天就这样吧。认识你很高兴!”把冯祥龙打发走了。
  回到商城楼上自己那个气派豪华的办公室,冯样龙立马给周密的秘书拨了个电
话,把谈话的过程一五一十地给他说了个详细。周密的秘书也觉得奇怪,问:“他
就跟你谈了这些,再没说别的?”冯祥龙也挺纳闷地答道:“就谈了这些,再没有
说别的。”“奇怪!昨天他让我通知你今天来谈话时,那神情,那口气,简直是要
把你一口活吞了似的!他真的什么都没说?那真怪了!”
  中午饭后,周密突然告诉秘书:“下午我要出去一下……”
  “两点半,建委、文化局和财政局有几个同志上这儿来,研究新建大剧院的方
案……”秘书提醒道。
  周密问:“没通知其他市领导参加吧?”
  秘书说:“您说先别通知其他领导。让把方案搞得成熟一点,再请他们来审议。”

  周密高兴地点点头说道:“很好!把这个会改个日期吧,挪到明天上午,怎么
样?”
  秘书忙点头称是:“行,行。下午您上哪儿?要我做些什么安排?”
  周密说道:“我下午的活动,你就别管了。”
  秘书见周密此刻心情不错,便赶紧又提了一下昨晚的事:“昨晚……的确是我
疏忽了……”
  周密却说道:“你有完没完?”看样子,大度的周副市长是不屑于跟贴身下属
斤斤计较的。
  下午,周密让司机把车开到市中心某金融大楼前停下,并吩咐司机:“4点来接
我。”
  下车后,周密便向金融大楼耸立在高台阶上的那个气势非凡的铜框大转门走去。
当他从台阶两侧巨大的落地橱窗玻璃的反照中看到自己那辆车已经掉头开走时,便
立即站下不走了。
  稍稍等了一会儿,等车完全从视线中消失后,便迅即转身,又回到马路旁,招
手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国华大道商城而去。
  冯祥龙在这个省会城市的工商界中,是个极有争议的人物。有人说他是个极具
开拓性的不可多得的经营人才;有人说他是黑道白道统统来得了的龙头老大式的人
物。但不管怎么样,这两三年里,他连续办了几件大事,把国华大道这一大片搞得
红红火火,带动了这区域的商贸餐饮娱乐和房地产业,使这个区域每年的利税收入
都以百分之二三十(期房销售则以百分之五六十)的幅度增长。骤然成了本市的风
云人物,市区领导的座上常客,媒体的关注焦点。在走上主管副市长岗位前,周密
当然也有不少机会可以去结识这个“潮头健儿”,冯祥龙也多次主动创造机会来结
识他。但他都巧妙地加以回避了。第一,他不想让主管市领导觉得他这个秘书长把
手伸得过长了;第二,在自己的脚跟没有完全站稳前,他也不想跟这种有争议的人
物过多交往。这种交往深了不是,浅了也不是,不如暂且不交往。
  但现在自己已经到了这个位置上,冯祥龙就是自己视野中回避不了的人物。当
然,他要结识他,还有另外一种深层次的原因。
  出租车驶进国华大道,在商城的某一个人口处附近停了下来。商城里,人头攒
动,商家摊位鳞次林比,各式灯箱广告和霓虹招牌争奇斗妍。
  周密放慢了脚步,左顾右盼地往前走去。从来不逛商店的他,今天想亲身体验
一下前一阶段多家媒体狂轰滥炸般炒的“国华现象”究竟“繁荣”到何种程度。但
他没注意到架设在墙角上方的摄像监视镜头对准人流,在缓慢地摇动着。他已经被
监控镜头摄入。
  周密先是被一个“床位”的老板娘认出来的。
  老板娘无意间瞟了周密一眼。当时周密正在向她打听商品价格。她觉得这个中
年人好书生气,好像从来没进过商店似的,她答得也勉强,稍稍斜了对方一眼。这
一眼,不得了,不觉让她一惊,忙把老板悄悄拉到一旁,让老板也去打量周密,同
时顺手去查一查。老板赶紧拉开柜台下的一个抽屉,抽屉里放着一拥放大了的黑白
照片,都是省市主要领导干部的标准像。老板的手在抽屉里翻找着,最后翻出一张,
就是周密的相片。这都是商城领导冯祥龙翻印了发给在这儿租“床位”做买卖的众
商家的。意思是:如果有照片上这些贵客到你床位上买东西,必须立马向商城总部
报告,不得有误。
  于是,老板忙向老板娘点了点头。
  于是,老板娘赶紧拿起电话。
  于是,守在监视器前的工作人员冲进冯祥龙的办公室喊叫:“冯总,主管工交
财贸金融的周副市长来了。”冯祥龙忙问:“谁发现的?”监控员忙答:“东大厅
8D36床位的高老板。”
  于是冯祥龙眼他的几位副手一起,急忙来到监视器前,他亲自调节监控程序,
只见画面渐渐向那个“36床位”推去。
  画面中果然出现了周密。得到指示的那位高老板已经变得十分热情。当周密转
过身向对面一个卖貂皮大衣的“床位”走去时,高老板立即跷起脚尖,向对面床位
的老板指指周密的背影,又竖起大姆指用力晃了晃,一面大声地对周密的背影连连
说道:“欢迎再来,欢迎再来!”
  对面的老板接到对面发来的信号,立即会意地点了点头,赶紧迎上前,把周密
迎到店堂里,更是殷勤有加,热情倍增。
  这时,周密对两位老板瞬间态度的变化已有所察觉。他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了
一下整个商场,发觉灯光更明亮了,扩音器里也在反复广播着商场的安全防火注意
事项,还有一队保安正匆匆赶来。很快,冯祥龙带着他几位副手便出现在这家卖貂
皮大衣的店堂里,把“周领导”请到了总部贵宾室。
  周密笑道:“冯祥龙,你真不愧是军人出身,情报侦察搞得很厉害呀!对整个
商城的控制管理也非常有效。”
  冯祥龙忙解释:“我这儿所有的设施全在地下。但凡出点小纰漏,都会酿成大
害。尤其是担心你们这些领导来我这儿搞什么微服私访。我冯祥龙只有一个脑袋,
担不起那么大的责任。所以给每个床位的老板都发了你们的照片。只要发现你们来
了,必须立即报告。我得赶紧做些安排。你们都是党和人民的宝贝疙瘩,我得对党
和人民负责呀。”
  周密笑道:“你收起那套冠冕堂皇的话吧。你防范我们,恐怕不完全是为了我
们这几个人的人身安全吧?”
  冯祥龙忙说:“周副市长,瞧您说的!我这咋是‘防范’你们呢?我盼你们各
位领导来还盼不来哩。”
  周密就要起身:“好了好了,反正今天这商场我是逛不成了。你们忙你们的吧,
我走了。”
  冯祥龙立即对身旁的一个副手使了个眼色。这副手忙上前说道:“周副市长,
您来一趟咱商城不容易。想买点啥,我们替您去办。这儿东西挺全的。”周密笑道:
“我想买什么?我想买你们整个商城哩。”这个副经理忙说:“那好,我们替您打
包带走吧。”
  这时,冯祥龙对那几个副手又使了个眼色。几个副手立即知趣地找个借口走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周密和冯祥龙两人。冯祥龙从长沙发后头拿出一个大的印制得相当
精美的纸质手拎包,放在周密面前。
  周密打量了一眼这个包,又打量了一眼冯样龙,问:“干吗?”冯祥龙神色突
然变得十分庄重,他沉吟道:“作为一个人,周副市长,您特别够意思。咱俩又是
同龄人。您要真瞧得起我,认我做个知心朋友,铁杆兄弟,我冯祥龙……”周密不
等他说完,便从纸质手提包里拿出那里的东西一看,是一件油光黑亮轻软厚密的高
档貂皮大衣。可以说是极其名贵的一件皮货。周密谈谈一笑,把大衣放回包里,又
把包推回到冯祥龙的面前。
  冯祥龙的眉毛一拧,立即显出一脸的惯色:“您以为我这是要巴结您?”
  周密谈谈一笑:“冯祥龙,我说什么了没有?”
  冯祥龙拿起一把大剪刀说道:“假如您要这么想,那我就毁了它!”周密不去
阻拦,只是淡淡一笑:“好啊,毁了它。
  毁呀!“冯祥龙毫不迟疑地把剪刀伸进包里,”咔嚓咔嚓“地把大农剪了个稀
烂。尔后,”当“地一声,把剪刀扔在周密的面前。周密微笑着拣起剪刀,也伸进
那纸包里,”咔嚓咔嚓”
  地继续痛剪了一阵儿。尔后,“当”地一声,也把剪刀扔在了冯祥龙的面前。
冯祥龙一怔。
  “很好,这才是真朋友!”周密正色道。
  冯祥龙这时才惊叫一声:“老天,你知道这件貂皮大衣值多少钱吗?走内部价
也得三四万!”
  周密不动声色地:“心疼了?”
  冯祥龙忙说:“不不不……”
  周密走了,冯样龙的那几个副手不解地看着那件剪烂了的貂皮大衣,愤愤地说
道:“这当官的怎么这样?你不要,也不能这样。值好几万哩!”
  冯祥龙却呆坐着不动,只是不说话。
  不一会儿,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是周密打来的。打完电话,冯祥龙忙把那件
剪烂了的貂皮大衣塞回到那个纸包锁进一旁的保险柜里,急急下楼,发动着了自己
那辆崭新的宝马车向市南开去。街上倒也不堵车,十来分钟后,宝马车驶到某一个
街角处,在一家装潢得十分欧化的小咖啡馆门前停了下来。周密提出要跟他单独见
面,他便把周密约到这个小咖啡馆来了。
  咖啡馆经理殷勤地把冯祥龙领进早已准备好的特别间里:“等一会儿喝什么?
洋酒?白酒?葡萄酒?”
  冯样龙一边脱大衣一边说道:“不是告诉你了吗?什么都不要,只要绿茶。最
好的绿茶。如果我跟客人谈到7点还没完,到时候给我们俩一人来一碗大肉面。再来
两头生蒜,一碟炝山野菜,一碟酱骨头,一碗嘎牙鱼炖豆腐,再切几片驴肉。
  驴肉要新鲜的。“经理为难地:“冯总,您这不是赶着鸭子上架吗?我这地儿,
您要吃西餐还能凑和,这大肉面、炝山野菜什么的,特别是那驴肉……“冯祥龙摆
摆手:“你这儿搞不了,上外头买去!“经理忙点头:“行行……我买去。您看,
一会儿让哪位小姐来为你们服务?您定一下吧。“冯祥龙立即瞪了他一眼:“今天
别跟我来这个!在我送走客人之前,别让任何人来打扰。沏蔡端菜送毛巾什么的,
你自己干。”
  经理笑道:“今天来的这位是什么客人,让您都这么谨慎?”
  冯祥龙从水果盘里捏起一颗又大又黑的葡萄,扔进嘴里:“我今天这个客人很
重要。你也许认识,也许不认识。不管你认识还是不认识,见了,都别给我上外头
乱说去。喂,我可告诉你,炝山野菜里别给我搁那么些蕨菜,我不爱吃那玩意儿,
滑溜溜的。给我多搁点婆婆丁刺嫩芽就行。”一边说,一边看看手表,赶紧走到店
门口,周密自己驾驶着奥迪车已经缓缓驶了过来。冯祥龙忙迎上去,为周密打开车
门,笑着问:“您也自己开车?”周密笑笑,不答。进了那个特别间,周密四下打
量了一眼,微笑道:“这儿也是你的一个秘密据点?你还有多少个秘密据点?”冯
祥龙笑道:“做生意嘛,必须的。”“这儿没有摄像机镜头对着我吧?”周密笑着
又问。“没有,没有。君子之交,我哪敢这么对待您呀!”“那可难说。”两个人
哈哈一笑。
  这时,经理送来两碗盖碗茶。“今天咱们清茶一杯。”冯祥龙把其中的一杯亲
自端到周密面前。“这可是1500元一斤的龙井茶。”经理小声地补充道。周密端起
盖碗,稍稍虚开一点碗盖,凑近鼻尖,嗅了嗅说道:“今年开春时,杭嘉湖一带下
了一场挺大的春雪,当时最好的龙井炒到3000多元一斤。?
  经理不无尴尬:“那是……那是……”说着,便退了出去。冯祥龙指着经理的
背影笑道:“这老帽儿!”
  周密却放下盖碗,略略皱了下后头说道:“干吗上这么昂贵的茶水?”
  冯祥龙忙说:“这,您就别再跟我计较了。我要给您上三毛五一两的高末,您
高兴?领导同志,快说吧,突然又约我出来,有何吩咐?”
  周密正色道:“刚才我在电话里说了,这一回不谈什么领导被领导。”
  冯祥龙忙说:“既然不谈什么领导被领导,那我们换个地方,去轻松轻松?”

  周密皱了皱眉头道:“你瞧你,又来了。怪不得人家要说你冯祥龙不像个总经
理,倒像个杀猪打铁的。”
  冯祥龙笑道:“那又怎么的?我这个人就是实在嘛。甭管别人怎么说,我冯祥
龙至少还管着一个六七千人的大集团公司哩!他们行吗?”
  周密做了个手势,打断冯样龙的话头:“祥龙,我俩互相之间都早有耳闻,今
天算是头一次见面。说实话,这头一面,你给我留下相当深刻的印象。尤其是你办
事的气概、效率,你对朋友的耿耿忠诚,都非同一般……”
  冯祥龙谦逊地一笑,却说:“我这个人就信这句话,什么东西都生不带来死不
带去、你身边的人口袋满了,你自己口袋里的那点东西才能真正待得住。””
  “……可以跟你这么说,这些年,很少有这样的人,在让我见了头一面后,还
能让我觉得必须马上再见他一面的。”
  “那我真的是特别荣幸了。”“别插嘴,我们得有一帮子人抱成团儿,铆上劲
儿,把咱们这个市的工作搞出花来。”“从今天开始,您放心大胆地把我算做您这
一帮子人中的一个,九天集团和冯祥龙绝对死了心地跟着您干。”“这是我今天要
跟你说的第一句话。第二,跟我做事,你当面跟我吵嘴骂娘都无所谓,但有一条,
绝对不能跟我玩儿虚的,更不能有什么事瞒着我,这我特别受不了。包括什么偷偷
地拿出一件貂皮大衣往面前一搁……这一类小儿科的游戏……”“貂皮大衣的事,
您完全误会了……”“第三,能在你这儿替我安排个人吗?”“安排个人?几个?
一个?您说吧。谁?”“一个40来岁的女同志……”
  冯祥龙哈哈一笑:“老娘们儿呀?”
  “怎么,不要老娘们儿?”
  冯祥龙忙说:“不不不……只要是您要我安排的,80岁的老太太都行。”
  “这女同志挺有能力,就是脾气有点倔,还挺爱逞能,老是看不惯这,看不惯
那,咋咋呼呼。她原单位的领导对地挺头疼。她自个儿呢,跟周围一些同志的关系
闹得挺但,在那儿待着,也挺不自在,找我好多回……”
  “您又不管人事,管那闲事?!这样的人,该她遭罪。”
  “她也是东钢的,又是桦树县老乡。”
  冯祥龙挺了挺胸脯:“好了好了,这事您就甭管了。让我来收拾她,管保她老
实。”
  “别收拾人家,人家正经是个副科级干部哩。”
  冯祥龙笑了:“我的妈耶!副科级!行行行,我也给她一个副科级拐棍耍耍,
不就得了!”话刚说到这儿,特别间里的灯突然灭了。冯祥龙冲到门口,大声嚷道:
“怎么回事?”
  经理慌慌地送来一支点着的蜡烛,解释道:“整个街区都停电了。八百年摊不
到一回,偏偏今天让你们给摊着了。”
  冯祥龙拿着蜡烛回到特别间,却见周密仰靠在沙发圈椅上,咬着牙关极痛苦地
呻吟着,吓了他一大跳。他忙上前搀扶周密:“周副市长,您这是怎么了?”“没……
没事……”周密捧着自己的脑袋,强忍着。冯祥龙忙叫喊:“来人!”周密忙挣扎
坐起拉住他,制止道:“别嚷!别嚷……别……别嚷……”这一段以来,周密经常
这样,外界环境突然有什么变化,一点儿不太强的刺激,只要让他觉得特别意外,
就会导怕这样难以忍受的头疼和心悸。但不用药,也不用什么中医手法和理疗措施,
只要稍稍躺一会儿,心境稍稍平和下来,疼痛也就会慢慢消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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