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益书库>>鲁彦《愤怒的乡村》 五 次日清晨雨停了。河水已经涨了许多,它卷着浮萍在激急地流着。西北角的海 口开了闸门了。虽然只有那么久的雨而且已经停息,山上的和田里的水,仍在不息 地涌向这条小小的河道。田野里白亮亮的一片汪洋,青嫩的晚稻,仿佛湖中的茭儿 菜似的没了茎,只留着很短的上梢在水面。沿河的田沟,在淙淙泊泊的响着。种田 的人又有几天可以休息了,喜悦充满了他们的心。 华生自从昨天由乡公所出来后便被阿波哥拉了去,一夜没有回家。阿波哥是个 精明能干的人,他知道傅青山的阴谋毒计很多,不放心华生在家过夜。他要先看看 外面的风势,硬把华生留下了。他邀了两个年青人川长和明生,就是头一天晚上和 阿浩叔反对的,随后又邀了隔壁的秋琴来。她是一个十九岁的姑娘,读过五六年书, 不但在傅家桥的女人中间最开通,就是男人中间也很少有她那样好的文墨。她比什 么人都能谈话,常常看报,知道一些国家大事,她有着一副很大方的相貌,宽阔的 额角和宽阔的下巴,大的眼睛,高的鼻子。她的身材也高大丰肥。她的父母已经死 了,没有兄弟妹妹。现在只留着一个七十几岁但还很强健的祖母。她们俩是相依为 命的,不忍分离,因此她还没有许配人,她父亲留下了几十亩田,现在就靠这维持 日子。 他们最先谈到华生和阿如老板的争吵,都起了深深的愤怒,随后又谈到头一天 晚上和阿浩叔几个人争执的事来,随后又转到了亡国灭种的事。过去的,现在的, 国家大事,家庭琐事,气候季节,无所不谈,一会儿哈哈笑了起来,一会儿激昂起 来,这样的白天很快过去了,阿波哥就借着天黑下雨的理由,硬把华生留住了一夜。 但华生的气虽然消去了一大半,却一夜翻来覆去的没有睡得安稳。他想着这样, 想着那样,尤其是一天不曾看见菊香了,她的影子时刻在他眼前晃动着。 天一亮,他就从床上翻了起来要回家。但阿波哥又硬要他吃了早饭,还到田头 去看了一遍他所种的几亩田。指手划脚的说了许多话,华生终于只听了一半,就跑 着走了。 他从桥西那边跑过来,走过丰泰米店的门口,狠狠地往店堂里望着,故意迟缓 着脚步,向阿如老板示威似的。但阿如老板并没有在那里,他也一夜没有回来,这 时正在傅青山家里呼呼睡着。店堂里只剩着一个学徒和工人。他们一看见华生,就 恐慌地避到店堂后去了。 “有一天,烧掉你这店堂!……”华生愤怒地暗暗的想,慢慢踏上了桥头的阶 级。 桥下的水流得很急,泊泊地大声响着,这里那里转着漩涡,翻着水泡,隐约地 可以看见桥边有许多尖头的凤尾鱼。它们只是很小的鱼儿,扁扁的瘦瘦的,不过二 三寸长,精力是有限的,但它们却只是逆着那急湍的流水勇往地前进着,想钻过那 桥洞。一浪打下去了,翻了几个身,又努力顶着流水前进着,毫不退缩,毫不休止, 永远和那千百倍的力量搏斗着,失败了又前进。它们的精力全消耗在这里,它们的 生命也消失在这里。桥上有好些人正伸着长的钓竿在引诱它们一条一条的扎了上来。 “这些蠢东西,明知道钻不过桥洞去,却偏要排命的游着哪!——啧!又给我 钓上一条了。”钓鱼的人在这样说着。 但华生却没注意到这些,他一路和大家打着招呼,慢慢地往街的东头走去了。 这街并不长,数起来不过四五十步。两边开着的店铺一共有十几家:有南货店, 酱油店,布店,烟纸杂货店,药店,理发店,铜器店,鞋店,饼店……中间还夹杂 着几家住家。 街的东头第三家是宝隆豆腐店,坐南朝北,两间门面,特别深宽,还留着过去 开张时堂皇的痕迹。这时是早晨,买豆腐的人倒也不少。菊香拖着一根长辫子正在 柜台边侧坐着,一面望着伙计和学徒做买卖,一面和店内外的人打着招呼,有时稍 稍谈几句话。 华生远远地望见她,就突突地心跳起来,什么也忘记了,很快的走近了柜台边。 “菊香……”他温和地叫着。 菊香惊讶地转过身来,立刻浮上笑容,含情地望着他的眼睛。 “昨天的事情怎么样呀?真把人骇坏了……”她说着像有馀悸似的皱上了眉头。 “有什么可怕!十个傅阿如也不在我眼里!……你的爸爸呢?” “没有在家,”她回答说。“请里面坐吧。”, 华生摇了一摇头,他觉得她父亲不在家,反而进去不便,宁可在外面站着,免 得别人疑心。 “前天晚上呢?”他盯住了她的眼睛望着,微笑地。 菊香的两颊立刻通红了,她低下头,搓捻着白衣衫上的绿色钮扣,沉默了一会, 然后又微微仰起头来说: “那还用问吗?……”随后她又加上一句,像是说的是她父亲,“喝得大醉了 呢。” 华生会意地笑了起来。他觉得自己才像是喝醉了酒似的浑身的血液在强烈地激 荡着。他看见菊香的眼光里含着无限的热情和羞怯。他仿佛听见了她的心在低声的 对他密语。他几乎遏制不住自己,要把手伸了过去,把她抱到柜台外来,狠狠地吻 她。 但他忽然听见后面的脚步声,来了人,立刻又惊醒过来说: “昨天的雨真大呵……” “一直到早晨才停呢……” “落得真好,田里的水全满了……” “你们又可以休息几天了。” “今年的雨水像是不会少的。” “是秋天了呀……”菊香说,紧蹙着眉头,显得很忧郁的样子。 华生的脸上掠过了一阵阴影,他的心感到了怅惘。 “嗯,是秋天了呵……”他喃喃地重复着。 “喂!菊香!……”街上忽然有人叫着走了过来。 华生转过身去,原来是阿英聋子。她穿着一双露着脚趾的破鞋,叱嗒叱嗒的走 得很快。她惊讶地走到华生身边,睁着一对挂着黄眼屎的风火眼,只是贴近着他望 着,对着他的面孔和他的头发,仿佛要从他身上嗅出什么气味来似的。 华生不觉笑了起来,站着不做声,也故意学着她的表情,奇怪地望了望她的面 孔、她的头发和她的衣衫。 阿英聋子睁着眼睛,一直从他的上身望到了两脚,随后惊讶地捻了捻他的粗大 的手和强健的臂膀,拍拍他的背,大声的说了: “你真是个好汉呀!”她伸着一个拇指。“嘭!……打得真妙!”她举起两手, 仿佛捧着一个大秤锤似的,用力往街上一挥。 “哈哈哈……”店堂内的人全笑了。 她转过头去,对着店堂里的学徒和伙计瞪了一眼,然后又对着华生挺着肚子, 再用两手大大的围了一围,表示出一个大胖子是阿如老板。 “碰到你没有一点用处!”她摇着手,随后伸着一枚食指对着地上指了一指, “老早钻到洞里去了!”她又用两手抱着头,望着华生做出害怕的神情,叱嗒叱嗒 地踏着两脚往店堂内逃进去。 “哈哈哈……”店堂内的人又全笑了起来。 “神经病!一点也不错!”一个买豆腐的人说。 华生笑着往里一跳,立刻抱住了她的臂膀。她笑着叫了起来: “做什么呀?我又不是那胖子!……呵唷唷……” 华生指了一指她那双露着脚趾的又破又湿的鞋子。她会了意,瞪了华生一眼, 也望望他的脚。 “我买不起鞋子呀!” 华生做着手势,叫她脱掉鞋子。 但是她摇了一摇头,又尖利地叫了起来: “你是男子呀,可以打赤脚!” “哈哈哈……五十八岁了,还要分男分女……” 华生笑着用指头指了她的挂黄眼屎的眼角,又指了指柜台内的菊香。 “她是二十岁姑娘呀,自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好叫你喜欢她呀!嘻嘻嘻…… 我老了,有什么要紧!这是风火眼,一年到头揩不干净的。” 但是她这样说着,已经拉起前襟,揩去了眼角上的眼屎,一面走近到菊香身边 了。 菊香给她说得通红着脸,低着头,不做声。 “喂,菊香……做什么呀!给我写封回信呀!……”她看见菊香不理她,立刻 明白了,扳起了她的头说,“生什么气呵,同你开玩笑的!你姓朱,他姓傅,一个 二十岁,一个二十一,也不坏呀!嘻嘻嘻……” “该死的聋子!神经病……”菊香在她面前晃了一晃手。随即贴近她的耳朵, 大声问着,“写什么话呀?你说来! “谢谢你,谢谢你……”她贴着菊香的耳朵,大声回答着,仿佛菊香也是聋子 一样。 她从怀里取出来一个折皱的红格的信封和信纸,另又一封来信,放在菊香的面 前。 “你给她写吧,华生,我来给你磨墨,”菊香示意地说。 华生这时已跟着阿英聋子走进了店堂,明白菊香的意思,就在账桌前坐了下来, 握着笔。菊香搬了一条凳子给阿英聋子,推着她,叫她在旁边坐着,自己就坐在华 生的对面给磨起墨来。 “我来磨,我来磨……要你写吗?罪过罪过……”阿英聋子感激地说。 菊香没有把墨交给她,对她摇了一摇头。随后把桌上的来信打开,看了一会, 交给了华生: “钱寄到了,怪不得今天这样喜欢。”接着她提高了喉咙,“二十元,对不对 呀?” “对的,对的,二十元呀……我儿子寄来的……告诉他收到了。” “他问你身体好不好呢?” “好的,非常好,告诉他,我很好呀!听见吗?……嘻嘻嘻,真是个好儿子呀……” “他现在到了大连了,在一个洋行里做事呢!” “我的天呀!走得好远!两天好到了吗?……洋行里做事体,哈,洋行里一定 是好生意呀!” “那自然,你要是给他读了书,一定做买办呢!” “那好极了,有买办好做,就好极了。” “嘻,聋子,只听见一半,想他的儿子做买办了……一个什么样的儿子呵……” 菊香喃喃地说着。 “还有别的话吗?” “没有了,只叫你收到了钱,写回信。” “过年回来吗?” “没有说。” “叫他下次写信,千万提明,……三年没回来了,三年了,好回来总要回来呀, 你听见吗?” “要提上一笔,叫他下个月再寄钱给你吗?” “不必提了,他有钱就会寄来,他都晓得……告诉他,这三年来怎么连平信也 没有,以后多来几封吧,两个月一封总是要来的呀!” “还有呢?” “说我很好,叫他冷热当心呀。” “这么大了,二十四岁了,还要她叮嘱……还有什么话吗?” “多得很,话多得很,……问他年内能不能回来。” “给你写上了。”华生搁着笔,仰起头来说。 “叫他多写几封信回来。” “又来了,这个神经病!——还有什么话吗?” “冷热要当心呀!” “哈哈,说来说去是这几句!” “还有,请你告诉他,我这三年来欠了很多的债,现在都还清了,一共是十二 元呀……” “喂!你真的疯了吗,聋子?”华生突然把笔一拍,站了起来,愤怒地对着她 的耳朵大声喊着说。“三年不来信了,你就只欠十二元债吗?” “不错的!一共十二元!” “就不能告诉他,欠了一百二十元债吗?”菊香喊着说,“三年不寄一个钱来 了呀!” “嘻嘻嘻,你真不是好人,骗他做什么呀?害他吓煞去!” “你这傻瓜!一个月五元,一年六十元,三年也要一百八十元呀!他不寄一个 钱来,叫你吃点什么?吃屎吗?屎也要钱买的!”华生喊着说。 “你就多报一点虚账说欠了五十元债吧,叫他赶快寄来!”菊香扯扯她的耳朵。 “不对,不对,只欠十二元呀!” “你还要吃苦吗?一个儿子,三年不寄钱来,谁养你这五十八岁的老太婆呀? 没有田,没有屋子!” “我自己会赚的,我会给人家做事情……” “我不管你!就给你写上欠了五十元债,这已经够少了,叫他赶快寄钱来!” 华生大声说着,提起笔,预备写了下去。 但是她立刻板起面孔,按住了华生的手腕,焦急地叫着说: “我不要你写!天呀!我只有一个儿子!我骗他做什么呀!叫他急死吗?……” 她焦急得眼泪快落下来了,眼眶里亮晶晶地闪动着。 华生立刻心软了,点点头。 “不写了,就依你的话,欠了十二元债,现在还有八元,”菊香安慰着她。 “这不是叫她儿子再过两年寄钱来吗?咳,真想不通!”华生一面叹着气,一 面准备依她的话写了。 但是她又紧紧地按住了华生的手: “我不要你写了,你这个人靠不住!菊香给我写吧,你才是好人……” “刚才说我不是好人,现在又说是好人了,”菊香喃喃地说。 “我要写!”华生喊着说,“照你的话就是了。” “不要你写!不要你写!”她说着把那张信纸抢了过来给菊香。“告诉他,欠 十二元债,现在都还清了。对亲生的儿子说谎话是罪过的!我只有这一个儿子,三 岁就死了爸爸,我苦守了二十几年,全为的他呵……”她的声音有点哽咽了。 菊香蹙着眉头,给她写了下去,不时红着眼圈,苦恼地对华生低声地说: “这日子也亏她过得……我八岁搬到傅家桥来,就看见她给人家砻谷,舂米, 洗衣,磨粉,……苦恼地把儿子养大到十八岁出门,满了三年学徒,就应该赚钱来 养娘了,哪晓得不走正路,这里做上三天走了,那里做上四天走了,只爱嫖赌…… 这次寄来二十元钱,真是天良发现了……她这几年来老了许多,只会给人家跑跑腿, 这个给她几个铜板,那个给她一碗剩饭,一件破衣服,一双旧鞋子……脚上这一双 破鞋穿了一年多了,还是男人穿下的,大了许多,脚尖塞着棉花呢……亏的有点神 经病。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叫我们就活不下去……她虽然穷,给人家买东西从来 不赚钱,有时拿钱给她,她还不要,除非连一粒米也没有了,这才羞惭地拿着跑了, 几天不见面……真是太好了……” “所以她穷得这样,所以要吃苦,”华生咬着嘴唇,忿忿地说,“这世界,只 有坏人才有好的日子过,才有好的福享!越老实,越被人家欺!我阿哥就是这样2他 平日要是凶一点,你看吧,昨天傅阿如就决不会对我那样的!” “写好了,”菊香搁了笔,大声说着。“还有别的话吗?快点说来呀!” “没有了,只说冷热要当心,过年要回来,钱收到了……呵,说我欠了十二元 债,现在还清了,是吗?” “是的,你放心去吧,不会捉弄你的。” “谢谢你,菊香,你真是个好人,又聪明,又能干——你晓得吗?”她拍拍华 生的肩膀,翘起一个拇指,“这样的姑娘,全天下找不到第二个呀……” 于是她又嘻嘻地笑了起来,眼眶里含着黄亮亮的像是眼泪也像是眼水的东西, 收了信,孩子似的跳着走出了店堂。 但是一到街上,她忽然停住了: “啊呀呀,我的天呀!”她大声叫了起来,顿着脚,往桥西望着。 菊香首先跑到柜台边往那边望了去。她看见两个人走进了丰泰米店。前面是葛 生哥,低着头,手中拿着一捆红纸包的东西,腋下夹着许多红红绿绿的东西,像纸 爆。 华生迟到柜台边,没看见葛生哥,只见着中密保长跨进店堂的背影。桥上有几 个人在走动。 “什么事情大惊小怪的,这聋子!”华生埋怨似的说,“老是这样!” “我的天呀!这还了得吗?……”她依然蹬着脚,回过头来,望着柜台内的华 生。“那是,做什么呀?……” “你这傻瓜!”菊香在她面前挥着手,惊慌地站到华生的前面,挡住了他的视 线,一面惊慌地对着阿莫做眼色。 她吃了一惊,了解了,立刻转了语气,喊着说:“啊呀呀,我的天!我做什么 来的呀……把华生要紧事情忘记了,这还了得吗?…… “什么?”华生偏开身子。 “你阿哥叫你去,有要紧事情呀!……他本来托我来叫你的,我这个神经病, 到现在才记起来……” “真是神经病,大惊小怪的,我道又是什么大事情了。”华生笑着说,“一夜 没回去,有什么要紧。” “真是神经病,”菊香转过脸来对着华生,“你快点回去看看吧,一夜不回家, 葛生哥和葛生嫂自然着急得利害呢。” “喂喂,快走呀……”阿英从外面跑了进来,推着华生。“和我一道走呀!我 的天!” “你走吧,”华生立刻把她推开了,“我不走!我还有事情。” “你来得太久了,华生,”菊香低低地说,做着眼色,“这里不方便,过一会 再来吧……” 华生立刻看见街上有许多人在来往,而且感觉到有些人正睁着惊异的眼对他和 菊香望着,便同意了菊香的话,一直走出店堂往东走了。 “快走吧,快走呀!”阿英跟在后面只是催促,不时哈哈的笑着,回头望望街 上。 华生低着头走着,心里怪难受的。他在店堂里许久,没和菊香讲什么话,便被 迫离开了她。阿英聋子还在后面罗嗦着,使他生气。倘是别的女人,他便要对付她, 但无奈那是她,连生气也不该。她是一个多么可怜的又是多么善良的女人,他觉得。 “啊啊,快点走吧,我还有别的事呀!”快要走进华生的家,她忽然转过身, 又向着街的那面大踏步跑了,浑身摇摆着,慌急地晃着两手,仿佛小孩子跳着走的 姿势,不时转过头来望望华生。 “真是个疯婆!”华生喃喃地说着,已经到了屋前的空地。 劈劈拍拍,劈劈拍拍……通……乓!…… 鞭炮和爆竹声忽然响了。许多人从屋内跑了出来,惊异地向河边走去了。 “什么事呀?……”有人在问。 华生没有留意,一直往自己的家里走了去。这声音是他听惯了的,喜事,丧事, 做寿,请菩萨,全是这样的。 “阿哥!”他叫着。 葛生嫂突然从里面跑出来了,她惊讶地望了一望华生。 “他到城里去了……” “又到城里去了!不是说在找我吗?” “找你吗?……昨晚上就冒着雨到处去找你,没一点消息。你哪里去了呀?叫 人好不放心!” “就在阿波哥家里,有什么不放心。他叫我做什么事吗?” “他吗?……啊,他说田沟该去关了,去迟了,水会流完,但他没有工夫,要 我去呢,这么烂的田膛……” “什么话!自己的事情不管,又给别人到城里去了!怎么要一个女人家到田里 去呀,家里又有三个小孩!——我去来!”华生说着从门后取出一把锄头,背着走 了。 劈劈拍拍……通……乓…… 鞭炮声依然热烈地响着,间歇地夹杂着爆竹声。华生往东南的田野走去,渐渐 有点注意了。这不像普通的放法。普通是只放三个爆竹千把个鞭炮的,现在却继续 得这么久。他转过头去,看见傅家桥南边的两边河岸站满了人,都朝着桥那边望着。 他没有看见那桥,因为给屋子遮住了。但他估计那声音和往上飞迸着的火星与纸花, 正在傅家桥桥上。这声音是这样的不安,连他附近树林上的鸟儿,也给惊骇得只是 在他头上乱飞着。 他渐渐走到自己的田边。附近靠河处有不少农夫站着或蹲着,在用锄头拨泥沟。 眼前的田水,这时正放流得相当的小了。他也开始用锄头掘起沟边的泥土来,往沟 的中间填了去。 “今天的爆仗是顶大的。”忽然有人在附近说着。 “也顶多呀……”另一个人回答着。 华生停了锄头,往前面望了去,却是邻居立辉,一个枯黄脸色的人。隔着一条 田膛蹲着瘦子阿方。 “这已经是第十九个爆仗了。”立辉说着一面铲着泥土。 “我早就猜想到有二十个。”阿方回答说。 “六千个鞭炮怕是有的。” “大约五千个。” 华生的呼吸有点紧张了,他仿佛感觉到一种窒息的空气似的。 “这样,他的气可以消了吧……” “华生可不……” “嘘……”立辉忽然瞥见了华生,急忙地对阿方摇着手。 华生的脸色全青了,全身痉挛地战栗着,眼睛里冒出火来。他现在全明白了! “切!”他举起锄头,用着所有的气力,往眼前的田沟边砸了下去。整个的锄 头,全陷没在深土中。 “通……乓!”最后的一个爆竹响了。 华生倒竖着眉毛,紧咬着牙齿,战栗了一刻,痉挛地往田边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