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伊人 /梁晓声

三十五




  又仿佛,站在他背后,站在桥那一端的老师,运用了一种神秘的法术,远远地、默默地,仍能将以上几句话传送到他耳中,播入到他心里。
  当他走至枕木人行道的尽头,不由得再次回望时,桥那一端已不见了老师的身影。但他知道老师仍伫立在那儿,因为在洁白的桥面和漫天飘舞的雪花织成的天幔之间,有着一截黑色。像黑色的墓碑。而老师那一天穿的是黑色的裤子。他想,老师眼力再好,那也不可能望见他了。因为他的棉裤棉袄之外,罩的是一身黄色单裤单衣,并且快洗白了。

  下桥时,他不慎滑倒。先是单膝跪下了,接着另一条腿也不自由主地跪下了。他怕自己身体前倾,趴在地上,压了孩子,反应迅速地及时向后仰身,结果一屁股坐在自己后腿上了,于是瞬间后背也着地了,像幼儿园里一个仰倒在滑梯道上的孩子,怀抱着女婴,从两米多高的铁路路基上滑将下去,惯力使他的身体滑到了路基底下还未停止,又继续滑出了四五米远。

  他在雪地上坐起,掀开被角看看,怀抱中那小小人儿醒了,睁开了眼睛。在似乎没有眉毛的小脸上,一双围棋黑子那么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他。他不明白婴孩儿的眉毛是要随着年龄一岁岁大了才能逐渐长密成形的,心中很是奇怪她长有那么大那么明亮那么好看的一双眼睛,却怎么没有眉毛呢?

  雪天雪地中,她那仅仅长了四颗牙的小嘴咧开了,冲他格格笑了两声。那时她那张小脸的样子使他觉得,她像极了图画书上圆头圆脑的鼹鼠宝宝。

  “你笑什么你!不是因为你我能滑倒吗?”

  他嘟哝着站了起来。

  几片雪花落在那小脸上,融化在那张小脸上,在那张小脸上变成了几滴小水珠。

  她又格格笑了。

  在他听来,她那笑声里,似乎还有种看他笑话的意味儿哪!

  而她一笑,她小脸上的几滴水珠,就淌到她脸蛋两边的梨窝里,并且暂时存在梨窝里了。还有几片雪花落在她的小嘴唇上了。上唇落了一片,下唇落了两片,顷刻融化在她唇上了。她竟伸出了粉红的舌尖,舔自己唇上的雪水,看去仿佛很受用。

  他将被角盖上,又往前走。

  孩子哼唧了一声,哭了。

  “别哭,别哭,不盖上可不行,那你会冻着的!”

  他一说话,孩子立刻又不哭了。

  可是只要他不继续说话,她马上就会哭起来。

  “你呀,你呀,你连眉毛都没有,你长大了可怎么办呢?哪个男人愿意娶一个不长眉毛的媳妇呀!……”

  “咱们不走那条路了吧?我抱你都抱累了!咱们从野地里插过去,那样咱们可以少走五六里路呢,那样咱们可以快点儿找到家。行不行?行还是不行,你倒说句话呀!”

  当然,她一个字也没说。只不过不哭了而已……

  那一天,那一时刻,性格内向,少言寡语,平素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的坡底村的十五岁少年,一边走一边不停地说话,仿佛要将以后几年里说的话一股脑儿全部都超前说完,而在以后的几年里宁愿干脆做哑巴。

  没多久,他说话说到了口干舌燥山穷水尽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的地步。连胡说八道的话都想不出来了。

  可是不说是不行的。不说她就哭呀。

  于是他只有哼,只有唱;哼他学过的曲子,唱一切他会唱的歌。气喘吁吁的,跑调是在所难免了。

  在被角底下,她一次一次格格地笑。每次只笑两声,一次也没超过两声。他跑调了她笑,他没跑调她也笑。仿佛在她听来,还是跑调了。仿佛他的嗓音因为跑调了听来再怎么可笑,也只配博得她两声笑。

  那时,老师对他说的话,他只能记住重要的两三句了:

  “她是你的了……”

  “你就像是她的父亲那么爱护她……”

  “你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我们之间今天的事,包括对你的父亲……”

  从江桥那儿到坡底村,大约有十二三里的土路。是乔祺的父亲当年为了表示对“备战”号召的响应率领坡底村人修筑的。它虽然毫无“备战”意义,但却毕竟算是一条路,使农民们进城着实方便了不少。

  横穿野地的乔祺,走了半个多小时就开始因自己的决定而后悔莫及。野地终归是野地,比那一条路难走多了。经大雪覆盖,雪下的坑坑洼洼冰冰沼沼看不出来了。他几次滑倒,也几番踏破了雪下的薄冰,双脚陷入冰下冷彻肌骨的泥水中。他想返回到路上去。回头看看,已离得很远,不甘走回头路,只有跟头把式地继续向前。又走了不久,他的情形已狼狈极了。鞋子陷掉了一只,父亲为他买的棉手套也丢了一只。而双膝以上的两截棉裤腿都湿了,还沾满了稀泥。失去了鞋子的那一只脚也被扎了,使他走起来像瘸子了。这一切苦难还都不算,最令他穷于对付的是他的嘴仍不能闲着。不管是像“磨豆腐”的老太婆似的絮絮叨叨,还是哼,还是唱,总之他口中得不停地发出着某种声音。哪怕是吹口哨。说“不停”有点儿夸张,停一会儿是可以的,但超过五分钟就不行了。超过五分钟,她就会哼唧。哼唧是前奏,是警告,倘居然没被重视,她就会哭。因为有了保护她的经验,坡底村的少年虽然自己饱尝苦难的滋味,却一点儿也没惊着她吓着她,更没磕着过她压着过她。她竟然毫发未伤安然无恙。令他始料不及也更加糟糕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小被子不知何时被她蹬松了,她的两只小脚丫从被子底角暴露了,已经冻红了。他顿时心疼起来。赶紧掀开盖着她脸的被角一看,她的一只小手也不知何时从被子里挣了出来,正津津有味儿地嘬自己大拇指呢!终于又一次重见天日,这分明是她所盼的,她感激似的冲他格格笑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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