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天明·木凸                  


                                   81

    敲门人果然是周存伯。他当然是有话要说。为了避免电话和其它方面的杂事干
扰,他一进门就提出找个安静的去处谈。张大然立即附议,并提出去他那个“小安
乐窝”。苏州河边。烟厂后身。还备有上好的咖啡和西点招待。还可以省下诸位一
笔不菲的茶座费。
    “算了吧。我宁可出点钞票也不去侬那里。吃不消侬那里的那种胭脂味道。”
陈实故意做出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皱起鼻子说道。这几个兄弟虽然从不讥讽大然
跟那个房东太太女儿的这种同居关系,但也从来没有人提出要上他那里看一看做做
客。明显有一种既不承认、也不把他那一部分生活和他那个房东太太女儿当一回子
正事的姿态在里面。对此,大然心里多少也是有点尴尬相的。平时不好意思说。这
时就趁机发出邀请。没想当即遭遇陈实迎头一击,平时脸皮蛮厚的大然,这一下居
然面子上也有点挂不住了。
    “啥胭脂味道?侬好像去过似的!”张大然忿忿反驳。
    “还用得着去吗?这是完全可以想象的嘛!”陈实哈哈笑道。
    “侬就这么怕胭脂味道?怕胭脂味道就不要找女人嘛。哎呀呀。真还没有发现
嘛,陈先生原来是从和尚庙里出来的。那么正经?不大对头吧?恐怕是从尼姑庵里
溜出来的(口伐)?”张大然进一步把脸涨红。
    “好了好了。嘴巴上关关门。不要瞎三话四毒染了纯洁少年。”周存伯说道。
“纯洁少年”者,鲰荛也。因为鲰荛至今还没结婚。甚至还没认真跟异性深入交往
过。故而他们常在玩笑中称他为“纯洁少年”。
    陈实提了几个可供晤谈的去处,张大然大发孩子脾气,报复似的故意全部加以
否决。
    最后,周存伯只得把大家拉到西郊“哈同别墅”。要了一个背静的茶室。三杯
咖啡。一壶白开水。才算安定下来。白开水是为鲰荛要的。近来一个老中医说他必
须有所忌口,开了一张单子,列了一大串进不得口的东西。包括咖啡这样带刺激性
的洋饮料。陈实很不以为然。他告诫年轻的鲰荛,听这种“庸医”的话,侬只有死
得快。不刺激?不刺激人怎么活?人就是靠刺激活的。空气刺激肺。食物刺激胃。
异性刺激生殖。穷困刺激奋进。战争刺激更迭。权势刺激抗争革新。要排除了一切
刺激,把人关在一个纯净绵软的空间里,没有任何兴奋忧虑困扰痛苦期盼挣扎……
那还不等同一摊烂肉?有意思(口伐)?活得下去(口伐)?
    “好了好了。刺激也要分分合理不合理。不要乱讲三千!”周存伯向陈实不屑
地挥了挥他那只独臂。
    “合理?哈哈。太讲合理本身就是一种不合理。周存伯,看着吧,侬这个人将
来死就死在跟人太讲‘合理’这一点上。”陈实慷慨激昂起来后,周存伯却不作声
了。这是他一贯的做法。

                                   82

    那天在哈同别墅,周存伯告诉大然陈实鲰荛,他发现谭宗三在背后偷偷地亲黄
畹町的鞋子。而且不是一般地亲,是在摸,揉搓,在……
    “在怎么?”大然微笑着问。
    “在……”周存伯放下咖啡杯,为难地看看大然,似乎有点说不出口。
    “他在做啥?侬讲呀。”
    “我讲不出口。”
    “因此侬就要开除小姑娘?”
    “我管不住宗三,只有这样……”
    “要侬管啥?他喜欢亲小姑娘的鞋子,让他亲好了。要侬管啥?”
    “身为拥有几十家厂店、几千万资产的大家族的当家人,假如喜欢一个女子,
他完全可以公开提出来向她求爱。可以跟她约会。可以请她吃最好的饭看最好的戏
帮她买最贵重的珠宝首饰。哪怕像侬张大然那样,置一套房子,‘金屋藏娇’‘秘
而不发’也未尝不可……可他……”
  
    “可他不喜欢用常人的方式和异性来往。偏偏喜欢使用自己的方式来表示他对
自己所喜欢的女子的感情。侬管那么多做啥?!”
    “他不是不喜欢,而是做不到。”
    “他不是在跟一个叫黄克莹的女子在约会吗?”
    “可是……”
    “可是啥?”
    “可是……”
    “老兄,痛痛快快讲吧。既然叫我们来了。就不要犹抱琵琶半遮面了!”
    “他在黄克莹的问题上也是……也是这样……”
    “也是只亲她鞋子不亲她人?”
    “侬怎么会知道这种详情的?”
    “这你们就不要管了。”
    “侬不交代情报来源,我们怎么相信侬讲的是真的呢?”
    “我可以告诉你们这情况的来源,但你们千万不可以再泄露出去。”
    “哎呀,侬今朝怎么那么婆婆妈妈呢?”
    “这情况是经易门告诉我的。”
    “侬跟经易门暗中有来往?”
    “没有。绝对没有。”
    “没有来往,他怎么会向侬提供这样的情报?”
    “他说他考虑了许多天,想来想去,为了谭家、为了谭宗三,他觉得还是有必
要告诉我让我掌握这些情况。以便我见机行事,采取相应的措施,让宗三逐步地正
常起来。真正担负起谭家当家人的这副担子。”
    “唉,凭良心说,经易门这个人还是有大局观,还是相当不容易的……”陈实
感慨道。
    “先不要跟我讲经易门的好话。我倒偏偏搞不灵清,为啥喜欢亲女人的鞋子,
就不能担负起谭家当家人的这副重担了?这种说法有何理论根据?啊?”张大然却
还是有点不买这个账。
    “你们真的没有感觉出宗三身上有许多不太正常的东西?”
    “这跟他喜欢亲人家的鞋子有啥关系?我有时候也喜欢亲亲女人用过的手绢衣
物。难道这也表明我有毛病?”
    “大然兄,侬不要硬捉扳头(找岔子)了。侬讲的跟存伯兄讲的,真的是两回
事。”一直在边上没有插嘴的鲰荛,这时站起,双手把住咖啡壶,一边给在座的诸
位“大哥”倒咖啡,一边劝道,最后又用法文低声啼咕了一句含义很不清楚的话:
“Les chevaux doivent mener lecocher(大街上,马应驾驭马车夫)。”
    刚才鲰荛一直没作声,是因为他跟周存伯一样,早就发现宗三老哥有这种样的
“嗜好”(毛病?)。他的这个“发现”,是从他的妹妹那里得到的。鲰荛半年有
个妹妹叫鲰荛三月,跟他一样,高中没毕业,就长期养病在家。
    谭宗三相当喜欢鲰荛的这位小妹。他喜欢她。不仅仅因为她的名字好听。鲰荛
三月。“三月残花落更开,小檐日日燕飞来”。也不仅仅因为他自己从没有过嫡亲
的妹妹。有个小妹似的女孩在眼前转来转去自觉新鲜。更主要的是因为她敢于当着
他的面表示自己的不高兴。但又不是蛮不讲理、趁机撒娇瞎使小性子的那种村姑。
(三月的这个特点,不知道我在前面是否已经讲过)也许是因为有病,她就是在夏
日里也总穿着长袖衬衫长裤子。灰蓝色的衬衫灰蓝的裤子。到人家里做客也如此。
还总喜欢把长袖衬衫塞进裤腰带里。再穿一双半新不旧的跑鞋。她穿跑鞋从来不把
鞋带系紧。松松地打个结。有时连结都不打,只是把它们松松地掖在鞋帮里,很让
人心动。她特别容易激动。有时坐在那里静静地听别人讲话或翻看外文杂志,也会
满脸涨得通红。所以医生讲她不容易养好病。很有几位从英国或德国留学回来的博
士有意娶她。她每次都把胆敢来说合的朋友骂一个狗血淋头。她觉得他们要娶她,
只是为了可怜她。“妈的,吃了两天洋面包就以为自己嘴唇皮上可以踏三轮车了!
Fuck you!”她哥劝她接受那些求婚者的好意,哪怕试着跟他们交往交往,也不失
为人生一课。她会气得浑身发抖:“啥人生一课两课!侬以为我不晓得?侬就怕我
将来要侬阿哥养老。所以来煞不及要把我推出门去。告诉侬鲰荛半年,这房子是爹
爹妈妈留下来的。有侬一份,也有我一份。侬住得。我也住得。将来等侬娶了阿嫂
进门,我自会让出去的。不会惹你们讨厌的。到那一天,我鲰荛三月就是困马路档
讨饭,也不会求到侬阿哥头上。侬放心好了!”她数落得忿忿。目光炯炯。站在书
橱前那棵盆栽热带乔木旁边,不挪动脚步,只是挥动着她那双颀长的手臂,做着各
种含义微妙而又繁复的手势。目光同时又是湿润的挚烈的委屈的真是诉不完的肝肠
寸断说不尽的风波余恨。真是“将那厮钉木驴推上云阳,休便要断首开膛;直剁得
他做一锅儿肉酱,也消不得俺满怀惆怅。”([脱布衫]。元曲《赵氏孤儿》第五折)
谭宗三总觉得此时此刻的三月是最让人动心、最经得住人细看、也是内涵最丰富的
一个。她回眸顾盼,无意中流露着哀怜;挥斥方遒,蓄意地表示出执著;明明是小
巧一个,却偏偏要煽起熊熊一团。同时把自己任何一处都显现得那么好看。比如抖
动着的眉尖、比如密密布置在小鼻梁上的汗珠、比如苍白的手背、比如微微隆突的
胸襟和挺拔地站着而夹紧了的双腿、那圆润的肩头和富于动感的髋部。甚至那平时
不为人注意的后背部,这一刻也在矜持中透现着一种渴求……只有此时他才不会去
注意对方的脚,而只被她的整体颤动所吸引。回上海后的一些傍晚,他曾经想过很
多次:黄克莹到底有些什么地方叫我那么心动?除了她的那双脚和那双旧皮鞋……
想的结果是,黄克莹身上有许多地方,的确很有点像三丹。比如三月和黄克莹一样
从来不用乱七八糟的化妆品。所以她两都不像谭宗三熟悉的其他女人那样闻起来差
不多就像从同一只浴缸里爬出来似的。其实她总有点虚肿。(这一点我在前边是不
是也已经交代过了?)小小圆圆的手背上总有几个弹不起来的肉窝窝。

    但鲰荛半年发现,谭宗三常常把专注的目光毫无顾忌地停留在三月那双并不算
好看的脚上。有一次到他家(谭宗三常常去他家),三月不在。他却问半年,三月
刚走?半年问他,侬怎么知道三月刚走?他笑道,侬闻闻呀,这沙发上还留着三月
身上那股类似消治龙药膏的气味。还有一种类似干净的绒布衬衫在太阳地里晒久了
的清香。后来,半年到厨房里去烧开水。(兄妹两在家,要是没有客人来,连开水
都懒得准备。非得等客人来了才去烧。平时,两人就吃自来水。当然,家里有一只
从旧货商场觅得来的陶瓷沙滤水壶。还是真正的荷兰货。就用它过滤自来水。)等
他拎着热水瓶回到客厅,看见谭宗三站在壁炉面前,呆瞠瞠地盯着陈放在壁炉架上
的一帧三月放大了的照片,一动不动。这是三月发病后的第一年,由五姨妈带着到
福建东山岛去玩(当然也是为了养病),在一片极荒芜的沙滩上照的。有那种叫不
出名字来的高大乔木(不是椰树也不是什么棕榈)斜长着。有翻扣在旧石屋前的破
小船朽黑着。有撩拨她额发的强劲海风鼓动着。当然还有一根仿佛要把她吞没的海
平线在远处咆哮着。她赤着脚。独自一人。赤着脚。谭宗三缓慢地抬起手,用细长
而敏感的指尖缓慢地抚摸着照片下边的那一部分。那里是三月的脚。她赤着脚。半
年悄悄地退了出去。没有让对方发生任何难堪。这样的事总发生过三四回。有一回,
他退去时碰到了过道里的那只铁皮畚箕。让谭宗三吃了一惊,猛回头张望时,那细
长的手指却还滞滞地留在了三月的脚上。
    但有一点也是肯定的,任何时候,当着三月的面,谭宗三绝无半点不自重的表
现。而且也可确切地看出,他是发自内心地把她当作自己的小妹妹来对待的。这一
点,鲰荛绝对相信。
    他有时真有点可怜这位面相极文诌诌的“老哥”。On Frenude,well icheuch
 dichten.(哦,朋友,让我和你靠得更紧。海涅。)

    “我曾经跟宗三谈过这桩事。”周存伯说。
    “侬……侬居然还跟他去谈了?”张大然失声叫了起来。
    “他怎么说?”端着咖啡杯的陈实一边说,一边又给大然递去个眼色,让他别
打断存伯的叙述。
    “他不承认。”
    “不承认什么?”鲰荛问。
    “他不承认亲过那小姑娘的鞋子。”
    “那当然啦。啥人会当面承认这种事体呢?侬多问的嘛!”大然又给自己倒了
一杯咖啡。
    “他的那种不承认,可以看得出,不是在借口,推托,赖皮,掩盖;而是……
而是……非常真诚的……”
    “在这个世界上,侬还相信一个成年人的真诚?”
    “话可不能这样讲。宗三的为人、脾气,我们还不清楚?他只不过有点任性,
但做假……还是不太会的。”
    “一般情况下,他是不做假。他也用不着做假。谭家的子孙嘛。手里有的是钞
票嘛。他想要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他可以不做假也活得很好……别人行吗?”
    “侬这样讲宗三,是不是有点太刻薄了?”
    “……我们既然是在讨论问题,那目标只有一个,寻找正确答案,就不要管话
说得中听不中听。我们都是过来人。应该懂得这起码的一点道理,在个人隐私问题
上,即使像宗三那样城府不太深的人,也不会向任何人都亮出自己的底牌的。这很
正常嘛。他不承认,不等于他没有做过。我倒觉得,现在先要弄清楚的应该是这样
一个问题:就算宗三亲过那个小姑娘的鞋子,不管他怎么亲吧,横过来亲,直过去
亲,值得不值得、需要不需要我们这样大惊小怪?!”
    “大然兄,侬能不能让存伯把话讲光?”鲰荛不急不缓地请求道。
    “还要讲啥讲嘛?你们不觉得,我们这样的几个人,拉司卡(Last car)在这
里一本三正经地讨论谭家三先生是不是亲过一个小姑娘的鞋子,是不是有点太滑稽
可笑了?”张大然忿忿甩动他那一只胳臂,差一点把鲰荛脸上的那副圆框眼镜碰掉
下来。
    “侬让存伯讲完。”陈实好像听出一点什么名堂来了,很不耐烦地打断大然的
牢骚,并一把把他摁回到座位上。
    “……我跟宗三谈过后,宗三有两天没有到豫丰上班……第三天夜里,他突然
给我打了一只电话来,问我,他是不是真的亲过那个叫黄畹町的小姑娘的鞋子。当
时到底是一个什么情况。他还问,当时到底是我在做梦,还是他在做梦?”
    “他说他在做梦?”鲰荛有点紧张。
    “他还讲了啥?”陈实也有点紧张起来。
    “他反复声明,他不记得自己对这个黄畹町小姐也做过这样的事……”
    “什么叫‘也做过’?好像他对别人是做过这样的事的?”
    “侬怎么回答他的?”
    “我只告诉他,当时我肯定没在做梦。然后,他就不响了。但也不放下电话。
只听见他在电话里呼呼直喘。过了老长一段时间,才开口讲了一句,他回头再好好
去回想回想。希望我不要把这桩事讲给任何人听,更不要对那个叫黄畹町的小姑娘
采取任何措施……”
    “病态……肯定是病态……”
    “啥病?我看你们才有病哩。简直无聊透顶。几个成年人集合在一起,专门议
论自己朋友的这种隐私。对不起。我不奉陪了。我要先走一步了。”张大然说着,
竟然不等存伯他们回应,就拿起自己的公文皮包,向外走去。他心里着急。分工归
他管的那一摊业务中,有一笔四千万的盐业银行拆借款,到期利息还没着落。在南
通和连云港两地赶造的两只五千吨级的码头,已待料停工六七天。而每停工一天,
从理论上计算,公司就得倒贴、亏蚀二万多美金。屯溪一个只有一百多人的茶厂,
这时也来轧闹猛(凑热闹)。厂长突然病故,内讧四起。员工家属结伙到县政府静
坐。县政府昨天一连发来三个加急电报,催这边去人料理。而这个厂子厂部的水泥
小楼门楣上却留下过谭老先生这样一副亲笔对子:“闲是闹非不该尔等来论,知仁
知义本当吾挤去争”。
    看到大然要走,陈实凶凶地叫了一声。张大然恼怒地把皮包往一张空的藤沙发
上一扔,回转身来就指着陈实叫道:“我真受不了你们这种‘正人君子’,一本正
经地聚在一起,津津有味讨论朋友的隐私。弟兄们,我们都是成年人。都是有身份
的成年人。你们不觉得这样……有失体统?一点都不感到难为情?”
    “大然,”存伯平静地指了指张大然原先的那个座位,让他坐下。“侬先不要
急,好啃?我跟侬一样没有兴趣在背后议论别人性倒错方面的趣闻。我想在座的几
位,即使都还称不上‘正人君子’,大概也不至于卑鄙下流到这种地步,特地叫了
出租,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拿自己好朋友的这种私房事来过嘴瘾。我们这几个人好
像还没有这种恶习。请侬耐心听我讲完。大然,我们这几个人聚集到豫丰这面大旗
下,都是付了代价的。是舍弃了自己原来的一摊前程,到谭家来搏一记的。我想这
里尤其以侬付的代价最大。可以讲是‘破釜沉舟’‘以求一呈’。从踏进谭家门的
那一天起,你我的身家性命就全系在了一根绳子上。这根绳子要是断了,你我也就
完蛋了。这根绳子就是‘谭宗三’……”
    “谈得到完蛋吗?他喜欢一个小姑娘,在背后亲亲人家的鞋子,就说明他要完
蛋了?不要搞了!”
    “侬还没有听懂我现在要谈的到底是个啥性质的问题。侬还没有听出来,宗三
他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出了问题。发生了某种……某种我们还不太清楚、
但实实在在已经发生了的变化。他处在一种病态中。这种病态、这种变化一旦发展
下去,得不到有效的控制和良性转寰,有可能侵蚀他其他方面的思维能力和决策能
力,因此就有可能在处理谭氏集团一系列重大问题时发生重大偏差。到那时你我就
会成为覆巢下的一堆危卵……”
    “一堆薄壳蛋。软壳蛋。”陈实冷笑着补充。“张大然,到时候侬就是想哭也
来不及了。”
    “危言耸听!”大然继续嘟囔了一句。他这时虽然嘴上还在犟着,但心里却已
经开始动摇了。在又稍稍僵持了一会儿后,他还是按捺住性子,悻悻地在他原先的
那个座位上坐了下来。

                                   83

    四个人低头垂首默吟了一会儿,最后关起门来加紧嘀咕,低声做了这样几条决
定,不得外传:
    一,确立与谭氏集团共存亡的必胜决心。雄袤敞深,不到最后关头决不轻言放
弃。
    二,各人手中目前正在进行之中的有关谭氏集团企业的各项目一律按原计划进
行。不得有误。陈实方面那个“联合投资银行”筹建活动,要加快速度进行。确保
年内正式挂牌开张。
    三,加紧搞清谭宗三在心理生理方面所存在的“隐患”,有意识加强跟他的个
人接触,在接触中实施人格和心理诸多方面的影响。对谭宗三,同样遵守一个原则:
不到最后关头决不轻言放弃。
    四,加强豫丰工作小班子的内部制约,进一步确立以存伯为主脑的运作体制;
尽量要用“老成烛照”之心,面对当前这“重凉扑面”之秋。是谓“不是英雄,也
解匆匆”。
    五,不改变清退黄畹町的决定。因为已多次发现,下班后她独自留下,总要借
口自己家没有专用的卫生设备,而使用别墅里的卫生间洗澡。洗就洗吧,豫丰楼里
的卫生设备就是为方便大家而添置的嘛。但她偏偏在洗澡前,还要故意把那双旧皮
鞋脱在卫生间门外,“诱惑谭宗三”。尔后,把热水放得哗哗直响。让一团团雾一
般的热气大量从门缝里窗缝里滋出。而且有两次还发现,故意不锁卫生间的门。故
意让它虚开着。而这时,她明明知道,“三老板”还在楼里。当然她也知道,这时
除了三老板以外,楼里再没有旁人。小姑娘人小心不小。而且据经易门查实,小姑
娘家里情况相当复杂。父亲黄福奎跟汪升记锅炉厂老板从前的小老婆有句搭。而这
个汪升记锅炉厂,这一阶段正和谭氏集团内的南方锅炉厂为争夺闽北苏北赣北和粤
北市场而“打”得不可开交。这个“汪嘎里”甚至不惜工本,为驻扎在这几个区域
的地方保安军司令部免费安装热水热汽循环供应系统,取得这些“地头蛇”部队支
持,派人在各要道口设卡,专门堵截南方锅炉厂的运输车队。找你岔子。让你不痛
快。这位“前小老婆”跟上海滩青帮里的不少龙头大哥也有染。虽然还不太清楚,
黄畹町身后是不是有她在操作,但及早割断这根可疑的线,看来还是极其必要的。
    在回市里的路上,几位又做了进一步的分工。大然主抓日常生产经营,着力于
眼前,确保每月汇人上海总部来的“流水数”不低于往常水准;陈实除那个“投资
银行”外,主抓各改制项目,更多地考虑集团下一步变法趋向;鲰荛则继续发挥他
强闻博记擅长考据又善于条分缕析的特点,下大力气搞清谭宗三本人目前这场心理
人格异变的性质和程度。
    “经易门和谭家几位前辈的情况,还要不要继续查?宗三前两天还在向我催要
这两方面的情况。包括所谓的五十二岁问题。”鲰荛问。
    大然略感意外地问:“他倒没有忘记?”
    鲰荛答:“没有(口伐)。经常在催问。催得老紧的!”
    陈实笑:“半年老弟啊,侬真成了我伲小班子总管调查部的特务头子了。”
    “……”鲰荛红了红脸,没做任何反驳,只是一本正经地等着存伯的回答。
    周存伯看了大然和陈实一眼,问道:“你们二位有什么高见?”
    “先搁一搁(口伐)。还是集中力量先把宗三的情况弄弄清才是最要命的。”陈
实说道。大然在一旁却不表态。
    “侬看呢?”存伯又问鲰荛。
    “我反正一样。不查这个,就查那个么。‘特务头子’既然已经当上了,只好
当到底了。”鲰荛笑。
    “我看侬真吃力!问来问去!侬老兄拍个板算了!真噜苏。”大然不耐烦地斜
了存伯一眼。刚才进一步明确存伯在谭宗三之外的“主脑”地位,让他心里的确有
些不太舒服。当然,这并不表明他对由周存伯来担纲有什么不服气。稍感不平的是,
在议定这件事的全过程中,居然没有一个人提一下他张大然。(哪怕有一个人提一
次也好。)对此,他的确感到不舒服。而且不是一点点不舒服。
    “那就这样定吧。侬把手头上的其他事体都先搁一搁,集中精力先把宗三的情
况搞清楚。同时,也不妨碍兼顾一下那个五十二岁的问题。”存伯对鲰荛说。回到
市里,跟大然陈实分手后,存伯又特地跟到鲰荛家,问了问前一段对经易门和谭家
那个五十二岁问题的调查情况。最后叮嘱鲰荛:“有一点请侬注意,不管查到啥情
况,都不要随便向外头人透露……”
    “‘外头人’,具体指哪些人?能给我划定一个范围(口伐)?”
    “……”存伯一时找不到确切的“辞令”来婉转地表达自己想表达的意思,反
倒还是鲰荛痛快,直截了当地问道:“是不是有些情况连大然陈实也不一定要让他
们晓得?”
    存伯马上笑道:“不完全是这个意思。怎么可以把大然陈实算作外头人呢?我
只是想讲……不管查到啥情况,一定要先跟我通气。我们两个先来梳理权衡一下。
因为事关宗三本人,有些情况怕是不能扩散出去的。不能不慎之又慎……你说呢?
我没有其他意思。”
    同样聪明过人的鲰荛会意地微笑了一下,便默允了存伯的请求,不再追问。说
话间,已到吃晚饭时间。三月推门进来问:“周大哥是请我出去吃馆子呢?还是亲
自下厨,为小妹我露上一小手?”鲰荛忙说:“三月!周大哥到我伲家来做客,侬
不请他下馆子,反倒来敲他竹杠!有这种道理喻?”周存伯忙摆摆手,说:“走走
走。今朝我请客我请客。”三月忙要去换衣服,却被半年一把拖牢,说已经约了钟
医生去他家看病,没时间下馆子了,还是在家里随便弄一点蛋炒饭吃吃就算了,以
后再讲。三月不高兴了:“喔哟。又是蛋炒饭。蛋炒饭。侬除开蛋炒饭还有别的名
堂经(口伐)?”但鲰荛就是不愿下馆子。存伯也只好笑笑,当然不会留下吃他的蛋
炒饭,便匆匆走了。三月撅起小嘴数落她阿哥:“我晓得侬啥阴暗心理。侬就看不
得侬这几位朋友待我好。他们又没有跟我去开旅馆。侬吃啥醋啦?!”“瞎三话四
啥。啥开旅馆吃醋?侬懂啥叫开旅馆吃醋?!我吃侬啥醋?!”鲰荛脸微红,忙喝
斥辩解。“我不懂?哼。侬不要再把我当洋盘(笨蛋)了。我的事侬样样都要轧一
脚。现在阿爸妈妈都不管我了,侬倒管得那么起劲。侬做啥啦做啥啦……”三月跺
着脚连连喊叫,尔后便撅着嘴拿起一本一八八六年版的《Nuttall's Standard Dic
tionary》回自己的房间去了。留下鲰荛,独自一人在窄小的客厅里无奈地想半天,
最后只好走过去,轻轻敲敲妹妹的房门,说道:“走呀,走呀,我请侬去吃馆子。”

                                   84

    离开鲰荛家,周存伯并没有马上回自己家。找了一家小饭馆,吃了一碗鸡鸭血
汤。二两锅贴。二两五加皮。三四块油煎臭豆腐干一小碟血血红的辣伙酱。看看天
色阴得厉害,云头越来越厚,赶快又叫了辆出租。等车开到法国花园(复兴公园)
门口,天上便落起小雨来了。他叫司机放慢速度,走吕班路环龙路马斯南路,绕一
个大圈子,又重新开回到法国花园门口。停下。司机以为这位“老兄”要等啥女朋
友。却只见他只是萎缩在车后座阴暗的角落里,遥对着马路对面一家糖果店的铁皮
招牌发呆,不等雨真正落大,折起身,便叫走。去老西门。老西门在法国花园东边。
中间隔着六七条马路。五六里。但等车到老西门,却什么事也没办什么人也没接,
又说,送我去跳水池。跳水池在法国花园西边,和老西门整个是一百八十度的大掉
头。中间也隔着六七条马路,还不止六七里。(加上到老西门这一段,就十好几里
了。)这位“老兄”想做啥?“今朝不要拉了一个‘馊饭户头’(说话做事不负责
任但又挺厉害的家伙),只是想弄怂弄怂我,白相一记?到最后还要不来车钱。”
司机不无担心。但再看这位“老兄”的面相,言谈举止,又不见在“馊饭户头”们
脸上必有的“横气”和“瘀气(愚气)”。也不像从精神病医院里逃出来的。司机
心里暗自嘀咕。但是……开到杜美(汾阳)路口,司机决然把车停下,回头歉疚地
笑道,这位客人,对不起。车子出了点毛病。麻烦侬换一辆车。周存伯打量了司机
一眼,也不多说话,摸出两张大票子,轻轻往副驾驶座上一弹。灰绿棕红的纸币,
飘飘荡荡,悠悠然落到了司机的屁股旁。周存伯说,麻烦侬再送我回法国花园门口。
司机看看这两张大票子。毛算算,这点钱数足够他在这条路上来回走个三四趟的了。
于是咬咬牙探出头去看了看,发动着车,缓缓掉转车头,再次向法国花园开去。

                                   85

    经易门就住在“法国花园”所在的这条辣菲德路(复兴路)上。周存伯想去
“拜访”他,但犹豫。迟疑。就是下不了最后的决心。就这样来来回回从经家门前
走了三四趟,清清楚楚看到经家素朴的窗帘布后头亮着明黄的灯光,最后还是拿不
定主意。今天在“哈同别墅”,有一件该说的事他没对大然陈实和鲰荛他们说。隐
瞒了。怕说了会引发他们更多的疑虑,不易收场。这件事说起来也不复杂。昨天晚
上,他跟谭宗三大吵了一场。吵得如此激烈,以至于周夫人和在周家帮佣的那个徐
州娘姨在隔壁房间里听着这两位一递一声的高腔,居然吓得浑身发抖,想出门来劝
存伯两句,腿却软得怎么也迈不开步去。后来听到谭宗三忿忿然甩门而去,周夫人
的眼泪终于一下进发坠落,人也瘫软在靠背椅上。
    谭宗三是来追问周存伯和经易门之间的“勾当”的。他听说经易门去找过周存
伯。他问周存伯,经易门怎么会来找侬?做啥来找侬?周存伯奇怪,自己在豫丰楼
里的一举一动,谭宗三怎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他问谭宗三,谁告诉侬,经易门来
找过我了?谭宗三说,这个,侬不要管。周存伯便笑道,宗三,这可不行啊。侬既
然要我主管豫丰班子,就必须给我足够的行动自主空间。否则,我这个总责任者,
就难以责任得起来啊。我不能事事时时都先上“奏折”、“条陈”,等侬“御笔”
亲批后再动作。一是没有这种可能,二是也没有这种必要啊。
    我没有限定侬时时事事都向我请求报告。谭宗三冷冷地反驳。今后也不会这样
要求侬。我今朝来访问侬的,只是侬跟经易门的关系!
    我跟经易门的关系?哈哈。我跟他有啥关系?他是侬谭家的前任总管。我过去
认都不认识他……
    侬不认识他,他怎么会来找侬?
    侬晓得现在每天从早到晚有多少人到豫丰楼来找我?这中间有几个人是我过去
的熟人?大部分都是不认识的嘛。谭家这么大一摊业务,我怎么可以限定自己只跟
过去的熟人来往呢?只要是为了谭家的发达……
    侬不要跟我讲这些好听的。经易门跟其他人不一样。
    宗三,侬听我讲……
    周存伯,我今朝明确告诉侬,从今以后,不许侬跟经易门往来。谭宗三突然显
得极其不冷静,铁青起脸,对周存伯大声喊叫起来。
    宗三,侬……侬……请侬不要用这种口气对我讲话。好啃?周存伯竭力控制住
自己被损伤的自尊心,颤颤地讲。
    不要用这种口气对侬讲?告诉侬,今后侬假如还想吃谭家这口饭(天哪,怎么
可以这么说?实在太过头了。)就请记牢我今朝这句话,不要跟姓经的来往。更不
要瞒着我,偷偷跟他来往。
    我们没有来往,只是谈一次话。
    谈话也应该让我知道。
    宗三,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告诉侬,今后侬假如还想吃谭家这口饭……(天哪,他又说了一遍。他简直
疯了。)
    我不吃。我不要吃。周存伯显然已经无法忍受谭宗三此刻这种突如其来的蛮不
讲理和“专横”了。侬以为我一定要吃侬谭家这口饭?我不吃!
    侬不吃……侬不吃……(谭宗三没料到周存伯也会这么喊叫起来的。他一下给
吓住了,给闷掉了,霎时间内甚至都不知怎么回复对方才好。过了好大一会儿,才
骤然爆发般地说道)不吃,侬可以走……侬可以走嘛!
    好。侬叫我走……谭宗三,侬应该明白侬今朝夜里对我讲的到底是啥!
    我当然明白。
    侬明白就好。现在我只有一句话要对侬讲。侬想听听我最后想对侬讲的一句话
是啥吗?谭宗三,侬实际上跟侬所讨厌的经易门是一路货,也是想方设法地让自己
周围不如你们的人都服服帖帖地跪在你们面前,然后又想方设法地去向更强大的人
出卖你们自己。你们拥有一切。但唯独缺少自己。
    那不是我,是侬。
    侬。
    是侬。
    侬。
    我?哼,我没有干预过侬生活。我没有派人监督侬和哪个小姑娘之间的正常往
来……(你还以为你跟黄畹町之间的那种来往是正常的?)更没有一点道理都不讲
地开除一个小姑娘。难道侬不晓得,侬这种做法,完全跟经易门当年的做法是一式
一样的?不过,侬比他显得更加隐蔽更加卑鄙而已。当初经易门为了遣走黄克莹,
还给了她一笔为数不算小的钞票哩。
    我倒要请侬想一想,我清退黄畹町是为了啥?我还不是为了谭家、为了侬谭宗
三?!
    休息。请休息。(谭宗三冷笑着做了个篮球规则中的暂停手势)请不要再讲下
去了。当年经易门也是这样对我讲的。我真谢谢你们了。周存伯,我不要侬这样为
我着想。我请你们都放灵清了,我出高价请侬来,不是为了在自己身边再制造一个
新“经易门”
    既然这样,我看……我两今晚就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
    不谈就不谈。谭宗三冷笑着,一甩手便转身走出了门去。
    尔后,在这一晚上剩余的时间里,谭宗三和周存伯一方面都非常非常懊悔。懊
恼自己居然如此幼稚冲动和冒失。如此意气用事感情用事。同时又都非常非常想不
通,为什么同窗多年、近期内又合作得相当默契的对方,居然会把自己说成是“经
易门”。
    而让周存伯更感到“震痛”的却是,谭宗三怎么会知道经易门来找过他。这件
事他只对陈实、大然和鲰荛说过。而且一再叮嘱过他们,此事极敏感,千万不能走
漏了风声,传到宗三耳朵里去就可能被误解。果不其然还是走漏了风声。是谁?是
故意的?为什么要这么做?针对什么?最后的目的又是什么?
    等等等等。
    另外有一点也是让周存伯百思而不得其解的。经易门来找他也没说什么了不得
的事,更没策划什么针对谭宗三的“阴谋”。即便他事后没有及时向谭宗三“报告”,
谭宗三也无须为此就动这么大的肝火,说出那样一些极端伤人的话,把两个人的关
系一下推到破裂的边缘。但他居然就这么做了。
    到底是经易门“不好”?还是谭宗三太脆弱、太过敏、太变态、太……太让人
说不清?也许是他……真的是有什么病了?鞋子……小姑娘……还有他那么容易冲
动……火爆……任性……他拒绝许多正常人都不拒绝的事情。
    再想一想,是拒绝,还是做不到?周存伯回想进入谭家以来这一段不算太长的
日子,在谭家内外接触的这么些“头面人物”中间,真正说经易门不好、同时又不
佩服他、以至咬牙切齿地恨他的,恐怕只有谭宗三一个人。连那位病危中的前当家
人谭雪俦也曾秘密召见周存伯,特地当面嘱咐他,“有事情的时候,还是可以找找
经易门这个人的”。这件事,他还没敢告诉谭宗三。当时,谭雪俦派人给他送了一
封短柬,说是要见他一面,并叮嘱:“不必将此事通报其他任何人,以免节外生枝,
平添许多不必要的烦恼。”言下之意当然是要他别告诉谭宗三。那天见谭雪俦,给
他最大的一个刺激就是,他亲身体会到,“豫丰别墅小班于”在谭家众多老人马心
目中的地位,是何等的“低贱”,体会到不管谭宗三和他们这个强力工作班子在如
何埋头苦干惨淡经营,谭家上上下下的大多数人,依然把谭家的中兴,寄托在经易
门身上。那天奄奄一息的谭雪俦实际上并没有跟他说几句。一进门,谭雪俦先是审
察般注视了他一番,尔后极其乏力地动了动瘫放在床边沿上那只枯瘦之极的手,算
是打过招呼了,甚至都没让坐,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问了句:“……还好吗?”周
存伯不懂他这一句“还好吗”,到底是指何许事、何许东西、何许人,但又不便追
问,也不能不回个应,就点了点头,含混地答了一句:“还好。”谭雪俦便疲乏地
闭上眼睛,又轻叹了一声,说:“谭家的事,不容易。要难为侬了……难为侬了……”
这是接见全过程中,唯一带一点感情色彩的话。于是周存伯忙弯下腰轻声答道:
“应该的……应该的……”(这时,一个一直守护在床边的中年护士小姐,毫不客
气地做了个手势,让周存伯离谭雪俦远一点)周存伯没有反抗,觉得也没必要反抗,
便稍稍直起一点腰,往后退了小半步。这时,谭雪俦似乎是有疾要吐,却又吐不出
来,吭吭地挣了两下,上半身随之似电击般地也向上耸了耸。一口气上不来,霎时
间脸就被憋得通紫青黑。筱太太忙带领医生护士扑过来一通紧张,总算吸出了半口
痰。谭雪俦又喘半天。用了不少进口的镇喘喷雾剂。在不间断的嘶嘶声中,让周存
伯很无趣地又十分尴尬地呆站在一旁。没有人理睬。周存伯觉得自己是否应该学得
乖巧一点,主动提出“退席”了。从在场人(筱太太和每天轮流来看望守护雪俦的
姨太太、老太太和老老太太们)的眼色神情看,她们全都巴不得他快点走。这些很
老的或不太老的太太姨太太们,从来都看不起“豫丰别墅里这帮子赤佬乌龟”。于
是周存伯又一次弯下腰,轻轻对仍闭目静息着的谭雪俦告别了一声,便赶快转身离
去。居然没有人挽留他。太太老太太们只顾着用芦根密蒙花马勃蛇舌草虎杖地骨皮
木芙蓉熬出来的汤汁,给谭雪俦揩脸揩身,哪怕虚心假意地跟他表示一下客气的,
也没有。就像一阵微浪冲走了一堆烂菜皮。一直等到他走出门去,快走到那个宽敞
的雕花楼梯口了,突然有人追上来,叫住了周存伯,训斥道:“喂喂喂,谭先生没
叫侬走,侬哪能自说自话就走哉?谭先生还有话要关照侬哩!”原来,擦过脸,谭
雪俦自觉精神爽快了一点,力气也恢复了一点,便睁开眼睛让人赶快叫回周存伯。
这次表示了一点客气,再次动了动那只瘫放在床边沿上的枯手,说了声“侬坐”。
然后就向周存伯交了一个底。这“底牌”便是:“今后有啥事体,还是可以去寻寻
经易门的。懂(口伐)?勿要忘记了。我跟经易门也已经打过招呼。他会认真接待侬、
配合侬的。”
    那天走出谭雪俦房门的时候,周存伯本应为了刚受到的轻蔑而感到忿恨。他甚
至可以设法对此进行报复。比如立即去找谭宗三。他清楚,谭宗三一旦得知谭雪俦
居然背着他挑唆怂恿他“亲信班子”的人去跟经易门联络,还要搞什么“配合”,
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找上门去追根寻底算这个账(包括对付那一帮“老女人”
和“不太老的女人”)。他会闹得他(她)们昏天黑地人仰马翻一个个都没有安生
日子好过。让周存伯他好好地出一口气。赏心说目地痛快一番。也让谭家老宅里的
这些人知道,“豫丰班子”的人决不是一团没有灵性的面粉团可以让你们随便揉弄。
欺侮。
    但不知为什么,当时他却忿恨不起来。不是一点气忿也没有,只是在他那气忿
中却总也掺和着令人不太舒服的失落,沮丧。甚至……自卑。同时还隐动着那种几
乎是无法抑制的新奇和激动。他从来没进过这幢“将之楚”楼。但早就听说过它。
(不可能没听说过。)它以它钢筋水泥的本体、厚重的主调、庞大的格局和精细的
分布、特别是居住者的身份,而确立了自己在谭家至高无上的地位,声望。它是谭
家历代当家人的“官邸”。它是谭家前主脑机构东西管事房的所在地。建在它后花
园里的那个精美绝伦的“小佛堂”,更是谭家所有夫人太太和姨太太性灵升华的地
方。“小佛堂”的屋顶是一整片用铜浇铸出来的。周围半亩大小的地方,全部用雪
白的英石铺砌。佛堂前栽着一棵从暹逻迎回的菩提树。这样的佛堂,这样一棵真正
来自小乘胜地的菩提树,恐怕寻遍全上海所有的私人花园,也再寻不出第二个了。
没有人会穿着鞋走进这半亩圣地,走近这棵菩提。没有人不对一早一晚准时从这寂
寞月兰林后传出的筹鼓诵经声不肃然起敬。在周存伯原先的猜测中,走进这个“将
之楚”,大概跟走进一个相当破落的“旧货商场古董店”差不多。老女人全裹着小
脚,抽一根长长的旱烟袋。大小茶房大小娘姨身上的灰布褂子都油腻得可以拿去给
剃头师傅当蹭刀布用。他想象谭雪俦两眼无光、神情猥琐,想象他的那些太太和姨
太太们脸上都涂着厚厚一层白粉,牙齿却是黑黄的残缺的。他想象“将之楚”楼里
阴暗。木板楼梯发出嘎吱嘎吱的破朽声。空气中充满着老鼠屎的味道。两只老祖宗
传下来的釉下彩掸瓶上肯定布满了灰尘。这里的人甚至都说不清改元“民国”,到
底是多少年前的事。箱子底里还藏着丝绣的文四品雨过天青老虎方补正在霉烂……
    但是,周存伯那天亲眼所见的却并非如此。
    首先这“将之楚”楼名的来历就很有人情味。楼建成之初要取楼名。这似是当
时的一个风习。谭老老先生请沪上不少闻人学士相师风水先生来出点子。光为这,
就办了十好几桌酒水。但取来取去,没一个能让谭老老先生中意的。似乎总没能言
简意赅地切中谭老老先生的心。一天傍晚,心烦意乱的他正等着医院里的消息。头
天夜里,儿媳妇临产,送圣芳济医院,据说难产,要死要活地生了十几个钟头,还
没生得下来。作为公公,他不便去产房门口守着。甚至不便老打电话探问情况。但
他太想知道产房里正在发生的一切。生也罢,死也罢,他太喜欢这个通情达理而又
绝对能干的儿媳妇了。他曾经寄希望于儿子,但儿子没能还报于他的,却都由这个
聪明绝顶的儿媳圆上了。几十年来,他还从来没有这么着急过,从来没有这么害怕
失去一个人……一个年轻的女子……他没法控制自己的烦躁。他不许楼里出一点声
音。不许任何人走动。不许任何人碰电话机。不许任何人动用汽车。不许他们开灯。
不许他们关门。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还应该做点什么,方能帮助她渡过这道生死关。
他只知道,此时此刻,对于她的这道生死关,自己已然是无能为力的了……无奈之
中,他顺手翻开久已不翻了的那部《孟子集注》。这部浙江杭州书局出的影印版精
装书,还真有一番有趣的来历。几年前,他应书局的一位老友之请,为翻修灵隐寺
“随喜”了千把块钱。过后,自然便忘了。千把块钱的事嘛,怎么可能老记在心里?
过了一段时间,那个老朋友突然给他寄来这么一套装在锦匣里的书,说是受该寺修
缮委员会之托,寄上书一套,大概算是答谢吧。他那天正好翻到卷五《滕文公章句》
上,顺眼看去,卷首头一句便是“滕文公为世子将之楚”。他的心猛一跳。将之楚?
将之楚是什么意思?要送走谁?失去谁?天哪。他一阵慌乱,甚至晕眩;忙到处找
书翻辞典,还没等他找出个头绪,医院里来电话了。她生了。生了个公子。她也平
安。虽然流了不少血。几至于奄奄一息。老先生欣慰地一下颓坐在书堆里,连连地
叫道:“将之楚啊……将之楚将之楚……”后来,他不仅把楼名定为这个谁也说不
清道不明的“将之楚”,还执意给这位世孙找了个湖北奶妈。世孙周岁,他亲自带
他母子两乘船溯江而上,真的做了一番“之楚”游以还愿。这个被祖父如此看重的
“世孙”,便是今天的谭雪俦。
    那天周存伯来到“将之楚”楼前,正是一个下弦月的上半夜。夜色自然朦胧。
楼影越加恢宏。风声趋向寂寂。月兰林里却潮湿得很,为他略显拘谨的脚步平添许
多迟涩。刚走到楼门前,就见一个中年茶房早等候在水门汀台阶前,此时趋步上前
来低声问道:“是豫丰的周先生?”得到肯定回答后,便转身轻轻拍了拍巴掌(据
说,在谭老老先生时代,有久候的贵客到,这一声通报是要技直了喉咙,很宏亮地
喊进门去的。但自从谭雪俦便血不止后,此地便严格噤声)。听到掌声通报,大门
便无声开启,有人递出一双软底拖鞋,让周存伯换去脚下那双沾泥带水的皮鞋。从
进门的那一刻起,周存伯就要求自己拿出“新总管”的身份和姿态,不卑不亢地迎
击可能遭遇的任何“不测”。实际上,他也是这么做的。但从踏进那虽说是已陈旧
但仍应认为是辉煌的门厅后,他心里,一直是一波接一波地动荡着。许多意想不到
的情况都要求他改变以往对这个旧大宅及其主人的固有看法。比如说,在一般情况
下,主人长期病危,长期主事的总管又突然被撤换,宅子里多少总会发生一种失控
后必然要呈现的零乱不堪。但这里却丝毫没有。(起码从大面上一点都感觉不出来。)
周存伯注意到,下人们依然穿着统一的深棕色“号服”一律“两尺半短打”装束。
直贡呢面圆四轮胎底黑布鞋。门厅里不可避免地飘浮着一股来苏尔消毒液和中药汤
汁气味。那些陈设在大理石面腰鼓形紫檀木花几上的盆景,用翡翠、玉石、珊瑚、
象牙、蜜蜡等,做成活鲜鲜的竹子、松柏、仙桃、腊梅老桩,再配以铜镀金或掐丝
珐琅盆,既富贵又清朗,且保养得纤尘不染。明光锃亮。这说明楼里的人心还很齐
(!),也说明这楼里的佣人受到过极严格极规范的训练,而且确实是训练有成。
养成了极高的素质。(谁训练了这些高素质的佣人?自然是那个“经家三代人”。)
    在此前,周存伯还没有见过谭雪俦。极其黄白而又极其消瘦的谭雪俦,眼底的
确无神,但眉目间却依然隐现着一股与众不同的清气。那些太太夫人老太太老夫人
们对待周存伯虽然傲慢冷淡,但举止谈吐还得承认是少有的庄重高雅。周存伯想象
不到谭雪俦的卧室竟会有如此宽大,也没想到竖立在双人床榻周围的那四根雕花床
罩柱子几乎跟古老的橡木西餐桌腿一般粗。当时在场的夫人太太老夫人老太太大概
有五六个或六七个之多,全都穿着宽袖黑丝绒缎子滚边上衣和黑丝绒宽脚管裤子。
当然也有所区别,那就是上衣分对襟的和斜襟的,再就是滚边的颜色和花纹饰样的
不同了。当她们一齐向周存伯款款走来,或一起向他投去疑询冷静的一瞥时,那种
接踵而至的、无法言喻而又不言而喻的威势,既是无声的,更是无法抗拒的。而周
存伯知道,到场的这些,还只是全数的三分之一或二分之一。
    她们对谭雪俦所显示的忠诚和爱护(爱戴)是那样的真挚细腻。尽心尽职。又
有那样一种忧郁。听天由命。但心底里又不肯善罢甘休。他听到其中有两位年轻一
点的,甚至用英文跟医生讨论谭雪俦的病情。同样要指出的是,周存伯发现,甚至
在老老太太中,都没有一个是缠过脚纹过眉的。她们都保留着谭老老先生提倡的天
足和大色。还有一点在周存伯看来也并非是不重要的。她们进得谭雪俦房间,各人
都有各人一个大致固定的位置。忙而不乱。散而有序。即便有时几个人一起去帮着
医生护士做一些什么必要做的事,做完以后,她们各人总下意识地又会站回到她们
原先在约定俗成的情况下分得的那个位置上。无怨无悔。悄然屹立。真是一幅极感
动人的爱怜图。“后妃乐土图”。
    周存伯在谭雪俦的房间里一共只待了不到十五分钟。但就在这十来分钟里,他
却亲眼看到有三四批八九位十来位贵客,登门看望病危中的“谭先生”。有市政府
稽察司的副稽察李汉云。有利通戒烟丸的发明人唐济华。有在十六铺开渔行在老北
门开浑堂(浴室)的陈安七。有黄金荣过去的厨师、现在金门大戏院老板马祥生。
还有竹生居夜宵馆襄理。摩根华洋电器公司董事。申曲的著名票友“麻皮雪春”。
独杆子(自己一个人)长期在摩尔鸣(茂名)路“十八层楼”上包租豪华套间、在
跑马场里又养了三匹纯种名贵马的退伍中将和“洪帮”中的“执法老九”。等等。
等等。最让周存伯感到意外和不可思议的是,正和陈实一道紧锣密鼓地为“豫丰”
筹办“联合投资银行”、并向谭宗三和他们“豫丰小班子”提供了大量资讯、说明
经易门和谭雪俦在过去的一二十年里如何不善于和中外金融界巨子交往而使谭氏集
团失去了无数次大发展良机的金城银行两位副总经理,居然也结伴来看望谭雪俦,
并给他带来一张名医徐小圃开的“犀角地黄汤”的方子,专治气血虚损、又伴阴虚
阳浮之症……
    走出“将之楚”,周存伯“百感交集”。他不知道该如何总结自己第一次踏进
这幢著名的小楼、并在那些著名的人物面前所获取的人生感受。说他们“百足之虫
僵而不死”?说他们“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说“人生境界无穷尽,本是一番楼外
青山天外天”?说“三万里农桑,一千年际会”?说“竹外一枝斜更好”“夜潮国
向月中看”……好像都是,又都不是……快走出月兰林了,他最后又回过头来看了
一眼“将之楚”。心里忽然一紧,深深觉出,自己过去对“谭家花园”的了解理解
真是太浅薄大局部也太空泛。总而言之是太概念化了。忽然觉得,假如自己真的要
利用谭家这个大舞台,在自己的后半生认真做出一点事情来,恐怕是绝对不能疏忽
了(疏远了)“将之楚”这一支力量。要知道它绝对是有力量的。是的,它还是有
力量的……
    一霎那间,他仿佛看到,那一群高贵庄重的女人再次以她们特有的矜持固执
(偏颇?),飘飘然地向他走来……
    也许正是这些新的思考,感触,体悟,才导致了昨晚那场和谭宗三不堪设想的
大吵,导致了今天白天自己急匆匆把大然陈实等人找到“哈同别墅”会商,也才导
致了今晚此时在辣菲德路上长时间的徘徊倘祥。决定不下,到底要不要去面见一下
这位前“总管内务大臣”兼前“军机大臣”经易门。
    仍在犹豫。
    他问自己:是进?还是不进?
    他又问自己:进,会发生什么?导致什么?
    他又问自己:不进,又会发生什么?导致什么?(在谭雪俦当面发出那样一种
明确的暗示后,自己仍然执意地不去找经易门联络,有朝一日“将之楚”会不会唯
我是问?如果真要“唯我是问”,又会怎么个“问”法?)
    问……
    怎么问……
    讨厌的雨,真是下个没完没了了。

                                   86

    几十分钟后,他终于还是敲开了经家的门。经家门锁上的铜把手已经开始有点
生锈了。

                                   87

    经易门正在楼下空荡荡的客厅里等他。他告诉周存伯,就在刚才不大一会儿工
夫,从来没给他打过电话的谭宗三,突然给他打了一个电话来,问,周存伯是不是
还在他这里。如果在,让他立即回豫丰,谭宗三有急事找他。
    周存伯一怔。
    经易门忙问:“侬告诉三先生,侬要到辣菲德路来找我?”
    “侬想我会那么笨吗?”周存伯答道。
    “吃茶吃茶。”这时有人送茶上来。熟人都知道,经家有好茶,而且对泡茶那
一套,特别有门道。据说相传已有几十年的历史。据说经老老先生被谭老老先生看
中,最早就是因为他特别会泡茶。所以朋友们到经家,总是嚷嚷着要好茶吃。不太
熟悉的客人来了,不用你嚷嚷,好客的经易门也会拿出自己最好的茶叶来招待。
    “看来,今朝我是吃不成侬这杯好茶了。可惜。”周存伯淡淡地一笑。说的倒
是真心话。
    “也不是啥好茶。随便吃吃的。”经易门谦和了一句。
    “等一会儿,侬给谭宗三回电话,不要说我已经来过侬这里了。”周存伯笑着
关照道。
    “我想我也不会笨到这等样地步的。”经易门同样笑道,送周存伯到门厅,忽
然请周存伯稍留步,似乎是忘记了什么似的,很快地回到房间里,几分钟后手上拿
着一小包东西回到门厅里。那小包里装的便是今晚吃的那种茶叶。周存伯忙推却:
“这哪能(怎么)好意思?刚刚我是开开玩笑的。”
    “也不是啥好茶叶。随便吃吃。”
    周存伯见他怕雨淋湿了茶叶,在罐头外又裹了一层油纸,再放进一个特制的竹
蔑编的小拎筐里,递到周存伯手上。尔后又低声连连说道:“谢谢侬来看我。真的
老谢谢的。”
    这一切都做得那么从容认真自然。周存伯没想到这么一个显赫一时的“内务总
管”待人居然如此周到细致谦和。颇为感触。稍稍沉默了一会儿,便握着经易门的
手,用力说道:“好。我们后会有期。”但同样让他未及意料的是,未等他这句话
的话音落地,一直显得十分谦谦温和的经易门,脸色一下板正起来,斩钉截铁地回
答道:“周先生,我两的交往,就到此为止,请侬以后不要再来了。我没有别的意
思,只是觉得,你我这样来往,无利于三先生目前的处境,也无利于他今后的发展……
不仅无利,恐怕还有大妨碍……”
    “这……这是雪俦先生的意思……”居然让经易门来教育自己应如何忠诚地维
护谭宗三,这真叫周存伯一时间相当尴尬和不适,忙哼哼地解释。
    “我明白。但……”经易门低下头去,沉吟了好大一会儿(似乎是在寻找更合
适贴切的词语)才说道,“但,现在在谭家当家的是三先生。谭家今后的希望也全
在三先生身上。这一点,存伯兄一定比我更清楚。侬讲呢?”
    周存伯还能“讲”什么?
    走出楼门,经易门已经为他叫好了出租车。回到豫丰别墅。下车时,他不想再
要那包茶叶了,便把它留在了车座上。却被司机发现。他掏钱拜托司机把它送还给
经易门。(做一个姿态给他看看!)未料想第二天上午,这位司机又受经易门之托
把它送了回来,并带回一张经易门亲笔写得极为工整的便笺。只见便笺上写道:

    存伯兄:
        弟昨晚颟顸乜,多有冒犯。但确无他意。
        磊磊心迹,天地共鉴。
                                弟  易门泣血

                                   88

    昨晚周存伯回到豫丰别墅时,雨正落得紧密。整幢别墅里,只见秘书股的窗子
里还亮着灯,只有谭宗三一个人独自低头垂首门坐在偌大一个空房间里,还在等着
周存伯。除此以外,再不见其他人其他光亮。一路上,周存伯的心情相当复杂。甚
至可以说相当沮丧。没想到会在经易门那里碰了这样一个不硬不软的大钉子。没想
到事没办成,却偏偏让谭宗三洞察了自己的行踪。犯了这样一个大忌。等一会儿,
恐怕不管自己怎么辩解,都不能恢复谭宗三对自己的信任了。唯有供出谭雪俦。事
实上这次也是他在背后指使的嘛。但供出了谭雪俦,以后又怎么再面对这位“前当
家人”呢?或者就如经易门说的那样,只看现在在谭家当家的是谁,别的就先不去
顾他。但今天自己在“将之楚”楼里所见所闻所感受到的,又确确实实印证了这样
一个忧虑,如果要想在谭家门里把事情继续做下去、并真做出一点名堂,就不能不
顾忌至今仍占用着“将之楚”的那一大帮人,不能只“看现在的当家人是谁”。
    是谁向谭宗三报告了那天经易门来找过他?又是谁暗中窥知了他今天晚上的行
踪,向谭宗三作了密报?到底是谁一直在暗中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陈实?大然?
鲰荛?还是自己的妻子?或……或什么?再没什么可“或”的了。要知道,除这些
最亲近的人以外,再无别人可能这么接近自己、并掌握着自己的行踪啊。周存伯真
是不敢再想下去。
    谭家门里的事情真是太复杂了。一路上,他好几次叫车子停下。好几次想,算
了,不回豫丰了。不只是不敢面对谭宗三,也不想再遭受那样的“灵魂拷问”。他
想,就此离开谭宗三吧。出了这谭家门,哪里还找不到一碗饭吃吃?何必非要厕身
于这么一个充满是非祸福的漩涡中讨食?
    是的。走,是容易的。他不欠谭家。倒是谭家欠了他。起码还有这个月的薪金
没拿。几十个日夜的忠诚。但就这么“不辞而别”地走了,甘心吗?在以往的十年
里,他也有过这样的“不辞而别”。但那都是因为当时的老板死活不放他走。舍不
得他走。他们好话说尽。条件给够。但他已经做厌了干腻了。他已经明白是怎么一
回事了。为了更新的向往,他必须果断摆脱。那时的“不辞而别”只是为了个摆脱。
而今次,却纯粹为了“逃避”。他就是不想逃避,才铸就了那样的“十年”。甚至
付出了一条胳膊的代价。(从山西的窄轨火车上掉下来,跌进道旁一挂恰好隆隆驰
过的马车身底下。被那重负的胶皮轮压断上肢的瞬间,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和绝
望,至今想起来都还要出几身冷汗,打几个寒战。)好不容易回到上海,刚要以这
十年失去一条胳膊为起点,在上海再造自己的人生,坚信这后十年再不会是那前十
年,却定要以这样一次“逃避”为过渡?而且是从赫赫有名的谭家“逃”出,是从
已同样赫赫有名的“豫丰”逃出。可谓“众目睽睽”。这一逃,肯定逃一个身败名
裂,遐迩皆知。而且只要谭宗三在总商会的聚餐会上,稍许说那么两句不中听的话,
全上海任何一家有名的商家店家厂家,从今以后都不会再聘录侬周存伯,从今以后,
侬就有可能被彻底封杀深埋在上海。
    当然,也许谭宗三不会这样做。但,万一他想这么做、也真的这么做了,怎么
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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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到豫丰别墅的大铁门门口,他还迟疑了好半天。雨,在进一步地落,甚至不
见稀小,同时击打出租车的黑壳子车顶,同时又假借风的威势,在车窗玻璃上形成
一扇扇带响动的水幕,模糊了路灯下那不多几件尚可辨认的景物。后来他看到别墅
里那个唯一亮着的窗户。(藕荷色的?用五十倍水稀释龙胆紫后形成的那种色调?)
他知道就在那个窗口里,谭宗三在等他。他忽然又隐隐地躁动起来,就像是一艘平
底木船驶近了正发生严重回流的航道,又好像一瓢冷水突然浇在通红的铁板上。哦,
谭宗三。是的。一切差错的根源就出在这个谭宗三身上。就是要走,也要让他知道
我周存伯到底为啥才走的。应该当面去跟他讲讲清楚。谭宗三,如果侬还是十年前
我们分手时的那个“谭宗三”,我今天怎么可能再把自己的希望分散寄托到那个
“奄奄一息”的病人身上?更不可能背着侬去找那个“经易门”。侬三十三岁。侬
年富力强。侬应该有足够的热情足够的想象力足够的毅力去策划去推动去制衡,也
应该有足够的恨去对付侬必须恨的人。侬甚至可以去制造部分“野心”,它会使我
们整个计划中所有的步骤都包含一种(并闪现出一种)必要的灵气和光彩。但正是
侬,使我们失望。侬缺乏应有的这一切素质。侬甚至只敢偷吻一个姑娘的鞋子。侬
把我们召集到侬树起的“豫丰”这面大旗下,难道只是为了撤换一个“经易门”,
只是为了尽快帮侬查清谭家所谓“五十二岁”这档子事情?(现在看来,撤换经易
门这件事,到底算不算公正算不算得当,也还是可以商榷的。)除了这两档子事体,
在更多的时间里,侬甚至对那些并不算太复杂、但又必须经侬过目签字认可的账目、
电报、信函、合同文件……都表现出一种不该有的焦躁厌烦,缺少最起码最必要的
耐心和兴趣,使我们这些做下手的人无所适从,也难以理解难以接受。这又不得不
使我想到,包括侬独身到现在的这些种种出格行为,难道真的只不过是在证明……
证明……请怨我直言,证明你至今的无能和萎缩?
    也许我今天不该去找经易门。不该触犯这样一个久存在侬心底的“禁区”。作
为“豫丰班子”的“总责任者”,我更不该让自己心理的天平在当前这个时刻发生
如此的倾斜,我愧对侬的信任。委托。
    但是……
    但是……请侬替我想一想,如果我要像常人那样正常地生存发展,我不这么做,
又能怎么做?无论是我,还是陈实或是大然,当然也包括鲰荛,我们都是极其愿意
做侬最忠实的朋友和下手……但是……
    周存伯说到这里,一直低头不语、表情呆木的谭宗三突然举起了一只手,抬起
头,放出直凛凛的目光盯了周存伯一眼,中止了他滔滔不绝的倾述。周存伯以为他
要进行反驳了。他也准备倾听他的反驳。哪怕是谩骂。长时间来,周存伯真的非常
想听一听这位老同窗的“心声”。但是,谭宗三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怔怔地看了
他一会儿,手便慢慢垂落,并再次很沉重地低下头去,让潮湿明亮的秘书股再次笼
罩在突发的寂静之中。
    外头的卫生间里有人在洗澡。哗哗的水声伴随腾腾的蒸汽,从依旧未关紧的门
缝里游荡出来。刚才进楼时,周存伯就发现了这一点,并且还看到有一双女式的旧
皮鞋摆放在那个卫生间的门口。甚至还有一双穿脏了的短筒丝袜软绵绵地脱放在那
鞋壳里面。
    水声让人烦躁。厌恶。不安。
    谭宗三终于开口,说:“谢谢侬讲了这么多。我知道了……我叫侬来,只为一
桩事体,黄畹町……我已经通知她从明天起重新上班。当然不是回豫丰。那样侬和
我面子上都不好看。我已经通知大然,把她安排到谭家其他店铺里去做一份轻巧点
的生活。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让侬知道一下。这桩事体如果有错,错也不在小姑娘身
上。你们应该责备我。责备我是……没有关系的……”说到这里,他突然收住话头,
眼眶里很亮地闪烁,似乎是湿润的什么;然后又接着说了下去。“小姑娘要求再到
豫丰来洗最后一次澡。她说她家里没有这种设备。上海的确有交关(许多)人家都
不具备这种设备。我就答应了。她是十分钟之前来的。来了后,我跟她谈了两分钟
话。小姑娘难过地哭了两分钟。她自己带了肥皂毛巾拖鞋。带没带浴衣,我没有注
意到。她讲,她洗好澡马上就走,绝不会耽搁我们。她讲她长到二十一岁,碰到的
最好的人,就是豫丰别墅里这一帮子大阿哥大阿姐了。她永生永世不会忘记在豫丰
别墅度过的这几十天。她讲,今后只要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只要觉得还可以给她一
点信任,就只管给她大伯家打电话。她大伯一定会尽快转告她的。她也一定会尽力
去做的。这是她大伯家的电话号码……”
    电话号码写在一张粉红色的信纸上。很小巧的三行字。第一行是她的名字加一
个冒号。第二行便是那号码。第三行用稍大一点的字写成。而且每一个字都用蓝黑
墨水着意描粗了的,写着这么一句话:“谢谢各位大哥大姐帮忙。”
    “这电话号码侬收着。”谭宗三说。
    “为啥让我收着?”
    “侬不收着,啥人收着?”
    “……我……”
    “不要再讲了。没有啥好讲的了。”谭宗三苦笑笑,眼眶里似乎又很亮地闪了
一下。“都是我不好……还要讲(口伐)?”谭宗三很诚恳地看着周存伯,等着他表
最后的态。这时周存伯心里突然一阵难过。甚至非常非常难过,甚至想要哽咽。谭
宗三也把头低了下去。
    后来谭宗三就走了。他让周存伯等着小姑娘洗完澡,安慰她几句,再叮嘱她几
句,再叫一部出租车,把她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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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存伯看着谭宗三局促地走远,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谭宗三的
“闷葫芦里到底卖的是啥个药”。他今晚为什么不向他发火。这的确使他愕然。要
知道,他本应该发火,也有理由发火。但他却没有发火。难道真的只是叫他来很无
聊地“等着小姑娘洗完澡安慰她几句再叮嘱她几句再叫一部出租车把她送回家”?
    不。我想无论是谁都不会接受这样的事实:自己新任的“总管”背着自己,私
自去联络被自己撤去的“前任总管”。即便不发火,恐怕也是要认真谈一谈的。但
谭宗三却不想再谈了。觉得已经没有谈的必要了。他突然明白,事情已经没有回寰
的余地。谈也多余。他请来这几位大学同窗,本意是要替换掉那个让他十分讨厌
(又害怕)的经易门。但眼前的全部事实无一不在告诉他,你换不掉。新人也是
“经易门”。即便不是全部,也起码是部分。好不容易把姓经的“经易门”从后门
口送走,从前门踏进来的,却仍可能是不姓经的“经易门”。
    那天陈实来向他报告,经易门“秘密”地去找过周存伯,几分钟后,大然也来
敲门,一看陈实在座,忙诡秘地嘿嘿一笑说,你们忙,我等一息再来。谭宗三料想
他也是来报告此事的,便招招手,叫住了他。“阿是来讲存伯的事?坐嘛。”大然
不吃烟,他就扔了一块琥珀样半透明的松籽糖给他。大然接过糖块,看看谭宗三,
又看看陈实,马上猜到,陈实也是来谈这桩事体的,只不过比他早到了一步,便仰
身哈哈大笑起来。陈实也跟着笑。谭宗三却不笑。这样的事已发生不止一次两次了。
或者是陈实先来报告什么事,或者是大然先来报告什么事,尔后另一个几分钟后肯
定就会赶到。谭宗三知道他们不是约好了这么做的(演的)。他们只是一直在互相
监视着。把对方的一举一动全部纳入自己视界。他们都希望能在谭宗三面前占个
“先”。都不愿在谭宗三面前落后于对方。如果是谭宗三找他们两个中的某一个商
谈什么,而没找另一个,另一个就会显现得非常不安。非常踯躅。非常徘徊。非常
按捺不住。过个十分二十分钟,就一定会过来推门看一看。看看对方是否仍还在谭
宗三的写字间里坐着。有时找个借口,索性进来窥测,以揣度谈话的内容。有时只
是推开一点门缝,迅速地瞄这么一眼,立即退去。如果跟这位谈过后两天,没有跟
那一位透露那次谈话的内容,那一位一定会怏怏地来找你,会很沉闷地在你面前坐
很长时间,甚至长吁短叹,迂回地探问,小心翼翼地征询。然后就一五一十地把他
这一段日子来为你所做过的一切,事无巨细地从头罗列一遍。用非常诚恳的目光看
你。用非常中肯的语调叙述。整个上身都会向前探出,肩头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
脸颊则一定会微微红起。举出许多旁证,以确证他为你谭宗三所做过的这一切的真
实性。(其实这些事都刚发生在昨天前天或今天。根本用不着什么证明。有的甚至
几十分钟前,谭宗三还跟他们或争论过或讨论过总结过。)尔后突然说不下去了。
用那样一种极其委屈的眼光诉说着那许多不能用言语诉说的心曲。或者,就只是无
奈地苦笑笑。或者就在结束时不断地说,我晓得我还做得老不够的……真的老不够
的……我做得有啥不好,侬真的一定要当面跟我讲……真的……真的……真的……
    很长一段时间,谭宗三真的不知道这二位到底“得了什么病”。不管得的是什
么病,总之是把谭宗三折腾得十分不舒服。使他越发想念盛桥时代的洒脱自在。他
们觉得谭宗三出校门后的这十来年变化太大。谭宗三也觉得,出校门后这一段漫长
的时日中,他们也变了,除了丢掉了一条臂膊,似乎也变得……很不一样了。
    他曾找他们两分别地谈过这件事。请他们不要这么做。“你们这样,我太‘沙
度’(累)了!帮帮忙!”但他两都不承认有这等可笑的事发生在他两身上。非常
诚恳地否定。保证。为了证实这一点,有一次,他当场“抓”了他们一回。是张大
然。那天,他故意找陈实谈话。张大然果然推门来“偷窥”。他忙扑出去在门口
“抓”住了张大然:“侬做啥?”“我做啥?我路过这里……”
    “侬推门看啥?”
    “我没有推侬门!也没有看啥!”
    “侬推了!看了!”
    “我没有推!也没有看!”
    “大然,这门缝还虚开着……”
    “这是侬出来时推开的。”
    “我没有要责怪侬的意思,只是恳求你们不要再这样折磨我……帮帮忙……”
    “谭老板,请侬也帮帮忙。我没有做的事体就不要强加在我头上。陈实也在侬
房间里。他就坐在那把藤木靠背椅里,离房门只有两步远。他看得最清楚。侬可以
叫他出来讲讲,我到底推过侬的门、往里偷看过没有!我不懂,我为啥要偷看?我
张大然是这样的人?!”他非常气忿。
    “侬没有推门、没有偷看,侬怎么会晓得陈实也在我房间里?甚至晓得他坐在
那把藤木靠背椅里、离门只有两步远?这把椅子一直放在我那把圈椅的后头。是刚
刚陈实来了后,才把它移出来坐的。侬刚刚要没有亲眼看见,绝对不可能把它现在
的位置讲得那么准确!侬还要赖什么赖?!”
    “……”大然一下呆住了。“我……偷看了?”
    “大然……”
    “我真的偷看了?”张大然的脸色忽然变得十分难看,不等谭宗三再说什么,
佝偻下身子,便像一缕被风吹散的烟霭似的,匆匆离去。下班后,他在车库门前等
着谭宗三。“侬能稍稍晚回去一息息吗?”他请求道。“我真的不晓得自己为啥要
这样做……大概是顺便走过……顺便推了一下门……”他还在解释。神情却是十分
真诚。
    “侬不是顺便。也不是头一趟。”
    “我真的……真的……”他再次疑惑地抬起头看着谭宗三,脸切切实实地涨得
黑紫,犹如染布剩下的一盆下脚水。“我为啥要这样做?我也曾经是一爿不大不小
家具店的老板。我有必要这样做(口伐)?我怎么会变成实杠(这么一副)样子的?
我过去从来不这样的!”他显得异常地沮丧。
    看样子,他的确是下意识地做了这动作。当场似乎并不清醒。第二天他便请假
带着那位房东太太的宝贝女儿一起到无锡去休息了几天;回来后,把他的写字间从
二楼,搬到了三楼,远远地离开了陈实和周存伯,也和谭宗三的大写字间离得更远
了一些。
    陈实对这件事的态度,似乎要坦然得多。他说他知道自己有这种“毛病”。他
担心别人比他更接近谭宗三。“你们都是我的老同学。都是我诚心诚意请来的。都
是我最要好、最倚重的朋友,怎么可能会有接近、更接近或不接近这种事体?侬要
放松一点。”
    “我晓得……但有辰光就是做不到。”
    “怎么做不到?”
    “嘿嘿……”他尴尬地笑笑。
    “还真有啥为难之处?”
    “没有……”陈实掩饰地笑了笑。但事实上他没说真话。陈实从毕业后,一直
还没真正做成一件充分证明自己能力和志向的事,(虽然已经结了这么多次婚)为
此还残废了一条胳膊。自己觉得这前半生过得也是非常坎坷。因此他非常看重目前
在豫丰的这个位置和机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是非常担心别人比他更接近
谭宗三。平时老想知道现在谁在写字间里跟谭宗三在说事情。说什么。老想到谭宗
三写字间去看一看。就像犯了鸦片瘾似的,不去看一看,就怎么也不得过。有时简
直到了坐立不安、心里一阵阵发虚的地步。有时明明知道那里没有人在,但还是要
去看一看,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有时十分钟前刚去看过,突然觉得好像又听到有
脚步声向谭宗三写字间响去。于是马上又开始坐立不安。又在用力猜测这时候可能
会是谁去“讨好”谭宗三。会去汇报谁的什么事。这事跟他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张大然带着房东太太的女儿去无锡“休假”的头几天里,他踏实了许多。但这
样的“好日子”没能坚持多久,一个礼拜后,他又开始不自信起来,频频出现在谭
宗三写字间的门口。谭宗三为此也严厉地“训斥”过他好几次。他也警醒。悔恨。
于是就找一点事由,让自己离开豫丰,以为这样便能控制住自己,不去“骚扰”谭
宗三。起初,这个办法还真起作用。但几天后效果就大减。再后来,不仅不见效果,
反而变本加厉。离豫丰越远,越不自信,担心越烈,越加坐立不安。有一次,宋邦
寅亲自带了一个警备队,从盛桥押送一批最高方面点名要提讯的要犯,去南京。
(这时,他已兼任国立八监的典狱长了。)也许是担心走陆路安全系数小,报请总
部批准,乘坐专用警船,头一晚上先靠上海杨树浦公平路码头。远东最大的监狱提
篮桥监狱,离码头不远,可在那里“借宿”。第二天继续溯江而行便可直达目的地。
宋邦寅曾向谭宗三提出,让谭氏公司帮他在小张岛上建一个织袜厂。那时对待犯人,
还没有现在这种先进的“劳动改造”理论。宋典狱长要在监狱附近建这么一个小厂,
主要还是为了安置军警行政公务人员的家小妻女就业。另外还有个“夙愿”却只有
谭宗三萨重冰和那位姓陆的小学校长等不多几个知心朋友知道。这位宋典狱长早先
是学工的,总觉得自己在“治人”之余,还有很大一份专长没有得到发挥应用。也
可谓技痒难耐,渴望牛刀小试吧。这件事,谭宗三当然一口答应了下来,立即交陈
实具体操办。宋典狱长出发前通知了陈实,希望在公平路码头上见一面。谈一谈。
(他没法脱身进市区来面谈,又不能请陈实晚上去“提篮桥”小聚。)但那天正是
“联合投资银行”董筹会的“预董们”首次到豫丰碰头。为让这些上海滩的“巨子
们”第一次踏进豫丰能留下个深刻印象,陈实可谓是煞费了苦心,作方方面面的考
虑和准备。客厅和餐间的传应生全都是托熟人从外白渡桥的礼查公寓和百老汇大厦
延请来的。统一布置了红玫瑰。因此说心里话,陈实并不愿意“舍此而即彼”。但
无奈谭宗三十分看重朋友宋邦寅托办的这件“小事”,一定要陈实去见那位未典狱
长,并说:“这边有我和存伯大然抵挡嘛。侬还是帮我跑一趟(口伐)。宋先生是我
最相知的朋友。谢谢侬了。”陈实只得就范。驱车一路,他就开始不安。到了码头,
在等候警船到达的那一段空隙时间里,他更是控制不住地开始设想人们将怎么赞不
绝口地夸奖存伯和大然,居然把今天这么一个“金融巨子”的碰头会准备得如此精
美周全。设想存伯和大然又将怎么趁他不在谭宗三身边的时候而把那些根本不是他
们做的事统统说成是他们做的。设想他手下的那些事务员趁机又会怎么怎么……怎
么怎么在谭宗三面前说他坏话……他几乎都不能再设想下去了,但又控制不住。不
能让自己不设想。越想胸越闷。头越胀。心怦怦地跳。开始他还坐在车里。后来便
只得下车,来回踱步。用踱步来镇静自己。踱步的速度越来越快。步幅也越来越大。
即便这样,似乎也无法制止自己去做更严重的设想。特别是想到,那些银行界的巨
头们发现他今晚居然没能在如此重要的场合和谭宗三、周存伯、张大然一起露面,
一定会对他在豫丰的地位和作用作出种种极不利的臆测时,他竟虚汗淋漓不止。后
来连自己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竟驱车回豫丰来了。他在三楼一个黑暗的资料
室门口站了许久。后来又在并没有人的谭宗三写字间门外站了许久。他无数次地对
自己说,回公平路码头去吧。现在还来得及。但脚就是迈不开去。听着大餐厅里优
美而庄重的背景音乐(是他亲自选择的巴赫《复活节圣慢板作品249》),他被自己
感动了。这时,突然一声喝问:“啥人?”把他惊醒。谭宗三回楼上来吃一口凉茶,
想清静一下,一抬头见一条黑影踟蹰,心里一紧,忙喝叫一声同时伸手去开楼道的
灯,却见陈实,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便大叫:“侬做啥?侬做啥?侬到底想做啥?!!
侬这个样子,哪能叫我吃得消?!”
    陈实自然惭愧得一句话都没说。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还能说什么呢?

                                   91

    后来谭宗三想起,经易门当年最拿手的一招也是突然推开你的房门极迅速地四
下里瞄一眼,然后掩上门就走。你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推门、到底想瞄什么,
更不知道他到底瞄到了什么、瞄了以后心里又是怎么想的。而最厉害的就是他瞄到
什么后根本不会在脸上有所表示,更不会对你说。但你心里却比谁都清楚,什么也
瞒不了这个经易门。对于这个经易门来说,你身上根本不存在什么隐秘。你是脱光
了的,裸露着的!!
    哦,经易门……经易门……我恨你!我恨你!!

                                   92

    通海地区军管会政法组所在地,早年是当地一个叫熊荫田的大盐商的私宅。说
不清楚为什么,当地盐商们的私宅都在连贯前后院子的中轴线位置上布置一条长长
的水门汀甬道。“熊宅”自然也不例外。这样,每次当警卫人员押着谭宗三向我住
的房间走来时,我总能久久地听到他鞋底擦着水泥甬道所发出的清晰而从容的窸窣
声。他总是走得那么不紧不慢。就像他说话时,总要不紧不慢地滑动他那比一般男
人都要显得更为尖突的喉结一样。按规定,被收监的他得戴着手铐来见我。迨走到
我房门口,他站住了。他不好意戴着手铐见我。他希望去掉手铐。警卫人员来请示
我。我答应了。我想,这样,也许更有利于我们之间的谈话。不一会儿,他们把已
去掉了手铐的他带了进来。他温和地看了我一眼,甚至还低声说句“谢谢”。由于
去掉了手铐,他的确显得比我第一次看到时更为文静。但由于戴惯了手铐的缘故,
在谈话中,他两只手腕仍不知不觉地会向一起靠拢,并规规矩矩地并放在自己的腿
胯中间,甚至在躬身去桌上取烟、点烟时,两只手仍不自觉地拢靠到一起。
    仍像上次那样,我让警卫员早早地为他准备了一把靠背椅子,放在我那张办公
桌对面大约两米远的地方。那是一把做得很粗糙的松木椅子,外表刷着一种似黄漆
又不似黄漆、似黄粉又不似黄粉样极难看的东西。我不知道警卫员是从哪儿搞得来
的,但显然不是这大宅里的原物。因为据说他们给我使用的这套家具才是真正的
“原物”。而原物是一式的铁梨木清式家具,完全不在同一档次上。
    和头一次不同的是,警卫员这一次给他找了个旧棉垫铺放在椅座上。一开始我
甚至都没注意到这个新增加的“设备”。而比较敏感纤细的他,却一进门就注意到
了,并立即猜到是那个才十八九岁的年轻警卫员做的事,便同样很温和地看了他一
眼,甚至还感激似地向他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弯下腰去,细心地整理了一下那个棉
垫,把布套上的皱褶一一抻平,并抖去褶缝里的灰土,这才坐了下去。
    您觉得,这举止像一个“犯人”吗?
    是的,通海地区军管会里凡是接触过这位“伪县长”的同志都说奇怪,“这家
伙”怎么总是进入不了“角色”,好像总是不太明白(还是不愿意去明白?)自己
已是一个犯人(犯官)。总给人这样一种感觉,他还在跟你“平起平坐”着哩。
    比如说,那一天晚饭又是吃包子。蛋花汤加素菜包子。一碟醋。几瓣生蒜。为
了抓紧时间多谈一会儿,我就让他留在这里吃,不再回拘押室去赶那边的晚饭。这
样可以省去不少来回路上所花的时间。当然,我不会跟他同桌共餐。警卫员把饭打
来后,便把他押去隔壁,单吃他的。虽然不一定也给他醋碟和生蒜瓣,但蛋花汤是
一定会给的。而我因为按规定吃小灶,除了这一切以外,总得另加一两个热炒。主
食方面也有更大的选择余地。如果喝稀饭,我就要一碟切成丝的海蜇皮,再拌一点
葱花,再拌一点麻油或辣油。或者把酱黄瓜切成了,再用菜籽油偏炒过,起锅前少
撒进一点葱花少放一点白砂糖。每次吃完,他见了我总要客气地说一声“谢谢”,
尔后稍稍对蛋花汤的咸淡和包子馅的成色作一点恰如其分的评价。好像至今为止,
他依然顿顿都在吃这样规格的饭食似的。其实,从被拘捕的那一天起,他几乎已很
难再见到大米白面。当时即便在通海城里,一般居民的月进食中,也得搭配三四成
的麦牺那样的粗粮。每家都要腌几缸酱黄瓜应付青黄不接的蔬菜淡季。又何况他那
样的“在押犯”?也许是嗅到了空气中油煽酱黄瓜丁的气味,他提醒我平日里不要
吃得太咸。他说他看我印堂间的气色和手指甲的颜色,都不宜吃得太咸。“谭家的
男人都比较注意养生。家里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传统……耳儒目染地,我也跟着熏
了一点这种怪毛病……不过,有时也不无道理。比如看你的气色,你这人血热。肝
火旺,而肺阴虚……干咳少痰或无疾……可能还有点便秘。用大黄黄芩清火,再配
一点礞石哨石逐痰。或者用白前百部桔红甘草……平时多吃点绿茶。对不起,我说
得太多了……”
    “这个人老好耍的喽!”政法组一位中年书记员用他那一口纯熟的苏北方言,
笑着对我这样评价这位谭宗三“先生”。

                                   93

    后来,谭宗三便跟我聊起经易门的事。记得我在前边已经提过,经家人最早仅
仅因为特别会泡茶,才被谭家的上辈人看中的。那时候,很年轻的谭老老先生独自
一人在上海江南盐政司衙门里赋闲候补。闲工夫太多,就常去竹林庵茶馆店坐坐,
有时候邀集几个同窗友好,趁“积雨初弄,林烟犹宿”之际,访名士,剧谈竟晷;
或者去南市四牌楼旧书肆、骨(古)董铺转转,有时候也去裕和洋行看看时新的西
画(洋行老板在那幢二层的写字楼上专辟有一秘间,陈设他特地从欧美等地购来的
十几幅裸女画。其实这些画根本也谈不上是啥名画。重要的在于裸着。全裸着。每
幅都画得有真人那么大,甚至还要高大些。因此就取得了一种绝对的视觉震撼力。
让观者迸息燥热。这几乎成了一些富孀阔少特地来此谈生意的重要动力。否则这幢
早五十年就在公平路码头旁边建起了的灰旧小楼,何以能吸引了这么些不做生意、
只靠变卖家里老骨董也不愁吃穿的男女来此地扯什么生意经?)有时也到信泰记译
馆,听馆主摆谈摆谈外国的一些趣事。真是不要太开心唤!到得晚上,更有各种好
去处。倘若想省钱,去丹桂园、宝兴园吃吃茶,听听书,看看戏,不生其他花心,
有个八九只角子,马马虎虎也能混上一晚上了。
    也有不好过的时刻,那就是黄昏时分。此刻可谓“前不着村,后不巴店”。白
天的喧嚣刚过,晚间的市面却又未到。特别是当晚饭还没有正经着落(通常总是有
饭局候着的)只能去附近某小饭铺简易地过渡,尔后空对西窗外暮色中满院萧萧落
木,确实让人有度秒如年之感。恰恰就是在这样一个叫任何一个独居在外的年轻人
都会感到难捱的黄昏时刻,当时的谭老老先生结识了当时的经老老先生。

    经老老先生年轻时在盐船上做船工。只因为特别会泡茶。一壶茶泡出十七八种
花样经。轻展曼挪。跪坐摇移。念念有词。整肃精神。泡得只知道吃茶是为了解渴
利尿通气打嗝讲闲话的人,个个目瞪口呆,一筹莫展。泡得他自己就像一只顺风船
那样远近都出了名。名声传到那位盐政大人耳朵里。大人祖籍杭州,照例特别好喝
茶、特别讲究茶艺。经老老先生从此得以在大人身边供职。但真正看得起他的人并
不多。好心一点的人在背后戏称他为“茶相公”。吃不到葡萄讲葡萄酸的人只说他
是一杯“相公茶”。认为举手投足说话做事都有一点娘娘腔的盐政大人真正喜欢的
还不是这杯“茶”,而是这位泡茶有方、暨粗壮有力的“相公”。

    大人不该不长胡子。说话不该像苏州人那样糯腔糯调。大人象征性地娶了一房
太太,至今依旧膝下无儿无女。大人写得一手好字一手好诗。“烟里十八柳下六,
长约雨中苏堤后,留得三黛越江来,妄为君身心为榴。”他是把自己比作“妾小”
的。
    据签稿房的两位签事说,他两几次看见大人在花厅后头的那间小房间的那张铁
梨木凉榻上,拥着这位“茶相公”,说些悄悄话。一只白净干瘦的手,在他背后抚
摸着、揉捏着,嘘嘘地停顿,眼光娇涩。
    年轻的经老老先生从来没有反驳过这些传言。从来只应一个沉默。也许大人喜
欢他的正是这种粗壮之中能不顾一切的沉默。其实经老老先生年轻时长得并不算好
看。同样的一张长马构脸,长满了疙疙瘩瘩的紫红色肉瘤。垂挂在当中的那一条粗
大鼻梁的各个坡面,应该说还算是比较平直坦荡的。但也让豆花般大小的麻坑占据
着要冲阵地。有人嘲笑道,人家一瓶雪花膏搽三个月,他搽起来,顶多两个礼拜,
还要省着点用。他还是不反驳。从来只有沉默。一手把着他那只至为宝贝的明朝正
德年间的米汤娇地白瓷茶壶,上身笔笔直地坐在茶房间的一个阴暗处。满脸阴郁得
可以。后来就让所有那些说闲话的人意外。那年,年轻的谭老老先生奉调去总理内
务府工程处供职,晋京前,执意地向盐政司大人把年轻的经老老先生要走了。
    有知情者说,年轻的经老老先生是在一个大雨滂沦的傍晚(哦,又是一个令人
难捱的黄昏时刻),闯到谭老老先生的房间里,长跪不起,哟哟痛哭,恳求年轻的
谭老老先生无论如何带他一起离开盐政司。谭老老先生不解地问道,我那里哪有这
里好呢?他不答,仍旧只是哟哟痛哭。谭老老先生再问。他再哭。年轻的谭老老先
生不耐烦了,说,侬这不是无理搅三分嘛!说着就要出门。经老老先生居然扑过去
一把抱牢谭老老先生的脚,埋下头去大哭道,带我走。带我走。我会报答侬谭大人
的。我为侬做牛做马……做牛做马啊……我实在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啊……
    这段往事讲起来很多人都不会相信:似铁疙瘩一般粗硬的经老老先生当年会这
样失态?
    对这种诘问,我只能告诉你们,世上凡事,信者有,不信则无。刻意追求者可
能落难,但半途而废者肯定自贱。经老老先生当时的确遇到了一桩大大的难事,才
会如此失态。现代的人也许无法理解他当时不感到痛苦的痛苦和感到痛苦的痛苦:
他没感到痛苦的痛苦是盐政大人对他的肉体侵凌,而感到痛苦的痛苦是大人忌恨他
再去染指女人,严禁他成亲。不找女人不成亲,经家的香火何以为继?!我这男人
做得还有啥意思?怎么得了……呜呜……呜呜呜……救救我伲经家……
    年轻的谭老老先生问清楚情由后,连夜去找盐政大人。不知他手里曾抓住过盐
政大人什么把柄,一经他提出,盐政大人居然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只得忍痛“割
爱”,让他带走了这个自己轻易离不开的粗人经某某。
    后来的事实证明:谭老老先生当初的选择绝对正确。
    这个姓经的粗汉不止会泡茶,不止能沉默,不止长了一脸的肉疙瘩和一条罕见
的大鼻梁,的确还是个极难得的“大总管”。跟定谭老老先生后不久,他就别出心
裁地为谭家举办一个“励耘茶社”。用尽自己所有积蓄,在京城里买下个不大点儿
的四合院做社址。有诗为证:推倒前围墙,重植芭蕉墩。修篁临风立,丝竹嘈嘈暗。
拍案当庭啸,长揖送知心。一瓶一钵垂垂老矣。万水千山得得来哉。是社以茶会友。
以茶识友。以茶练友。逢十聚会。呼茗长谈。免费奉送一客小笼包子。但主要是为
谭家联络各地从业人员感情培训各地从业骨干。并且从北京串联到上海。那年上海
道以三十万两标银拍售江南制造局属下三个亏损小厂,以补账面赤字。正是励耘社
的一个老社友把这消息快递到京,报告给谭老老先生。那时谭老老先生早已厌倦了
京城干躁单调的大气和繁文褥节的幕僚生涯,(但最让他“吃不消”的,还在于京
城拉帮结派的风气。他们各有各的小圈子。各有各的“不二法门”。一起钓鱼下馆
子传播各种大道或小道消息在文明小报上互写吹捧文章或攻击共同的敌人。不入法
门不在圈者,绝对封杀出局。特别是对来自南方的你。)这让他特别想念江南的桃
红柳绿丝竹牙板鲥鱼丰肥楼低妾瘦深巷里的大厂大港外的远帆……现在那边既有三
个现成的小厂供自己人港,当然千载难逢。三十万两雪花银子并不难筹,难的是一
下子从哪里去找许多心腹相帮管理这三个厂子,堵住那既成的千疮百孔,操作起各
岗的“舵轮”,让它们一一循序正常运作起来呢?没有这样得力的心腹,光有三十
万雪花银,谁敢去堵这无底洞啊。而从天津、唐山、保定。太原、南昌、萍乡、株
洲等地传来消息,说那几个地方都有人掂着几十万雪花银,踌躇满志地想到上海去
以求一逞。他们也有和谭家一样的难处,急忙头里,上哪儿找这么些能管理三家工
厂的人才啊。毕竟是几十年前的中国啊。有人试探过,这三家厂于能不能一个一个
地买。滚雪球似地发展。上海道方面的回答是坚定的,要么三个一起买去,价钱上
甚至还可上下;要么就别买,拆一丢二或拆二丢一,谁来收拾你丢剩的烂摊子?嘟!
    谭某人急着找经某人商量对策,这姓经的家伙偏偏不见踪影。满世界找,也找
不见他。眼看就要与这三个厂于失之交臂。到第二天傍晚时分,谭某人在书房里正
急得团团转,经某人满脸倦容却又兴冲冲地拿着一厚本中式账簿似的册子,走了进
来。
    “哎呀呀……哎呀呀……”急火攻心使满脸涨得通红的谭某人,一时间咄咄地
满口只发得出这两个音了。
    经某人默默地一笑,长舒出一口气,把“账簿”往谭某人面前轻轻一放,疲倦
得几乎已经站立不住。一天多没有吃一口茶,也没有顾得上吃一口饭的他,昏头昏
脑地拿起茶几上谭先生的茶壶就往嘴巴边送。谭先生最恨人家用他的茶壶,劈手夺
过茶壶,跺脚道:“吃茶!侬还吃啥茶?!”
    经某人呆笑笑,一屁股坐下,翻开那本“账簿”,让谭某人看。原来这是这一
天多的时间里,他整理出的一份“励耘社”社友名单。凡是名头上圈上红圈圈的,
都是可以立即召唤来帮着接管那三个工厂的。
    谭老老先生大约摸数了数,总在三十人上下。
    还缺什么?
    不缺了不缺了。吃茶。吃茶。
    还缺一份加急电报。快点。十万火急通知上海方面,这三个厂谭家买了。
    对对对对……
    但那一天,京城戒严。所有邮电局都被兵勇把守,信函得开口检查,电报一律
不许用密码发出。可是要明码发过去,这消息肯定就会被透露给某些权贵,他们一
定会不顾一切抢先下手,最起码也会让亲近自己的那些人先得了那三个厂子去。这
电报怎么发?经某人默默一笑,拿出一张黄表纸,上头有早拟好的两句谶语般的电
文。谭某人拿来一看,竟是两句古时的饮茶诗。“不待清风生两腋,清风先向舌端
生。”经老老先生本不识字,更不用说什么古诗。这两句饮茶诗是他跟两位知亲茶
友们请教得来的。这时用上了。这人就这点聪明,听一点什么看一点什么,特别能
记得住,还能用得上。
    “这……这样发出去,那些朋友……能懂里头的意思吗?”谭某人迟疑。
    “那一帮赤佬?嗨,一个个都比我聪明!”经某人喘着大气说。
    电报就这样发出去了。朋友们果然都懂。立即响应。安排妥当。这气势简直不
亚于后来陈其美响应武昌首义、率人攻打江南局的雄壮。谭家就此重新回到上海。
谭氏集团以后的一番大局面,都起自这三家小厂;也可以说,是由励耘社的这一帮
茶友。这两句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吃茶诗帮着趟出来的路子。
    但经老老先生日后却忌讳这个“茶”字。忌一个“粗”字。忌穿两尺半短打。
他告诫子孙,经家人从此以后要读书要识字,虽然不可识得比谭家子孙多,但一定
要比别人家的子孙识得多。“你们晓得当年我是哪能(怎么)过的吗?”他问儿子
和孙子。但年仅四五岁的经易门并不知道祖父这句话里包含着何等样的辛酸,便撒
了个娇,笑道:“我又没有侬那么老,哪能(怎么)晓得侬那辰光是哪能(怎么)
过的啦?”说罢还张开两只胖嘟嘟的小手,去抱一向最疼爱他的祖父。不知是因为
他小手上的糖汁玷污了经老老先生新穿的棉袍,还是因为自己的辛酸没得到子孙应
有的回应,这个粗人居然一手甩去,先把四五岁的宝贝孙子击出四五尺远,一跤跌
在东墙根下。不等小易门惊恐地翻身爬起,他又赶过去,飞起一腿,再度把小易门
踢倒。这一脚正踢在小易门的脸上,立时三刻,半边脸就肿了。破了。处在这半边
脸位置上的那半个嘴角和眼梢处,便汩汩地往外直冒鲜血。经易门的妈妈吓坏了,
忙扑过来要抱走小易门。经老老先生却不容分说,一个巴掌把她也击倒在地。她依
然不顾一切要扑过去抢小易门。这时经易门的父亲、经老先生瞪大眼睛叫道:“跪
下快给我跪下!”并带头扑通一声跪在了父亲面前。于是都纷纷跪下了,包括正在
堂屋里外忙着的各位娘姨茶房。所有在场的人都没见过老老先生发这么大的脾气。
都不知今天最后怎么收场才是。没料想最后出来收场的却仍是惹事的小易门。他虽
然像所有四五岁的孩子一样识不得大人心里那许多的曲折和陷阱,依然有自己稚净
的一片天真和娇爱,但发自本能的一瞬间明亮的颤栗,却振起他带着满脸的血泪,
摇摇晃晃跑到祖父面前,照样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拖长了哭声叫道:“公公,是我
不好……是我不好……”四五岁的他居然连连向祖父磕头。磕得满地血迹泪痕,磕
得全家人的心都碎软无奈,磕得经老老先生再也忍不住,迸出两行滚烫的泪珠,俯
下身一把抱起宝贝孙子,大嚎。
    从那天起,经老老先生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让这些没有跟他一样经历一番辛
酸的家人也能体会他的辛酸。特别是对这个他最为看重的孙子。从那天起,他再没
让经易门离开他一步。甚至晚上,也让小易门睡在他身边。他辞退了家里所有的佣
人。卖掉了家里所有带油漆的家具。他重新开始穿“两尺半短打”。他置办了最粗
糙的茶具,给家里人讲当年在沙船上给船老大们“泡茶”的故事。他给经易门延请
最好的家庭教师。当然,最最重要的是,他在谭家做得越发的勤谨忠诚。不容自己
出丝毫的差错。他知道,像他这样没有一点“老底于”的人家,要在上海立牢脚跟,
一切的贫富荣辱,以至生死存亡,都维系在别人眼开眼闭摇头点头之间。
    他什么都想到了,只是没有去想一想,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的命运维系在别人
的眼开眼闭摇头点头之间呢?
    其实也不是一点都没想过。只是想以后,他所得到的结论是:侬不想靠别人?
哈哈。好呀。不靠别人依靠啥?侬试试看嘛。试试看嘛!

                                   94

    记得刚从乡下搬到上海,头一个早晨,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听见隔壁兼做批发
正广和汽水生意的小灵根(灵根的阿爸告诉我,很早以前,上海人把汽水叫作“荷
兰水”)在他们家门口大叫大嚷:“啥人每次去蹲坑都要用两张草纸?啊?屁股介
(那么)大?!”同样让我特别感到奇怪的是,他叫嚷的声音那么响,但并没有搅
扰小弄堂里的任何人任何人家。这些人用一句北方话来说就是:该干嘛还干嘛。依
然笑眯眯的。忙进忙出。买早点的、倒马桶的、刷牙齿的、生煤球炉的、汰菜汰衣
裳的、烧泡饭的、弯腰曲背在煤球炉上用火夹钳起劲地烫着头发的……总之……总
之……总之什么?总之……一个小时或四十五分钟后,等上班上学到外头去做生意
的人或推着脚踏车或踏着黄鱼车或拎着油布伞或嘴里还在大口大口嚼着咸泡饭,纷
纷这么一走,弄堂里清静了。但烟消云不散。是啊。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江南的细雨
匀匀地洒落在黑布洋伞上的声音。那些被树冠屋檐遮去的天空。一辈于仍是个忙忙
碌碌、却总是心有不甘的江南人。

    那天我故意在灶披间门口等了一会儿。我想跟黄克莹说两句话。那时我跟她已
经相当熟悉了。那段时间,我觉得她有一点闷闷不乐。不经常出门。我想知道究竟
是为什么。我听见拖鞋声,还听见她在二楼大房间门口,跟娄家阿伯讲话。娄家阿
伯成年累月瘫在床上。一年四季面孔朝里躺着。很少跟人搭讪,特别不跟他家里的
人搭讪。也从不过问家里正发生的事。但你不要以为他真的不关心。他枕头底下藏
着一面小镜子。他经常趁人不备时,通过小镜子的折射,来收集身背后的情况。那
小圆小圆的镜面有时连着几个钟头在灰暗的床里侧发着时明时暗的光。我不知道他
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方式对待他周围的人和事。我只听说,他过去一度也曾是吆五喝
六的大老板。自备汽车进进出出。后来怎么搞到这个地步,一家五六口人只住这样
一间十几平方米的普通弄堂房子,我就没有兴趣再去打听。因为我相信,在上海,
像娄家阿伯这样的人,古往今来,不会是第一个,也肯定不会是最后一个。他挺愿
意跟黄克莹讲话。但黄克莹从不进他家房门(他的儿女和老婆特别忌讳黄克莹)。
她只是懒懒地倚靠在门框上,跟老人随便聊聊头一天在“大光明”“兰心”看的那
些美国电影或左翼剧团上演的那些社会问题剧。她看得出老人很喜欢听她说这些,
也很喜欢看妮妮侬偎在她腿边的样子。老人有时趁家人不注意的时候,赶快把妮妮
叫到床边,赶快塞两张钞票给妮妮,尔后,非常得意地看看黄克莹。在其他情况下,
黄克莹是绝不允许妮妮接受成年男子的“礼物”的。曾经有人试着这么做过。她发
现后,马上找到那“家伙”,把东西扔还给他,毫不客气地当面开销道:“勿要瞎
七搭八。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小姑娘还小啦哩!受不起侬这份厚礼。”对方也许丝
毫没有邪意,送的也许只是一小包价值一二分钱的“盐金枣”,也总被她闹一个脸
红耳赤,吭哧吭哧,一点“落场势”(下台阶)都没有。后来弄堂里的男人都晓得
她这个脾气,就只是远远地对她娘两施“注目礼”。少不了要再讲两句刻薄话。传
到她耳朵里,她也不在乎。但她愿意给娄家阿伯这点安慰。因为她经常有这样的感
觉:自己跟这位老人一样,偌大一个世界,真正属于她和他的只是很可怜的那么一
面小小的“圆镜子”。当然,接过那两张皱巴巴的钞票后,她总是要让女儿到弄堂
口买一两样老人能嚼得动的东西,再找机会偷偷地送给老人。她要训练妮妮懂得怜
悯老人。她想到孤单的自己有一天也是要老的。说起来,这样的日子转眼间就要到
的。
    谭宗三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主动提出约见她了。这就是她这一段闷闷不乐
的主要原因。许家姐妹告诉她要采取主动。房东太太和煤矿轮船公司驻申营业处的
那个女老板都勉励她主动主动再主动。“谭家的三老板嘎(那么)喜欢侬,这种机
会好放过的?拉司卡(Last Card。最后一张底牌)扑一记,不会错的!”但黄克莹
从谭宗三的神情里,早就品出一种极度的矛盾。这种矛盾甚至使他一度想中止跟她
的约会。只因为他缺乏足够强大的内力,才没得以实现。他也无法抗拒总想见一见
黄克莹的隐在冲动。这使黄克莹开始认真考虑这样一个问题:难道我对男人真的具
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为啥?已经结过两次婚的黄克莹,从来就不是那种能自我
赏识的女人。她胸部发育很晚。几十年后,我在上海一张文化报上看到过这样一段
文字,完全可以借过来形容黄克莹:“她是个老生子。她姆妈四十五岁才生了她。
先天就不足。所以眼睛小小的,嘴巴大大的,头发稀稀的没几根,双眼皮长在下头,
好不容易得了个瓜子脸还是倒挂的。多年来只要不化妆面色就黄黄的。随便往哪一
只沙发里一坐,只占老小一只角落。弱不禁风的样子”直到生了妮妮,走路还老佝
搂着,不敢挺起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认为自己只是个“不好看也不算难看的
小女人”。在盛桥镇上,谭宗三执意要她搬到他的小旅馆的那个小院子里住,她还
忐忑了一段日子。两个人见面并不多。后来她才发觉这种有人替她母女俩定期付房
钱的日子也蛮好。更不要说在小旅馆里每天还能听一个小时的留声机。“百代”的
胶木唱片。后来发现谭宗三亲她的鞋子,在大吃一惊之后,又深刻检查:自己是不
是无意中做错说错发错了什么“信号”,误导了这位好心的谭老板寄情于她那双旧
皮鞋?她自惭形秽,紧张好几天。但确认自己既没做错也没说错更没有进行过任何
误导。自从搬进小旅馆以后,她都没正眼看过他一次,更别说正经跟他说过些什么
了。即便是看,也只是飞快地扫那么一下。或者低着头用心地斜一眼他那两条瘦长
而又相当有力的腿。她想不大起来他经常穿着的是什么样的衬衫,但对他总是穿着
一条凡立丁的西裤,一双小方头皮鞋,却是非常有把握的。她忽然悟到“错”不在
她。她脸红了。久久地看着六岁的女儿。后来就到镇街上去挑选了一瓶上好的珍珠
霜,还买了一块很便宜的粉饼。平时不太愿意戴胸罩的她,慌慌地把揉得很皱的它
们一一从箱子底里翻出来。对着镜子扣了半天也没能把后面那个搭扣扣起来。这才
发现它们的尺寸都已嫌小。在此同时,镇街上所有的人都在议论她的脸色一天比一
天红润,眼光里自“透出一番柔情似水人见人怜的韵致,虽仍不能算抢眼,倒也越
发的耐看了”(摘抄自那张文化报)。有人甚至发现从那一天之后,白天她再没穿
过那双硬底皮鞋。她怕把它穿走样了,不再招三老板欢喜。只是快到傍晚时分,她
才把它擦得柔亮柔亮,恭恭正正地摆放到自己的房门口。这一点,连妮妮也看出来
了。有一次,妮妮就这样问她:“姆妈,侬这双旧皮鞋,天天拿进拿出,摆给啥人
看嘛?旧皮鞋有啥好卖样的嘛!”她脸一红,赶快把女儿拉进房间,并把窗帘统统
放下。妮妮以为妈妈又要关门“教训”她了。岂不知,门一关,妈妈紧捏着两只不
算大的拳头,哈哈一笑便倒在床上,发疯似地打滚,抱住她又一通猛亲,猛咬。
“侬发神经病?!”妮妮一边挣扎一边指责。“是的。是的。姆妈又不适意了。快
来帮姆妈看看毛病。”黄克莹立即装出病重的样子,双手捂住胸口,摇头晃脑地哼
哼起来。她跟女儿经常玩这种游戏。妮妮会立即从抽屉里找出她那一整套“医疗器
械”,非常周全地替妈妈做全身“检查”。翻嘴唇看牙齿。解衣扣听心跳。逐个耳
朵地抚摸。一只一只手地搭脉。然后声称病极其严重,从上到下不断地“打针”,
还一边轻轻地‘哄”着:“宝宝,不要哭。打了针就好了。就好了。”起初黄克莹
只是被动应付。无非是哄女儿玩嘛。但后来她竟完全被女儿的认真细心所打动。也
许十分钟、也许二十分钟……她完全放松了自己,由着女儿来“照顾”她“看护”
她“治疗”她……弱小的身躯细嫩的手指搬动沉重的她触摸“僵滞”的她。已经有
两年……不,快三年了,没有人这么悉心地照顾过她让她这么放松过为她做这一切……
真的是一切……她真的彻底放松自己……听着女儿咻咻的喘息和所作的种种“医嘱”,
她真的非常感动。非常舒服。好几次她都忍不住把女儿一把搂进怀里,把自己的脸
紧紧地贴住女儿温软的小脊背,引起女儿大声抗议:“侬发神经病啊?医生要不开
心了!”
    她曾一度尝试着不去思念谭宗三,但看来为时已晚。她知道自己爱上了一个不
该爱的人。阴差阳错的是,对方似乎也有点离不开她。对此,她已谈不上激动。只
是一条:想见到他。非常奇怪的是,她常常要被诸如他今早上在吃什么、昨晚睡觉
前服过几片安眠药、衬衣领子上那一点咖啡迹是不是已洗掉、今晚他又会跟谁在一
起度过……等等那样一些十分无聊的问题,纠缠得不能自拔。最后一次见他时就觉
出他神情不太正常。以前两人在一起,他的话也不算太多,但那次话更少。以前见
面时,他虽然话不多,但他那专注的目光,几乎是无所顾忌地在告诉你,我看不够
你。于是这目光无声地充实了一切点燃了一切。有时即便走在马路上,他也会无所
顾忌地盯着她看。看得她非常不好意思地低声请求,不要这样。他微微一笑,反而
提出,让你稍稍走前一两步,因为他想看看你的背影。你非常难为情地扭扭身子说,
背影有啥好看啦?但你还是向前走了。走得非常僵硬。因为你的背脊上明显地感觉
到了他目光的灼热。你只能坚持走几步,尔后就走不下去了,就得笑着扑过来,一
边用拳头捶他,一边不依不饶地笑嗔,奇出怪样,还要看人家背影!
    最后一次约会,他又像往常一样,提早来了。又是在雨中。等候在一排古老而
又高大的梧桐树下面。准确地说,是两排。夹道而立。他总是等候在右边那一排的
最后一棵树下。树身上有明显的疤眼。打着一把古老的钢骨黑布洋伞。这是唯一一
个设在市区内的火葬场。就在静安寺的斜对过。大片的草坪和尖顶的塔式主建筑,
还有红褐色墙体和大面积的铸花铁框窗,此刻都静悄悄地沐浴在夜雨之中。砖砌的
烟囱肯定是冰冷的。接运尸体的专用车同样冷静地停在车库前那一小块灰白色的略
有些坡度的水门汀地坪上。那是一辆非常漂亮的黑壳子福特车。长方形的车厢是为
它特殊的用途所特制的。两位穿修士式黑袍的壮工打开后车门,便可看到车厢中间
停放着一张做工极精美的带盖的停尸床。同样是黑色的。金属质地。黄铜把柄。黄
铜包角。床盖的中央还用黄铜铸作了一颗硕大的不一定只具有装饰意义的族徽。很
少有人仔细端详这颗族徽。其实我也没端详过。我爸爸去世,没到这儿来火葬。在
斜土路殡仪馆人殓后,雇了一艘小木船,连同那具不算太昂贵的棺木,一起运回老
家。上岸时有个非常真实的细节我已写进了《泥日》。那天也是有雨。也是泥泞。
下船时人抬大杠怎么起,我爸爸(的那具棺木)就是不肯动。不起身啊。搞得所有
赶来帮忙的亲戚朋友都一筹莫展,心如铅坠。我觉得我爸爸是不甘心。他十五六岁
离开家,到南通读商校,以极优异的成绩毕业,被一位姓孙的亲戚接纳到上海的一
家进出口公司当会计。十九岁随公司长途跋涉迁往大后方昆明时,已然是会计们的
主任了。今天回到家乡。留给这世界的是一个寡妻和四个儿女。最小的一个才一个
半月。而他自己所剩下的那个仅仅三十周岁的肉身肯定要腐烂。全部的努力都在哇
哇的大出血中淌尽。“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面对浑黄的长
江,消失的云月,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走。抬也不走。不让我于,我不走总可
以吧。我不能回老家歇着啊……后来是我的一位叫仲雄的堂房大伯在我爸爸的灵柜
前烧了一点香烛锡箔,又深深作了个揖,劝道,竞雄,(我父亲的名字)到家了。
走吧。不管哪能(怎么样),这里总是侬的衣胞之地。侬在外辛苦这多年,老宅门
前那几棵白沙批把树都已经结果了。侬真的可以歇一歇了。此时不撒手又更待何时
呢?走吧。水酒一杯。大家都在等侬哩。风突然停了。雨也突然停了。又等了一会
儿。再起杠。果然动了。当时我在棺枢边。完全发蒙。那年我才十岁。但就在棺枢
往上一起,终于被抬走的一霎那,我觉得我长大了。真的长大了。当然,如何准确
解释这“长大”二字的含义,确确实实又花了我几十年的周折。至今我也不敢说我
已经能准确地充分地把它解释了。唯一有把握说准的倒是这一点:现在,我已然比
我父亲老了许多……
    约在火葬场后头来见面,黄克莹就觉得不舒服。预感到什么不祥。第一次约会
的地方是她定的。由许家姐妹替她向谭宗三转达的。她故意选在三明书局楼上。邃
雅阁。花茶绿茶。伽南龙桂。那天三明创办五十周年,举办小型展览以飨宾客。红
木条案上的玻璃罩里陈列书局多年来收藏的一百多套宋版珍本。另一个玻璃柜里陈
列的是清代以来国内最著名的刻书家如江阴缨艺风上海朱文海南京李义和无锡了福
保番禹邓实上虞罗振玉武进董康……制作的书。其中除木刻,居然还有珂罗版、玻
璃版或石印的。还有不惜工本用桃花纸宣纸和乾隆墨精印的,也有在日本用东洋美
浓纸印的。谭宗三很无聊地在那几张案桌中间转了一圈,稍带一点调侃的口气问,
侬嘎(那么)喜欢这些老古董?真看不出来。她红红脸问,侬不喜欢?他笑道,假
使侬是为了我才到这地方来装扮这份斯文的,那么我可以告诉侬,现在可以走了。
后来他特地让车子开到贝帝奥(成都)路沧州书场,告诉她,这里就是清末重臣盛
宣怀的私家“愚斋图书馆”旧址。“想不想进去再斯文一番?大学问家。”“啥人
是大学问家啦?!”她脸又红。被这么挖苦一下,当时心里虽然很有一点不舒服不
自在,但后来回想,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她喜欢他的率直。
不像别样男人的曲意奉承后头总藏着一只贪得无厌的脏手淫手。后来,他兴致勃勃
地带她到一家不起眼的小西餐馆里去吃晚饭。进门前,她心里真有点不开心。像他
这样一个大老板,只肯带她到这样一家小餐馆里用餐,明摆着是把我当落脚货对待
嘛。进了门才晓得,是自己不懂行市。这爿店是小,但档次实在是不低。全部餐具
都从巴黎带回来的。不是银的,便是水晶的。台面上的烛光和老板老板娘亲自在一
旁端着大银盘派菜。每次只开一桌。壁炉里柴火轻轻作响。幽雅的背景音乐远远悠
长,还有那只只吃了四分之一或八分之一的龙虾。他说他喜欢这家小餐馆的一点情
调,这情调是由挂在调酒间墙壁上镜框里的两张巴黎大学哲学系博士文凭制造出来
的。这两张文凭是老板和老板娘三年前从巴黎带回来的。后来他就带她到江湾五角
场,沿着那条老式有轨电车轨道一直步行很远很远。那天没有下雨。后来,她就有
点紧张。并且越来越紧张。当时她已经有一点觉出,他,好像有啥毛病……而且是
精神上的,心理上的。她常常觉出一旦他两离得非常近、并应该离得更近的时候,
他总显得非常紧张,以至无所措手足,为了拚命控制住这种无所措手足的紧张,会
把自己那种惯有的大家子弟的直率,丢个无影无踪。身上还抖个不停。其实他的手
挺温软挺宽大,伸过来的一眨那间甚至也是不容抗拒和充满诱惑的。足以让她心慌。
激荡。两腿间发颤。但很快又变得冰凉。矜持。客套。像一匹被老姨妈养过了劲儿
的老公猫,再没有那种冲动伸出舌头来舐舐嘴唇皮“啊呜”一下也少有。他总是斜
过眼来偷看她的脚面。尔后就非常痛恨地转过身去好像有意在躲避什么。回避什么。
做着圣诗似的自责。一棵盆栽热带乔木,远看有点像用纸浆灌制,很粗糙地涂了一
层绿颜色和土黄色。他常常独自一人如此这般地站在某个角落里。
    那天他站在火葬场那个冰凉的水门汀地坪上,犹豫了好大一会儿,突然问,侬
还有啥事体没有告诉我?神情非常严重。很可能这个问题翻来覆去已折磨了他相当
长一段时间了,已连着好些个晚上没得好好安生。眼圈也隐隐发黑。
    黄克莹的确还有一点很重要的事没告诉他。
    黄克莹知道这一天总会要来的。甚至觉得都来得晚了一点。她曾为他久久的不
问,忐忑过,又暗自庆幸过。她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希望他探问,还是不问。但根据
自己对他的了解,她知道他早晚是要问的。不问,他心里是不得过的。总算开口问
了。也许这表明,他想最后确定他两之间的关系了。但也可能……他已得知了一些
什么,想彻底了断他两的关系……
    究竟是哪一种呢?她不敢看他。他口气生硬。略有一点颤栗。很激动的时候,
他常常这样。
    略略镇静下自己,黄克莹答道,我是嫁过两个有“病”的男人,并且和另外两
个“病”得不轻的男人有过比较深入的接触。但是……
    好了。我晓得了。侬不用再讲下去了。谭宗三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很生硬地提
出,可以走了,找地方吃饭去。
    黄克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跟他走了。
    这顿饭自然吃得相当沉闷。完全是“谭宗三式”的。也就是说,当他不高兴的
时候,根本不顾你受得了受不了,他会连续一两个小时。甚至一两天不理睬你,只
管闷头吃他盘子里的烤乳鸽和奶油烩鲑鱼,或看他的闲书,听他的评弹。但又不让
你走。黄克莹几次提出,找一个只有他两在的地方,让她对自己以往的那些事作一
点简单而又必要的解释,他没答应,都用同一句话回绝了她。他说,侬刚刚已经讲
过了。讲过了就算了。我不在乎侬过去怎么样。
    “侬真的不在乎?”黄克莹反问,竭力把话说得平和,还故意轻描淡写地笑了
一笑,以冲淡让他搞得如此紧张的现场气氛。
    “侬这个人哪能嘎(怎么那么)烦啦?”他却一下把眼睛瞪得很大。
    这时候,黄克莹真想扔下刀叉,转身就走。一切迹象都表明,他不是不在乎,
而是很在乎。很在乎,却又不想听她作一点点解释。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一把必须
随心所欲、一旦用得不顺手就可以随便一扔的裁纸刀?或吸墨纸?领带夹?皮鞋刷
子?哦,谭宗三,当你那样激忿地跟我谈论自己对经易门的厌恶的时候,你真的一
点都没想到在你自己身上同样深藏着一个“经易门”吗?这件事如果发生在他两刚
开始交往的初期,黄克莹肯定起身就走了。但现在……现在她浑身的血往上涌了又
涌,涌了又涌,却最后还是忍住,直觉和这些年的全部经验都告诉她,简单地一走
了之,痛快是痛快,但并非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他毕竟是“谭宗三”,不是
“经易门”。他那让人难以忍受的任性(有时是软弱,绝对的软弱)里面,的的确
确还躁动着(共生着)一种在黄克莹看来是极难得的“大孩子气”。一种在许多三
十岁以上的男人身上很难再找得到的“大孩子气”。没有了这种“大孩子气”,自
然也就会少做许多的蠢事,可笑事,但因此也就少了许多的“义无反顾”和“执著
进取”。而这些年,她已经和太多的男式的“老到”“老辣”“老滑”……交往过
了。结论是唯一的:再不能和这种毫无一点“大孩子气”的男人交往了。太累,也
太乏味。这种男人和女人相处的方式太简单,要么他跪倒在你面前,要么你跪倒在
他面前。在“女人”这个词里,他们看中的只是前边那个“女”字,而绝非后边那
个“人”字。
    黄克莹要求别把那原本就有的“人”,从“女”的身体里取消。
    而现在,让她同样感到惊栗的是,这个一向被自己认为是拥有“大孩于气”的
谭宗三,似乎也毫不例外地忽视着她的这个基本愿望,都不肯听她作一次必要的倾
诉,解释。他同样是那么的“专横”。既在“专横”面前表现着同样的“软弱”,
又同样在使用“专横”去对待比自己更“软弱”的人。他似乎根本不懂,女人做人
的基本愿望之一,就是渴望倾诉。也渴望倾听到倾诉。在他面前,她感到自己同样
被忽视了“抹杀”了。她忽然感到无话可说。忽然觉出自己实实在在付出太多。跌
跌撞撞到如今,还懵里懵懂地保持着那么多期望。她真为自己悲哀。她忽然惊悟,
是不是归根结底因为自己身上的“大孩子气”太多,才造成了这一切?是不是自己
也应像那些人那样采取“跪”的方式,就好过得多。不是让我来向你下跪,就是千
方百计让你来向我下跪。也许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么简单明了而又实惠?
    就这样走去?
    她一惊。晶亮冰凉的果品叉“当啷”一声从她手里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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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让我从头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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