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我知道,你们人类是了不起的,起码你们为自己做了许多了不起的事。那些还
没做的事,你们相信迟早都会去做;那些尚未知晓的事,你们也相信迟早都会知道。
我在人间生活了27个春秋,我深知人类的伟大和自信,但也看到了人类由于伟大和
过分自信派生的一些毛病,或者说坏习惯,比如在现实生活中,你们总是将一切可
以往后推的事往后推。我在人问时也是这样,甚至我这方面的毛病比一般人都要大。
有两件事足以证明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一是我的婚姻大事;
二是我上前线的事。
你们知道,这都是我想做的事,但就是因为……怎么说呢,我要是知道我的生
命是那么有限,也许我就会在有限的生命里把这两件事都做了。但我不知道。我是
说,我不知道自己的生命会那么短暂,准确地说是那么脆弱。在我要死之前,阿恩
流着泪对我这样又哭又骂的:“狗日的,你还整天闹着要上前线,一身臭汗就把你
命弄丢了,你……韦夫,你真他妈的没用,韦夫!”
说真的,以前我还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会这么流泪。阿恩啊,你这个傻乎乎的
破脚佬,你为什么要对我流那么多泪,你不知道,人死前是不愿看到别人流泪的,
那样他会死得很痛苦。阿恩,你现在在哪里,我很想你。
阿恩不是那种让人一见就喜欢的人,他有点自以为是,说话的腔调响亮又严厉,
跟他的破脚一点不相配。但他是时间的朋友。时间从不出卖他。时间总是耐心地把
附在他表面上的一些不讨人喜欢的东西一点点剥落下来,到那时候你就无法不喜欢
他了。我后来真的很喜欢他,现在也没有不喜欢,虽然他在我临死前不应该地流了
那么多泪。但这没办法,谁叫我死在他身边的。我想如果让他死在我身边,我同样
会流很多泪的。因为我喜欢他。也因为那时我还不知道人死前不愿意看到别人流泪
的道理。这道理当然是我死了以后才知道的。
阿恩说的一点没错,我确实是被一身臭汗害死的。过去了半个多世纪,我依然
记得那天是个什么样的日子,那是冬天——又是冬天!你们应该知道,10年前我就
是在冬天里染上肺病,差点死掉的,想不到过去了10年,这个季节还是杀气腾腾地
向我敲响了死亡的丧钟。
那天晚上,我一如往常一样,抱着收音机钻进了被窝。孤独叫我养成了听收音
机的习惯,没有收音机,我还睡不着觉呢。因为我总是找有女播音员的电台听,所
以阿恩常嘲笑我,说我抱的不是收音机,而是梦想中的女人。也许吧,不过……我
不知道,我对女人不了解,也不了解自己对女人的想法。有时候好像想得很,有时
候又不太想,就是这样的。好了,还是别说女人吧,女人后面还要说的,现在赶紧
说说我钻进被窝后怎么了。我觉得我的身体似乎有些不对头,头昏昏的,心里觉得
很冷。我跟阿恩这么说了后,阿恩说:‘嘿,这么大冬天的洗冷水澡谁觉得暖和,
我也觉得冷啊。“
“可我觉得我好像在发烧。”我说。
阿恩过来摸了摸我额头,说:“嗯,好像是有点,不过没事的,你可能是累了。
快把收音机关了,睡觉吧,睡一觉就没事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就关掉收音机睡觉了。当时已是凌晨4 点多钟,这之前我和
阿恩,还有唐老兵,一直都在忙碌着替陆军第179 师发放冬季被服,他们几乎把半
个仓库都拉空了,也把我们三个人累惨了。
我后来想,如果就这样回去睡觉也许不会有事的,但当时身上实在是汗流泱背,
大伙都觉得应该洗个澡。按规矩,这回该轮到唐老兵烧热水,但唐说他太累了,干
脆将就洗个冷水澡算了。当时我们刚干完活,身上热乎乎的,也不觉得冷水有多么
可怕,就说洗就洗了。洗完澡,我躺在床上听广播,觉得被窝不像以前一样越睡越
热乎,而是越睡越冷。
我跟阿恩这么说后,阿恩说:“嘿,这么大冬天的洗冷水澡准觉得暖和,我也
觉得冷啊。”
我说:“我觉得我好像在发烧。”
阿恩说:“把收音机关了,快睡觉吧,睡一觉就没事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就关掉收音机睡觉了。
第二天中午,阿恩起床后问我怎么样,我觉得我身上在着火,我很想这样告诉
他,但似乎已经开不了口了。不一会儿,我听到阿恩大声惊叫起来:“操,你怎么
烫得跟火炭似的,韦夫!你醒醒,韦夫!你睁开眼看看我,我是阿恩!”
现实总是喜欢重复,变化的只是一点点时空而且。我睁开眼,看到至少有三个
模糊的阿恩在我眼前晃动,这感觉和10年前肺病袭击我时的感觉如出一辙。
秋早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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