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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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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思毅乘坐的那一辆“奥迪”自然居中。别人们怎么安排,他都一言不发,持一种悉听尊便的态度。 那女孩儿已被留在“鸿祥宾馆”了。 她与赵慧芝分开的情形令后者格外尴尬。如同一只小狗认错了主人,而“主人”是那么的嫌恶“它”。 以至于,当保卫处长抓住那女孩儿的手将她带入宾馆时,赵慧芝竟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了这么一句不像话的话:“其实,我也只不过在到顺安县视察的时候,有一次见到了她和她父亲在一起”。 是的,刘思毅认为她那句话不像话。 他很想装糊涂地问一句:“那么她父亲是谁呢?” 暗思一忖,觉得自己若果而那么问了,也是一句很不像话的话,甚而是一个很不像话的人了。 所以他就没忍心那么问她。 他假装没听到她的话,也不看她,低头吸着了一支烟。 手中有了烟,他就可以更少地看她了,而且还显得极其正常。 他甚至也不忍心多看她一眼。 赵慧芝又说:“思毅书记,我也在这儿下车吧?我的意思是……我还是代表你去一次北京吧,那样是不是更好呢?也能证明你对上边的汇报是及时的……” 刘思毅缓缓吐出一缕烟,盯着烟头说:“我想,你还是跟我到顺安县去的好。汇报的事,让办公厅书面进行也是可以的。” 他沉默了几秒钟,又说:“有你在我身边,我心里比较的踏实。” 又沉默了几秒钟,第二次补充道:“与我相比,你对顺安县方方面面的情况毕竟比我熟悉得多。” 那一时刻,刘思毅开始觉得,自己无论跟她说什么话,问也罢,回答也罢;无论以怎样的一种语调说,似乎实难避免地也都成了一些不像话的话了。而且越补充越修正越不像话。 “我替你把窗升上吧,怕你受风。你尽管吸你的。你早就应该知道,我是习惯了烟味儿的……” 赵慧芝说着,一斜身,向他那边的车门伸过手臂去,自作主张地替他将车窗升上了。 刘思毅连说:“谢谢,谢谢……” 赵慧芝坐端正了之后说:“可是,一张机票不是会作废的吗?我好不容易才亲自买到一张普舱的票。还是打折的。打折的票只能后延一天。你可是最反对浪费行政开支的啊!……” 刘思毅轻轻叹道:“有些浪费,那也是没法子的。你去北京的事儿,咱们就不再说了吧。” 赵慧芝又缓缓将脸转向了车窗。她再也没主动开口说话…… 保卫处长和那女孩近出电梯时,等待着的王启兆正巧往电梯里进,和那女孩撞了个满怀。双方三人谁也不认识谁。上苍安排世上的什么事,往往连细节都不放过…… 三辆车已飞速地开到半路了。 沿途,每隔几里,便见一辆警车停在路边。车内坐的或是公安,或是便衣,或是荷枪实弹的武警。 百余里的公路无形中已被严密封锁。 封锁不了的只有消息。它已开始在后边的城市里广为漫延,所谓不胫而走。 赵慧芝却不怕刘思毅受风了。她将她那一边的车窗降了下来,并从兜里掏出什么,双手交替细细地撕着。 刘思毅知她是在撕机票,内心里很不是滋味。 彻底毁掉一个人是需要彻底狠下心肠来的。 他默默对自己说——刘思毅但是你已别无选择…… 赵慧芝将一只手伸到窗外,纸片眨眼间被风从她手中刮光了。 她缓缓缩回手,却并不将车窗再升上去。反而将头偏向车窗,任灌入车内的风刮她的脸,刮乱她的头发。 那风声噪耳,使得刘思毅心绪烦乱。 他也像她那样,斜过身去,伸长手臂,替她将车窗升上去了。 同时他说:“你也小心别受了风。” 当他的手收回时,无意中碰到了她另一只手。 他忍不住将她那只手轻轻握了一下。 而赵慧芝的脸仍朝向着车窗。 刘思毅想起了什么,他将另一只手探进大衣兜去…… “慧芝同志,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她这才向他转过脸来,在车内灯的光照之下,她脸色如灰。 刘思毅将妻子放在他兜里那张六寸照片摸了出来,塞在赵慧芝手里…… 她问:“什么?……” 他说:“你自己看嘛……” 赵慧芝将包照片的红团在手里,狐疑地凝视着他。 “你再看看背面……” 赵慧芝将照片翻过来一看,倏地又将脸转向了车窗——背面写着“亲密的慧芝同志留念!” 刘思毅说:“是我的双胞胎孙子。” 他也再次将脸转向了车窗。 她说:“替我谢谢淑敏同志……” 他说:“她总跟我念叨你。” 他觉得自己的眼角也有湿渌渌的东西溢淌下来了…… 他就又想轻握一下她的手…… 而他们坐的那辆“奥迪”猛地刹住了,轮胎与地面磨擦出刺耳之声——二人失去了平衡,身体都不由得向前一倾,并同时用双手撑住了前座的靠背…… 有一辆车从一条野路冲上了公路,横在公路中央,像一只黑色的拦路大虫。 警车虽然反应快速,急刹车后的贯力还是使它撞上了那辆居心不良的“奔驰”的后门那儿,将“奔驰”撞得在公路上横移数米…… 居中的“奥迪”撞上了警车的车尾…… 第二辆“奥迪”也撞上了第一辆“奥迪”的车尾…… 当三辆车的司机和车里的每一个人还在发呆发愣,没来得及缓过神儿时,那辆“奔驰”的另一侧前门无声一展。显然,司机座位这一边的前门已经无法从里边推开来了…… 一个高挑的身影,仅仅上半身的身影出现在所有惊愕着的眼睛里,像是一名黑衣使,不但阻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而且——专执一念要和他们全体决斗! 风向后吹撩着那人的长发——女人…… 她望着三辆追尾的官方车冷笑不已,对自己制造的大麻烦不仅得意,而且快感。 她的半截身影在车后缓缓横移,终于绕过“奔驰”车头,整体出现在人们视线的前方了——如同一个冲出视觉的细长的惊叹号自天而降…… 忽然,她左条腿一弯,单膝跪在马路中央了。而她的右手,按住在冰雪复盖的路面上。 那条长手臂直直地支撑着,使她不会伏倒下去。 但她的头却缓缓地缓缓地低垂下去了,于是长发掩面。 然而分明的,她的右手高高地擎举起来了;手中有什么特别的“武器”。仿佛靠了它,足以骁勇无敌,战无不胜。 那却只不过是一只厚厚的牛皮纸的文件袋罢了…… 大年初一,此夜诡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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