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树林                  


                                     二

    那天夜里你穿着一袭天蓝色的长裙,低低的胸口那儿,闪烁着一串珍珠项链。
    回到海边别墅,你有点急不可耐地打开了那个纸包。剥去一层红纸,显出一层黄纸;
剥开黄纸之后,显出一层白纸,剥开白纸,显出一个精美的锦缎盒子。什么东西搞得这
样麻烦,你自言自语着,揭开了那个盒子。
    一个硕大无朋的男性生殖器官出现在你的眼前。
    你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水晶般的光芒,据说这是女人动情的标志。
    你惊叫一声,猛地盖上盒子。你的手就像让炉火烫了似地缩了回来,按在怦怦乱跳
的胸膛上。你的脸发着烧,红得好像刚刚产过第一个蛋的小母鸡。
    臭妖婆子,弄了个什么鬼东西来,吓死我了……你低声嘟哝着,抬起眼睛四下里张
望着。你的动作和表情很像一个偷嘴吃之前的小姑娘。你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水晶般的
光芒,据说这是女人动情的标志。
    你走到卧室门口,轻轻地别上了插销。然后你灭了顶灯,检查了严密的落地窗帘。
我站在墙角,忍不住地笑起来。我说,林岚,你真是胆小如鼠,怕什么呢?这可是在你
自己家里。你不理睬我,管自走到床边,拧开台灯,把光线调得金黄。你屏住呼吸,小
心翼翼地将指尖按在那个精美的盒子上。你的神情古怪得让我直想笑,好像那盒子里装
着一只小鸟,一开盒子就会飞上蓝天似的;好像那盒子里藏着一颗炸弹,一开盒子就会
轰然爆炸似的。我说,打开吧,又没有人看着你,装模作样干什么呢?你龇出雪白的牙
齿,咬住红红的柔软下唇,猛地揭开宝盒。当然既没有小鸟飞出,更没有炸弹爆炸,只
有那个粉红色的大鸟,十分生动地趴在盒子里。你把它握出来,还是小心翼翼的样子,
生怕它跑了似的。那家伙有毛有蛋,头部镶嵌着七颗能够旋转的珍珠。你从盒底拿出精
美的说明书,低声地念给我听。通过你的诵读,我得知它是从美国进口的,是根据好莱
坞当红影星XXXX的原件倒模制造,使用的材料是最高级的硅胶。此物有伸缩、震动、旋
转的功能,用两节3号电池驱动,可让女性得到最全面、最高级的享受。本产品质量上
乘,安全可靠,面市以来,得到了世界各地女性、尤其是知识女性的热烈欢迎……
    从你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热量已经提高了房间的温度,我知道你已经心猿意马,你
已经跃跃欲试,我也知道你心中充满了矛盾。你抬起头来,双腮酡红,乞求般地看着我,
仿佛要从我这里获得勇气。你颤抖着问我:可以吗?我是不是可以?
    电话铃爆豆般地响起来。你本能地盖起盒子,藏起让你心惊肉跳的宝贝。
    是我,女权主义者吕超男在电话里嘻嘻地笑着问:试过了吗?感觉怎么样?
    你这个坏蛋!
    林大姐,别假惺惺了!你我都是单身女人,同病相怜。脱了裤子,市长也是女人!
听着,我给你念一段某大报上昨天发表的文章:女人,你有这个权利!女性自慰,在以
男性为主体的社会里,一直受到压制和污蔑……根据调查,全世界三分之二的女性,终
其一生,都没有体验到性高潮,这是多么残酷的现实;而女性通过自慰,几乎可以百分
之百地达到高潮。女性自慰,对于提高生活质量、促进身心健康都大有裨益……姐妹们,
是勇敢地站起来正视自己的身体和欲望的时候了!是坦然地自己动手获得性满足性快乐
的时候了!你的身体是自己的,任何人都无权干涉!谁干涉我们自慰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在吕超男的鼓励下,你克服了罪疚感,并且彻底地放下了市长的架子,无师自通地
开始了花样翻新的探索。
    从此这成了你经常的功课。
    所以当你在痛苦中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时,我殷勤地将它递给了你。你接过它,推
开了电源开关。它在你柔弱的手里簌簌地颤抖着,那些逼真的血管都膨胀起来,那些暗
金色的毛儿也微微颤抖,顶端那圈珍珠,缓慢地旋转着,并且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活像
一只怪物的眼睛。你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从它的身上散发出来的生冷的硅胶气味让你感
到恶心,这气味你还是第一次从它的身上嗅到。你恍惚感到,这个东西在你的经常耍弄
和滋润下,已经获得了生命,它有呼吸、有心跳、有温度甚至有了情感。你曾经把它称
呼为你的小弟弟,但现在它在你手里,在你眼里,散发出冷冷的气息,眯着它的阴鸷的
独眼,渐渐地幻成了一条毒蛇。你怪叫一声,扬起手,将它扔了出去。它撞在墙上,弹
到了地上。它在地上抖动着,好像一只中了药毒的耗子。
    连它都扔了,我才知道你心中的痛苦有多深。
    你瞪着眼睛,好像要跟我打架似地喊:我恨你!
    早晨,在车里,你不经意地一抬头,看到他用自行车驮着儿子急急地行进。道路旁
边的海沟里涨满潮水,几十艘渔船泊在那里沉睡着。你放慢了车速,揿下车窗,尾随着
他们。腥咸的海风和路边树木蓬勃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扑进了你的车。那个圆脑袋的小男
孩双手搂着他的腰,背上的书包把男孩的身体拽得往后仰起来。他边骑车边把头扭回来,
对他的儿子说着什么。朝霞映着他的脸,泛起一层红光。一阵伤感的情绪突然攫住了你
的心。林岚,我不得不提醒你,像你这种身份的人,不应该再有儿女情长的事,你实在
想重组家庭,他对你也不合适。但是你决不会听我的劝告,你总是与我的劝告背道而行。
你驱车追上了他,从车窗探出头,约他晚上到你家参加同学聚会,庆祝你的生日。在这
个过程中你曾试图与那个男孩套套近乎,但那小家伙斜着眼睛看你,好像对你满怀着敌
意。——我一猜就知道你是小马驹。——我不猜就知道你是老毛驴。——马驹,不许这
样没礼貌!——你笑了,然后说: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傍晚时,在市委宿舍二号楼你的家里,你的儿子大虎,躲在他的房间里,屁股顶着
门,用一个红色的儿童玩具似的“掌中宝”,与他的狐朋狗友钱二虎通话。这小子身材
高大,四肢匀称,脸皮白皙,一头卷毛两只眯眯眼,天然的满脸笑容,一副大男孩的顽
皮模样。他压低嗓门:喂喂,在哪里?——风流饭店,大哥,你快点来,今晚上有好戏,
弟兄们都等着你——你们别着急,今晚上是我老妈的44岁生日,她请了一帮老同学在家
吃饭,让我帮忙招待呢!——我说大哥,你要不来,我们可要先玩了!——你敢!老子
不到,不许开宴!
    他蹑手蹑脚开了房门,贴着客厅的边儿,往外溜去。
    大虎,你给我站住!
    妈,他搔着后脑勺,粘粘地说:我们要去谈生意……
    狗屁!你说,就你们这帮东西,能谈什么生意?
    真的谈生意……妈,我们准备从日本引进技术,上一条珍珠口服液生产线。我们生
产的口服液,有病包治百病,没病健身美容。我们立足南江,面向世界,领导口服液新
潮流,妈,我们正准备向您申请贷款……
    别给我耍贫嘴了!我问你,你们这个珍珠公司,什么时候破产?
    妈,您怎么盼着我们破产呢?我们的生产蒸蒸日上,形势一派大好!
    你叹一口气,说:大虎,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让我操心呢?我当着市长,还有人捧你、
怂你,什么时候我不当市长了,你就成了臭狗屎了……
    妈,像您这样的好干部怎么能不当市长呢?您如果不当市长那一定是当了省长。退
一亿步说,到您什么都不当时,我的珍珠公司也就成了跨国大公司了,赚的钱根本花不
完,您就等着跟我享福吧!
    你嘴里骂着大虎,但心里的确感到了一丝丝欣慰。这个孩子虽然没有什么出息,但
满嘴的甜言蜜语,一脸的活泼表情,还是挺招人喜欢,你对站在墙角的我说。我说,当
然,当然,大虎是个好孩子,他给您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如果没有这个孩子,我也
支撑不到今天,说着你的眼圈就红了。我知道你又想起了辛酸往事。怎么说呢,林岚,
天下的事不可能十全十美。你在感情生活上有些缺憾,但你在仕途上一帆风顺,老市长
长期住院,年底换届,市长非你莫属,听说省里的领导也对你很欣赏,你才40岁出头,
前途不可限量哪!我的话显然让你很满意,你脸上的表情说明你的心情其实很好了。
    这时,大虎一边对着你点头哈腰地笑着,一边向着房门挪动。你装作没看出他的诡
计,突然转身,说:想跑?今天晚上,老老实实地给我呆着,哪里也别想去!
    妈!人家外国客商在饭店等着我谈判呢!
    你就信口胡编吧!
    正在此时,有人在外边按响了门铃。
    大虎拉开房门:马叔叔!
    大虎,小子,听说当了经理了?
    瞎混瞎混,马叔叔,您可来了,我妈一直在念叨您哪!您坐,陪着我妈说说话,我
还有点业务上的事,失陪了……他将马叔推进客厅,然后,就像一条泥鳅,从门缝里溜
走了。
    你的心头突然一热,一种多年未曾体验过的柔情涌上心头。
    你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他也用应战的目光,对抗着你。但我心里清楚,
他不是你的对手。从我认识你们俩时,你就一直领导着他,当然你也保护着他。果然,
他的目光很快就退缩了。他垂下黑瘦的脸,盯着自己的脚尖。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怎么敢,他说,市长大人下令,我怎敢不来。
    如果是这样,你可以走了!你转身向卧室走去,把他晾在客厅里。
    但是你并没有关上卧室的门,你坐在梳妆台前,开始描眉涂唇。满室春光,一览无
余。你从镜子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尴尬表情。你的唇边浮起一丝笑纹。你打开
抽屉,从成堆的珍珠饰品里,挑出一对半珠耳环,扣在了耳垂上。然后,你挑出了一串
本色的海水珍珠项链,平托在双掌中端详着。你本来完全可以自己把它戴到脖子上,但
你的心头突然一热,一种多年未曾体验过的柔情涌上心头。
    哎!你来一下……
    他的黑脸因为发窘而泛白。房间里灯光通明,使我能够清楚地看到,汗珠从他的额
头上渗出来。他求救似地看着躲在墙角的我,嘴唇嗫嚅着,双手搓着裤缝,说:这……
这……
    我对他含意暧昧地笑笑。他可以把我的意思理解为我对他的处境爱莫能助,也可以
理解为我希望他勇往直前,莫失良机。
    让你进来呢,听到了没有?!
    你半是撒娇半是撒泼地、头也不回地喊着。你的这种洋溢着骚情的声音让我这个如
影随形地跟着你几十年的人都感到吃惊。我和他们一样,见惯了你穿着天蓝色的服装出
席会议、迎来送往的样子。你有十几套天蓝色的衣服,好像天蓝是你的专用色。提起南
江市天蓝色的林市长无人不知,身穿着天蓝色服装的林市长给几乎所有看到你的人都留
下了很好的印象。但是你现在竟用了一个女人的腔调,对着一个中年丧妻的男人说话。
他是你的同班同学,现在是市检察院的起诉科长。你们俩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但最终却
分道扬镳。他畏畏缩缩地站在你的背后,故作镇静地问:
    林市长,请指示。
    你是不是想让我叫你马科长?马大科长!
    他不好意思地搔着脖子,尴尬地笑了。
    你不回头,举起托着项链的手,说:帮帮忙。
    你在镜子里可以看到他的脸,他看到了镜子里的你们两人的脸,慌忙将目光避开了。
    他接过项链,笨拙地给你往脖子上套。你身上散发出的香气让他心慌意乱。我是老
虎吗?
    他嘿嘿一声,说:比老虎还可怕。
    真笨!
    你拨开他的手,自己将项链戴好,转回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问:你过得怎么样?
    还好。
    马伯伯好吗?
    还好。
    你叹息一声,说:你的鬓角有了白发。
    老了。
    你还能比我更老吗?
    你不老……你看起来也就是30岁出头……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老实人,想不到也是满口谎言。
    我说的是真心话。
    这年头,还有人说真心话?
    你盯着他看。
    他垂下了头。
    你欲言又止,再一次叹息。然后你说:出去吧,他们已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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