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                  


                            第四章  钱丁恨声

                                   一

    夫人,请坐,烫酒烧菜的粗活,何劳你亲自动手?这话余对你说过了一千遍,
可你当成了耳旁风。请坐,夫人,你我夫妇,今日开怀畅饮,一醉方休。不要怕醉
酒,不要怕酒后吐真言。漫道这庭院深深,密室隔音,即便在茶寮酒肆,面对着大
庭广众,余也要畅所欲言,一吐为快。夫人,你是大清重臣之后,生长在钟鸣鼎食
之家,你外祖父曾国藩为挽救大清危局,殚精竭虑,惨淡经营,鞠躬尽瘁,为国尽
忠,真可谓挽狂澜于既倒,做砥柱立中流。没有你们老曾家,大清朝早就完了,用
不了拖到今天。来,夫人,咱们干了这杯。你不要以为余醉了,余没醉,余多么想
醉,但酒只能醉余的肉体,醉不了余的灵魂。夫人,不瞒你说,也瞒不了你说,这
大清的气数,已经到了尽头。太后擅权,皇帝傀儡,雄鸡孵卵,雌鸡司晨,阴阳颠
倒,黑白混淆,小人得志,妖术横行——这样的朝廷,不完蛋才是咄咄怪事!夫人,
你让余痛快地说一次吧,否则余就要憋死了!大清朝啊,你这摇摇欲坠的大厦,要
倒你就趁早倒了吧,要亡你就痛痛快快地亡了吧!何必这样不死不活、不阴不阳地
硬撑着。夫人,你不要堵余的嘴,不要夺余的酒,你让余喝个痛快,说个痛快!至
尊至贵的皇太后,承天启运的大皇帝,你们是万乘之尊啊,竟然不顾身份,堂而皇
之地召见一个刽子手。刽子手是什么?是连下九流都入不了的人渣!余等这些为臣
的,宵衣旰食,勤谨办事,但要一睹龙颜,也如同石破天惊。可一个猪狗不如的东
西,竟然得到了你们的隆重召见。太后赐珠,皇帝赏椅,就差给他加官晋爵、封妻
荫子了。夫人,你外祖父国藩公运筹帷幄,指挥三军,南征北战,汗马劳顿,皇上
也没赏他一把龙椅是不是?你外叔祖国荃公亲冒矢石,冲锋陷阵,浴血奋战,九死
一生,太后也没赏他一串佛珠是不是?可他们却把龙椅和佛珠赏给了一个猪狗不如
的刽子手!这畜生依仗着皇上和太后的赏赐,妄自做大,硬逼着余给那把椅子和那
串佛珠——也是给他——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余虽然官微人
轻,但也是堂堂正正的两榜进士,正五品的国家官员,受此奇耻大辱,怎不让余怒
火填膺!你还说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大谋可言?街上谣
言纷纷,说八国联军已经兵临城下,皇太后和皇帝不日即将弃都西逃,大清王朝,
已经危在旦夕。在这样的时刻,余还忍什么?!余不忍啦!余要眶眦必报!夫人,
那畜生把龙椅和佛珠刚刚放进轿子,余就对准了他那张瘦巴巴的狗脸,狠狠地抽了
两个耳光!痛快!每一个耳光都是十分地响亮。那畜生一低头,吐出了两颗染血的
狗牙。余的手,至今还隐隐作痛。痛快啊!请给余斟酒,夫人。
    那畜生,被余两巴掌打得威风扫地,宛如一条夹着尾巴的癞皮狗。但余看得出
来,他心里不服气,他心里很不服气呐,那两只深陷在眼眶里的、几乎没有眼白的
眼睛,闪烁着碧绿的光芒,如两团燃烧的鬼火。但这畜生,的确不是个尿包软蛋,
在仪门之外,余问他:赵姥姥,感觉怎么样啊?你猜他说什么?这畜生,竟然嘻嘻
一笑,说:“大老爷打得好,有朝一日,俺会报答您的。”余说,没有你要的那个
‘有朝一日’,余吞金,悬梁,服毒,自刎,也不会落到你的手里!他说:“只怕
到了那时候就由不得大老爷了!”他还说,“大老爷,这样的例子很多。”
    是的,夫人,你说得很对,打了他,玷污了余的手。余堂堂知县,朝廷命官,
犯不着跟这种小人斗气,他是个什么东西?猪?猪也比他富态;狗?狗也比他高贵。
但余有什么法子?袁大人指名要去请他,官大一级压死人,余只能派人去请,派人
去请请不来,余只好亲自出马。看得出来,在袁大人眼里,余这个高密知县,还不
如一个刽子手值钱。
    在大堂外边,余一把抓住了那畜生的手——那畜生的手热如火炭,柔如面团,
果然是与众不同——余想把他拉进大堂,装出一副亲热模样,让这畜生有苦难言。
但这畜生轻轻一挣就脱出了他的手。他望着余诡秘一笑,不知道肚子里又在酝酿什
么诡计。他钻进轿去,将那串佛珠套在脖子上,将那把沉重的檀香木椅子,四腿朝
天顶在头上。这个似乎弱不禁风的狗东西,竟然能顶得起那把沉重的木椅子。这畜
生顶着他的护身符晃晃荡荡地进了大堂。余颇为尴尬地跟随在他的后边。余看到大
堂之上,与胶澳总督克罗德并肩而坐的袁世凯大人满面惊诧。克罗德那个杂种挤眉
弄眼一脸怪相。   
    那畜生顶着椅子跪在大堂正中,朗声道:“原刑部大堂刽子手蒙皇太后恩准退
休还乡养老小民赵甲叩见大人!”
    袁大人慌忙站起来,离座,腆着福肚,小跑步下堂,到了那畜生面前,伸手去
搬那沉重的木椅子。那椅子太重了,袁大人搬不起来。余一看不好,急忙向前,帮
袁大人将那把椅子从那畜生头上抬下,并小心翼翼地翻转过来,安放在大堂正中。
袁大人抖袍甩袖,双手去冠,跪地磕头,道:“臣山东巡抚袁世凯敬祝皇上皇太后
万寿无疆!”余感到如雷击顶,木在一边。待袁大人行礼完毕,才猛然觉悟,自己
已经犯下了冒犯天威的大罪。于是仓皇跪下,对着那畜生和他的椅子、佛珠,再行
那三跪九叩大礼。大堂上的冷砖头,碰得余额头上鼓起了肿包。余对着椅子磕头时,
克罗德那杂种,与身边的翻译交头接耳,那张瘦长的羊脸上,挂着轻蔑的笑容。大
清朝啊,你的本事就是作践自己的官员,而对那些洋人,却是一味地迎合。克罗德
这个杂种与余屡屡摩擦,估计他在袁大人面前,不会说余一句好话,听天由命吧,
杂种们,但不管怎么说,孙丙是余帮你们抓起来的。
    那畜生跪在地上还不肯起来,袁大人亲自拉他他还是不起来。余知道坏事来了,
这个畜生要报那两个耳光之仇啦。果然,他从脖子上摘下那串佛珠,双手托着,说:
“请大人为小民做主!”
    袁大人哼了一声,盯了余一眼,道:“请讲吧!”
    那畜生说:“钱大老爷说小人撒谎造谣。”
    袁大人问:“他说你撒的什么谎,造的什么谣?”
    “他说这龙椅和佛珠是民间寻常之物,他说小人是欺世盗名!”
    袁大人瞪余一眼,道:“孤陋寡闻!”
    余辩解道:“大人,卑职以为,礼不下庶民,刑不上大夫,皇上皇太后万乘之
尊,怎么会召见一个刽子手,并且还赏赐了这些贵重物品,因此卑职心存疑惑。”
    袁大人道:“尔见识短浅,食古不化。当今皇上皇太后,顺应潮流,励精图治。
爱民如子,体恤下情。犹如阳光,普照万物。大树小草,均沾光泽。尔心胸偏狭,
小肚鸡肠。墨守成规,少见多怪。”
    那畜生又道:“钱大老爷还打落了小民两颗牙齿。”
    袁大人拍案而起,怒道:“赵姥姥是刑部大堂狱押司的三朝元老,为国家执刑
多年,技艺精湛,贡献殊多,连皇上皇太后都褒奖有加,尔一个小小县令,竟敢打
落他的牙齿,你的心中还有皇上皇太后吗?”
    余浑身麻木,如被电击,冷汗涔涔,浸透衣衫,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磕头求
饶:“卑职鼠目寸光,器量狭小,得罪姥姥,冒犯天威,罪该万死,还望大人饶恕!”
    袁大人呻吟半晌,道:“尔目无朝廷,辱打子民,本当严惩,但念你协助克罗
德总督,生擒了匪首孙丙,功劳不小,就将功折罪了吧!”
    余磕头不止,道:“谢大人恩典……”
    袁大人道:“俗言说,‘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你平白无辜,打落人家
两颗牙齿,就这样饶了你,只怕赵姥姥不服——这样吧,你给赵姥姥磕两个头,然
后再拿出二十两银子,给赵姥姥补牙。”
    夫人,你现在知道了,余今天受到了多么深重的侮辱。人在矮檐下,焉能不低
头?余将心一横,扑地跪倒,心肺欲裂,双眼沁血,给那畜生磕了两个头……
    那个畜生,笑眯眯地接受了余的大礼,竟然恬不知耻地说:“钱大老爷,小民
家贫如洗,等米下锅,那二十两银子,还望大人尽快交割。”
    他的话,竟逗得袁大人哈哈大笑。袁世凯,袁大人,你这个混蛋,竟然当着洋
人的面,与一个刽子手联手侮辱下属。余是皇皇两榜进士,堂堂朝廷命官,袁大人,
你这样侮辱斯文,难道不怕伤了天下官员的心?看起来你们连手侮辱的只是一个小
小的高密县令,实际上你们侮辱的是大清朝的尊严。那个黄脸的翻译,早将堂上堂
下的对话,翻给了克罗德,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笑得比袁大人还要响亮。夫人
啊,你丈夫今天被人当猴儿耍了。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夫人,你让余喝吧,你让
余醉死方休。袁大人啊,您难道不知道‘士可杀而不可辱’的道理吗?夫人放心,
余不会自杀。余的这条性命,迟早是要殉给这大清朝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畜生得到了袁大人的默许,坐在那张紫檀木椅子上,得意洋洋。余站立堂侧,
如一个皂班衙役。余的心中倒海翻江,一股股热血直冲头脑。余感到两耳轰鸣,双
手发胀,恨不得扑上去扼住那畜生的咽喉。但是余不敢,余知道自己是个孱头。余
缩着脖子,耸着肩膀,努力地挤出一脸笑容。余是一个没脸没皮没羞没躁的小丑啊,
夫人!为夫的忍耐力,算得上是天下第一了啊,夫人!
    袁大人问那畜生:“赵姥姥,天津一别,倏忽已近年了吧?”
    “八个月,大人。”那畜生道。
    袁大人说:“知道为什么请你来吗?”
    那畜生道:“小民不知道,大人。”
    袁大人道:“你知道皇太后为什么召见你吗?”
    那畜生道:“小民听李大总管说,是袁大人在太后面前说了小人的好话。”
    “咱们俩真是有缘分哪!”袁大人说。
    “小人没齿不忘大人的恩德。”那畜生起身,给袁大人叩了一个头,然后又坐
回到他的椅子上。
    袁大人道:“今日请你来,是要你再替本官——当然也是替朝廷——干一次活
儿。”
    那畜生说:“不知大人要小的干什么活儿?”
    袁大人笑道:“你他娘的一个刽子手还会干什么活儿?”
    那畜生道:“不瞒大人说,小的在天津执刑之后,手腕子就得了病,已经拿不
动刀子了。”
    袁大人冷笑道:“连龙椅都拿得动,怎么就拿不动把刀子呢?莫不是太后召见
了一次,你真的立地成了佛?”
    那畜生从龙椅上滑下来,跪在地上,道:“大人,小的不敢,小的是猪狗一样
的东西,永远也成不了佛。”
    袁大人冷笑道:“你要能成了佛,连乌龟王八也就成了佛!”
    那畜生道:“大人说得对。”
    袁大人道:“知道孙丙造反的事吗?”
    那畜生道:“小的还乡之后,一直闭门不出,外边的事儿一概不知道。”
    袁大人道:“听说孙丙是你的儿女亲家?”
    那畜生道:‘小的在京城当差,几十年没有还乡,这门亲事是小人的亡妻操持
着办的。”
    袁大人道:“孙丙纠合拳匪,聚众造反,酿成列国争端,给皇上和皇太后添了
无穷的麻烦,按照大清的律令,他这罪,是不是要株连九族啊?”
    那畜生道:“小的只管接牌执刑,不通律令。”
    袁大人道:“按律你也在九族之内。”
    那畜生道:“小的还乡半年,的确连孙丙的面都没见过。”
    袁大人道:“人心似铁,官法如炉。自去岁以来,拳匪骚乱,仇教灭洋,引起
国际争端,酿成弥天大祸,现北京已被列强包围,形势万分危急。孙丙虽然被擒,
但其余党,还在四乡蠢蠢欲动。东省民风,向称剽悍,高密一县,更是刁蛮。值此
国家危难、兵慌马乱之际,非用重刑,不足以震慑刁民。本官今日请你前来,一是
叙叙旧情,二是要你想出一种能够威慑刁民的刑法来处死孙丙,以儆效尤。”
    听到此处,余看到那畜生的眼睛里,突然焕发出了熠熠的光彩,辉映着他那张
刀条瘦脸,宛如一块出炉的钢铁。他那两只怪诞的小手,宛如两只小兽,伏在膝盖
上索索地颤抖。余知道这个畜生决不是因为胆怯而颤抖,人世间大概不会有什么事
情能让一个杀人逾千的刽子手胆怯的了。余知道这畜生是因为兴奋而手抖,犹如狼
见了肉而颤抖。他明明目露凶光,却口吐恭顺谦卑之词,这畜生,虽然是一个粗鄙
不文的刽子手,但似乎谙熟了大清官场的全部智慧。他藏愚守拙,他欲擒故纵,他
避实就虚,他假装糊涂,他低着头说:“大人,小的是个粗人,只知道按照上司量
定的刑罚做活……”
    袁大人哈哈大笑,笑罢,满面慈祥地说:“赵姥姥,大概是碍着亲家的面子,
不愿拿出绝活吧?”
    那畜生真是精怪到家,他听出了袁大人戏言后的恶语,看破了袁大人笑面后的
煞相,他从龙椅上跳下来,跪在地上,说:“小的不敢,小的已经告老还乡,实在
不敢抢县里同行的饭碗……”
    “原来你顾虑这个,”袁大人说,“能者多劳嘛。”
    那畜生道:“既然袁大人这么器重小人,小人也就不怕献丑了。”
    袁大人道:“你说吧,把那历朝历代、官府民间曾经使过的刑罚,一一地道来,
说慢点,让翻译翻给洋人听。”
    那畜生道:“小的听俺的师傅说,本朝律令允许施行的刑罚,最惨莫过于凌迟。”
    袁大人道:“这是你的拿手好戏嘛,你在天津办钱雄飞时,用的就是凌迟;凌
迟是不错,但还是死得快了点——”
    话到此处,袁大人对着余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夫人,袁大人手眼通天,耳目众
多,不会不知道雄飞是余的胞弟。果然,他笑眯眯地盯着余——他的脸上笑容可掬,
可那目光好似蝎钩蜂刺——仿佛突然忆起似的问:“高密县,听说那行刺本官的钱
雄飞是你的堂兄弟?夫人啊,余仿佛焦雷击顶,冷汗如注,狼狈跪倒,磕头如捣蒜。
夫人,你丈夫这颗头,今天可是遭了大罪了呀!余心一横,想,就如那乡村野语说
得。‘该死该活屌朝上’,索性如实道来,免得遮掩心虚。余说,启票大人,钱雄
飞乃卑职一母同胞,排行第三,因族叔无嗣,将其过继承祧。”袁世凯点点头,说:
“果然是龙生九子,各个不同。你写给他的那些信本官都看了,到底是两榜进士,
名臣眷属,写出来的家信也是议论风发,字正腔圆哪!他写给你的一封信你却没看
——一封绝交信,他在信中,把你骂了个狗血淋头。高密县,你是个老实人,也是
个聪明人,本官一向认为,老实就是聪明。高密县啊,你头上那顶帽子,虽然没长
翅膀,可也差点飞了!起来吧!”夫人哪,今日这一天,可真是精彩纷呈,险象环
生,斟酒吧,夫人,你没有理由不让余喝个一醉方休了吧?
    夫人,咱们只知道三弟在天津被凌迟处死,但想不到执刑的竟是赵甲这个畜生,
果然“不是冤家不聚头”啊!袁世凯老谋深算,口蜜腹剑,为夫落到他的手里,只
怕是凶多吉少。喝吧,夫人,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为
夫已经豁出去了。
    那畜生的目光,贼溜溜地在余的脖子上扫来扫去,他大概开始研究余脖子上的
关节,琢磨着该从哪里下刀了吧。
    袁大人不再理余,调过头去问赵甲:“凌迟之外,还有啥比较精彩的刑罚?”
    那畜生道:“大人,除了凌迟,本朝刑罚中最惨的,莫过于腰斩了。”
    袁大人问:“你执过这刑吗?”
    那畜生道:‘算是执过一次。”
    袁大人道:“你慢慢说给克罗德总督听。”

                                   二

    那畜生说:“大人,咸丰七年,小的十七岁时,在刑部狱押司刽子班当‘外甥’,
跟着当时的姥姥,小的师傅,打下手当学徒。姥姥干活时,小的在旁边伺候着,用
心地揣摩着师傅的一招一式。那天,被判腰斩的是一个皇家银库的库丁。这小子身
高马大,大嘴张开能塞进去一个拳头。大人,这些库丁,都是盗银子的专家。他们
进库时,要脱得一丝不挂,出库时自然也是一丝不挂,但就是这样,也挡不住他们
盗银子。大人,您猜他们把银子藏在什么地方?他们把银子藏进谷道里。”黄脸翻
译问:“何为谷道?”袁大人白他一眼,说:“肛门!你简短节说!”那畜生道:
“是,大人,小的简短节说。有清一朝,库银年年亏空,不知冤死了多少库官,但
谁也想不到是库丁在捣鬼。行行有行行的规矩,一家有一家的门道。那些库丁,虽
然工食银菲薄,但个个家里都建起豪宅大院,养着娇妻美妾,他们发家致富,全凭
着一条谷道。要说那谷道也是个娇嫩地方,揉不进沙子去,但库丁们却能尾进去一
锭五十两的大元宝。原来这些家伙,每日在家里,都用檀香木棒槌扩肛。那棒槌形
同驴生,在香油里浸泡多年,紫里透红,光滑无比,分大、中、小三号,先小,后
中,再大,日日扩,夜夜扩,把个谷道,扩得宽敞无比,为盗窃库银,准备好了家
什。那天,也是该当出事,那个大嘴库丁,竟往谷道里尾进去三锭元宝。出库查验
时,他龇牙咧嘴,迈步艰难,宛若头上顶着一碗水,腚里夹着一泡屎。库官心中好
生疑惑,对准库丁的屁股踹了一脚。这一踹不打紧,那库丁的腿一松,一锭大银,
从屁眼里掉出来。库官目瞪口呆,紧接着又连踹了几脚,又有两锭大银从库丁的屁
眼里掉出来。库官大骂:“杂种,你一个屁眼,夹了老子三年的俸禄!”从此之后,
人们才知道了库丁发财的门道。现在的库丁,出库时都要用探针探肛。事情汇报上
去,咸丰爷爷龙颜大怒,降旨把那些库丁全部处死,家产全部充公。为了处死库丁,
专门让余姥姥设计了一种刑罚——用烧红的铁棍捅进谷道,活活地烫死。只余下这
个大嘴库丁,判处腰斩,公开执行,也算是对社会有了个交代。
    执刑那天,菜市口刑场人山人海,百姓们看砍头看腻了,换个样子就觉得新鲜。
那天,监刑官是刑部侍郎许大人,还有大理寺正卿桑大人,格外地隆重。为了执刑,
刽子班半夜没睡,姥姥亲自动手磨那柄宣花大斧,小姨刚刚病死,大姨和二姨准备
木墩子绳索什么的。原来俺以为腰斩用刀,姥姥却说,从祖师爷那时候,腰斩就用
斧头。但临行时,为了防止意外,姥姥还是让俺带上了那把大刀。
    把库丁押上了执刑台,这小子,断魂酒喝多了,耍起了酒疯,红着眼,嘴里喷
着白沫子,整个一头疯牛。那两扇大膀子,一晃就有千百斤力气。大姨二姨两个人
都制不住他。他一闹,看客们就喝彩;看客越喝彩,这小子就越疯。好不容易才把
他按倒在木墩子上。大姨在前按着他的头,二姨在后按着他的腿。他一点都不老实,
胳膊打连枷,胡抡;双腿马蹄子,乱踢;腰杆子如蛇拧来拧去;背拱上拱下,成了
一条造桥虫。监斩官有点烦,不等俺们把那家伙收拾服帖,就匆忙下达了执刑的命
令。姥姥抡起宣花大斧,高高过顶,猛地往下劈去。唆,一道白光一阵风。姥姥举
起大斧时,看客们全都鸦雀无声;姥姥斧头落下时,人群里一阵欢呼。俺听到“噗
嗤”一声响,看到一股红的溅起来。大姨和二姨的脸都被热血蒙了。这一斧没把库
丁砍成两段,活儿不利索。姥姥大斧落下去那一霎,库丁的腰杆子扭到了一边,结
果只砍破了他的半边肚子。他的惨叫压住了看客的欢呼。那些肠子,“哧溜哧溜”
地窜出来,把个大木墩子盖住了。姥姥欲要补斧,但适才那一斧用力过猛,已将斧
头深深地砍进木墩子里。姥姥急忙往外抽斧,无奈斧柄上沾满了血污,把根斧柄弄
得如一条大泥鳅,抓一把滑溜溜,根本使不上劲。看客嗷嗷地喝起倒彩来。库丁四
肢挥舞,怪叫声惊天动地。俺看到这种情景,心急智生,不待姥姥吩咐,趋前一步,
双手抡起大刀,接着姥姥劈开的缺口,一咬牙,一闭眼,一刀下去,就把库丁斩成
了两段。这时,姥姥回过神来,转身对着监刑官大喊:“执刑完毕,请大人验刑!”
大人们都面色苍白,呆着木鸡。大姨和二姨松开了血手,蒙头转向地站起来。那库
丁的后半截身体,在那里抽搐着,没有什么大动作。可他那前半截身体,可就了不
得了。大人,没亲眼看到的听说了也不会相信,亲眼看到了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
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噩梦。那家伙八成是一只蜻蜓转世,去掉了后半截还能飞
舞。就看到他用双臂撑着地,硬是把半截身体立了起来,在台子上乱蹦哒。那些血,
那些肠子,把俺们的脚浸湿了,缠住了。那人的脸金箔一样,黄得耀眼。那个大嘴
如一条在浪上打滚的小舢板,吼着,听不明白在吼啥,血沫子噗噗地喷出来。最奇
的是那条辫子,竟然如蝎子的尾巴一样,钩钩钩钩地就翘起来了。在脑后挺了一会
儿,然后就疲疲塌塌地耷拉下来了。这时,台下的看客都噤了声,胆大地还直着眼
睛看,胆小的把眼睛捂起来。还有一些嗓子浅的,捏着喉咙哇哇地吐。监斩的大人
们都骑着马跑了。我们师徒四个,木偶在台上,大眼小眼,瞪着那半截库丁,在眼
前大显神通。他折腾了足有吃袋烟的工夫,才很不情愿地前仆,倒地后嘴里还哼哼
唧唧,你捂着眼睛,光听声儿,还以为是小孩子闹奶吃呢。

                                   三

    那畜生绘声绘色地讲完了腰斩刑,哑口无了言,嘴角上挂着两朵白沫,眼珠子
骨碌碌地转着,观察着袁大人和克罗德的脸色。余的眼前,晃动着那半截库丁的可
怕形象,耳朵里响着一阵阵地尖叫。袁大人听得津津有味,眯着眼不吭声。克罗德
侧耳听着翻译的叽里咕噜,一会儿歪头看袁,一会儿歪头看赵。他的动作和神情,
让余想起了一只蹲在岩石上的老鹰。
    袁大人终于说话了:“总督阁下,依下官的看法,就用腰斩刑吧。”
    翻译低声把袁大人的话翻过去。克罗德咕噜了几句鬼子话,翻译道:“总督想
知道,腰斩后,罪犯还能活多久?”
    袁大人对着那畜生扬起下巴,示意他回答。
    他说:“大概能活抽袋烟的工夫,不过也不确定,有的当时就死,好比砍断了
一截木头。”克罗德对着翻译咕噜了一阵。
    翻译道:“总督说,腰斩不好,让犯人死得太快,起不到震慑刁民的作用。他
希望能有一种奇特而残酷的刑罚,让犯人极端痛苦但又短时间死不了。总督说,他
希望执刑后,还能让犯人活五天,最好能活到八月二十日,青岛至高密段铁路通车
典礼。”
    袁大人道:“你用心想想,有没有这样的好法子?”
    那畜生摇摇头,说:“把犯人吊五天,什么刑也不用,也就吊死了。”
    克罗德对着翻译又咕噜了一阵,翻译道:“总督说,中国什么都落后,但是刑
罚是最先进的,中国人在这方面有特别的天才。让人忍受了最大的痛苦才死去,这
是中国的艺术,是中国政治的精髓……”
    “放屁,”余听到袁大人低声说,但他马上就用高声大嗓把前面的骂声遮掩了,
他不耐烦地对着那畜生说,“你好生想想看,”然后他又对克罗德说,“总督阁下,
如果贵国有这样的好刑罚不妨也介绍给他,这事儿比造火车好学。”
    翻译把袁大人的话对克罗德翻了。克罗德皱着眉头冥思苦想;那畜生垂着头,
肯定也在挖空心思。
    克罗德突然兴奋起来,对着翻译咕噜。
    翻泽说:“总督阁下说,欧洲有一种桩刑,把人钉在木桩上,可以很久不死。”
    那畜生的眼睛突然变得极亮,神采飞扬地说:“大人,小的想起来了。早年间
小的听师傅说过,他的师傅的师傅,在雍正年间,曾经给一个在皇陵附近拉屎的人
施过檀香刑。”
    袁大人问:“什么檀香刑?”
    畜生说:“小的师傅说得比较含糊,大概是用一根檀香木橛子,从那人的谷道
钉进去,从脖子后边钻出来,然后把那人绑在树上。”
    袁大人冷笑着说:“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那人活了几天?”
    畜生说:“大概是活了三天,也许是四天。”
    袁大人让翻译赶快把话翻给克罗德。克罗德听得眉飞色舞,用结结巴巴的中国
话说:“好,好,檀香刑,好!”
    袁大人说:“既然克总督也说好,那就这样定了。给孙丙上檀香刑,但你们必
须让他活五天。今日是八月十三,明天准备一天,后天,八月十五,开始执刑。”
    那畜生突然跪在了地上,说:“大人,小的年纪大了,手脚已经不太灵便,干
这样的大活,必须有一个帮手。”
    袁大人看着余说:“让高密县南牢的刽子手给你打下手。”
    那畜生道:“大人,小的不想让县里的同行插手。”
    袁大人笑道:“你怕他们抢了你的功劳?”
    那畜生道:“求大人恩准,让小的儿子给俺做副手。”
    袁大人问:“你儿子是干什么的?”
    那畜生道:“杀猪屠狗。”
    袁大人笑道:“倒也算个内行!好啊,打仗要靠亲兄弟,上阵还是父子兵,本
抚准了。”
    那畜生跪着还不起来。
    袁大人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畜生道:“大人,小的想过了,要实施这檀香刑,需要搭起一座两丈高的木头
高台,高台上竖起一根粗大的立柱,柱上还要钉一根横木。还要在高台的一侧用板
子铺上漫道,好让执刑人上下。”
    袁大人说:“你回去画出样子来,让高密县照着样子去办。”
    畜生道:“还需要上好的紫檀木两根,削刮成宝剑的样子,这活儿要小的亲自
来做。”
    袁大人说:“让高密县帮你去办。”
    畜生道:“要精炼香油二百斤。”
    袁大人笑道:“你是不是要把孙丙炸熟了下酒?”
    畜生道:“大人,那檀木橛子削好后,要放在香油里煮起码一天一夜,这样才
能保证钉时滑畅,钉进去不吸血。”
    “一切都让高密县帮你去办,”袁大人道,“还要什么,你最好一次说完。”
    畜生道:“还需要牛皮绳子十根,木榔头一把,白毛公鸡一只,红毡帽子两顶,
高腰皮靴两双,皂衣两套,红绸腰带两条,牛耳尖刀两把,还要白米一百斤,白面
一百斤,鸡蛋一百个,猪肉二十斤,牛肉二十斤,上等人参半斤,药罐子一个,劈
柴三百斤,水桶两个,水缸一口,大锅一口,小锅一口。”
    袁大人道:“你要人参干什么?”
    畜生道:“大人听小的说,犯人施刑后,肚肠并没有受伤,但血在不断地流,
为了让他多活时日,必须每天给他灌参汤。要不,小的也不敢保证他受刑之后还能
活五天。”
    袁大人道:“灌了参汤,你就能保证他受刑之后还能活五天吗?”
    “小的保证!”畜生坚决地说。
    袁大人道:“高密县,你去帮他列出一张清单,赶快让人去置办,不得延误!”
    畜生还跪着。
    袁大人道:“你起来吧!”
    畜生跪着,只管磕头。
    袁大人说:“行了,别磕你那颗狗头了!好好听着,你要是圆满地执了檀香刑,
本抚赏给你父子二人白银一百两。可万一出了差错,本抚就把你父子二人用檀木橛
子串起来,挂在柱子上晒成人干!”
    那畜生磕了一个响头,说:“谢大人!”
    袁大人说:“高密县,你也一样!”
    余答道:“卑职一定尽心办理,不遗余力。”
    袁大人起身离开座位,与克罗德相伴着往堂下走去。刚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
来,仿佛突然想起似的,漫不经心地问:“高密县,听说你把刘裴村的公子从四川
带到了任上?”
    “是的,大人,”余毫不含糊地说,“四川富顺,正是刘裴村年兄的故乡。余
在富顺为令期间,刘夫人举家扶柩返还故乡。为了表示同年之谊,余曾去刘家吊唁,
并赠送了赙仪十两。不久,刘夫人因哀伤过度,跨鹤西去,临终时将刘朴托付给余。
余见他为人机警,办事谨慎,就将他安排在县衙做公。”
    “高密县啊,你是一个坦率的人,一个正派的人,一个不附炎趋势的人,一个
有情有义的人,”袁大人高深莫测地说,“但也是一个不识时务的人。”
    余将头颅伏在地上,说:“卑职感谢大人教诲!”
    “赵甲啊,”袁大人说,“你可是那刘朴的杀父仇人哪!”
    那畜生伶牙俐齿地说:“小的执行的是皇太后的懿旨。”

                                   四

    夫人,你为什么不给余斟酒了?斟满,斟满。来,你也干了这杯。你的脸色苍
白,你哭了?夫人,莫哭,余已经打定了主意,决不能让那畜生把一百两银子拿到
手,决不能让克罗德那个杂种的阴谋得逞。余也决不能让袁世凯如愿。姓袁的干刀
万剐了余的胞弟,惨!惨!惨啊!袁世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他不会轻易地饶过
余的。收拾了孙丙,他就会收拾为夫了。夫人,横竖是一个死,不如死得痛快。在
这样的时候,活着就是狗,死了才是人。夫人,咱们夫妻十几年,虽然至今还没熬
下一男半女,但也是齐眉举案,夫唱妇随。明天一早,你就回湖南去吧,车子余已
经准备好了。余家中还有十亩水田,五间草屋,历年积攒的银子大概有三百两,够
你粗衣淡饭过一辈子了。你走之后,余就无牵无挂了。夫人啊,你莫哭,你哭余心
痛。生在这乱世,为官为民都不易,乱世人不如太平犬。夫人,你还乡之后,把二
弟的儿子过继过来一个,让他替你养老送终。余已经把信写好了,他们不会不答应。
鸟之将死,其呜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夫人,你千万别这样说,你如果也死
了,谁为余烧化纸钱?你也不能待在这里,你在这里,余就下不了决心。
    夫人,余有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早就想对你说,其实余不说你也知道了。余与
孙丙的女儿、也就是赵甲的儿媳孙眉娘相好已经三年,她的肚子里,已经怀上了余
的孩子。夫人,看在我们夫妻十几年的份上,等她生产后,如果是个男孩,你就想
法把他弄到湖南去,如果是个女孩,就罢休。这是余最后的嘱托,夫人,请受钱丁
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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