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震文文集                   单位


 

                                   一

    “五一”节到了,单位给大家拉了一车梨分分。分梨时,办公楼门前设了个磅
秤,杂草弄了一地。男老何跟男小林将分得的一筐梨抬到办公室,大家开始找盛梨
的家伙。有翻抽屉找网兜的,有找破纸袋的,有占字纸篓的,女小彭干脆占住了盛
梨的的草筐,说到家还可以盛蜂窝煤。接着大家又派小林去借杆秤和秤盘,回来进
行第二次分配。女老乔这天去医院看医生(据女小彭讲是子宫出了毛病,大家不好
问候她),回来得晚些。进门见大家占完字纸篓和草筐等,心上有些不高兴,便径
直去翻梨筐。揭开盖子一看,便大声急呼:

    “咦,你们怎么弄了筐烂的!”

    大家停止找家伙,都探过脑袋来看梨。果然,梨是烂的。有的烂了三分之一,
有的烂了三分之二,最好的也有铜钱大一样的疮斑。大家开始埋怨老何和小林,大
家信任你们让你们去分梨,你们怎么弄回来一筐烂的?副处长老孙支使老何:

    “老何,到别的办公室看看,看看人家的梨怎么样!”

    老何一边跟大家解释分梨情况,说总务处规定分梨不准挑拣,挨上哪筐是哪筐,
一边跑到外办公室去看。看了一阵回来,松了一口气说:

    “别的办公室也是烂的。一处是烂的,二处是烂的,七处也是烂的!”

    大家又开始埋怨单位:“好不容易过‘五一’节,拉了一车梨,谁知全是烂的!”

    小林这时借回来杆秤,准备分梨。大家说:

    “别称了别称了,反正是烂梨,扒堆儿算了!”

    小林放下秤,开始扒堆。扒完堆儿,持着手上的烂酱,让大家挑梨。这次分梨
不像往常,往常个儿大个儿小,有个挑头,现在大的大烂,小的小烂,大家都不挑
了,哪堆离谁的办公桌近,哪堆就是谁的。大家得了梨,都开始赶紧用刀子剜梨,
捡最烂的剜剜吃。全办公室一片吃梨声,不像往常舍不得吃。全屋就老何不剜,像
往常吃好梨一样洗洗吃。大家说:

    “老何,算了,烂的地方不能吃,得癌!”

    老何也不好意思,说:“烂的地方也能吃,苹果酱都是烂苹果做的!”

    大家知道老何家庭负担重,工资不高,老婆的爷爷奶奶都在他家住着,不再说
他,让他吃。

    吃着梨,女老乔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告诉大家一个消息,说梨之所以是烂梨,
是因为拉梨的卡车在路上坏了(这车梨从张家口拉来),一坏两天,烂了梨。坏车
的原因,是因为上次单位分房,司机班班长男老雕想要一个三居大间,单位分给他
一个三居小间。大家将怒气又对准了老雕:
    “这老雕太不像话,因为个人恩怨,让大家吃烂梨!”

    到了下午,班车快开了,大家都在用旧报纸收拾烂梨,这时又得到一个消息,
说车上也有几筐不烂的梨,总务处将它们留下,下班之前分给了几个局领导。大家
已息下的怒气又升起:

    “娘的,拉了一车烂梨不说,让大家吃烂梨,他们吃好梨!”

    副处长老孙说:“班车快开了,大家不要听信谣言,一车梨,要烂都会烂,水
果传染,这是普通常识,他们怎么会有好梨分?”

    话音没落,单位的公务员小于提了一网兜好梨进来,说是分给男老张的。今天
老张没来上班,让找人给他送到家——老张原是这办公室的处长,最近刚刚提升副
局长。大家又对老孙说:

    “看看,看看,领导可不分了好梨!老张刚提副局长,就分了好梨!”

    老孙不再说话,低头整理自己的烂梨,最后又说:

    “别议论了,看谁家离老张近,把梨给他捎回去!”

    这办公室女小彭跟老张住一个宿舍楼,一个五门,一个六门,她捎最合适。但
女老乔还记着女小彭占草筐的事,这时说了一句:

    “小彭,你提着烂梨,给人家捎好梨,这事可是孙子干的!”

    女小彭原来就跟老张不对劲儿,老张在这办公室当处长时,为写一份材料,说
过她“思路混乱”,相互拍过桌子;现在老张虽然升了副局长,但女小彭这人脑子
容易发热,发热以后不计后果,这时被女老乔一说(她与女老乔也不大对付),一
边瞪了女老乔一眼,一边将已经提起的梨扔到墙角:

    “是孙子不是孙子,不在捎梨不捎梨!”

    大家提着烂梨都走了,留下一兜好梨在办公室。老孙最后一个走,锁办公室。
他平日也与老张有些面和心不和,看着墙角那兜好梨,没有说话,“吧噔”一声将
门锁上了。

                                   二

    第二天八点,副局长老张准时到了办公室。老张虽然提了副局长,但桌子暂时
还没搬,留在处里。本来按规定他现在上班可以车接了,但他仍骑着自行车。家住
崇文区,上班在朝阳区,路上得一个多小时。老张长了个猪脖子,多肉,骑一路车,
脖子汗涔涔的。但他转动着脖子说:

    “也不见得多累!”

    或者说:

    “骑车锻炼身体!”

    老张进了门,一眼发现办公桌桌腿下蹲了一兜梨,高兴地说:

    “噢,不错,分梨了,梨不错嘛!”

    这时大家都已陆续进来,纷纷说:

    “老张,快别说梨,大家分的全是烂梨,就你们几个局长是好梨!”

    女老乔说:“那梨提回家只能熬梨水儿!”

    老张吃了一惊:“噢,是这样?这样做多不合适!”

    接着将那兜好梨提上办公桌:“吃梨吃梨!我家老婆单位上也分梨,这梨就不
提回家了!”

    大家便上去吃老张的梨,一边吃一边又说起昨天的事。副处长老孙没去吃梨,
在那里抽烟,说清早不宜吃凉东西,弄不好怕拉肚子。女小彭也没吃,将羊皮女式
包重重地摔在桌子上,一个人咕嘟着嘴在生气。她清早坐班车听到这样一个信息,
有人将她昨天不给老张带梨的情况作了宣传,成了今天早上一个小新闻。这事迟早
会传到老张耳朵里。传到老张耳朵里女小彭倒不怕,只是恨办公室又出了内奸,出
卖同志。她怀疑这事是女老乔或副处长老孙干的。

    吃完梨,小林收拾梨皮,老孙敲敲杯子,说要传达中央文件。接着从“各省市
自治区,各大军区”念起来。他念完一页,传给老何;老何念完一页,传给老乔;
女老乔念完一页,传给小林……传达文件分着念,是老张在这当处长时发明的主意。
因以前老张念文件时,大家剪指甲的剪指甲,打毛衣的打毛衣,老张很生气,最后
想出这个办法,让大家集中精力。后来老张仍嫌不过瘾,又说念文件可以不用普通
话,用家乡口音念,大家天南地北凑到一起工作,用各地口音念文件,倒也别有一
番情趣。老张现在升任副局长,已经不算这办公室的人,可以不念文件,于是捂着
保温杯在那里听。

    文件传达到三分之二,来了两个总务处的人,说老张的局长办公室已经收拾好,
来帮老张搬桌子。老张问:

    “不是说下礼拜搬吗?”

    两个总务处的说:“已经收拾好了,局长说还是请老张搬下去,有事情好商量。”

    老张说:“好,好,现在正传达文件,等文件传达完。”

    两个总务处的就在门口站着,等传达文件。

    文件终于念完,大家都站起来帮老张搬桌子,纷纷说:

    “老张升官,也不请客!”

    老张笑着说:“不是请大家吃梨了嘛!”

    大家说:“吃梨不算,吃梨不算,得去芙蓉宾馆!”

    说着,搬桌子的搬桌子,搬纸筐的搬纸筐,搬抽屉的搬抽屉,一团忙乱。全屋
就女小彭仍咕嘟着嘴在那里生气,不帮老张搬。刚才轮到她念文件,她说“嘴烂了”,
推了过去。她还在生今天早上的气。

    大家把老张送到二楼,发现原来抬下去的桌子已经作废了,因为老张的新屋子
已经和其它局长副局长一样,换成了大桌子,上面覆盖着整块的玻璃板,干干净净
的玻璃板上,蹲着一个程控电话。屋里还有几盆花树,两个单人沙发。一个长大沙
发,都铺着新沙发巾。干净的屋子,有原来整个处的办公室那么大。

    “老张鸟枪换炮了!”

    老张笑着说:“以后得一个人呆着了,其实不如跟大家呆在一起有气氛!”

    总务处的两个人请示老张:“老张,这旧桌子没用了,我们入库吧!”

    老张让给他们一人一支烟:“辛苦辛苦,入库入库。”

    接着又给大家一人让了一支烟。

    大家抽着烟回到原来的办公室,发现老张桌子搬走,剩下一块空嘴似的空地。
灰尘铺出一个桌印子。小林就去打扫。这时大家才发现,老张真的升了副局长,留
下一块空地。接着又想这空地该由谁填补呢?大家自然想到老孙,又开老孙的玩笑。

    “老孙,老张一走,你的桌子该搬到这里了。”

    老孙抽着烟谦虚:“哪里哪里!”

    女老乔是个老同志,平时颇看不起老孙,就说:“老孙装什么孙子!看那说话
的样子,心里肯定有底!”

    老孙忙说:“我心里有什么底!”

    大家开完老孙的玩笑,又想起老孙如果一升正处长,谁来接替老孙呢?接着开
始各人考虑各人,玩笑无法再开下去。接着便又想起老张,探讨老张为什么能升上
去。有的说是因为老张有魄力,有的说是因为老张平时和蔼,还有的说主要还是看
工作能力,这时女小彭发了言:

    “狗屁,元旦我看他给局长送了两条鱼!”

    又有人发生分歧,说老张靠的不是局长,是某副局长,又有人说他靠的不是局
长,也不是副局长,是和部里某位领导有关系……正说着,老张推门进来,来拿落
下的一双在办公室换用的拖鞋。大家忙收住话题,但估计老张已经听到了,脸上都
有些尴尬。不过老张没有介意,拿着拖鞋还开玩笑,指着刚才役搬桌子的女小彭说:

    “小彭,窗台上这两盆花,我一走,就交给你了,以后每天下班时倒些剩茶叶
水!”

    大家神情转了过来,都说:

    “倒茶叶水,倒茶叶水!”

    老张拿着拖鞋走后,大家说:

    “可能他没听见!”

    女小彭说:“听见又怎么样!”

    这边仍在议论,那边老张提着拖鞋回到他的局长办公室。他听见了。听见了大
家议论他怎么升的副局长。不过他没有生气,这在他的意料之中。如果别人升副局
长,他会不议论吗?将心比心,他原谅了大家。毕竟原来都是一个处的。不过等老
张换上拖鞋,关上门一个人靠到沙发上时,又恨恨地在心里骂了一句:

    “这些乌龟王八蛋,瞎议论什么!你们懂个鸡巴啥!爷这次升官,硬是谁也没
靠,靠的是运气!”

    老张心里清楚,本来这次升官没有他。自一个副局长得癌死后,一年多以来,
副局长一直闪着一个空缺。据老张所知,局长倾向提一处处长老秦,部里某副部长
主张提七处处长老关。拉锯一年,部里部长生了气,说一年下来,你们这个提这个,
那个提那个,还有点共产党人的气味没有?我偏不提这两个,偏提一个你们都不提
名的!选来选去,选到了老张头上。老张把这次升任总结为“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是机会,是运气。局长、副部长分别找他谈话,又都说是自己极力推荐了他,以为
老张蒙在鼓里。老张表面点头应承,心里说:“去你们娘的蛋,以为老子是傻子,
老子谁的情都不承,承党的!”今天早上上班,碰到一处处长老秦,七处处长老关,
说话都酸溜溜的。老张表面打哈哈,心里却说:“酸也他妈的白酸,反正这办公室
老子坐上了!以后你们还得他妈的小心点,老子也在局委会上有一票了!”

    老张从沙发上站起来,背着手在屋里走动,开始打量屋子。屋子宽敞、明亮、
干净、安静。照老张的脾气,本来就喜欢一个人呆着,不愿跟许多人一个办公室,
没想到奋斗到五十岁,才有一间自己的办公室,心里又一阵辛酸。年龄不饶人啊。
又想到老秦老关仍在大房间呆着,又有些满足,都不容易。本来自己也没妄想当副
局长,退二线的鱼网都买好了,没想到一下又让当副局长。既然让当,就当他几年。
吃过中午饭,老张躺到长沙发上,盖一件上衣,很快就入睡了。这在大办公室是绝
对不可能的。那里睡没大沙发不说,刷饭盆的刷饭盆,打毛衣的打毛衣,女小彭的
高跟皮鞋走来走去,哪里睡得着啊!

    老张睡到半截,猛然惊醒。他突然想起,自己还不会用程控电话呢!他忙跑到
桌子前,看新电话的说明书,按着说明书的规定,一个一个按电话的号码键,分别
试着给妻子、女儿单位打了两个电话,告诉她们自己的电话号码变了,以后别打错
了。又吩咐老婆今天回家时买一只烧鸡。

                                   三

    四月三十日,单位会餐。总务处发给每人一张餐券。中午每人凭餐券可以到食
堂免费挑两样菜,领一只皮蛋,一瓶啤酒。按往常惯例,这顿饭一个办公室在一起
吃。大家将菜分开挑,然后集中到一起,再将皮蛋啤酒集中到一起,将几张办公桌
并在一起,大家共同吃。再用卖办公室废旧报纸的钱,到街上买一包花生米,摊在
桌子中心。所以一过十点半,大家都开始找盆找碗,腾桌子,十分热闹。连往常工
作上有矛盾的,这时也十分亲热,可以相互支使,你去买馒头,你去涮杯子等等。

    到了十一点,大家准备集中盆碗,到食堂去挑菜,抢站排队。这时老何提着自
己的碗盆来到老孙面前:

    “老孙,我家里蜂窝煤没了,得赶紧赶回去拉煤。”

    大家听了有些扫兴,都知道老何是心疼他那两份菜,一只皮蛋,一瓶啤酒,不
愿跟大家一起吃,想拿回去与家人同享,孝敬一下他老婆的爷爷奶奶。老何怕老婆,
大家是知道的。据说他兜里从来没超过五毛钱,也不抽烟。

    女小彭说:“老何,算了,划不着为了两份菜去挤公共汽车!”

    女老乔说:“算了算了,老何不在这吃,我们也不在这吃,这餐别聚了!”

    老何急得脸一赤一白的:“真是蜂窝煤没有了嘛!”

    老孙摆摆手:“算了老何,在这吃吧,蜂窝煤下午再拉。停会儿我找你还有事,
咱们到下边通通气。”

    老孙说要“通气”,老何就不好说要走了,只好边把饭盆扔下,边说:

    “真是没有了蜂窝煤!”

    接着,在别人集中碗盆到食堂去排队时,老孙拉着老何,到楼下铁栏栅外去
“通气”。所谓“通气”,是单位的一个专用名词,即两个人在一起谈心,身边没
有第三个人。办公室的人常常相互“通气”。有时相互通一阵气,回到办公室,还
装着没有“通气”,相互“嘿嘿”一笑,说:

    “我们到下边买东西去了!”

    不过老孙“通气”不背人,都是公开化,说要找谁“通气”。

    铁栏栅外,老孙与老何在那里走,“通气”。走到头,再回来,然后再往回走。
老孙穿一套铁青色西服,低矮,腆个肚子;老何瘦高,穿一件破中山装,皱皱巴巴,
脸上没油水,鼻子架一付已经发黄的塑料架眼镜。二十年前,老何与老孙是一块到
单位来的,两人还同住过一间集体宿舍。后来老孙混得好,混了上去,当了副处长;
老何没混好,仍是科员。当了副处长,老孙就住进了三居室;老何仍在牛街贫民窟
住着,老少四代九口人,挤在一间十五平米的房子里。一开始老何还与老孙称兄道
弟,大家毕竟都是一块来的,后来各方面有了分别,老何见老孙有些拘束,老孙也
可以随便支使老何:

    “老何,这份文件你誊一誊!”

    “老何,到总务处领一下东西!”

    一次单位发票看电影,老何带着老婆去,老孙带着老婆去。座位正好挨在一起。
大家见面,老孙指着老何对老婆说:

    “这是处里的老何!”

    老何本来也应向老婆介绍老孙,说“这是我们副处长老孙”,但老何听了老孙
那个口气,心里有些不自在。大家都是一块来的,平时摆谱倒还算了,何必在老婆
面前?就咕嘟着嘴没说话,没给老婆介绍。不过没有介绍老婆仍然知道了那是老孙,
看完电影回去的路上,老婆对老何发脾气:

    “看人家老孙混的,成了副处长,你呢?仍然是个大头兵,也不知你这二十年
是怎么混的!”

    当然,老孙还不是他们这茬人混得最好的,譬如老张,也是同集体宿舍住过的,
就比老孙混得又好,所以老何不服气地说:

    “老孙有什么了不起,见了老张还不跟孙子似的!”

    老婆顶他一句:

    “那你见了老张呢?不成了重孙子?”

    老何不再说话。娘的,不知怎么搞的,大家一块来的,搞来搞去,分成了爷爷、
孙子和重孙子,这世界还真不是好弄的。老何不由叹息一声。

    老孙平时很少找老何“通气”,上级下级之间,有什么好通的?所以老孙一说
找老何“通气”,老何心里就打鼓,不知道这家伙要“通”什么。

    谁知老孙也没什么大事,一开始东拉西扯的,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后来问:

    “你还住牛街吗?”

    老何抬起眼镜瞪了他一眼:

    “不住牛街还能住哪里?我想住中南海,人家不让住!”

    老孙没有生气,还笑着说:

    “屋里还漏雨不漏雨?”

    一提屋里漏不漏雨,老何更气,说:

    “四月十五日那场雨,你去看看,家里连刷牙杯都用上了,为这还和老婆打了
一架!姑娘都十八了!”

    老孙一点不同情地说:“谁让你级别不够呢!你要也是处长,不早住上了!”

    老何更气:“我想当处长,你们不提我!”

    老孙“咯咯”地笑。后来收住笑,掏出一支烟点着,说:

    “老何,咱们说点正经的,说点工作上的事。你看,老张调走了……"

    老何一愣:他调走和我有什么关系?

    老孙看着老何:“你个老张不像话。当初咱们住一个集体宿舍,里外间住着,
现在他当了副局长,按说……老何,我不是想当那个正处长,按说,处里谁上谁下,
是明摆着的,但昨天我听到一个信息,说咱们处谁当处长,局里要在处里搞民意测
验,你看这点子出得孙子不孙子!我估计这点子是老张出的!”

    老何说:“这不是最近中央提倡的吗?”

    老孙说:“别听他妈的胡扯,老张提副局长,又测验谁了?他当了副局长,不
做点好事,倒还故意踩人,心眼有多坏!他跟我过去有矛盾!”

    老何看着老孙。

    老孙说:“这样老何,老张不够意思,对我有意见,我也不怕他。咱们也不能
等着让人任意宰割。这样老何,咱们也分头活动活动,找几个局里的部里的头头谈
谈,该花费些就花费些,弄成了,这处里是咱们俩的,我当正的,你当副的!”

    老何一下惜在那里,半天才说:

    “这,这不大合适吧?”

    老孙说:“你真他妈的天真,现在普天下哪一个官,不是这样做上去的。咱们
一个屋住过,我才跟你这么说,咱们也都别装孙子,我只问你一句话,房子你想不
想住?这副处长你想不想当?”

    老何想了半天,说:“当然想当了。”

    老孙拍着巴掌说:“这不就结了!只要咱们联合起来,就不怕他老张!局委会
上,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他刚当副局长,说话还不一定有市场!”

    老何说:“等我想一想。”

    老孙笑了,知道老何要想一想,就是回去和老婆商量商量;而只要和老婆一商
量。他老婆必然会支持他跟老孙干,于是放心地说:

    “今天就到这里,该吃饭了。估计测验还得一段时间,还来得及。不过这话就
咱俩知道,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老何这时做出不必交待的神情:“那还用说。”

    边回去老孙又说:“一起工作这么多年,老张这人太不够意思。”

    中午会餐,大家在一起吃。因大家不知道老孙与老何“通”了些什么,也就没
把这当回事,该吃吃,该喝喝,十分热闹。只是令老何不解的是,老孙背后说了老
张那么多坏话,现在却亲自把老张从二楼请回来参加处里的聚餐,并提议“为老领
导干杯”。于是老何心里觉得老孙这人也不是东西。

    饭吃到两点,散了。下午单位不再上班,有舞会。大家脸蛋都红扑扑的,但没
有醉。唯独女老乔因为这两日心情不好,显得喝得多了些;不过喝多以后,似什么
又都通了,心情又好了起来,也跟着一帮年轻人到二楼会议室去跳舞。

    老何没有去跳舞,他家里还真是没有了蜂窝煤,于是给老孙打了一声招呼,请
假回家找三轮车拉蜂窝煤去了。

                                   四

    小林今年二十九岁,一九八四年大学毕业,分到单位已经四年了。小林觉得,
四年单位,比四年大学学东西要多。刚开始来到单位,小林学生气不轻,跟个孩子
似的,对什么都不在乎。譬如说,常常迟到早退,上班穿个拖鞋,不主动打扫办公
室的卫生,还常约一帮分到其它单位的同学来这里聚会,聚会完也不收拾。为此老
张曾批评过他:

    “小林,你认为还是在大学听课呢?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

    当时他还不满意老张,跟他顶嘴。

    再一条说话不注意。譬如,他和一帮大学同学在一起,相互问“你们单位怎么
样”,轮到他,他竟说:

    “我们办公室阴阳失调,四个男的,对两个女的!”

    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单位,办公室所有的人都大怒。

    再譬如,当时他和女老乔对办公桌,那时女老乔子宫还没有出毛病,挺温和,
主动关心他。女老乔是党小组长,就私下找小林“通气”,劝他写入党申请书。并
好心告诉他,现在办公室写入党申请书的,还有老何;别看老何到单位二十年了,
只要小林积极靠拢组织,就可以比老何入得早。虽然当时女老乔与老何有些个人矛
盾,但对小林总是一片好心,但小林竟说:

    “目前我对贵党还不感兴趣,让老何先入吧!”

    后来小林幡然悔悟,想入,也已经晚了,那边已经发展了老何,并说小林这时
想入,还需要再培养再考验,提高他的认识。你想,把党说成“贵党”,可不是缺
乏认识吗?目前小林每月一份思想汇报,着重谈的都是对“贵党”的认识。

    小林幡然悔悟得太晚了。到单位三年,才知道该改掉自己的孩子脾气。而且悔
悟还不是自身的反省,是外界对他的强迫改造,这也成了他想入党而屡屡谈不清楚
的问题。大家一块大学毕业,分到不同的单位,三年下来,别人有的入了党,他没
入;评职务,别人有的当了副主任科员,有的当了主任科员,而小林还是一个大头
兵。再在一起聚会,相互心里就有些不自在了,玩笑开不起来了,都不孩子气了。
住房子,别人有的住了两居室,有的住了一居室,而小林因为职务低,结婚后只能
和另外一家合居一套房子——不要提合居,一提合居小林就发急。所谓“合居”,
是两个新婚的人家,合居在一套两居室时,一家住一间,客厅、厨房、厕所大家公
用。刚开始结婚小林没在乎,夫妻有个住的地方就可以,后来合居时间一长,小林
觉得合居真是法西斯。两家常常为公用的空间发生冲突。一个厨房,到了下班时间,
大家肚子都饿,谁先做饭谁后做饭?一个客厅,谁摆东西谁不摆东西?一个厕所,
你也用我也用,谁来打扫?脏纸篓由谁来倒?一开始大家没什么,相互谦让,时间
一长大家整天在一起,就相互不耐烦。两个男的还好说,但两个男的老婆是女的,
这比较麻烦。一次冲突起来,就开始相互不容忍,相互见面就气鼓鼓的。最后弄得
四个人一回去就不愉快,吃饭不愉快,睡觉也不愉快,渐渐生理失调,大家神经更
加不耐烦。隔三岔五,总要由不起眼的小事发生一场或明或暗的冲突。

    与小林夫妇合居的一家,那女的还特别不是东西,长了个发面窝窝白毛脸,泼
得要命,得理不让人。两家的蜂窝煤在一个厨房放着,一次小林爱人夹煤,无意中
夹错一个,将人家的煤夹到了自己炉子里。谁知人家的煤是有数的,发面窝窝一数,
便大骂有贼,丢了东西,还把小林晾到阳台上的西装外套,故意丢到楼下一洼泥水
里。

    还有厕所,一开始规定两家轮流值班,后来乱了套。两个女的都有月经期,一
个女的扔到厕所月经纸,另一家就不愿打扫。时间一长,厕所的脏纸堆成了山。马
桶也没人涮,马桶胶盖上常溅些尿渍。一次小林说:

    “算了算了,打扫一次厕所累不死人,他们不打扫,我去打扫!”

    谁知老婆不依,拉住小林的衣脖领不让去:

    “你不能去,咱们得争这口气,看怕那泼妇不成!”

    时间一长,厕所更脏。一次下水道堵塞,屎尿涌出,流了一地。但大家仍赌气
都不去打扫,任它流了三天。

    但这还只是麻烦的开始。去年四月,小林夫妇避孕失败,怀了孩子,今年二月
生下来,更加麻烦。妻子生了孩子,小林将母亲从乡下接来照顾,准备让老人家睡
到过厅里。但睡了一晚,对方就明确找他谈,说那里是公用地方,不能独家睡人。
人家说得有理,小林只好让母亲睡到自己屋子里。婆媳睡到一个屋里,时间一长又
容易起另一种矛盾。对方那女的不会生孩子,对孩子的哭声特别讨厌。孩子夜里一
哭,她就在那间房子里大声放录音机。孩子一听声音,更加不睡,弄得小林夫妇和
他母亲很苦,半夜半夜抱孩子在屋里走。小林爱人说:

    “那人不是人,是野兽!”

    人也好,野兽也好,你还得与他们同居一室,小林常常说:

    “什么时候自家有一个独立的房子就好了,哪怕只一间!”

    而独立有房,必须主任科员才可以。你在单位吊儿郎当,什么都不在乎,人家
怎么会提你当主任科员?没有主任科员,人家怎么会分给你房子?

    还有物价。×他姥姥,不知怎么搞的,这物价一个劲儿往上涨。小林的科员工
资,加上老婆的科员工资,养活一家四口人根本不够——不够维持生计。一家人不
敢吃肉,不敢吃鱼,只敢买处理柿子椒和大白菜。过去独身时,花钱不在乎,现在
随着一帮市民老太太排队买处理莱,脸上真有些发烧啊!还有,你吃处理菜或不吃
菜都可以,孩子呢?总不能不吃奶、不吃鸡蛋、不吃肉末吧?一次老婆下班回来,
抱着孩子就哭,小林问哭什么,老婆说,单位的人谈起来,人家孩子都吃虾,我们
对不起孩子,明天就是把毛衣卖了,也得给孩子买一堆虾吃吃;看孩子这小头发黄
的,头上净是疙瘩,不是缺钙是什么?……小林当时也落泪了,哭着说对不起妻子
和孩子,怪自己工资太低。而工资要提高,就得在单位提级。而要提级,不在乎是
不行的。

    钱、房子、吃饭、睡觉、撒尿拉屎,一切的一切,都指望小林在单位混得如何。
这是不能不在意的。你不在意可以,但你总得对得起孩子老婆,总得养活老婆孩子
吧!后来小林上班常常发愣,盯着老何看。他从瘦瘦的脸上毫无油水和光彩的老何
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如果自己像老何那样,快到五十岁了,仍然是个科员,
领那样的工资,住那样的房子,怎么向老婆孩子交待?于是觉得身上冷飕飕的。人
家会问:

    “你这几十年是怎么混的!”

    从此小林像换了一个人。上班准时,不再穿拖鞋,穿平底布鞋,不与人开玩笑,
积极打扫卫生,打开水,尊敬老同志;单位分梨时,主动抬梨、分梨,别人吃完梨
收拾梨皮,单位会餐,主动收拾桌子。大家的看法很有意思,过去小林不在乎、吊
儿郎当时,大家认为他应该吊儿郎当,不扫地不打开水不收拾桌子是应该的;现在
他积极干这些,久而久之,大家认为他干这些也是应该的。有时屋子里偶尔有些不
干净,暖壶没有水,大家还说:

    “小林是怎么搞的!”

    小林除了工作积极,政治上也开始追求进步,给女老乔写入党申请书,一月再
写一次思想汇报。还得经常找女老乔、老张、老何几个党员谈心。渐渐小林有这样
一个体会,世界说起来很大,中国人说起来很多,但每个人迫切要处理和对付的,
其实就身边周围那么几个人,相互琢磨的也就那么几个人。任何人都不例外,具体
到单位,部长是那样,局长是那样,处长是那样,他小林也是那样。你雄心再大,
你一点雄心没有,都是那样。小林要想混上去,混个人详,混个副主任科员、主任
科员、副处长、处长、副局长……就得从打扫卫生打开水收拾梨皮开始。而入党也
是和收拾梨皮一样,是混上去的必要条件,或者说是开始。你不入“贵党”,连党
员都不是,怎么能当副处长呢?而要入党,就得写入党申请书,就得写思想汇报,
重新检查自己为什么以前说党是“贵党”而现在为什么又不是“贵党”而成了自己
要追求的党!谈清楚吧,小林,否则你就入不了党。你就不能混好,不能混上去,
不能痛快地吃饭、睡觉、拉屎撒尿!

    你还不能太天真。你真以为写好申请书写好思想汇报谈清“贵党”就可以入党
了?错了,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以后更重要的步子,是得和党员搞好关系。
没有铁哥们儿在党内替你顶着,入张三是入,入李四是入,为什么非让你小林入?
譬如,这办公室女老乔是党小组长,你就得和女老乔搞好关系。从个人感情讲,小
林最讨厌女老乔。女老乔五十出头,快退休了,嘴唠叨不说,身上还带着狐臭,过
去小林刚来单位对一切不在乎时曾说:

    “单位应该规定,有狐臭者不准上班,不然影响一屋人情绪!”

    这话传到女老乔耳朵里,女老乔曾找老张哭诉一次,说新来的大学生对她进行
人身攻击。现在你要入党,就得重新认识女老乔及她的狐臭,夏天也不能嫌女老乔
狐臭,得一月一次挨着她的身子与她汇报谈心。

    光汇报谈心还是不够的,总得在一定时候做些特别的表示,人家才会给你特别
出力。一次大学的同学又聚在一起,谈一个话题,说与各级官员睡过觉的未婚女青
年到底有多少?大家都说中国的女孩没有骨气,小林说:

    “不然不然,正是因为女孩是有血有肉的人。”

    所以,五月二日这天,单位仍然放假,小林坐地铁到女老乔家拜访去了。去时
带了两袋果脯和一瓶香油(母亲从老家带来的),一袋核桃(孩子满月时同学送的),
几瓶冷饮。老婆一开始不同意,说你怎么能这样,小孩子下月定牛奶还没有钱。小
林给老婆解释,现在小孩没钱定奶去看人,是为了小孩以后更好的吃牛奶。扯半天,
小林都有些急了,说老婆“目光短浅”,是“农民意识”,老婆才放他走。到女老
乔家里,小林坐了半个小时,吃了两只苹果,得到一个信息,说这一段小林表现不
错,小组已经讨论了他的入党问题,横竖就是上半年。女老乔又说,快退休了,总
得给同志们办些好事。出了女老乔家的门,小林很高兴。女老乔送了他一段,他挨
着女老乔走,也不觉她身上有狐臭。告别女老乔坐地铁,在地铁又巧遇同办公室的
女小彭。女小彭问他哪里去了,他说去参加一个同学的婚礼。花枝招展的女小彭,
这时告诉他一个信息,说节后单位要搞民意测验,看谁当他们的处长副处长合适。
小林心里说:不管谁当,反正现在轮不到我;我抓紧的是先入党。车到崇文门,他
跟女小彭说声“明天单位见”,下了地铁,上地面换公共汽车。出了地铁,阳光太
强,他一下迷失方向,费了半天劲,才找到9路车站牌子。

                                   五

    节后上班,果然办公室搞民意测验,看这办公室谁当处长副处长合适。测验时,
组织处来了两个人,发给每人一张纸条,让在上边写名字。并说,人选不一定局限
在本办公室,别的处室也可以选。说是民意测验,其实也就几个“民”:老何、女
老乔、女小彭和小林。老孙属于回避对象,不在办公室。组织处的人说:

    “写吧,背靠背,不要有什么思想压力!”

    老孙一个人在走廊里走,想着屋里的情景,心里像小猫乱抓,乱糟糟的。他知
道单位要搞民意测验,但没想到这么快,一过“五一”就搞,让人措手不及,没个
活动的余地。他以为这又是老张出的主意,心里十分窝火,骂老张真不是东西,一
条活路也不给人留。原来老张在处里时,他是与老张有些矛盾,但现在你副局长都
当上了,何必还念念不忘,苦害这些弟兄呢?其实这次是老孙错怪了老张。搞民意
测验是老张提出来的不错,但动作这么快,却不怪老张,是组织处自己搞的。原来
组织处也没想这么快,准备搁到五月底,但处长在四月三十日那天犯了痔疮,联系
好医院近期要动手术,动手术要住一段院,故处长想在动手术之前,把处里的事情
清理清理,民意测验就这么提前了。但老孙不知道“痔疮”情况,仍把帐记到了老
张头上。岂不知这些天老张正为自己当了副局长精神愉快,根本不会管其它乱七八
糟的事,去苦害别人。

    但不管怎么说,这事情给老孙弄了个措手不及。原来老孙准备和老何联合起来,
“五一”后分别找几个局领导甚至部领导谈谈,让取消这次民意测验,现在看做这
项工作是怎么也来不及了。老孙退而求其次,五月一日上午听到消息,下午找到牛
街老何家,讲了这么一个消息,然后说既然找局领导部领导来不及,只好找被测验
的人了。于是分了一下工,老孙负责找女老乔,老何负责找女小彭和小林,对他们
晓以大义,关键时候要对同志负责,不能不负责任地乱填。在这件事情上,老何一
开始有些犹豫,后来是准备跟着老孙干一场的。因为他回家跟老婆一说,老婆十分
支持,并说老孙拉他干这事,证明老孙看得起他!不过老孙到他家一说情况发生变
化又这么复杂,老何脑筋又有些发懵,后来经老孙又开导一通,老何才又重新鼓起
了劲头。当天晚上,老何便去到女小彭家里找女小彭(按老孙的交待,去女小彭家
还不能让老张看见,他们住一栋宿舍楼),今天一上班,老何又赶忙拉小林下去
“通气”,“通”了半天,耽误了到食堂打早饭,老何仍没有将事情向小林“通”
清楚。小林只是含含糊糊听出,他入党的问题已经快了(这消息昨天已从女老乔那
里得知),接着又说处里谁当领导待会儿就要搞民意测验,届时要注意。注意什么,
老何并没有说清楚。虽然老何没有说清楚,但等到组织处来办公室搞测验时,小林
毫不犹豫地在纸条上写上了“处长老孙副处长老何”的字样。写老孙老何并不是小
林弄懂了老何的意思或他对老孙老何有什么好感,而是因为他听说自己快要入党,
不愿意本办公室的党组织发生变动,不愿意再从外边来一个什么人。组织结构一变
动,有时会带来一个人命运的变动,这一点小林终于明白了。

    等大家填完纸条,组织处的人就带了回去。女老乔又找小林下去“通气”,问:

    “你填的谁?”

    小林这时学聪明了,反问:“乔大姐,您填的谁?”

    女老乔撇撇嘴说:“有人亲自找我,想让我填他,我偏偏不填他!我填的全是
两个外边的!”

    小林说:“我填的也是外边的!”

    女老乔很高兴,说:“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回到办公室,女老乔又找女小彭“通气”,谁知女小彭还记着以前跟女老乔的
矛盾,不吃女老乔那一套,一边对着镜子抹口红,一边大声说:

    “我爱填谁填谁,组织处不是说保密吗!”

    女老乔吃了一憋,脸通红,自找台阶说:

    “我不就问了一句吗?”

    然后,老孙找老何“通气”,老何又找小林“通气”,老孙又找女小彭“通气”,
女小彭又找小林“通气”等等。

    终于,在三天以后,老孙从组织处一个同乡那里,打听到了测验结果,兴奋地
找老何“通气”:

    “不错,不错,老何!结果不错。除了一个女老乔,其他人表现都不错!”

    老何听了也很高兴,说:“不错,不错。”又说:

    “小林这小伙子真不错,一点就破,不背后搞小动作。虽然刚分来浪荡一些,
这一段表现不错。怎么样老孙,下次组织发展,给他解决了算了。”

    老孙连连点头,说:

    “可以,把他解决了。”

    老孙又说:“咱们再分头到局里部里活动活动。现在看形势不错,障碍就剩一
个老张了!”

    老何说:“只要部里局里其他领导没意见,群众又有基础,一个老张,也不见
得就能把谁置于死地!”

    老孙说:“就是,他无非是蚍蜉撼树!”

    说罢“蚍蜉撼树”一个星期,局办公室来人说,近日局里张副局长要出差到包
头,请处里派两个随行人员。老孙接到通知心里就不自在,你升官晋级没想到处里
的同志,现在出差受累找随行人员,又想到了处里。什么随行人员?还不是去提提
包拉拉车门买买车票管管住宿发票一类事?但这表面上又不好违抗,便决定要女老
乔与小林去。可临到出差前一天,老孙又改变了主意,撤下女老乔,换成了他自己。
他思想经过激烈斗争,决定还是不能跟老张制气。制气弄僵了,虽出了气,但自己
肯定还会继续受损害,不算高明。高明的办法还是如何化敌为友,将消极因素变成
积极因素。所以他决定亲自跟老张出差,利用这次机会,将以前的矛盾给清除了。
如能清除更好,清除不了,也不致受大的损害。

    于是老张、老孙和小林,一起坐火车到包头出差去了。不过火车上三个人并没
有睡在一起。老张提了副局长,就有资格在软卧车厢;老孙和小林坐硬卧,车站给
了一个上铺一个下铺,小林睡上铺,中间隔一个人老孙睡下铺。

    火车一开动,老孙交待小林在车内看好东西,就去软卧找老张,变消极为积极。

    其实老孙和老张的矛盾也没有什么。两人一块到单位,一块睡集体宿舍,后来
一直在一个处工作。那时两个人关系不错,无话不谈。当时处里有一个老处长,多
病,常常不上班,老孙对老张说:

    “不能上班就算了,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老处长耳朵里,老处长从此对老孙恨得要死。老孙怀疑这
话是老张告诉了老处长,两个人谈话,别人怎么会传出去?但这事又不好调查,只
是从心里觉得老张这人不怎么样,出卖同志。后来老处长退位,新处长就换了老张,
虽然后来老孙也当了副处长,但两人内心深处便有了隔阂。老孙觉得老张人品不好,
老张觉得老孙斤斤计较。加上两人初结婚时两家在一个房子里合居过,两人的老婆
因为打扫厕所吵过架,所以两人之间的疙瘩越结越深。无奈人家老张官越升越大,
自己总在人家管辖之下,虽然他人品不好,还得“在人房檐下,不得不低头”,事
隔这么多年,还得主动去找人家和解,去化消极为积极。老孙感慨地想:做个人真
是不容易啊!

    找着老张的软卧房间,老孙敲了敲门,老张拉开门见是老孙,倒笑容满面地招
呼:

    “快进,快进!”又拍拍床铺,“坐下。”

    老孙坐下,老张便端一听饮料让他,又说:

    “跟我出差,随便派个人算了,你亲自来!”

    老孙说:“老领导出差,我不跟来像话!”

    老张说:“老孙,你别跟我‘领导’‘领导’的,咱们可对办公桌坐过十几年!”

    老孙笑着说:“那好,老张出差,我愿跟着,还不行吗!”

    老张“哈哈”笑了。

    笑完,两人便觉得很窘,没有说话。其实老张一见跟他出差的是老孙,心里很
不舒服。过去一同来到单位,一起在一个办公室工作,后来虽然有了分别,但毕竟
是一块来的,带个这样的随从,就无法从容的指派他干这干那,从工作考虑,这是
不利于工作的。何况两人有过种种摆不上桌面的矛盾。但正因为有矛盾,老张便不
好辞退他,这世界上的事情也是荒唐。老张知道,老孙念念不忘当年他到老处长那
里汇报他。其实老孙不知道老张的苦处,老张并没有汇报老孙,只是在自己老婆面
前,说过老孙说老处长如何如何。后来老张老婆与老孙老婆吵架,老张老婆一气之
下,在一次和老张去医院看望老处长时把这话给说了。当时出医院老张还骂了老婆
怪她出卖朋友。可这里边事情的旮旮旯旯,又如何向朋友解释?所以老张既无法解
释,反过来就怪老孙太小心眼,记住一件事情不放,不是个男子汉做领导的材料。
他倒渐渐也看不起老孙。

    两人就这样对坐在软卧,车过南口,还没有话说。最后还是老孙打破僵局,问
起了老胀的孩子。老张如释重担,舒了一口气,也问起老孙的孩子。谈了阵孩子,
老孙突然说:

    “老张我早就想给你说一句话!”

    老张吃了一惊,支起耳朵严肃起来:“你说,你说。”

    老孙说:“我早就想给你做检讨,当年咱俩一块到单位,你对我一直很关心,
像个老大哥似的,后来只怪我不懂事,做了些不恰当的事……”

    老张听了这话,忽然感动起来,说:“老孙,看你说哪儿去了,不要那样说,
应该说,咱们关系还是一直不错!”

    老孙说:“老张,我还得请求你原谅我!”

    老张说:“老孙,可不要这样说,咱们是同志,是不错的同志。”

    老孙说:“老张,不管以前我做得怎样不对,以后你说哪我做到哪,就是前边
是个坑,你老领导说句话,我就先跳进去再说!”

    老张说:“老孙,不要这样说,也不要‘领导’不‘领导’的,其实这个领导
我来当也不合适。我内心总想,虽然党信任我让我干这个差使,但从心里,咱还得
按普通一员要求自己。”

    老孙说:“可不,全单位都有反映,说老张当了副局长,上班还骑自行车。”

    老张说:“我那是锻炼身体,看这脖子!”

    如此,两人说得很热烈,一直到服务员请到餐车吃饭。到了餐车,你要掏钱,
我也要掏钱,互握住对方伸到口袋里的手,弄得两人都挺激动。这时两人倒像回到
了当年一同来到单位一同睡集体宿舍的时候。

    可等吃过饭,双方都回到各自的车厢里,冷静下来,双方又都觉得刚才像一场
表演,内心深处的东西,一点没有交流。老孙回到硬卧车厢,渐渐觉得自己除了赔
了一顿饭钱,什么都没谈;老张回到软卧车厢,躺在软铺上,渐渐觉得刚才的举动
有些荒唐,有些失雅,于是便有些懊恼,竟禁不住骂了一句:

    “这老孙,又他妈的想往我眼里揉沙于!”

    但两人都忘了一点,他们吃饭时,把小林给拉下了。不过小林虽然别人把他忘
了,他自己也没饿着,他还怕两位领导请他去餐车,他已经先在茶缸里泡了一包方
便面吃了。方便面是老婆给他预备的。他想将出差的旅途补助给省下来,好下一月
给孩子定牛奶。那是一个女孩,快三个月了。女儿,上个月苦了你了!他吃着方便
面,在心里说。但又想到这次领导挑自己跟着出差,证明领导信任自己,证明前程
有了光明,心里又有了安慰。

    差出了两个礼拜,老张、老孙、小林就从包头回来了。

                                   六

    办公室的女老乔,今年五十四岁。再有一年就该退休了。女老乔这人在子宫出
毛病之前,态度比较温和,为人也不错。但她有这样一个毛病,有事没事,爱乱翻
别人的抽屉。别人问她:

    “为什么翻人家的抽屉?”

    答:“看看有无我的东西。”

    久而久之,大家知道女老乔这个毛病,都把能锁上的抽屉全锁上,剩下不能锁
的抽屉扔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任她翻。

    但女老乔不敢翻女小彭的抽屉。女小彭这人虽然头脑简单,但头脑也容易发热。
容易发热的人不好对付。用女老乔的话讲,女小彭是个既无追求又无事业心的人,
纯粹一个家庭妇女。你看,她既不要求入党,又不要求进步,是个破罐子破摔的人,
无人能奈何她。而女老乔最讨厌世界上可以存在不讲秩序、可以不奈何他的人,所
以见了女小彭就气不打一处来。但又害怕她的头脑发热。所以两个人像狗狼相见一
样,两害怕。但一遇到事情,能扑到对方脚下咬一口,就咬一口。“五一”节前办
公室分梨,两人就产生一些小疙瘩。不过产生疙瘩后女小彭不在乎,女老乔在乎,
常常独自生气,见了女小彭就更加别扭。

    老张老孙小林出差回来,照常上班。小林随老张老孙出差时,女小彭曾让他从
包头捎回来一双狗皮袜子。到包头以后,小林倒是在商店里见到一些狗皮袜子。但
来时女小彭没有给小林钱,小林就在袜子跟前犯了犹豫。自己给老婆都舍不得买这
袜子,何必给别人买?女小彭连个党员都不是,自己也从她那里得不到什么好处。
所以就没有给女小彭买。可等出差结束,一登上返回的列车,小林又有些后悔。一
个办公室坐着,人家让捎双狗皮袜子,自己都_没有捎,让人家看着自己多么小气!
越想越后悔,后悔不该在包头不给女小彭买袜子。后来车停在下花园,有农民在火
车站卖蝈蝈,五毛钱一个,还带一个高粱蔑子编织的蝈蝈笼子,不贵。小林给女儿
买了一个。后来灵机一动,为了补偿小彭,也给小彭买了一个。但他担心女小彭不
喜欢蝈蝈,会为不给她捎袜子生气。谁知小彭见了蝈蝈比见狗皮袜子还高兴,兴奋
地跳跃,扔下化妆盒来抢蝈蝈,然后转着圈子在屋里逗蝈蝈,用手指头触它的须,
还掐老张留下的花骨朵喂它。还对小林说了一句:

    “小林,你真好!”

    女小彭高兴,苦恼了在一旁冷坐的女老乔。正巧女小彭跳跃时碰倒了女老乔的
废纸篓,废纸撒了一地,而小彭又没有帮女老乔去收拾,女老乔更气,一边自己收
拾废纸,一边把篓子摔摔打打的。但她又不好因为这事对女小彭发作,女小彭也不
把女老乔的摔打当回事,女老乔只好对着女小彭的背狠狠瞪了几眼。因为女小彭的
蝈蝈及欢乐是小林带来的,所以女老乔对小林也产生了不满。后来女小彭上厕所,
蝈蝈仍在办公室唱歌,女老乔气鼓鼓走到老孙面前:

    “老孙,你管不管吧,办公室都快成动物园了!”

    老孙正兀自坐在那里抽烟,在想自己的心思,见女老乔来打岔,就有些不满,
何况他平时也对女老乔看不起,就摆摆手说:

    “算了算了,不必夸大事实,一只小昆虫,何必动物园。”

    女老乔碰了壁,心中更气,回来就对小林发作:

    “小林,以后上班就上班,别吊儿郎当的,往办公室带动物!”

    小林对女老乔不敢得罪,她是党小组长。只好脸一红,喃喃地说:

    “下次不这样,下次。”

    女老乔心中的怒气稍稍消了一些。

    如果事情到了这一地步,似乎也就算完了,过几天大家就把这事给忘了。偏偏
中午又出了岔子。中午吃饭时,屋里就剩下女老乔、女小彭和小林。女小彭也是一
片好意,也是为了报答蝈蝈的情谊,边用小勺往嘴里送饭,边对小林说:

    “小林,恭喜你啊!”

    小林愣住:“我有什么喜?”

    女小彭往前伸了一个头,低声说:“你们出差期间,老何跟我‘通气’,他说,
他跟老孙商量了,准备让你入党……”

    这消息对于小林已不算消息,他早从女老乔那里听说了,出差期间老孙也给他
“通”了气,现在女小彭又说,更加证实是真实的。小林心里当然高兴。但办公室
还坐着一个女老乔,女小彭来“通”这气,考虑到各种复杂微妙的关系,小林就怪
女小彭不犯考虑,忙给女小彭使眼色,用嘴角向女老乔方向努了努。但女小彭并不
理解小林的意思,倒理解成让自己注意女老乔———于是,女小彭作出一点不在乎
女老乔的神情,更加大声地说:

    “老何说,还让我向你学习呢!”接着又“哈哈”大笑,“可我入不了党,看
谁把持着党的大门呢!”

    果然,女小彭的话,又刺怒了女老乔。女老乔看女小彭得意忘形的样子,心中
发气:你女小彭连党员都不是,有什么资格管入党的事呢?小林入不入党,还用得
着你“通气”?接着由对女小彭生气,又转移到小林头上;你小林正在积极入党,
不埋头好好工作,尽干些拉帮结伙的事,和女小彭挂上了,给她带蝈蝈,跟她“通
气”;还背着我跟老何挂上了让他们发展你入党。有别人管你入党,就用不着我了,
就和女小彭串通起来气我。好,我看你依靠别人,能顺利入得上党!这小子表面老
实,背地倒那么多花花肠子,“五一”节还巴巴结结给我送礼,现在跟领导出一趟
差,攀上了高枝,就把我老乔给甩了。我是党小组长,看你能逃过这一关不成!女
老乔自己在那里边想边生气。后来女小彭出去解手,女老乔无意中犯了老毛病,就
报复性地去小彭座位坐下,去翻她的抽屉。正翻着,女小彭进来,原来她不是解大
手,是解小手,提前回来,看到女老乔在翻自己的抽屉,大怒:

    “住手,老乔!不准乱翻我的抽屉!”

    其实女老乔翻女小彭的抽屉是无意的。现在经女小彭一声当头断喝,才明白自
己在翻女小彭的抽屉,一时怔在那里,竞答不出话来。

    女小彭站到女老乔面前,得理不让人地训斥,也是对刚才事件的报复:

    “你翻什么,你翻什么,我问你翻什么!你脑子发昏了是不是?那么大年纪了,
怎么不长点出息,怎么爱偷偷摸摸翻人家的东西!”

    女老乔仍张口说不出话。这时老孙老何都回到办公室,和小林一起去劝解。女
老乔仰脸看了一圈众人,突然也发怒了,那怒似乎是对着众人:

    “你们有什么了不起!”

    接着站起身,一脚踢翻自己的废纸篓,双手捂脸哭着出去了。

    女老乔哭了,女小彭笑了。笑得“咯咯”地,说:

    “看她以后再翻人家的抽屉!”

    老孙仍在想自己的心平不知哪点又让他不顺气,皱着眉头敲了敲桌子:

    “算了小彭,看办公室成了什么样子!’“

    老何新换了一架金属框眼镜,不时拿下来用衣襟擦。这时也擦着镜说:

    “算了算子,老乔这段身体不太好,大家要体谅她!”

    小林没有说话。他知道,今天女小彭跟女老乔冲突,不是好事,对女小彭没什
么,但最后结果不能不落到自己头上,女老乔会对自己生气因为今天这场冲突,多
多少少是因为自己引起的。下午见女老乔回到办公室,两眼红得像两棵桃,手又捂
着肚子(说不定子宫毛病又犯了),心中更加不安,一边埋怨女小彭这女人太冒失,
一边就想找机会安慰女老乔,以弥补今天的损失。可办公室坐满了人,女老乔又铁
坐在那里,不出去解手,小林也找不到机会。后来好不容易下班了,小林便紧走几
步,与女老乔一起去坐班车。着看前后无人,便紧挨着女老乔的身说:

    “乔大姐,不要紧吧?”

    刚说完这句话,小林又后悔这句话说得不得体,什么“不要紧”?是说身体
(子宫出毛病)“不要紧”,还是说受了女小彭欺负“不要紧”?果然,女老乔没
领他这个情,倒回头狠狠瞪了小林一眼:

    “告诉你小林,你以后少挨我!小小年纪,怎么学得这么两面派!”

    小林怔在那里,半天回不过味来。等回过味来,女老乔早不见了。小林只好叹
息一声,沮丧地一个人下楼去。这时他伤感地想,他怎么和这么几个凑到一个单位!
当初毕业分配,如果分到别的部局,就一辈子见不着这些鬼男女,就是分到了这个
局,如分到别的办公室,也见不到这些鬼男女。可偏偏就分到这个办公室。回头又
一想,如果分别的单位别的办公室,天下老鸦一般黑,又能好到哪里去?边想边叹
息,回到家里。

    回到家里也不轻松。宿舍下水道又堵塞了,合居的那一家女的在另一间屋里发
脾气,他这边屋子,女儿“哄哄”在哭,母亲患了感冒,妻子坐在床边落泪。小林
想;

    “娘啊,这日子啥时能熬出头呢?”

                                   七

    副局长老张上班开始不骑自行车了。每天开始“伏尔加”接送。应当指出的是,
坐小车上班不是他的本意。从他的本意,他仍想骑车上下班,锻炼一下身体。看看
自己这猪脖子,不锻炼哪行啊!所以从外地出差回来,仍骑车上下班。但行政处的
处长来找他,斜欠着身子坐在沙发上,说:

    “张局长,我想跟您请示一个事!”

    老张说:“老崔,不要说请示,你说,你说。”

    老崔:“以后您上下班不要骑自行车了,车已经给您安排好了!”

    老张摆摆手:“不要安排车,不要安排车,我爱骑自行车,锻炼身体!”

    老崔不再说话,斜着坐在那里,很为难的样子。

    老张有些奇怪:“怎么了老崔?”

    老崔将烟头捻灭,为难地说:“老张,本来这话不该我说,您不要骑自行车了,
咱单位又不是没车。别的局长副局长上下班都是车接,您想,您要老骑自行车,别
的局长……”

    老张猛拍一下脑袋,恍然大悟过来。可不,自己刚当局领导,考虑问题还是太
简单!自己光考虑锻炼身体,骑自行车,不坐小车,就在别的局长副局长面前,摆
了另外一个样子。这对自己倒没什么,对别的局长副局长,可不就有了影响。多亏
老崔提醒,不然时间一长自己还浑然不觉,说不定人家就有意见,说自己假充样子,
给别人难堪。刚当领导,考虑事情还是不周全。多亏老崔提醒。多亏老崔提醒。于
是有些感激地对老崔说:

    “那好老崔,从明天开始,我听你的!”

    老崔马上高兴起来,站起来说:

    “还是张局长痛快,让我们下边好做工作。”

    老张忙着给老崔让了一支烟。老崔接过烟点着,乐哈哈地走了。

    从五月二十五号这天,老张上下班开始车接车送。一开始老张有些不习惯,认
为不如骑自行车随便,想快快,想慢慢,这小车“呼”一下就过去。但时间一长就
习惯了,觉得坐小车也不错,看看路上的行人,看看等公共汽车拥挤不堪的男女,
觉得还是比骑车强一次小车开到他家家属楼下,再也发动不着,他只好又骑车上班,
倒又觉得骑车不习惯,路途好远。就这样,老张开始坐车。单位有些人一开始有些
论议:“老张一局长,也‘呼啦’一下坐车了!”议论一阵,也就不议论了,开始
习以为常,认为他该坐车。只是苦了老张的脖子,在下边老搭拉一块肉,无法再骑
车锻炼。老张只好买个哑铃,搁在办公室,每天来到这里举一下。举得通身大汗,
效果也不错。老张的老婆不是东西。见老张有了专车,她单位正好在路途中间,就
总想蹭老张的小车坐坐。但老张在这一点上是清楚的,就给老婆解释,那车是单位
配给他坐的,是为了工作上的方便,家属不要随便搭车,否则同志们会有意见。老
婆有些不满意,嘟嘟囔囔的,但老张就是不让她坐。除了两次下雨,实在没办法,
老张征求司机意见:

    “小宋,你看今天下雨,让老胡搭一段车怎么样?”

    司机倒爽快,还为老张征求他意见感动,一挥手:

    “上车!”

    老张坐车的消息传到办公室,大家都说:

    “原来老张当了副局长骑车上班,也就是做做样子啊!”

    也有的说:

    “当了局长,就该坐车,不坐白不坐!”

    一片议论声中,唯独老孙没有参加,兀自在那里抽自己的烟。老孙这一段心情
不佳,自己的事情还考虑不完,没有心思管老张坐车不坐车。老孙心情不佳的原因
有二:一、上次跟老张一块出差,除了一路辛苦,时常主动贴些饭钱,与老张的交
流效果不佳。虽然老张也对他有说有笑,但谈话总无法深入到思想深处,去解开那
深处的历史的疙瘩。历史遗留问题在行政上可以平反,但思想历史疙瘩,却实在难
以解开。这趟差算是白出了。二、上次组织处进行处长副处长民意测验,当时测得
很迅速,但测过以后,就石沉大海,杳无音信。老孙到组织处同乡那里打探,明面
上的原因是组织处长还没出院,上次痔疮手术做得没除根,还要重做一次:但更深
的原因,同乡就不知道了。同乡只是一个科员,不知道领导层的动向。老孙积多年
政治经验得出,提升怕沉闷,各方面一沉闷,杏无音信,就容易出岔子。而一出岔
子,事情就难办。他还听到一些谣言,说局里倾向从外边派一个新处长,并具体说
是谁是谁,这不等于完了?他将这忧愁告诉给老何,老何只会摘下眼镜用衣襟乱擦: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只好等着了!”

    老孙将一腔恼怒发到老何头上。他想,当初结联盟,怎么拉上这么个无用的东
西?不过他没有将恼怒明发出来,那样太有失风度,也不利于今后的工作开展,只
好叹口气说:

    “还得多方面做工作呀,总不能束手待毙!”

    停了有三天,这天办公室没了别人,老何喜孜孜地来到老孙办公桌:

    “老孙,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老孙看老何那样子,也心头一动,忙将烟卷从嘴上拿下:

    “什么消息,什么消息?”

    老何仍笑:“你猜!”

    老孙以为事情有了眉目,也十分高兴,一般他不与老何猜什么,这时也猜起来:

    “组织处有了消息!”

    老何摇摇头。

    “局里有了消息?”

    老何摇摇头。

    “部里有了消息?”

    老何摇摇头。

    老孙说:“我猜不出,那是什么?”

    老何说:“我得到一个确切消息,下礼拜天老张搬家!”

    老孙一下泄了气,像个瘪了气的皮球。又禁不住对老何生气:

    “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这种玩笑,这算什么消息!”

    老何说:“怎么不算消息!你想,老张搬家,我们组织全处帮他搬家,不是能
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

    老孙鄙视地看了老何一眼,禁不住骂道:

    “你他妈懂什么!要不说你永远是个科员,拉上你真他妈的倒霉!你以为这是
小孩子过家家,你帮他搬家,他就提拔你!要去你去叵正我是不去,老张他算个他
妈的什么东西!满脑袋旧观念,农民意识!”

    老何遭一顿抢白,灰溜溜地退回到自己的办公桌。这时小林进来,嗅到了屋里
的紧张空气,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天小林失掉了女老乔,就拼命靠拢老孙与
老何,现在见老孙与老何似发生了冲突,心里又有些沮丧。他衷心盼望所有党内的
同志都团结起来,不要闹分裂。因为党内一闹分裂,他小林就没戏,平时就白积极,
白积极上班,白积极打开水抹大家的桌子,白积极靠拢组织。

    果然,到了礼拜天,老张搬家。从原来与女小彭同一座楼的宿舍,搬到局长楼。
这次老张接受以前骑自行车的教训,当总务处通知他搬家时,他没故意做任何姿态,
痛痛快快答应,然后通知老婆在家收拾东西。

    搬家这天,帮忙的人很多。单位出了两辆卡车,总务处雇了三个民工,也有单
位里自愿来帮忙的同志。办公室中,小林来了,老何来了。今老何百思不得其解的
是,原来老孙对老张那么大开骂口,在家搬了一半的时候,也骑着车子来了。来了
以后还笑着打哈哈:

    “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老张忙拍着两手尘上迎出来,又有些感动地说:

    “老孙,你还来!处里的同志们来了就算了。”

    老孙说:“我不是来帮你搬家,是帮你在新房安排布局。我这人爱摆治房子布
局!”

    老张“哈哈”笑了:“好,新房怎么摆听你的,你先坐下抽烟!”

    老孙就真的先坐在卡车踏板上抽烟,一边与老张说话,一边看着老何小林搬东
西。

    小林是来得最早的一个。来时换了一身破军装。瘦弱的老婆看他换衣服,不由
伤心起来,说:

    “小林,你不要去,别老这么低三下四的,我看着你心里难受!”

    小林说:“我何尝想帮这些王八蛋搬家?可为了咱们早搬家,就得去给人家搬
家!”

    小林来到这里以后,是最埋头苦干的一个。一言不发,抬大立柜,搬花盆,抱
坛坛罐罐,累得一身汗。老张老婆是个长着蒜鼻头的女人,也过意不去地说:

    “歇歇,歇歇,看把这小伙累的!”

    由于来了两辆卡车,帮助搬家的人又多,所以一趟就把东西搬完,拉到了局长
楼。来时老张老孙老张老婆老张女儿坐到了驾驶室,其他人坐在车上。老何跟小林
坐在一起,老何说:

    “本来今天不想来了,反正在家也没事,就来了。”

    小林没有说话。

    到了局长楼,开始往上搬东西。老孙不搬,跟老张老婆上去规划屋子。小林随
着上去看了看老张的新居。乖乖,五居室,一间连一间,大客厅可以跑马,电话已
经装上。有厨房,有厕所,厕所还有个大浴盆,厨房煤气管道,不用再拉蜂窝煤。
小林看这房子有些发愁:他们一家三口人,怎么住得过来!还是当局长好。当局长
果然不错。小林便觉得这次来帮搬家没有来错。

    到了中午,一帮人将东西搬齐,按老孙指挥各方面摆好,果然摆得整齐有序。
老张“哈哈”笑,说老孙真有布置房子的才能。老孙抽着烟说:

    “屋里还缺塑料地面,不然摆上更好看。”

    这边布置完毕,那边老张女儿已经用煤气做好一桌菜,请大家吃酒。老何拍拍
两手尘土说:

    “老张可真是,帮搬个家,还做饭。不吃了不吃了!”

    老张上前拦住他:“老何,忙了一上午,不能走,不能走!”推他去洗手。

    大家洗了手脸,就在客厅里吃饭。喝了些白酒,喝了些色酒,还喝了些啤酒。
老孙喝得满脸通红,似有些微醉,两眼泪汪汪的。但没有说什么。老张老婆关切地
问:

    “要不要躺躺老孙?”

    老孙说:“不用不用。今天帮大哥搬家,高兴,喝得多些。”

    老张说:“没喝多,没喝多。”

    饭毕。大家辞行。老张交待司机,让把大家都送回家。老孙是骑自行车来的,
就径直骑车先走了。大家走后,老张上厕所,发现小林还呆在厕所里。原来小林吃
过饭,发现厕所马桶内还有几片黄黄的污碱没有刷净,就没有跟大伙走,自己悄悄
留下,来收拾它。他先例上强硫酸,然后用铁刷来刷,老张上厕所看到这情形,不
禁有些感动:

    “小林,你怎么还没走,你怎么干这个,快放下,让我来干!”

    小林用胳膊袖擦着头上的汗说:

    “快完了,快完了,你不用沾手!”

    小林将马桶收拾干净,又将刚刚谁扔到便纸篓里的几块腔卫生纸端出去倒掉。
从那几块脏纸里,小林发现一块卫生纸条,上边红红的血。看那血的成色,不像是
老张老婆的,可能是老张女儿的。但小林没有做过多的联翩浮想,顺着垃圾道就倾
了下去。

    小林将脏纸篓送回去,老张已经将一盆洗脸水准备好,让他洗手脸。洗过手脸,
老张又让他再坐一会儿,亲自给他倒茶,削苹果,剥糖。小林看老张为他忙这忙那,
心里也有些激动,说:

    “老张,你也挺累的,歇歇吧!”

    老张老婆过来说:“今天搬家数这小伙子踏实,看给累的!”

    老张说:“小林不错,小林不错。”老张开始从心眼里以为小林不错。以前在
处里时,小林刚分来,吊儿郎当的,老张看不惯他。现在看,小伙子踏实多了。在
下楼梯时,老张问这问那,问了小林许多情况。最后又说:

    “前几天老孙跟我说了你一些情况,不错嘛,年轻人,就是要追求进步,不能
吊儿郎当混日子!”

    小林急忙点头。又说:

    “老张,以后对我你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该说就说!”

    老张说:“是要说,是要说!我这人就有这个毛病,对越是不错的同志,要求
越严格!”

    最后两人分手,老张还在后边喊:

    “有时间到家来玩!”

    小林说:“老张,回去吧!”

                                   八

    女老乔请假不上班了。她向局里告了状,说办公室有人欺负她,这班是无法上
了。局里就让人到处里问怎么回事。并说:老同志了,又快退休了,何必欺负她。
女老乔一告状,老孙着了急。这一段是关键时期。他就怕这一段办公室出事。组织
处在那里盯着呢。这一段空气沉闷,就让老孙心焦,现在女老乔又忙中添乱,老孙
恨死了这女人。但老孙表面上还不能发恨,只能笑着给人家解释,没什么大不了的,
无非是因为一只蝈蝈,因为翻抽屉,同志个人之间有些矛盾,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接着又说,他做为处里的负责人,没有解决好也有责任,现在马上就着手解决,让
局里领导放心。

    送走来人,老孙气得摔了一只杯子,骂道:

    “这个屌婆娘,快回家抱孙子了,还这么乱捅马蜂窝,出门汽车怎么不轧死她!”

    又对女小彭发怒:

    “那个烂婆娘,你理她干什么!”

    谁知女小彭说:

    “她不上班正好,办公室清静!”

    “清静!”

    老孙发怒以后,当天下午,就骑自行车到女老乔家里去,和颜悦色请她回去上
班。

    女老乔正在家和小保姆制气。这两天女老乔情绪不好,家里小保姆也倒了霉。
女老乔数了数家里的鸡蛋,正好少了一个,抓住罪证,就惩罚小保姆马不停蹄地干
活。小保姆本来不怕女老乔,但看她这次生气不一般,怕她犯病,因她一犯病就躺
在床上不动,让她捧汤倒水侍候,所以也接受女老乔的指使,女老乔的气才消了一
些。

    女老乔将老孙领到客厅里,老孙放下公文包说:

    “老乔,别生气了,上班去吧。”

    老孙一说“别生气了”,女老乔倒又生起气来,说:

    “我不上班,那办公室成了动物园,动不动还有人欺负我,我是上不成班了!”

    老孙笑着说:“算了老乔,老同志了,别跟年轻人生气,明天早上开始上班吧!”

    女老乔又说:“我看办公室也多我一个,都成了人家的市场,我不上班了,我
要向局里反映,提前退休!”

    老孙说:“不行不行,这样可不行老乔,你不能这样,处里有好多工作还离不
开你!”

    女老乔听了这话,心中稍有些舒坦,但又故意说:

    “处里能人多得很,我有什么离不开的!”

    老孙说:“写材料搞总结,向各省写公文,还是得老同志!一份公文,代表着
一个部,弄错了不是闹着玩的!”

    女老乔说:“那倒是。上次小彭就写错了,闹了大笑话!老张批评她思路混乱,
她还不服气。纯粹一个家庭妇女!”

    老孙说:“就是放下工作不说,说个人关系,现在老张刚调走,处里就我一个
人招呼,你是老同志了,不能给我拆台。事情千头万绪,我一个人能招呼得过来?
还得依靠老同志!”

    女老乔听到这里,脸上有了笑容。但又说:“我去上班可以,但有一个条件!”

    老孙抽着烟说:“什么条件,你说你说!”

    女老乔说:“要让我上班,我就仍得把党里的事管起来!”

    老孙说:“你管你管,你是党小组长!”

    女老乔说:“我要管党,咱们上次议论的问题就得重新议论,小林不能让他入
党!”

    老孙吃了一惊。跟女老乔吵架的是女小彭,现在女老乔却瞄上了小林,老孙弄
不懂这曲折的关系。便说:

    “老乔,上次跟你吵架的是小彭,小林并没有不尊敬你!”

    女老乔又说:“我不是从个人角度考虑的!我通过事情看出来,小林这个人是
两面派,咱们党里不要这样的人!”

    老孙说:“他怎么两面派?”

    女老乔说。“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还跟小彭粘粘糊糊的,我最看不上这个,他
不能入党!”

    老孙叹息:“小林也不容易!”

    女老乔又生起气来,说:

    “如果你们要保他,我就不上班!发展党员总得讲个原则!”

    老孙说:“好,好,你上班你上班,党里的事可以在小组会上重新议论!”

    就这样,第二天女老乔上班。处里又平安无事。女老乔上班以后,果然要召开
党小组会。女老乔慷慨激昂的,说。了小林一大堆缺点,还说得帮助他克服缺点,
得延长他的发展日期。老孙坐在那里抽烟不说话,老何虽替小林争了几句,但也不
敢得罪女老乔(女老乔一闹不上班,好像大家都欠她什么),于是只好苦了小林,
让他的入党日期往后推了推。

    第一次斗争胜利,女老乔情绪昂扬起来,每天上班来得很早,工作很积极。有
时人变得似乎也开朗了,有说有笑的,与老孙的情绪低沉形成了对比。不过女老乔
跟别人有说有笑,甚至还搭讪着要跟女小彭说话,但就是不理小林。小林几次要上
前与她搭讪,她都是说:

    “各人干好各人的工作,其它都是不管用的!”

    给小林碰了个大红脸。

    小林已经听说自己入党向后推迟的消息。他万万没有想到,无意中得罪了女老
乔后果竟是这么严重。平常的打水扫地收拾梨皮,都算白干了。甚至帮老张搬家也
白搬了。有时想起来,小林真想破罐子破摔,那样他就可以拿出以前的大学生脾气,
好好将女老乔教训一顿,不气她个半死,起码也让她子宫重新犯病。但回家一看到
自己的小女儿,就又把一切都咽了。后来还是老孙看他可怜,给他出主意:

    “老张不是对你看法不错,你可以找老张谈谈!”

    小林说:“老张又不是党小组长,找他谈有什么用!”

    老孙说:“我让你找他谈,你就找他谈。你找他谈,管用管用!”

    小林就去找老张谈。果然管用,老张连连说:

    “老乔这样做不对;哪个同志没有缺点?不能抓住不放!我找她谈,我找她谈。”

    老张接着就找女老乔谈,让她端正对小林的认识。女老乔果然听老张的话,说:

    “我也是一时生气,老张不要大在意。下次开党小组会,我们再复议一下。”

    老张满意地说:“这就是了,这就是了。”

    女老乔为什么听老张的话?原来女老乔也有心思。女老乔所以闹腾来闹腾去,
工作忽冷忽热,一会上班一会不上班,内心深处是对自己的待遇不满意。工作了一
辈子,再有一年就退休了,还是一个一般工作人员,她心里不服气。她倒不是想在
这次领导变动中当处长副处长,她只是想在退休之前,单位能给她明确一个副处级
调研员。这样,她退休面子好看,回家对儿女也有个交待。而副处级调研员,得几
个局领导研究,所以她听老张的话。

    一招奏效,小林情绪有些高涨。但谁知下次开党小组会,女老乔并没有将小林
的事拿出来复议。她又从另一个侧面对小林不满意:他小小年纪忒不老实,竟因为
这事背着人跑到局里告她的状,果然不是东西!本来,这事情倒可以复议,现在看,
就更加不能复议了。所以小林的事就又拖了下来。小林得知以后,情绪又低落下来。
虽然仍是该打水打水,该扫地扫地,表面上仍有说有笑,只是内心打不起精神。老
何见他说:

    “小林,不要打不起精神,像我,可四十五岁才入党!”

    小林说:“我没有打不起精神!”

    但小林却常常一个人在那里苦闷。有时回家还苦闷,夜里失眠,想想这想想那,
有天到凌晨五点还睡不着(又不敢翻身,同屋睡着妻子、母亲和小女儿),真是急
得两眼冒金星,对女老乔恨得要死。可第二天到单位,仍得强打精神,打水扫地,
见了女老乔还得想办法怎样才能跟她搭讪上,解开这疙瘩。

    女小彭这几天也情绪不好。她倒不是为了入党,而是向老孙请假,要到石家庄
她姑妈家去玩。老孙拉着脸说:

    “这个不上班,那个要请假,这还办公不办公了?咱们解散算了!”

    女小彭说:“别人上班不上班我不管,我要休我每年十二天的假!”

    老孙说:“七月份休就不行了?七月份你姑妈家就从石家庄搬走了?石家庄我
去过,像个大村庄似的,有什么玩的!”

    女小彭说:“就玩!”

    老孙说:“我就不准假!”

    老孙不准假,女小彭就去不了,所以女小彭情绪不好。整天又见女老乔在办公
室趾高气扬的,走来走去,连老孙都让她三分,不由骂道:

    “这老孙也是他妈的老头吃柿子,专拣软的捏!”

    老何眼近视,这天正好不小心又碰倒了女小彭桌上的茶杯,茶水流了一桌子,
又流了一抽屉,急得女小彭蹦跳,骂老何:

    “你眼瞎了!几十年白活了,碰我茶杯!”

    老何倒没生气,只是“嘿嘿”地笑,拿起抹布给女小彭擦桌子和抽屉,甩流到
纸张上的水。

    女小彭对老何发过脾气,情绪似乎开始好转。该上班上班,该说笑说笑。第二
天下午,办公室就剩下女小彭与小林。小林正一个人在那里闷头想心思,女小彭悄
悄来到他身边,猛然照他肩上拍了一掌。小林吓了一跳,刚要发急,扭头见是女小
彭,也就笑了。女小彭问:“想什么呢?”女小彭也没追究,只是说:

    “我这里有两张电影票,下午三点半的,你敢跟我去看不敢?”

    小林看看办公室已没有别人,说:

    “怎么不敢?走,我跟你看去!”

    两人收拾东西,便去看电影。临出办公室门,小林又犹豫一下:

    “老孙不会再回来了吧?”

    女小彭说:“看把你吓的,为入一个党,至于吗!告诉你,他今天去部里听报
告,回不来了!”

    小林放心了,于是又走。刚要迈出办公室,女老乔从外边回来了。小林又犹豫
了。女小彭看到小林一见女老乔犹豫,心中不禁发火,大声问道:

    “小林,这电影你还敢看不敢看?”

    小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最后看了女老乔一眼,嘴里边说“敢看敢看”还
是跟女小彭走了。

    第二天老孙上班,女老乔就找老孙汇报,说,看看,不发展小林入党还是正确
的,昨天你一不在,就上班时间拉着女小彭看电影去了,嘴里还说着“敢看敢看”。
老孙皱着眉听完,说:

    “我知道了,我找小林谈谈!”

    然后就找小林谈了谈。小林一边向老孙解释当时情况,一边还说:

    “那电影写中越战争的,没意思极了!”

    老孙说:“不管写中越战争也好,写中法战争也好,下次要注意!特别是在老
乔眼皮下怎么能干这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小林边点头说:“下次注意,下次注意”,边恨女老乔这人真不是东西,“真
不是人×的”!但他又不敢把老孙的谈话告诉女小彭,怕由此又会引起什么新的争
端,那样对自己会更加不利。

                                   九

    老张家在局长楼已经住了一个月了。房子住着倒是满舒服的,老婆孩子都满意。
但作为老张,出来进去倒是有些别扭。因同楼住的其他局长,过去都是他的上级,
出来进去,上来下去老碰面,老张感到有些别扭,还不如住在原来的楼中自在。但
时间一长老张就习惯了。他们是局长,自己也是局长,何必见他们不自在?于是再
碰面,别的局长跟他打招呼:

    “吃了老张?”

    过去他总是脸上堆着笑说:

    “您吃了局长?”

    现在也随随便便地说:

    “吃了老徐?”

    上班别人拉车门上轿车走了,他也拉车门上轿车走了。车一前一后地走,他靠
在后背上前后打量,也不觉得自。坐轿车多么不自在。倒是其他局长都知道老张是
怎么上来的,对他运气这么好有些嫉妒。大家从心里并没有一下子就把他当作局长,
可以和自己平起平坐,见他倒先把自己放到平起平坐的位置,心上有些不自在,私
下议论,都说老张当副局长以后,有些自大不谦虚。所以有一次他到正局长老熊家
串门,说了些别的,老熊又吞吞吐吐对老张说:

    “老张啊,刚走上领导岗位,要注意谦虚谨慎!”

    老张听了一愣,接着马上点头称是,出了一身汗。但等回到家落了汗,又愤愤
地骂道:

    “别他妈的跟我装孙子!我都当上副局长了,还让我像处长一样谦虚?让我谦
虚,你们怎么不谦虚?”

    骂了一阵,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脱脱衣服就躺在老婆身边睡了。第二天早起,
见人该怎么打招呼,还怎么打招呼;该怎么碰车,还怎么碰车。时间一长,大家也
不好老说他““不谦虚”,只好由他去。渐渐也就“老张”“老徐”随便了。随便
了就习惯了,习惯了也就自然了,自然了也就等于承认了。倒是正局长老熊心里说:

    “这他妈老张还真行,别看长了个猪脖子,还真有些特点和个性!”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老张一天一天和别人一样在单位与家之间来来往往。一切
都很正常。可到了八月二号,老张出了一件事。这件事出得很偶然。不过这件事对
老张影响不好。一开始是小范围知道,后来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弄得全局都知
道了。

    这天小林和往常一样到单位上班。到了办公楼,小林就觉得气氛有些反常,大
家出来进去都急匆匆的,脸上都带有一种神秘和兴奋。一开始小林没在意,以为又
是单位分梨分鸡,后来扫完办公室的地,拎着暖瓶到水房打水,在水房碰到七处的
小胡,小胡神秘地问他:

    “知道了吗?”

    小林说:“知道什么?”

    小胡说:“真不知道?老张出了事!都两天了,你呀!”

    小林吃了一惊:“老张出事了?出了什么事!”

    小胡更加不满意地:“你可真是,老张出了作风问题!”

    “啊!”小林更加吃惊,弄得一下子手忙脚乱,瓶塞子一下盖错了位,“嘭”
地一下弹到天花板上。但等小林从地上找到塞子,又重新盖好暖瓶,连连摇头说:
“老张出作风问题,不可能,不可能,你别胡说!”

    小胡拍着手说:“看看,看看,我就知道你不相信!”

    说小林“不相信”,小林倒有些犯疑乎,问:

    “和谁?”

    小胡说:“你猜!”

    小林将单位几个风流女人想了,说:

    “张小莉?”

    小胡摇头。

    “王虹?”

    小胡摇头。

    “孙玉玲?”

    小胡摇头。

    小林说。“这不结了!我就知道老张不会出事。就是出事,也不会出这事。就
是他想出这事,他那个样子,一副猪脖子,谁和他出呢?”

    小胡笑眯眯地说:“可就出了呢!我给你缩小一下范围,女的在你们办公室!”

    小林又奇怪起来:“我们办公室?和女小彭?”

    小胡摇头:“不是”

    小林拍巴掌:“这不结了,别的就没有了,再有就是同性ng,”

    小胡“咕咕”地笑:“你忘了还有一个女的,我告诉你吧,和女老乔!”

    小林差一点自己像瓶塞一样弹到天花板上:“和女老乔?这怎么可能!那么大
年纪!再说,这怎么能拉在一起,这怎么可能!”

    小胡说:“这你就不懂了,年纪大怎么了?年纪大才会玩!知道他们在哪儿干
的吗?就在老张的办公室!据说捉住他们的时候,一对老鸽子还在玩花样呢!人到
老了才会玩!”

    小林懵在那里。小胡拎着暖壶一个人走了。走到门口又伸回脑袋:

    “再告诉你吧,捉住他们的,还不是别人,是老张的老婆!据说操了好几天心!”

    小林继续在那里懵。娘啊。这是哪跟哪的事呀!这怎么可能!这老张、女老乔,
都是一本正经的人啊!平时怎么一点看不出?但接着想了想,这两天女老乔没有来
上班,也没讲明什么原因,昨天中午还见老孙老何在那里兴奋地交头接耳。看他进
去,忙不说了,装着说别的事,看来有点像出了事;又想起似乎在办公楼见到老张
的老婆,红着眼睛从熊局长办公室走出。当时他还心里纳闷:帮他们搬过家,怎么
见面连招呼都不打,怪他们忘恩负义,现在一想,是啦,出了事!娘的,不知不觉
中——出了事!

    小林一边想,一边摇着头感叹,回到办公室。由于今天不像昨天,老张出了事
已不算秘密,大家已没必要像昨天一样相互封锁和防范,所以大家也在办公室公开
讨论了。老孙也开朗了,红光满面地,见小林提水回来了,大家也都在,于是像传
达中央文件一样,敲敲杯子说:

    “上班之前,我说一件事。可能大家没有什么思想准备,像当年林彪叛逃一样,
大家一听传达都吃惊,说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怎么会叛逃?可他就是叛逃了!所以
我说一件事,大家也会吃惊,那就吃惊吧!不过吃完惊再一分析,也许就不会吃惊
了。我刚一听说也吃惊,后来就不吃惊了!什么事都不是三天两天酝酿起来的,都
有一个过程,只是我们平时麻痹大意,对这个过程注意不足。这件事说起来也不大,
但也不小,就是从咱们办公室出去的老张,和咱们办公室的老乔,出了作风问题,
让人给捉住了!本来这事不该咱管,咱们处不管这事,也没去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捉奸的是老张同志他老婆,他老婆告奸告到了局里。也许有的同志要问,这事既然
与咱们没关系,上班之前传达它干什么?但我想了想,觉得也有必要,也与咱们工
作上有联系,于是给大家说一说。就是老张同志出了问题,组织上已经让他停职检
查,他以前不是分管咱们处和六处七处吗?现在局里通知,六处七处由徐副局长兼
管,咱们处呢,就有熊局长亲自管起来……”

    老孙传达完,大家又开始议论。议论起这种事就没个完。小林抽空到楼里转了
转,别的处室也同样在议论,而且大家补充了许多细节,老张与女老乔是怎么挂上
的,具体干了几次,干这次时在房间里的具体细节,老婆是怎么知道的,这次捉奸
是怎么撞开门的,撞开门两个还是光的,老婆不让两人穿衣服,喊来了熊局长,让
熊局长开了眼界等等……从上午到下午,从下午到下班,从下班坐班车,一直到班
车把各人送到站,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并且每人又把这新闻带回了家,传达给了
自己的丈夫或老婆。

    其实,老张出事并没有大家说的那么复杂。事情是这样的。这天中午,老张在
办公室吃完饭(中午吃的三两大米,一份炒芹菜,一小碟猪肚),剔了剔牙,就要
躺到长沙发上因个觉。这时女老乔推门进来,说要找老张汇报工作。老张当时还有
些不满意,怪她打扰自己睡午觉。但想起自己已经是副局长了,不能跟下边同志一
般见识,就拍了拍沙发,让她坐下。女老乔说是汇报工作,其实是想争取自己副处
级调研员的事。说了半天,说请局领导考虑,自己反正是快退休了,找领导也就这
一次。老张想快点把她支走好睡觉,就说:

    “好,好,下次局里开会,我帮你提一提!”

    老张这么痛快地应承下来,没想到女老乔激动起来,激动得像个少女,一下将
手拍在老张的像蛤蟆肚一样的厚手背上,说:

    “老张,你到底是咱处出来的!别人都欺负我,惟有你关心我!”

    接着就抽抽嗒嗒有哭起来的意思,还用纱巾擦眼睛。老张见她将手放到自己手
掌上,心中也有些激动。因为活了五十多年,长了一副猪脖子,世界上除了老婆对
他有意思,别的女人没对他有过什么意思。女老乔又一哭,他心中不禁有些骚动,
转脸一看,看她哭得像个少女——老张与女老乔前后脚进单位,当初女老乔年轻时,
模样还是不错的,比现在的女小彭还好。于是就拍了拍女老乔的肩膀:

    “不要哭小乔,不要哭小乔,有我哪!”

    老张一说“小乔”,女老乔真以为自己是当年的少女——也是一时疏忽大意,
就将肩膀靠到了老张的怀里。老张也是一时疏忽,忘记控制自己,就笨拙地在女老
乔身上胡乱摸起来——正在这时,老张的老婆推门进来——老张老婆一般从来不到
老张单位来,也是活该出事,这天身上不舒服,请假提前回家休息,到家又发现忘
带了钥匙,便来找老张,谁知一推门发现老张正干这事,本来身体就不舒服,情绪
不好,现在瞧见老张背着她和别的女人在办公室摸摸索索,就醋意大发,当场闹了
起来,扯住女老乔扇了两个嘴巴,然后哭哭啼啼跑到隔壁老熊屋子里,让老熊去看
看老张在干什么!老张当时给弄懵了——本来他们俩从来都正经,正经了几十年,
没想到老了老了,出了问题,所以直到老熊进来,老张的手还没有从女老乔腿裆里
抽出去(隔着裤子)。老熊当时就说:

    “看看,看看,老张,你成了什么样子!”

    镇定下来,女老乔、老婆、老熊都走了,老张一身瘫软,才明白自己今天干了
什么。他后悔不已,娘的,狐狸没打着,惹了一身骚不是。他一下午没出办公室门,
尿泡都憋疼,也没有出去。第二天就不好再来上班。局里也通知他,让他在家写检
查。女老乔也自动不再来上班。老张与女老乔身处两地,冷静下来,都开始后悔,
开始相互埋怨对方。女老乔埋怨:

    “这个贼老张,原来不安好心,你不该乘人之危!”

    老张埋怨:

    “这个鸡巴老乔,果然不是东西,她一挑逗不要紧,把我给毁了!”

    但老张到底是领导,比女老乔强,女老乔只埋怨老张,好像自己没有一点责任,
在家委屈得哭,老张还想:

    “当然,老乔不是东西,我也有责任!”

    老张一不上班,老张老婆也不上班,用沙发抵住门,不让老张出去,不让他写
检查,让他先给自己解释清楚,让他交待一共多少次,和女老乔之前,又有多少个,
每个多少次……老张输了理,也不好发脾气,只是一遍遍地说;

    “我不是说了,没有真干,要不还不插门!”

    老婆哭道:

    “我不管你插门不插门,如果没干,她会让你的手摸她那个地方?我还不如抓
电或是喝它瓶农药。”

    所以老张还得防着,不能让老婆抓电或喝农药。

    老张一出事,单位热闹了。原来老张所以能提副局长,是部、局两派斗争的结
果,提了他这么个中间派。现在中间派出了毛病,部、局两派又都开始利用此事攻
击对方,说老张是对方提的,看提得多么不合适!双方一相互攻击,又都积极起来
整治老张。证明老张不是自己提的。于是部里、同里作出决定,一面让老张在家写
检查,一边就停了他的职,一边让组织处重新调查老张,于是组织处就下到老张过
去当处长的办公室调查他。

    一听说要调查老张,老孙高了兴,高兴得手舞足蹈。连明打夜整理发言,连星
期日也没过。他想:

    “鸡巴老张,大概没有想到今天,过去你总×我的娘,×了二十多年,现在我
好好××你!”

    接着又找老何,说:

    “老何,组织处让调查老张,你也准备准备!”

    老何还有些犹疑:“老张以前跟咱们在一块,这样做不大合适吧!”

    老孙对老何又生了气:

    “你也真是太没立场了!以前是在一块,可他升副局长以后,给以前在一块的
同志办了多少好事?不办好事咱不怪他,还净他妈给人垫砖头!你我为什么提不起
来?还不是他在那里捣蛋!现在这尊菩萨要倒,你不管,他要再站起来,又没你我
的天下。活了几十年,这点道理都不懂

    经老孙开窍指导,老何明白过来,连连说:

    “对,对,老孙,我听你的,整他的材料!过去他在处里,也爱跟七处的王虹
嘻嘻哈哈!”

    老孙:“这就对了,你再找找小林,让他积极性也高一些!”

    老何就去找小林谈。小林本来对这事已不感兴趣了。他看到单位一片混乱,连
老张女老乔这样的人都乱搞男女关系,自己还帮他们搬家,找他们汇报思想,“五
一”给他们送礼,整天低三下四看他们的脸色说话,现在他们出了事,让小林怎么
办?真感到自己这积极是荒唐,于是决定自己今后破碗破摔、不再积极了。他要恢
复自己的本来面目,谁也不怕他孙子。所以这几天他上班来得晚,天天迟到,也不
扫地打水了,上班坐一会,又溜出去打乒乓球去了。可因为这几天单位混乱,老孙
老何并没有发觉小林反常,拎起水瓶没水,以为是自己喝光了,没有想到是小林没
打水。于是老何找小林,让他也揭发老张,当时小林刚打完乒乓球,要穿衣服回家
看女儿,就带搭不理地对老何说:

    “你们揭发吧,跟我没关系,我又不是党员!”

    老何听这话吃了一惊,但并没有理解小林的意思,而是接上去说:

    “小林,怎么跟你没关系?你不是党员,还不是女老乔闹的?现在女老乔倒了,
你不是可以入了?这点道理,你怎么不明白呢?”

    老何用老孙对自己的一套,开导小林。

    小林一经开导,马上恍然大悟。可不,事情差。点让自己给耽误了。老何说得
是,过去积极不见成效,就因为女老乔是障碍,现在障碍倒了,自己不是可以过去
了?事到如今,自己不该失去信心。如现在失去信心,那真是太傻了,过去几年都
白积极了。还是自己一时糊涂,要破碗破摔。太大意太大意,破碗不该这时候摔,
还是要积极。于是朝自己脑袋上猛拍一掌,连连对老何说:

    “老何,你说得对,我听你的!”

    接着就又积极起来,忙扫地;扫完地,又忙去打水。老何跟在他身后说:

    “不是让你扫地打水,是让你揭发女老乔和老张!”

    小林累得满头大汗,说:

    “揭发,揭发!”

    第二天,小林准时上班,上班扫完地打完水,开始和办公室其他同志一起,整
理老张女老乔的材料。

    女小彭也恨女老乔,她也参加进来。但她革命只革一半,不整老张,老何擦着
新眼镜启发她:

    “你忘了,老张说过你‘思路混乱’!”

    女小彭说:“那我也不整老张,我只整老乔。这事肯定不怪老张,只怪女老乔。
我早就看她不是东西,老妖精似的!那时她一不上班,老孙还怕她,到她家里请爷
爷奶奶一样请她!看看,请出事来了不是!当初要不请她来上班,还出不了这事!
要揭,我还揭老孙,老孙对这事也有责任!”

    老孙在一边说:“好啦好啦,你爱揭谁揭谁,光揭老乔也可以。”

    于是大家分头揭起来。

    这天下牛,组织处来人,听他们揭材料,组织处处长痔疮也好了,也来听会。
大家发言都很踊跃,组织处很满意。

                                   十

    女老乔的丈夫到单位来了,来代女老乔办理提前退休手续。据说她在家连续闹
了好几天,子宫又犯了毛病。她有气无处撒,就将枪口对准了小保姆。小保姆见她
犯病,就提出辞职。女老乔打了她一巴掌,撵了出去。然后女老乔就将枪口对准了
丈夫。说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你看怎么办吧!是分居。还是离婚,逼丈夫表态。女
老乔丈夫是个白白净净的小老头,怕女老乔怕了一辈子,这时心里虽然窝囊,但看
老乔要死要活的,逼他表态,他只好硬着头皮一个劲儿地说:

    “老乔,放心,我相信你!”

    说“相信”还不成,女老乔又说:

    “我今后没法活了,你说怎么办吧!”

    丈夫说:“单位不好,咱不去单位,咱提前退休,我去给你办退休手续!”

    丈夫来到单位,到组织处办退休手续。办完退休手续,又来办公室搬女老乔的
东西。这白净小老头很有意思,他似乎并不为女老乔出了事感到羞愧,来到以后,
像到这来联系工作一样,客客气气与每个人点头致意。然后就收拾起女老乔的东西。
大家虽然平时都讨厌女老乔,但在前几天揭材料过程中都揭了;现在人家丈夫来了,
不能太过不去,都与他客客气气点头,老何小林还过去帮他捆扎东西。惟有女小彭
不理睬人家,人家与她点头,她将脸别到了一边。女老乔丈夫走后,大家说女小彭
太小气,女小彭说;

    “恶心!”

    又继续照起了自己的镜子。

    老张在家检查十天,又开始重新上班。本来部里局里的意思,老张得再停一段
才能上班,上班后的工作要重新考虑,但副局长老徐突然心脏病复发,住院治疗,
局里一下顾不过来,便通知老张提前来上班。本来出了这事,老张是要降职的,部
里局里两派人,都要将他搞下去,但两派人为了换谁又打起架来。情况反映到部长
那里,部长有些生气,说还像个国家机关吗?整天争来斗去的,还是让不争的当好。
恰好部长国庆节前要出国访问,于是快刀斩乱麻地决定,副局长还是由老张来干,
不撤职了。两个人没有真正在一起,问题也不是太严重,党内处理一下算了。于是
老张又捡了个便宜,行政上没受处分,只在党内给了个警告。老张重新上班,自然
对部长十分感激,于是下决心改正以前的缺点,把工作抓上去。虽然老张有这个决
心,但他毕竟是出了事,局里其他局长就暗下低看他三分,不再把他放到平起平坐
的地位。由于出了这事,老张也知趣,比以前谦虚谨慎许多。局长楼里出来进去,
上来下去,碰上别的人,人家跟他打招呼:

    “吃了老张?”

    老张不再像以前那样跟别人不在乎,而是弯下身说:

    “您吃了孔老?”

    坐小车上班,他也不再跟人比着碰车门,悄悄关上门,跟在别人后头走,眼睛
也不东张西望,对司机和颜悦色许多。到单位也不乱串门,就在办公室马不停蹄地
办公。时间一长,大家倒说;

    “老张出事也是好事,比以前谦虚谨慎许多。”

    在家里,老婆也不再跟他闹了。像治枪伤一样,时间一长自然就好了。只是睡
觉老给他个脊背,脊背就脊背吧,只要安静就好。家庭又开始正常运转。倒是老张
听到女老乔提前退休,从此不再来上班的消息,心中有些黯然,私自感叹:

    “都是我害了她!”

    怀着一份内疚,对下属的同志们更加体贴。只是单位的女同志作怪,自老张出
事以后,不敢跟老张多说话,似乎谁多接触了老张,谁就跟老张一样不正经。连送
文件的小姑娘,都是放下就走,不像以前那样站下说两句话。这倒引起了老张的愤
怒:

    “都他妈的装假正经,像是我见谁操谁一样!”

    过了有十天,处里也突然发生变动。局里突然下文,提老何当副处长。老何当
然高兴,咧着大嘴在办公室笑,不时摘下眼镜在衣襟上乱擦。老孙没提,没能由副
处长提升为正处长。按说这次提升,应该有老孙。老孙自我感觉也不错,该忙乎的
都忙乎了,觉得有把握,谁知事到临头却没有他,弄得几个月瞎忙乎了。老孙觉得
受打击很大,弄得挺惨。而新提升的老何,那不掩饰的高兴,又激怒了老孙。老孙
和他结成联盟,领他干这干那,没想到临到头自己什么没捞着,倒让他弄了个合适。
老孙前后左右找原因,找来找去,又找到老张头上,准是自己要提升,提了提了,
提之前这家伙又上了班,看我前几天揭他的材料,给我的打击报复。他感到部里局
里对老张的处理太轻,办公室是办公的地方,他身为局长,不在里面办公,在里面
乱搞男女关系,却只给了个党内警告,太轻。这也是不正之风。不然自己也不会受
打击报复。其实老孙弄错了,又一次错怪了老张。这次他没得到提拔,和老张没关
系,应该怪组织处那个长痔疮的处长。本来前几天局里已内定提拔老孙当处长,提
拔老何当副处长,就等下文件了。没想到长痔疮的处长到办公室听揭老张女老乔的
材料,那次会上老孙发言很积极,满腔愤怒,满嘴唾沫星,给处长留下的印象很不
好。当然,揭材料是要揭,但也不至于这样不稳重。于是回去向老熊汇报,建议这
次提拔只提老何为副处长,不提老孙,让他先“挂起来”,先全面主持工作,而职
务等考察一段再说。组织处长这么说,老熊没有言声。在下次局委会上,他将这事
提出来让大家重新议一议。老张这时已经上班,参加了这次会议。但老张没说对老
孙不利的话,倒是经过一次挫折以后,对任何人都良心发现,提出建议提拔老孙,
说他工作能力不错。虽然他也听到老孙揭他材料很积极,他还是良心发现,认为同
志们不容易。局委会上有人替老孙说话,本来老孙可以过去组织处长设置的一关,
但问题的复杂性在于,替老孙说话的是老张而不是别人,这就使问题复杂了。因老
张刚犯过错误,各方面不应该和其他局长平起平坐,老张也自觉,在各方面做得不
错,不与大家平等。但听他在局委会上发言的态度,似乎还是要平等,于是大家心
里不服,纷纷说:

    “建议挂一段!”

    “老张不要感情用事,提拔干部慎重为好。提错了,就不好再打下去。这是有
教训的!”

    “观察一段再说!”

    就这样,老孙就得再“挂一段”,“观察一段”,防止提错。老张替老孙说话,
谁知还不如不替说。但这些情况老孙哪里知道,还以为真是老张使了坏心,兀自一
个人在那里生气。有时想着想着又想通了,当官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当来当去没个
完,何必去赌气;可有时想来想去就又想不通了,凭着自己的工作能力,并不比人
差,为什么别的人能升上去,自己倒被人暗算。有时在外边能想通,可一到单位就
又想不通了。到办公室又见过去的同盟现在的同级老何那么肤浅,在那里高兴个没
完,心里更气,后来急火攻心,得了肝病,住进医院。

    老孙住进医院,办公室就由老何主持工作。说是主持工作,其实女老乔退休,
老孙住医院,就剩下小林与女小彭。但老何也十分满足,挺知心地跟小林女小彭说
这说那。老何说:

    “就剩咱们三个人了,咱把工作搞好,也不会比别的处室差。人多怎么了?人
多也不一定力量大!”

    由于老何当了副处长,元旦前单位调整房子,里面调整的户头就有老何,让他
由牛街搬到右安门一幢楼房里,两居室。老何喜事一个接一个,听到这消息,瘦高
的汉子,一下蹲在办公室哭了。把刚买不久的新镜片也给弄湿了。也是一时激动,
当时办公室女小彭不在,就剩下小林,老何当时对小林说:

    “小林,你不用怕,我不会当了领导,就忘了过去一起工作的同志。你放心,
这不是女老乔在时的办公室了,你的入党问题,再也不能拖下去了!下次党内开会,
我一定给你争取!”

    小林好长时间没有好消息了,听到老何的话,心中自然也很高兴,说:

    “老何,咱们在一起也好几年了,谁还不知道谁?虽然现在你当了领导,为人
处事的态度并没有变。我也争取把工作干好,不给你丢脸!”

    两人说得很知心,下班时,老何买回家一只烧鸡庆贺,小林也跟着买回家一只
庆贺。回家小林老婆却有些不高兴,问为什么买烧鸡,花那么多钱。小林兴冲冲将
原因说了。老婆说:

    “那也不该买烧鸡嘛!为入一个党,值得买那么贵的烧鸡吗?买一根香肠也就
够了!”

                                  十一

    元旦到了。单位又从张家口拉了一车梨,给大家分分。这次车没有坏,梨拉回
来都是好的。分梨时,杂草在办公室楼前弄了一地。老何、小林将梨抬到办公室,
又借杆秤进行第二次分配。大家又都分头找盛梨的家伙。由于梨好,大家在办公室
都没舍得吃,所以地上梨皮不多,省得小林打扫。

    老孙出院了。出院以后,精神状态仍然不太好,脸蜡黄,常一个人坐在那里抽
烟,也不说话,处里的工作也不大管,交给了老何。老何积极性倒蛮高,遇到工作
楼上楼下跑。但他有时积极不到地方,容易出现差错。一次局里让处里起草一个文
件,老何亲自下手,洋洋三十页交上去,被老熊批了个“文不对题”,并将组织处
长叫上来,说这么一个同志怎么提上来了?把组织处长弄得满头是汗,承认提拔干
部提拔错了。但既然提上来了,两居室也住上了,就不好再将他弄下来。老熊也没
顾上追究,只是说:

    “下次注意!”

    本来局里是让老孙全面主持办公室的工作。因老孙耿耿于怀没给自己提正处长,
所以也不主持。鉴于这种情况,局里认为,这办公室领导需要加强。老孙这么一个
精神状态,“挂”他一段就受不了,肯定是不能再提正处长。所以决定适当时候从
外派过去一个正处长。老孙得到这个消息,更没了积极性,上班开始三天打鱼两天
晒网,有时还迟到早退,自己的办公桌也不收拾,蒙满了灰尘,有点破碗破摔,像
小林刚来单位不懂事的时候。组织处长看到这样倒高兴,说虽然提拔老何是错的,
但当时没有提拔老孙却是对的。这个人太小心眼,太经不起风浪,如提他当正处长,
肯定也会像提拔老何一样,挨老熊的批评。

    小林情况这一段倒不错。上次老何说帮他入党,倒真给他用劲,在支部会上提
出来让大家议。可他这个人虽然提了副处长,鉴于他平时的罗嗦和女人作风,大家
并没把他放在眼里,他说话没什么市场。老孙那时又在医院,没有参加会,老何势
单力薄,所以小林的事并没引起大家的注意,倒是别的处的党员,说话占了上风,
确定了几个发展对象,都是别的处的。

    小林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当然沮丧。可沮丧两天又来了一个好消息。老何搬家
住进了两居室,牛街大杂院的一间平房腾了出来,那地方太偏僻,又是回民区,大
家都不愿意到那里去住,最后平衡来平衡会,决定叫小林搬家。小林一听这消息很
高兴,甚至比听到让他入党还高兴。因为入党还不是为了提拔,提拔还不是为了吃、
穿、住房子?现在这时候,崇高的话都别讲了。虽是牛街,虽是回民,房子也不大,
但总是自己独立,不再跟那家泼妇合居;但他不知道这地方对不对老婆的心思,所
以带着好消息回家,也有些提心吊胆,接受上次教训,为了庆贺,买了一根香肠。
没想到回到家,老婆听到这消息例高兴,说:

    “牛街好,牛街好,我爱吃羊肉!再说只要脱离了这个泼妇,让我住到驴街也
可以!”

    又问为什么买香肠,不买一只烧鸡?

    小林说:“上次买了只烧鸡,落了一顿埋怨!”

    老婆说:“上次是入党,这次应该买烧鸡。”

    所以小林这一阵情绪,倒是比别人好些。

    女小彭情绪还那样。自从女老乔提前退休以后,女小彭没了对立面,活得倒挺
开心,经常在办公室打毛衣。但作为一个女同志,长期没有对立面也别扭。老何是
新提的副处长,新官上任三把火,经常让女小彭这样那样,久而久之,女小彭就把
他当作对立面,动不动就戗他两句。好在老何是肉脾气,大家让着他他就来劲说人
家,人家戗他两句他也不恼,反过来还担心别人心里窝气不窝气,所以两人还合得
来,没像跟女老乔一样,成为对抗性矛盾。

    老张仍坐着轿车来单位上班。和女老乔那件事已过去两个月了,大家也感到那
话题没了什么滋味,例都开始与老张接触。女孩子再也不像见了老虎。老张呢,夹
着尾巴做了一阵子人,熬过了艰难时期,也就熬出了头,精神仍恢复到了出事之前。
家里老婆也不闹了,有时还把那件事当玩笑开开。局长楼上来下去见到其他人,开
始感觉到可以平起平坐、平等问候了。上下班仍可以放胆碰车门。一次在单位老张
上厕所,正好碰到老孙。厕所的间隔板坏了,拆下去修补,两个茅坑成了一间。两
人蹲到一间屋里,都感到别扭。这时老孙仍记着许多疙疙瘩瘩的事。倒是老张经过
一次挫折的洗礼,心里纯洁许多,自动拆去了和老孙的一些隔阂。他也知道老孙因
为没有提上去心里委屈,于是语重心长地说:

    “老孙哪,我想对你说句话。”

    老孙也不好一下掰了面子,说:

    “你说,你说。”

    老张说:“你这个同志呀,各方面都好,就是缺少一个字,缺少一个‘熬’。
熬过艰难时候,往后情况就好转了。”

    当时老孙没有说什么,但等揩过屁股提上裤子走出厕所,心里发了怒,不禁心
里骂道:

    “你他妈人面兽心,自己乱搞男女关系。还教训我缺这缺那片

    心里又骂世道不公平,老张犯了那么大的错误,行政上没有处理,又让他当副
局长熬过了错误时期;自己辛辛苦苦工作,为党拉马坠镫,最后被一脚踢开,这怎
么能调动人的积极性?

    三十号这天,上午分梨,中午会餐。大家又分头买菜在一块吃。不过吃得很沉
闷。老孙不说话,女小彭打毛衣,小林给大家分过梨,盘算要占草篓,好当一个搬
家的工具;只有老何想调节气氛。为了调节气氛,他故意说了几个笑话。不过笑话
说得很蹩脚,大家没笑,倒更加觉得没意思。于是草草吃完就各人提着各人分得的
梨,分头下楼回家。

    小林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因他要搬草篓。等他搬着草篓来到楼下,不巧碰到
女老乔。女老乔突然在单位出现,确实让人吃惊。几个月不见,女老乔似乎比过去
消瘦一些,眼睛下边多了两个肉布袋。虽然女老乔过去限制过小林入党,处处与他
为难,但前一段揭发女老乔时,小林该揭的都揭了,现在人家成了落水狗,自己也
没必要非学鲁迅;倒是现在一见消瘦下去的女老乔,小林还为过去揭发她的材料感
到内疚,于是主动上前与女老乔打招呼:

    “老乔,你来了?”

    女老乔看到小林,也有些吃惊;见小林来跟她说话,又有些感动。过去自己毕
竟在入党问题上卡过他。现在这年轻人不计前隙,来与自己说话,品质果然不错
(刚才老孙与女小彭见了她,除了露出吃惊,都没与她说话),于是说:

    “小林,下班了?”

    小林说:“下班了,今天你有空了?”

    女老乔说:“有空了。我给你说小林,我从明天起,就不在北京住了。”

    小林说:“不在北京住,那你往哪里住?”

    女老乔说:“我随我丈夫到石家庄。临走,来这看看。我从二十二岁来到这单
位,在这干了三十二年。现在要走了,来这看看。”

    小林明白了女老乔的意思,忽然有些辛酸。他想对女老乔再说些什么,但这时
班车已经快开了。小林只好一手提着一包梨,一手提着一个草筐,匆匆忙忙说:

    “老乔,再见!”

    女老乔说:“再见!”
                                                 1988.12,北京十里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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