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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


  胖姑娘接着说:“对不起,我这人喜欢直来直去,我已经拖不起了,再拖,用小青年的话说,我就成老帮脆了,成大婶了。你如果觉得我这人还看得过去,我就不在乎你暂时没工作。至于感情,兵团战友是个基础。结婚后双方要活好几十年呐,从从容容的,想怎么培养就怎么培养,想培养多深就培养多深……”

  她说完,瞪着吴振庆,等着他表态……

  吴振庆极窘,摸起烟来吸。

  在那间小屋里,那老太太问吴大妈:“他们谈了有一个钟头了吧?”

  “差不多。”

  “一见如故呢,要不能谈这么久。”

  “能谈得来就好……”

  “我差点儿忘了。我还给他们讨了两张文艺演出的票呐。我该走了,你先给他们送过去吧……”

  吴大妈将老太太送至门口,老太太指指大屋的门,悄悄说:“先敲敲门再进去,都是沾腥就下嘴的年龄,知道两个正在咋样?免得你这当妈的惊着他们,臊了他们……”

  老太太离去后,吴大妈蹑足来到大屋门外,贴耳听听,屋内静悄悄的。

  吴母故意咳嗽了一声,之后敲门。

  吴振庆在里边说:“进吧,敲什么门啊!”

  吴大妈慢慢推开门,满屋的烟雾,呛得她不禁倒退了一步。

  吴振庆坐在一只沙发上,头垂得不能再低,指间还夹着烟。

  胖姑娘倒靠写字台站着了,也在吸烟,并且瞪着吴振庆。那情形,仿佛一个在审问,一个在受审。

  吴大妈说:“你们……这是……”

  胖姑娘自信地回答:“大娘,我们正谈在关键处……”

  “那,你们接着说,你们接着谈……”

  吴大妈又将门关上,出去了。

  吴振庆来上班了,桌上摆着一厚叠煤气证。吴振庆望着它们,而居委会主任(当然是一位大妈)望着吴振庆说:“今天要换三十二罐。以后,换煤气的人家会把证送到这儿来,你每天到这儿上班。咱们居委会还订了几份报,闲着,可以读读报。但是不能离开去干别的。说不定有的人家,正做中午饭忽然煤气用完,找你找不到,就不好了,能做到么?”

  吴振庆说:“能。”

  居委会主任又叮咛道:“千万别把谁家的证或煤气罐丢了。补一个证,那是费很多道手续的。罐要是丢了,就更糟了。只有你赔,一个罐两百多元,而且没处买。”

  吴振庆说:“谢谢。我全记住了。”他拿起了那一厚叠煤气证,走出门去。

  他先给一辆三轮平板车打气,打足了气,开始挨家挨户换送煤气罐。

  首先,他得从各家楼上把空罐子扛下来,装到平板三轮车上,之后,蹬着车去换气站。

  到了换气站,他还得排队开票,之后将一只只空罐搬下来,一只只交票换罐。

  一位负责换罐的人生硬地说:“这几个罐不能换。”

  吴振庆问:“为什么?”

  “太脏,得刷干净了。”口气还是很硬。

  吴振庆央求道:“这……同志,我刚接手这份儿差事。再说,我票都开了……”

  负责换罐的人说:“别嗦。这是新规定……下一位……”

  吴振庆说:“同志,您这不是等于让我把这几个空罐再蹬回去么?”

  负责换罐的人说:“不错,是那么回事儿。你非要换也可以,我们有人替你刷干净。”

  吴振庆这才缓了口气,说:“那太感激了!下次我保证……”

  负责换罐的人说:“感激是不必的,刷一个罐,多交五毛钱就是了。”

  吴振庆明白了:“还要钱啊?”

  “废话!你以为白替你刷呀?下一位,下一位,把车推开,别挡这儿碍事!”

  对方不屑于再理他,接别人的票去了。

  吴振庆只好将车推开,把几个脏的空罐又搬上了平板车,蹬着平板车回到了小区,扛着沉重的气罐上楼,上去送了一户,又送一户,几趟往返,他的步子就越来越沉重了,汗把衣服全湿透了。到后来,吴振庆在肩上扛了一下,竟没扛起来,又扛了一次,又没扛起来,吴振庆第三次鼓足了力气,终于扛起来了。他的腰已不像刚才那么挺拔,步子也不那么稳了,好像随时会被压倒似的。

  上楼时,他的一只手不得不扶着楼梯扶手借劲儿,好容易上了四楼,咣咣一声,煤气罐重重落在地上。

  一户人家的门开了,一少妇出来怒斥他:“你轻点儿好不好?你当这是工地啊?把孩子都给吓醒了!”

  吴振庆喘着气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讨厌!”那妇女转身入室,门砰然关上。

  吴振庆扛着煤气罐继续上楼,此时他已显得精疲力竭,已不能一次就将煤气罐扛起来了。他得先把罐抱起担在楼梯扶手的转角处,然后弯下腰,再扛到背上。

  他扛着煤气罐上到了六层楼,弯下腰,让煤气罐滑到胸前,抱住,当煤气罐轻轻落在地时,他自己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一手扶着墙缓缓站起,敲一户人家门,久敲无人开门。他转而敲对门,开门的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知识分子模样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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