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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爆炸的声浪还没消失,无数闪亮的火把便从四面八方逼上来,独立纵队十七团
的士兵们披着黑色的蓑衣,端着上起刺刀的步枪,整齐地喊着号子,坚定不移地往
前推进。举火把的都是些头上蒙着白毛巾的老百姓,其中大半是留着二刀毛的妇女。
他们高举着火把为十七团的士兵照着明。那些火把都是用破棉絮和烂布条扎成,蘸
上了煤油,火势凶猛。司马支队里爆响了一阵枪声,十七团的十几个士兵像一排谷
个子,跌倒了,但立刻又有更多的士兵补上了缺口。又是几十颗手榴弹飞进来,炸
得天崩地裂。司马库大叫:“投降吧,弟兄们。”于是,枪枝便横着竖着,扔到了
被火把照亮的空地上。

    司马库双手沾满鲜血,抱着上官招弟,大声地召唤着:“招弟,招弟,我的好
老婆,你醒醒啊……”

    一只颤抖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我抬头,借着火光,看到上官念弟苍白的脸,
她也卧在地上,身上压着几具残缺不全的尸首。“金童……金童……”她艰难地说,
“你活着吗?”我鼻子酸痛,眼泪涌出,哽咽着说:“六姐,我活着,你呢,你活
着吗?”她把双手伸给我,央求道:“好弟弟,帮帮我,拉我的手。”我的手是绿
油油的,她的手也是绿油油的。我抓着她的手,像抓着泥鳅一样,稍一用力便滑脱
了。这时,人群都倒伏在地,没人敢再站起,白炽的光柱直射幕布,那一对美国男
女的恩恩怨怨正进入最高潮,女的对着鼾睡中的男人高高地举起了钢刀。美国青年
巴比特在电影机旁焦灼地呼叫着:“念弟,念弟,你在哪里?”“我在这里,巴比
特,帮帮我,巴比特——”六姐对着她的巴比特举起一只手。她嘴里呼噜呼噜响着,
脸上有鼻涕也有眼泪。巴比特晃动着瘦长的身体,往念弟这边挣扎,他走得十分困
难,好像在淤泥中跋涉的马。

    “站住!”有人大声吼叫着,对天放了一枪,“不许乱动。”

    巴比特像被刀拦腰斩断了似的猛地伏在了地上。

    司马粮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他的左耳上破了一个洞,粘稠的血糊在了他的腮上、
头发上、脖子上。他把我拖起来,用僵硬的手,熟练地摸遍我的四肢。“小舅,你
好好的,胳膊在、腿也在。”他说。他弯着腰,掀下了压在六姐身上的尸首,把六
姐扶起来。六姐那件高领白裙上血迹斑斑。

    冒着乱箭般的急雨,我们被赶进了风磨房,这是镇上最高大的建筑物,如今变
成了临时囚牢。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们有很多机会逃跑。因为急雨很快把十七团
的民夫队手中的火把浇灭。十七团的士兵同样被冰凉的雨鞭打得睁不开眼睛,他们
跌跌撞撞,自身难顾。在队伍前边,只有两根黄色的手电光芒引导。

    但竟然没有人逃跑。俘虏者和被俘虏者同样狼狈。临近风磨房破烂的大门时,
十七团的士兵比我们还要踊跃地冲了进去。

    风磨房在急雨中打哆嗦,借着闪电的蓝光我看到,屋顶铁皮的接缝处,水像瀑
布一样漏下来。探出去的铁皮屋檐,一道明亮的激流奔涌而下,门前的泄水沟里,
灰白的水一直漫到了街道上。从打谷场至风磨房的艰难跋涉中,我与六姐和司马粮
失散了。我的面前,是一个披黑雨衣的十七团士兵,他有两片遮不住牙齿的短唇,
黄色的牙齿和紫色的牙床暴露无遗。他的灰白的眼珠子蒙着一层云雾。

    闪电灭亡之后,他在黑暗中打着响亮的喷嚏,一股烟草混合着萝卜的气味,喷
在了我的脸上。我的鼻子又酸又痒。黑暗中,喷嚏声响成一片。我想寻找六姐和司
马粮,但我不敢喊叫,只能借着短暂的电火,在震撼灵魂的雷声里,嗅着燃烧硫磺
一样的雷电的气味,抓紧时间寻找。我看到,在小个子士兵背后,是磕头虫面黄肌
瘦的脸。他像—个从坟墓里钻出来的窈窕活鬼。黄脸变紫,头发像两块毡片,绸褂
子粘在身上,脖子更长,喉结像一只鸡蛋,胸膛上肋骨凸现。他的眼睛像墓地里的
磷火。

    临近黎明时,雨势减小,铁皮屋顶上混乱的轰鸣被有空隙的噼啪声代替,闪电
少了些,颜色也由可怕的蓝光和绿光变成了温暖的黄光和白光。雷声渐远,风从东
北方向吹来,屋顶上的铁皮哐哐地响着,铁皮裂缝处,积水哗哗地泻下来。

    寒风刺骨,浑身僵硬,人们不分敌我,挤在一起。女人和孩子在暗中啼哭。我
感到大腿间那些鸡儿蛋儿,紧紧收缩上去,牵扯得小肠痛疼。小肠又牵扯着胃,满
腹冰冷,凝成一团冰。如果这时候有人想离开风磨房,没有人会阻拦,但没人离开。

    后来,大门外有人来了。我在麻木不仁的状态中,背倚着不知道是谁的屁段,
那人同样也倚着我。门外响起呼呼隆隆的蹦水声,接着出现了几团飘飘摇摇的黄光。
几个全身裹在雨衣里,只露着脸的人站在大门口,对屋里喊:“十七团的人,赶快
出来站队,归还建制。”喊话的人嗓音沙哑,但这沙哑并非他的本来声音,他的声
音原本是洪亮的、富有煽动性的。我一眼就认出了,那藏在雨衣帽子里的,是原爆
炸大队队长兼政委鲁立人的脸。关于他率部升级进了独立纵队的消息,早在春天里
就传进过我的耳朵,现在终于出现在眼前。

    “快点,”鲁立人说,“各连都已号好了房子,同志们立即回去烫脚喝姜汤。”

    十七团的士兵拥拥挤挤地撤出风磨房。他们在流水光光的街道上排成几队,几
个干部模样的人,举着风雨灯,杂七拉八地喊着:“三连的跟我走!七连的跟我来!
团直的跟我走!”

    士兵们跟着马灯踢踢沓沓地走了。十几个穿着大蓑衣的士兵抱着汤姆式过来。
带班的举手报告:“报告团长,警卫连一排前来看守俘虏。”鲁立人举手还礼,道
:“严格看守,不让一个人跑掉,天亮后清点俘虏。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笑着
对黑暗中的磨房说,“我的老朋友司马库也在里边。”

    “操你老祖宗!”司马库在一盘大石磨的背后大骂起来:“蒋立人你这个卑鄙
小人,老子在这里!”

    鲁立人笑道:“天亮后咱们再见!”

    鲁立人匆匆地走了。那个大个子警卫排长站在灯光里,对着磨房里说:“我知
道,有的人身上还藏着短枪,我在明处,你在暗处,你一枪就能打倒我。但我劝你
不要动开枪的念头,因为你一开枪,只能打倒我一个,可是——他对着身后怀抱汤
姆枪的十几个士兵挥挥手——我们十几梭子打进去,倒下的就不止一个了。
    我们优待俘虏,天亮就甄别,愿意参加我们的队伍我们欢迎,不愿意参加的,
发路费回家。“

    磨房里没人吭声,只有哗哗的水声。排长指挥士兵,拉上了腐烂变形的大门。
马灯的黄光,从大门上的窟窿里射进来,照在几张浮肿的脸上。

    十七团士兵撤出后,磨房里有了间隙。我摸索着,向着刚才司马库发声的地方
挤去。我碰到了几条打着哆嗦的滚烫的腿,听到了很多抑扬顿挫的呻吟。这座庞大
的风磨房,是司马库与他的哥哥司马亭的杰作,磨房建成后,没有磨出一袋面,风
车的叶片一夜之间被狂风吹得纷纷断裂,只剩了些粗大木杆子挑着残缺的叶片一年
四季嘎啦啦地响。磨房里宽敞得可以跑马戏,十二盘小山一样的大石磨顽固不化地
蹲在砖石基座上。前天下午我和司马粮还来此观察过,司马粮说他要建议父亲把风
磨房改造成电影院。当我们踏进磨房时,我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空旷的磨房里有
一群凶恶的老鼠吱吱地尖叫着向我们冲过来,冲到距我们两步远时,它们停住了。
一匹白毛红眼睛的大老鼠蹲在最前边,抬起两只精美得像用玉石雕成的前爪,捋着
雪白的胡须。它的小眼睛星星一样闪烁着,在它的身后,几十匹黑色的老鼠列成半
圆的队形,鼠视眈眈,随时准备冲锋陷阵。我惊恐地倒退,头皮炸、炸、炸,脊梁
沟阵阵发凉。司马粮挡在我前边——其实他的个头仅仅齐着我的下巴——弯下腰,
后来又蹲下,直盯着那匹白毛老鼠。白毛老鼠也不示弱,放下捋胡须的前爪,像犬
科动物一样坐着,那小嘴小胡子微微地颤抖着。司马粮与老鼠僵持着。老鼠们,尤
其是那匹白毛老鼠在想什么呢?

    司马粮这个一直让我不愉快、但渐渐地与我亲近起来的小男孩又在想什么呢?
他与老鼠仅仅是在斗眼吗?他与它是不是在进行着一场精神的较量,就像针尖对着
麦芒,谁是针尖?谁是麦芒?我仿佛听到白毛老鼠说:这是我们的地盘,你们不得
侵入!我听到司马粮说:这是我们司马家的磨房,是我大伯和我爹修建的,我来这
里是回了自己的家,我是这里的主人。白毛老鼠说:强者为王,弱者为贼。司马粮
说:千斤鼠抵不住八斤猫。白毛老鼠说:你是人,不是猫。司马粮说:我的前世就
是一匹猫,一匹八斤重的老公猫。白毛老鼠说:你怎样才能让我相信你前世是猫?
司马粮双手撑地,目眦皆裂,龇牙咧嘴,喵呜——喵呜——老公猫凛厉的叫声在磨
房里回荡。喵呜——喵呜——喵——白毛老鼠惊慌失措,四爪落地,刚想逃跑,司
马粮像猫一样敏捷地扑上去,一把便攥住了那只白毛老鼠。白毛老鼠没及咬他,就
被他活活地攥死了。其余的老鼠四散奔逃。我学着司马粮,摹仿着猫叫,追赶着老
鼠,老鼠转眼间便逃匿得无影无踪。司马粮笑着,回头看我一眼,天哪!他的眼睛
真像猫眼,在昏暗中放着绿幽幽贼晶晶的光芒。他把那只白毛老鼠扔到一盘大磨的
磨眼里。我们俩每人把住一个磨盘上的木把儿,拼出吃奶的力气往前推,石磨岿然
不动,我们只好罢休。我们巡视大磨房,从这盘磨到那盘磨,一个磨一个磨地转磨。
都是好磨,司马粮说:“小舅,咱们合伙开磨房如何?”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除
了乳房和乳汁,别的东西对我又有什么用处呢?

    那个下午是辉煌的,阳光透过铁皮缝与木格百叶窗,洒在铺着青砖的地面上。
地面上有老鼠屎,老鼠屎里肯定还混有蝙蝠屎,因为房梁上倒悬着一串红翅小蝙蝠,
一只像斗笠那般大的老蝙蝠在高高的房梁间滑行,它的叫声与它的身体相配,声音
尖锐而悠长,使我不寒而栗。每盘石磨的中央,都凿了一个圆洞,圆洞里栽进去一
根笔直的、碗口粗的杉木,杉木从铁皮屋顶上穿出去,杉木的顶端,便是那些巨大
的装着叶片的风轮。按照司马库和司马亭的设想:只要有风,叶片必转,叶片转风
轮也转,风轮转杉木杆子随着转,杉木杆子一转石磨自然也随着转。

    但事实却粉碎了司马兄弟的奇思妙想。我绕过石磨去寻找司马粮,看到几匹老
鼠沿着杉木杆子飞快地爬上爬下,磨顶上蹲着一个人,眼睛放光,我知道他是司马
粮。他伸出冰凉的小爪子拉住了我的手。在他的帮助下,我踩着磨边上的木把儿,
爬上磨盘顶。磨顶上湿漉漉的,磨眼儿里汪着灰白的水。

    “小舅,你还记得那匹白老鼠吗?”他神秘地问我。我在黑暗中点着头。“它
在这里,”他低声说,“我想剥了它的皮,让姥姥缝个护耳。一道疲乏无力的闪电
在遥远的南方抖擞着,磨房里展开一层稀薄的光芒。我看到他手里握着那只死老鼠。
它身上湿漉漉的,细长的尾巴令人恶心地下垂着。”扔了它。“我厌恶地说。”为
什么?为什么要我扔了它?“他不满地问。”恶心,难道你不恶心吗?“我说。他
沉默着。我听到死老鼠掉到磨眼里的声响。”小舅,你说,他们会把我们怎么样?
“他忧虑地问。是啊,他们会把我们怎么样呢?门外,哨兵们换岗了,街上,哗啦
啦一片水响。换岗的士兵像马一样打着响鼻,一个兵说:”真冷,这哪里像八月里
的气候!是不是要结冰了?“”扯淡!“另一个兵说。

    “小舅,你想家吗?”司马粮问。一阵难忍的鼻酸。热乎乎的炕头,母亲的温
暖怀抱,大哑二哑的夜游,灶台上的蟋蟀,甘美的羊奶,母亲格巴格巴响着的骨节
和沉重的咳嗽,大姐在院子里的痴笑,夜猫子柔软的羽毛,家蛇在囤后捉老鼠……
家,叫我如何不想你。我费力地抽着堵塞的鼻孔。“小舅,咱俩跑吧。”他说。

    “门口有兵,怎么跑?”我小声问。他抓着我的胳膊,说:“你看这杉木杆子。”
他把我的手拉到直通屋顶的杉木杆子上。杉木杆子水淋淋的。他说:“我们顺杆爬
上去,顶开铁皮,就钻出去了。”我忧虑地说:“爬上去怎么办?”“跳下去呀!”
他说,“跳下去我们就可以回家了。”我想象着站在生满铁锈、哐哐作响的铁皮屋
顶上的情景,腿肚子不由地哆嗦起来。“那么高……”我嗫嚅着,“跳下去会把腿
摔断的。”他说:“没事,小舅,我保你没事,春天里我就从这屋顶上跳下去过,
屋檐下是一片丁香树,树枝软得像弹簧一样。”我望着杉木柱子与屋顶铁皮的接合
处,那里透下了一圈灰色的光线,明亮的水沿着杉木,一片片地渗下来。“小舅,
天就要亮了,上吧。”他焦急地催促我。我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我先上去,把铁皮顶开。”他老练地拍拍我的肩膀,说,“让我踩一下。”
他双手抱住水滑的柱子,身体往上一耸,双脚便踩在了我的肩膀上。“站起来,”
他催促我,“站起来呀!”我双手扶着杉木柱子,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几只伏在柱
子上的老鼠唧唧叫着跃到地上。我感到他的双脚在我肩上一用力,身体就像壁虎完
全贴到杉木柱子上了。借着那线微光,我看到他的双腿一屈一伸地往上蹭着,尽管
蹭一蹭,滑一滑,但他的身体终究是逐渐升高,终于顶着房顶了。

    他用拳头捣着铁皮,发出喀啦啦的巨响,积水从铁皮缝隙里洒下来。雨水漏在
我的脸上,流到我的嘴里,水中有一股腥咸的铁锈味,还有一些铁皮碎屑。他在黑
暗中粗重地喘息着,并发出拼命使力气的声音。铁皮嘎嘎地响了一声,随即便有瀑
布般的积水泻下来,我双手急忙搂住杉木柱子才没被冲下磨台。司马粮用脑袋顶着
铁皮,扩大洞口。铁皮在黑暗中弯曲,终于断裂。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天窗开出来
了,灰白色的天光泄露进来。在那灰白天上,挂着几颗没有光彩的星星。“小舅,”
他从高高的梁柱上往下说,“我先上去看看,然后下来救你。”他的身体住上耸着,
脑袋从天窗上探出去。“有人上房!”门外的士兵大声喊叫着。然后便是几道火舌
照亮黑暗,子弹打得铁皮啪啪响。司马粮搂着柱子,吱溜溜地滑下来,险些把我的
头砸扁。他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呸呸地吐着嘴里的铁屑,打着牙巴骨说:“冻死
了,冻死了。”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过去了,磨房里渐渐明亮起来。我和司马粮紧紧地搂在一
起,我感到他的心脏紧贴着我的肋骨,像发烧的麻雀一样急速跳动。我绝望地哭着。
他用圆滑的脑门轻轻地碰着我的下巴,说:“小舅,别哭,他们不敢伤害你,你五
姐夫是他们的大官。”

    现在能看清磨房里的情景了。十二盘大磨闪着青色的威严光芒,我和司马粮占
据着一盘。司马粮的大伯司马亭占据着一盘,他鼻子尖上挂着水珠,对着我们挤眉
弄眼。其余的磨顶上,蹲着一些湿老鼠。它们挤在一起,小眼睛黑又亮,尾巴像大
蚯蚓。它们既可怜又可憎。地面上汪着水。屋顶上还在往下滴水。司马支队的官兵
大多数互相依靠着站立,他们的绿军装紧贴着皮肉,变成了黑色。

    他们的眼神和脸上的表情,与磨盘上的老鼠惊人地相似。被裹挟进来的老百姓,
大多数聚拢在一起,只有少数混杂在司马支队里,好像玉米田里的谷子。老百姓男
女混杂,男多女少,有几个孩子,在他们母亲的怀抱里,像病猫一样哼哼着。妇女
们都坐在地上。男人们有的蹲着,有的靠着墙站着。磨房的内壁曾经刷过石灰,石
灰受潮,沾在了男人们的背上,改变了他们的颜色。从人群里,我发现了斜眼花。
她舒着双腿,坐在泥水中。她的背倚在另一个女人的背上。她的头歪在自己的肩膀
上,脖子好像折断了。独奶子老金坐在一个男人的屁股上,那男人是谁呢?他趴在
地上,脸歪在水里,一绺花白的胡子漂起来,胡子周围,有一些黑色的血块子,像
蝌蚪一样在浊水中摇摆。老金只发育了右边一只乳房,左边的胸脯平坦如砥,这样
就使她的独乳更显挺拔,好像平原上一座孤独的山峰。她的乳头又硬又大,高高地
挑着单薄的衣衫。她的外号叫“香油壶”,传说她的乳房兴奋起来,乳头上能挂住
一只香油壶。几十年后,当我有缘伏在她的一丝不挂的身体上时,才发现她左边的
乳房退化得几乎没有一点痕迹,只有一个黄豆那么大的乳头,像颗美人痣,标示着
它的存在。她坐在死人的臀上,双手神经质地撸着脸,撸一下就把手放在膝盖上擦
一擦,好像她刚从蜘蛛洞里钻出来,脸上粘满了透明的蛛丝儿。其他的人各有姿态,
有哭的,有笑的,有闭着眼瞎噜苏的。有不间断地摇晃着脖子的,像水里的蛇,像
岸边的鹤。那是个身材相当优美的女人,是虾酱贩子耿大乐的妻子,娘家是北海人。
这女人长脖子小头,头小得与身体不成比例。有人说她是蛇变的,她的脖子和头的
确七分像蛇。她的头和脖子从一群耷拉着脑袋的女人堆里昂起来,在潮湿阴冷、光
线暗淡的大磨房里,那摇摇晃晃、颤颤悠悠的样子,证明了她确曾是蛇,现在又变
回去了,我不敢去看她的身体,惊恐地跳开眼,她的影子继续在我脑子里晃动。

    一条柠檬色的大蛇从一根杉木柱子上旋转而下。它的扁平的头颅像个盛饭的铲
子,嘴里不时吐出紫色的灵活多变的舌头。它的头一接触到磨顶,便柔软地折成一
个直角,然后流畅地往前滑动,逼近磨盘中央的老鼠,老鼠们翘起前爪,嘴里发出
“喳喳”的声响。蛇头往前滑的同时,盘旋在杉木柱上的像镢柄那么粗的蛇体也在
流畅地旋转着下滑,仿佛不是蛇体在盘旋,而是那根风磨的柱子在旋转。蛇头在磨
盘中央猛然昂起,足有一尺高,蛇头后仰,像一只并拢的手,蛇的颈子收缩变扁、
变宽、绷出了一片密网一样的花纹,紫色的舌头吐得更加频繁,更加可怕,从它的
头上,发出一种令人胆寒的咝咝声。老鼠们“喳喳”地数着铜钱,身体都缩小了一
倍。一只老鼠,直立起来,举着两只前爪,仿佛捧着一本书的样子,挪动着后腿,
猛地跳起来。是老鼠自己跳进了蛇的大张成钝角的嘴里。然后,蛇嘴闭住,半只老
鼠在蛇嘴的外边,还滑稽地抖动着僵直的长尾。

    司马库坐在一根废弃的杉木上,低垂着毛发蓬乱的脑袋。二姐躺在他的膝盖上。
她的脑袋在司马库的臂弯里后仰着,脖子上的皮肤绷得很紧。她的脸雪白,嘴大张
着,形成一个黑洞。二姐死了。巴比特紧靠着司马库坐着。他的孩童般的脸上,满
是苍老的神情。六姐的上半身侧歪着伏在巴比特的膝盖上,她的身体不停地颤抖,
巴比特用被雨水泡胀的大手,抚摸着她的肩膀。在那扇腐朽大门的背后,一个瘦人
正在自寻短见。他的裤子褪到腚下,灰白的裤衩上沾满污泥。

    他试图把布腰带拴到门框上,但门框太高,他一耸一耸地往上蹿,蹿得软弱无
力,不像样子。从那发达的后脑勺子上,我认出了他是谁。他是司马粮的大伯司马
亭。终于他累了,把裤子提起,腰带束好,回过头,羞涩地对着众人笑笑,不避泥
水坐下,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晨风从田野里刮来,像一匹水淋淋的黑猫,黑猫嘴里叼着银光闪闪的鲫鱼,在
铁皮屋顶上冷傲地倘徉。血红的太阳从积满雨水的洼地里爬出来,浑身是水,疲惫
不堪。洪水暴发,蛟龙河浪涛滚滚,澎湃的水声在冷静的早晨显得格外喧哗。我们
坐在磨顶上,目光与胀进来的云雾般的红光相遇,被急雨洗涤了一夜的窗玻璃一尘
不染,将没被房屋和树木遮挡住的八月的原野展现在我的视野里。

    磨房前的大街上,雨水冲走了所有的浮土,暴露出坚硬的栗色土层。街面泛着
漆一样的光辉,有两条没死利索的青脊大鲤鱼搁浅在街面上,它们的尾巴还在垂死
地颤抖着。两个穿着灰军装的男人,一个高一个矮,高的瘦矮的胖,抬着竹篓子,
踉踉跄跄地沿着大街走来,竹篓里盛着十几条大鱼,有鲤鱼,有草鱼,还有一条银
灰色的鳗鲡。他们兴奋地发现了街上的鲤鱼,抬着篓子跑过来,他们跑得十分别扭,
像拴在一起的鹤与鸭。大鲤鱼!矮胖子说。两条!高瘦子说。他们捡鱼时,我看到
了他们脸的大概轮廓,确信他们是六姐与巴比特结婚宴席上的两个堂倌,独立纵队
的内应。磨房外站岗的士兵,斜眼看着捡鱼的人。带哨的排长打着哈欠,踱过去,
道:“胖刘瘦侯,你们这叫裤裆里摸卵,旱地上拾鱼。”瘦侯说:“马排长哟,您
辛苦。”“辛苦谈不上,肚了饿得慌。”马排长说。胖刘道:“回去熬鱼汤,打了
这么大的胜仗,得犒劳犒劳三军。”马排长道:“这么几条鱼,别说犒劳三军啦,
够你们伙夫头子吃就不错了。”瘦侯说:“您大小也是个干部,干部嘛,说话要有
证据,批评要注意政治,可不能信口开河。”“开个玩笑,何必当真呢!”马排长
说,“瘦侯,几个月不见,你的口才见长嘛!”

    在他们的吵嚷声中,母亲披着红彤彤的霞光,沿着大街,步伐缓慢、沉重、但
却异常坚定地走了过来。“娘——”我哭叫着,从石磨上扑下来。我想飞进母亲的
怀抱,却重重地跌在石磨下的烂泥里。

    等我醒过来时,看到六姐激动的脸。司马库、司马亭、巴比特、司马粮都站在
我的身边。“娘来了,”我对六姐说,“我亲眼看到娘来了。”我挣脱六姐的胳膊,
往门口跑,头撞在一个人的肩膀上,晃晃身子,继续跑,费劲儿地分拨着人的密林。

    破烂的大门挡住了我的出路,我擂打着门板,喊叫着:“娘——娘——”

    一个卫兵把汤姆枪黑洞洞的枪口伸进门窟窿晃了晃,威严地说:“别吵,等开
过早饭就放你们。”

    母亲听到了我的呼唤,加快了步伐。她淌过路边的水沟,径直地对着磨房大门
走过来。马排长拦住她,说:“大嫂,请止步!”

    母亲抬起胳膊,隔开马排长,一句话也不说,继续往前闯。她的脸被红光笼罩,
像涂了一层血,嘴巴因为愤怒变歪了。

    哨兵们匆忙住里靠拢,排成一字横队,像一堵黑色的墙壁。

    “站住!老娘们!”马排长捏住母亲的肩膀,使她不能前进。母亲身体前倾,
竭力想挣脱肩膀上那只手。“你是什么人?你想干什么?”马排长恼怒地问。他胳
膊一用力,母亲连连倒退几步,几乎跌倒。

    “娘啊!”我在破门里哭喊着。

    母亲双眼发蓝,歪斜的嘴巴突然张开,喉咙里发出喀喀的响声。她不顾一切地
向门扑来。

    马排长用力一推,母亲便跌在路边的水沟里。水花四溅。母亲在水沟里打了一
个滚,匆匆爬起来。水淹到她的肚腹。她呼呼隆隆地蹦着水,爬上水沟。母亲浑身
湿透,头发上沾着一些脏水泡沫。她的一只鞋丢了,赤着残废的小脚,一瘸一颠地
往前冲。

    “站住!”马排长拉动枪栓,胸前的汤姆枪口对着母亲的胸膛,怒冲冲地说,
“你想劫狱吗?”

    母亲仇视地盯着马排长的脸,说:“你让开!”

    “你到底要干什么?”马排长问。

    母亲大叫着:“我要找我的孩子!”

    我大声哭叫。在我的身边,司马粮大叫着:“姥姥!”六姐高叫着:“娘——!”

    被我们的哭声感染,磨房里的女人们嚎啕大哭起来。女人的哭声里,混和着男
人擤鼻涕的声音和士兵们的咒骂声。

    哨兵们紧张地背转身,枪口对着腐烂的大门。

    “不许吵!”马排长大喊,“待会儿就会放你们。”

    “大嫂,”马排长用和蔼的态度说,“您先回去吧,只要您的孩子没干过坏事,
我们一定会释放他的。”

    “我的孩子……”母亲呻唤着,绕过马排长,往大门口跑来。

    马排长一跳,挡在她的面前,严厉地说:“大嫂,我警告您,如果您再前进一
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母亲定定地望着马排长,轻轻地问:“你有娘吗?你是人养的吗?”母亲抬手
抽了马排长一个耳光子,摇摇摆摆地往前走。门口的哨兵为她闪开了通向大门的道
路。

    马排长捂着脸,大声命令:“拦住她!”

    哨兵们呆呆地站着,好像没听到他的话。

    母亲站在了大门前。我从大门的破洞里伸出手,摇晃着,喊叫着。

    母亲拉着门上的铁插销,我听到她粗浊的喘息声。

    插销哗啷啷响着。一梭子弹从门板上方穿进来,清脆的枪声震耳欲聋,腐烂的
木屑落在我们头上。

    “老婆子,不许动!再动我就打死你!”马排长吼着,又对天打了一梭子弹。

    母亲拔开了铁销,撞开了大门。我往前一扑,脑袋扎在了她怀里。司马粮和六
姐也扑上来。

    这时,磨房里有人大喊:“弟兄们,冲出去吧,待会儿就没命了!”

    司马支队的士兵潮水般涌出来。我们被男人们坚硬的身体撞到一边,跌倒了我,
母亲伏在我的身上。

    磨房里混乱不堪,哭声、吼声、惨叫声混成一片。十七团的哨兵被冲撞得东歪
西倒。司马支队的士兵抢夺他们的枪枝,子弹打得玻璃噼哩啪啦响。马排长跌进水
沟,他在水中打了一梭子,十几个司马支队的士兵像木头人一样僵硬地跌倒。几个
司马支队的士兵扑向马排长,把他压在水沟里。沟里一片拳脚,水声响亮。

    十七团的大队人马沿着大街跑步前来。他们边跑边呐喊开枪。司马支队的士兵
四散奔逃,无情的子弹追击着他们。

    我们在乱中靠近了磨房的墙壁,背靠着墙,往外推着挤向我们的人。

    一个十七团的老兵单膝跪在一棵杨树下,双手托枪,单眼吊线,他的枪身一跳,
便有一个司马支队的士兵栽倒在地。枪声噼噼叭叭,滚热的弹壳跳到水里,水里冒
出一串串气泡。那个老兵又瞄上了一个,那是司马支队的一个黑大个子,他已往南
跑出了几百米,正在一片豆地里像袋鼠一样跳跃着,奔向与豆地相接的高粱地。老
兵不慌不忙,轻轻一扣扳机,叭勾一声,那奔跑的人便一头栽倒了。

    老兵拉了一下枪栓,一粒弹壳翻着筋斗弹出来。

    在杂乱的人群中,巴比特引人注目,他像羊群中一头傻乎乎的骡子。羊群咩咩
叫,拥拥挤挤。他睁着大眼,撩起长腿,沉重的蹄子啪唧啪唧踩着地上的乱泥,跟
着羊群跑。凶狠的哑巴孙不言,像黑虎一样,挥舞着嗖嗖溜溜的缅刀,率着十几个
挥舞着大刀片子的敢死队员,呼啸着,迎头堵住了羊群。他们躲避不迭,便有几颗
头被劈破。惨叫声响彻原野。群羊折回头,失去了方向感,哪里方便往哪里钻。巴
比特愣了愣,有一个四处张望的短暂时刻。哑巴扑上来,巴比特猛醒,跃起蹄子朝
这边飞跑。他嘴里吐着白沫,大声喘息。树下的老兵瞄上了他。

    “老曹!不要开枪!”人群里蹦出了鲁立人,他大喊着:“同志们,不要射击
那个美国人。”

    十七团的士兵像拉网一样往里合拢。俘虏们还在做着短距离奔跑,就像网中鱼
儿的蹦跳。拥拥挤挤地渐渐被拢在磨房前这段坚实的街道上。

    哑巴冲进俘虏群,对准巴比特的肩膀打了一拳。巴比特身不由己地转了一个圈,
再次面对哑巴。他大声咋呼着,完全是洋文,不知是骂人还是抗议。哑巴举起缅刀,
刀光闪闪。巴比特抬起胳膊,好像要遮挡那刀的寒光。

    “巴比特——!”六姐从母亲身边跳起来,跌跌撞撞往前扑去,但只跑了几步,
便跌倒了。她的左脚从右腿下伸出来,身体歪在烂泥里。

    “拦住孙不言!”鲁立人大声发布命令。哑巴身后的敢死队员拧住了他的胳膊。
他暴躁地叫唤着,把扯着他的胳膊的敢死队员甩得像稻草人。鲁立人跳过水沟,站
在路边,高高地举起一只手,招呼着:“孙不言,注意俘虏政策!”孙不言看到了
鲁立人,停止了挣扎。敢死队员放开他的胳膊。他把缅刀缠到腰里,伸出铁钳般的
手指,抓着巴比特的衣服,把他从俘虏群里拖出来,一直拖到鲁立人面前。

    巴比特对鲁立人说洋文。鲁立人简短地说了几句洋文,并把手掌往虚空里劈了
几下,巴比特便安静了。六姐对着巴比特伸出一只求援的手,呻吟着:“巴比特…
…”

    巴比特跳过水沟,把六姐拖起来。六姐的左腿像死了一样。巴比特抱着她的腰
吃力地提拔她,肮脏不堪的裙子像皱巴巴的葱皮一样褪上去,白里透青的腰臀却像
鳗鱼一样滑下来。她搂住了巴比特的脖子,巴比特架住她的腋窝,这对夫妻终于站
起来。巴比特忧悒的蓝眼睛看到了母亲,于是他便架着伤脚的六姐,艰难地移过来。
他用中国话说:“妈妈……”他的嘴唇哆嗦着,几颗大泪珠子从深眼窝里流出来。

    路边的水沟里浪花翻腾,马排长推开压在他身上的司马支队士兵的尸首,宛若
一只特大的蛤蟆,缓慢地爬上来。他的雨衣上沾着水、血、泥巴,像癞蛤蟆身上的
斑点。双腿弯曲着他站起来了,抖抖颤颤既可怕又可怜,马虎看像个狗熊,仔细看
像个英雄。他的一只眼珠被抠了出来,像一只闪着磁光的玻璃球儿悬挂在鼻梁一侧,
嘴里脱落了两颗门牙,铁的下巴上滴着血水。

    一个女兵背着药箱冲上来,扶住了前仰后合的马排长。“上官队长,这里有重
伤员!”女兵喊叫着,她的单薄的身躯被马排长沉重的身体压得像一棵小柳树一样
弯曲着。

    这时,胖大的上官盼弟带着两个抬担架的民夫,从大街上跑过来。一顶小小的
军帽扣在她的头上,帽檐下的脸又宽又厚,只有她的从二刀毛中挑出来的耳朵,还
没丧失上官家的清秀风格。

    她毫不迟疑地摘下了马排长的眼球,并随手扔到一边。那只眼球在泥土上噜噜
转动着,最后定住,仇视地盯着我们。“上官队长,告诉鲁团长……”马排长从担
架上折起身,指着母亲,说,“那个老婆子,打开了大门……”

    上官盼弟用纱布缠住马排长的头,缠了一圈又一圈,一直缠得他无法张嘴。

    上官盼弟站在我们面前,含糊地叫了一声娘。

    母亲说:“我不是你的娘。”

    上官盼弟说:“我说过的,‘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出水再看脚上泥!’”

    母亲说:“我看到了,我什么都看到了。”

    上官盼弟说:“家里发生的一切我都知道。娘,你没亏待我的女儿,我会替你
开脱的。”

    母亲说:“你不用替我开脱,我早就活够了。”

    上官盼弟说:“我们把天下夺回来了!”

    母亲仰望着乱云奔腾的天空,呢喃着:“主啊,您睁开眼睛看看吧,看看这个
世界吧……”

    上官盼弟走上前来,冷淡地摸了摸我的头。我嗅到她的手指上有一股令人不快
的药水味儿。她没有摸司马粮的头,我猜想司马粮决不允许她摸他的头。

    他的小兽般的牙齿错得格格响,如果她胆敢摸他的头,他一定会咬断她的手指。

    她脸上挂着嘲弄的笑容,对六姐说:“好样的,美帝国主义正在向我们的敌人
提供飞机大炮,帮助我们的敌人屠杀解放区人民!”

    六姐搂着巴比特,说:“五姐,放了我们吧,你们已经炸死了二姐,难道还要
杀我们?”

    这时,司马库托着上官招弟的尸首,从风磨房里狂笑着走出来。适才他的士兵
如蜂拥出时,他竟然呆在磨房里没有动弹。一向整洁漂亮、连每个纽扣都擦得放光
的司马库一夜之间改变了模样,他的脸像被雨水泡胀又晒干的豆粒,布满了白色的
皱纹,眼睛黯淡无光,粗糙的大头上,竟然已是斑驳白发。他托着流干了血的二姐,
跪在母亲面前。

    母亲的嘴巴歪得更厉害了,她的下颚骨剧烈地抖动着,使她连一句完整的话也
说不出来。泪水盈出她的眼。她伸出手,摸了一下二姐的额头。她用手托着自己的
下巴,困难地说:“招弟,我的孩,人是你们自己选的,路是你们自己走的,娘管
不了你们,也救不了你们,你们都……听天由命吧……”

    司马库放下二姐的尸首,迎着被十几个卫兵簇拥着正向风磨房这边走来的鲁立
人走过去。这两个人在相距两步远时停住了脚,四只眼睛对视,仿佛击剑斗刀,锋
刃相碰,火花进溅。几个回合斗罢,不分胜负。鲁立人干笑三声:“哈哈!

    哈哈!哈哈哈!“司马库冷笑三声:”嘿嘿!嘿嘿!嘿嘿嘿!“

    “司马兄别来无恙!”鲁立人说,“距离司马兄驱我出境不过一年,想不到同
样的命运落在了您头上。”

    司马库说:“六月债,还得快。不过,鲁兄的利息也算得太高了。”

    鲁立人道:“对于尊夫人的不幸遇难,鲁某也深感悲痛,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革命好比割毒疮,总要伤害一些好皮肉,但我们并不能怕伤皮肉就不割毒疮,这个
道理,希望您能理解。”

    司马库道:“甭费唾沫了,给我个痛快的吧!”

    鲁立人道:“我们不想这么简单地处决你。”

    司马库道:“那就对不起了,我只好自己动手了。”

    他从衣兜里模出一支精致的镀银小枪,拉了一下枪栓。他回头对母亲说:“老
岳母,我替您老人家报仇了。”

    他把枪举起,对准了太阳穴。

    鲁立人大笑道:“终究是个懦夫!自杀吧,你这个可怜虫!”

    司马库握枪的手颤抖着。

    司马粮大叫:“爹!”

    司马库回头看一眼儿子,握枪的手慢慢地垂下来。他自我解嘲地笑笑,把手中
的枪扔向鲁立人,说,“接住。”

    鲁立人接住枪,在手里颠颠,说:“这是女人的玩艺儿。”他轻蔑地把枪扔给
身后的人,然后,跺着被水泡胀、沾着泥巴的破皮鞋,说:“其实,把枪一缴,我
就无权处置你了,我们的上级机关,会为你选择一条道路,或者上天堂,或者下地
狱。”

    司马库摇摇头,道:“鲁团座,你说的不对,天堂和地狱里都没给我留席位,
我的席位在天堂和地狱之间,到头来。你会跟我一样。”

    鲁立人对身边的人说:“把他们押走。”

    卫兵上来,用枪指着司马库和巴比待,说:“走!”

    “走吧,”司马库招呼着巴比特,说:“他们可以杀我一百次,但绝不会动你
一根毫毛。”

    巴比特搀扶着六姐,走到司马库身边。

    鲁立人说:“巴比特夫人可以留下。”

    六姐说:“鲁团长,看在我帮助母亲抚养鲁胜利的份上,你成全我们夫妻吧。”

    鲁立人扶了扶断腿的眼镜,对母亲说:“你最好劝劝她。”

    母亲坚决地摇摇头,蹲下,对我和司马粮说:“孩子,帮帮我吧。”

    我和司马粮拖起上官招弟的尸首,扶到母亲背上。

    母亲背着二姐、赤着脚,走在回家的泥泞道路上。我和司马粮一左一右,用力
往上托着上官招弟僵硬的大腿,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母亲残废的小脚在潮湿的泥
地上留下的深深的脚印,几个月后还清晰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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