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伊人 /梁晓声

四十七




  在乔乔以小孩子那种一往情深的话语一次比一次更详细的询问之下,在乔守义一次次不厌其烦的回答过程中,他曾有过的那一段极其糟糕的不堪回首的婚姻,逐渐被他自己修正得似乎十分幸福十分美满了。

  “你妈妈嘛,嗯,那是坡南村当年出了名的美人啊,哪一个未婚男人都梦想娶她为妻的一朵女人花。在方圆百里的男人中,她惟独相中了坡底村的我,爱上了我。你爸爸我,当年那也是一表人才呀,是全公社最年轻的党员,也是全公社文化程度最高的小伙子。我和你妈妈结为夫妻,那在当年是太般配的一对儿了,人人羡慕人人夸……”

  “你妈妈她,不但相貌好,身材好,嗯,品格也好。我们从没因为什么家里外头的事吵过架。夫妻一场,那真是恩恩爱爱,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你问我思念不思念她吗?嗯,当然啰,经常思念起她来,不止一次梦见过她……”

  从旁亲耳听着父亲如此这般谈起自己的母亲时,乔祺暗自讶然。作为父亲和母亲之婚姻的最有发言权的见证人,他也开始明智地修正起自己关于父母关系的记忆来。出于对小不点儿妹妹的感受好坏的考虑,出于对父亲的高度同情和怜悯,也出于对自己作为惟一儿子的一种理性要求。

  有次父亲还扭头看着他问:“乔祺,我说得对吗?”

  当时乔祺正替乔乔包书皮。被问得猝不及防。

  “啊,乔乔,爸爸说的话句句属实。我们的妈妈,就是爸爸说的那样……”

  他也只有这么回答。话不直接对父亲说,而是对不丁点儿的小妹妹说,仿佛如此一来,就可以回避一个诚实与不诚实的问题了。

  乔乔那双黑围棋子般的大眼睛定定地望着乔守义,顷刻涌出泪水。她的黑眼珠还是那么黑,眼白的部分却明显地增多了,将黑眼珠托得更圆,完全符合事实的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她抽抽泣泣地说:“我想妈妈,真想她,想极了……”

  乔守义伸出双手,一下子将乔乔扯过去紧紧搂抱在怀里,自己褶皱的眼角也流下了泪水。

  他说:“噢,宝贝!噢,心肝!噢,乖女儿!别哭,别哭,你哭得爸爸心里边难受,像有把刀在乱割……”

  一颗泪水也吧嗒掉在乔祺正包着的书皮上。

  他不由得在心里对他的高翔老师说:“老师,老师,亲爱的老师呀,您如果有灵在天,那么您应当看到了,我已经尽力照您的嘱托来爱您的女儿了!还有我的父亲,难道您没看见,他也是多么宝贝小乔乔吗?……”

  由于乔乔的存在,原先仅仅父子二人组成的一个气氛单调的家,于是时常氤氲着情感交织的氛围了。乔守义对待儿子的态度,也越来越和颜悦色亲密无间了。他心里一番番产生对儿子的感激……

  他有时也就会对儿子这么说:“儿子啊,如果现在别人来把咱们的乔乔领走了,我还真舍不得呢!想想,幸亏当初没把她送掉了。那样,今天谁带给我这么多高兴啊……”

  当父亲的似乎要强调,他对儿子的和颜悦色,其实意味着是一种报答。

  乔祺则成心不以为然地说:“我觉得没有乔乔,咱们父子俩的日子一定过得很省心。多了一个她,麻烦死了。没有她,我也会想方设法使你天天高兴的,你是我的父亲嘛!……”

  “那不一样,那不一样。我不嫌麻烦!你怎么能跟乔乔比?就你,哼!你现在不惹我生气了,那还不是因为受到了咱们乔乔的好影响?……”

  父亲在和儿子谈到乔乔时,总喜欢说“咱们”两个字,仿佛要一次次在儿子头脑之中加深这么一种印象——别以为你当初捡了她,她就只能由你一个人现在爱着她了!她叫你什么?不是叫你哥吗?那么我当然就是她的父亲!我也当然有一份爱她的权力!而且我的权力按父亲的权力那合情合理地得排在你的权力的前边!……

  确实,乔祺对乔乔的爱,反倒比父亲来得含蓄,不像父亲那么个人表现主义。乔乔上小学一年级下学期时,市里最大的印刷厂发生火灾,无论市里还是农村,学生们在相当长一段日子里买不到作业本。然而乔乔却拥有着足够用到小学三年级的各类作业本,是乔祺亲自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为她从别一座大城市买回来的。第二年夏季,雨天特别多,全村的小学生,惟乔乔有一把花雨伞,还是新产品,折叠的。也惟有她有一双漂亮的高腰小雨靴,红色的。乔乔上学放学,撑着花雨伞,穿着漂亮的小雨靴,专往积水处走。走得神气而又显摆 。引得别的孩子们,无不以羡慕的目光眼巴巴地望着她洋洋自得的样子。雨伞和雨靴,是乔祺用他在城里做音乐家庭教师挣来的钱给乔乔买的。老师高翔的爱情悲剧以及他的殉情惨死,反而使他死后名声大噪,渐渐竟被说成了本市最有天才也最具伯乐慧眼的音乐人。乔祺的名字,也在自己不知不觉之中,随着老师的名字一起具有了神话般的色彩。高翔生前最得意的弟子,高翔音乐天才惟一的承传者,青出于蓝必胜于蓝,种种人云亦云的说法,使乔祺在老师死后继续因老师的名字受益匪浅。老师的名字,也继续对他的人生发生着重要而深远的影响。他每觉得,自己仿佛活在老师的影子里。但并不是所谓的阴影,而是令别人谈论起来称羡不已仿佛红光紫气的那一种福荫似的。全国的艺术单位艺术院校又都开始录人招生了,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些个家长们,翘首以待之心又开始死灰复燃。此一点使挣钱这一件事,对于农民的儿子乔祺并不成其为难事。每个月他总有一二百元的收入。多时甚至三百来元。当年这对一户农民而言,是极丰的现钱收入。家里添置了一台新的收音机,三间土坯老屋被翻修过了,窗台以下是砖砌的了,墙和灶台不再是黄泥抹的而是水泥抹的了。乔祺自己,也有一辆曾朝思暮想的七成新的自行车了。他将它维护得看去像九成新似的。在农村,不愁有现钱花的日子不但是令别人家羡慕的,而且是招别人家暗地里嫉妒的。父子俩深谙农民们的心理,陈家的孩子因交不起学费辍学了,只要他们知道了,赶紧替将学费交上去。李家的老人病了,没现钱抓药,父子俩及时将钱送去了。有时,乔祺甚至替人家从城市里将药带回来了。东家儿子结婚了,西家儿媳妇生小孩了,从前的老村长家,必有一份体面的贺礼送去。包括他的接替者在内的村人们,依然尊敬地称他村长,依然在前边冠以他自己并不怎么受用也与他的年龄并不怎么相符的“老”字,以表示对他的亲和的持续性的承认。而他心里清楚,自己所受到的比从前似乎更加真实的尊敬,乃因沾了儿子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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