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一九四二 /刘震云





  花爪舅舅直到现在还有些后悔。当初在洛阳被抓了壮丁,后来为什么要逃跑,没有在部队坚持下来呢?我问:

  “当时抓你的是哪个部队?”

  花爪舅舅:

  “国军。”

  我:

  “我知道是国军,国军的哪一部分?”

  花爪舅舅:

  “班长叫个李狗剩,排长叫个闫之栋。”

  我:

  “再往上呢?”

  花爪舅舅:

  “再往上就不知道了。”

  我事后查了查资料,当时占据洛阳一带的国民党部队,隶属胡宗南。我问:

  “被抓壮丁后干什么去了?”

  花爪舅舅:

  “当时就上了中条山,派到了前线。日本人的迫击炮,‘啾啾’地在头上飞。打仗头一天,班副和两个弟兄就被炸死了。我害怕了,当晚就开溜了。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

  我:

  “是呀,大敌当前,民族矛盾,别的弟兄牺牲了,你开溜了,是不大像话,该后悔。”花爪舅舅瞪我一眼:

  “我不是后悔这个。”

  我一愣:

  “那你后悔什么?”

  花爪舅舅:

  “当初不开溜,后来跑到台湾,现在也成台胞了。像通村的王明芹,小名犟驴,抓壮丁比我还晚两年,后来到了台湾,现在成了台胞,去年回来了,带着小老婆,戴着金壳手表,镶着大金牙,县长都用小轿车接他,是玩的不是?这不能怪别的,只能怪你舅眼圈子太小,年轻不懂事。当时我才十五六岁,只知道活命了。”

  我明白了花爪舅舅的意思。我安慰他:

  “现在后悔是对的,当初逃跑也是对的。你想,一九四三年,离抗日战争结束还有两年,以后解放战争还有五年,谁也难保证你在诸多的战斗中不像你们班副一样被打死。当然,如果不打死,就像犟驴一样成了台胞;如果万一打死,不连现在也没有了。”

  花爪舅舅想了想:

  “那倒是,子弹没长眼睛;我就是这个命,咱没当台胞那个命。”

  我说:

  “你虽然没当台胞,但在咱们这边,你也当了支书,总起说混得还算不错。”

  花爪舅舅立即来了精神:

  “那倒是,支书我一口气当了二十四年!”

  但马上又颓然叹口气:

  “但是十个支书,加起来也不顶一个台胞呀。现在又下了台,县长认咱是谁呀。”

下一页  回目录  秋早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