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文集 房间里的女人 秋初。傍晚6点半。 夕阳把它没有多少热量的余晖从城市西边的上空斜落下来,轻抚着高楼、街道 和下班的人流。有一缕透过树枝,又穿过重重叠叠的大厦,落在了青羊公寓群第一 拣四楼最头的一家阳台上。 阳台不大,两平方米左右。栏杆上摆了两个花盆,一盆是文竹,一盆是黄杨, 不过都己经干死了。站在花盆的那个位置,正好面对房间的窗口,你可以很清楚地 看见这个房间的全貌。 房间是常见的15平方米的长方形。最醒目的就是中间那张 一头靠墙一边悬空的大床。从床上的摆放看,它只睡一个人。因为它的左半边堆满 了乱七八糟的书、杂志以及毛线等物件,床的一侧是床头柜。一盏台灯,一个玻璃 杯和一瓶红葡萄酒;床的另一头是个宽大的沙发,沙发上扔下个灯芯绒座垫,形如 娃娃头。沙发旁边靠墙角处,立下个花架。一盆大约是绢制的常青藤从上垂落而下。 下面是个字纸篓。沙发的对面,是个矮的转角柜,上面放了台挺大的电视机。电视 机罩是由碎花布拼接而成的,很吵闹。电视机旁是茶盘,里面有个蓝色的凉水瓶和 三个蓝色的杯子;一个茶叶盒、一瓶麦氏、一盒方糖。矮柜往右一直到窗口,是书 架。中间三层摆满了书,以致木板已经压弯。书架的最上层和最下层都有木门,成 为柜。大约可以放衣服及书以外的其他杂物。屋里最不显眼的,就是窗下这张书桌。 其实它又宽又大。四周已堆满了书、稿纸、台灯、台历、相片夹、墨水瓶、笔筒以 及茶杯。还有吃过的糖纸、桶子皮之类,只留下三尺见方的空地。和书桌配套的是 一把黑皮转椅,此刻它的椅背紧靠书桌,椅面伸进桌下。 正对书桌的,是这个房间通向走廊或是其他房间的门。门旁的墙边,放着组合 音响。其中一个音箱的上面坐下个硕大的狗熊,绒布做的。 最后你会发现,屋里铺着浅灰色的质地很好的地毯。 这时,沙发对面电视机上方的石英钟,指向了6点45分。 紧关着的门外传来钥匙捅进锁眼儿的声音。一个女人出现在半开的门边。她一 手扶门,一手拎包,蹬掉脚上的高跟鞋,换上拖鞋。 就在这会儿功夫,你可以看 见这门是通向走廊的,而且走廊的灯已经坏了。 女人走进屋来,用背靠上了身后的门。把包往音箱上一搁,就摁响了录音机的 开关。停了一两秒钟,她才站直身子,脱掉身上那套纯毛质地的西装套裙,退下长 统袜,换上了一条宽松舒适的棉布长裙或叫睡裙。接着走到窗前,将窗帘拉上,打 开屋顶那盏黄色的灯。 屋里立时有了一种温暖的气氛。 音乐还在响,是柴氏的钢琴曲。女人走近矮柜倒了杯凉开水,在宽大的沙发上 坐了下来。一手端着杯子,另一手将那只娃娃头坐垫抱进怀里。 这时你可以看清 她的脸庞了。这是个长相一般的女人。由于注意修饰和保养,使她的年龄难于准确 判断,大概在28至35岁之间。偏瘦、偏高。头发虽长,却不太多。所以绝对没有 “瀑布般倾泻而下“的效果。也许曾经有进。她用一根蓝手绢把它们束在脑后。前 额很光,没有一丝头发。 女人喝着水,眼里没有任何东西。音乐在她的心外流淌。水喝光了,她就发呆。 眼睛直盯着电视机套。那上面的碎花此时成了她信马由缰的载体。 .大约呆了5分 钟,女人忽然站起来,走上前取下电视机套,打开电视。新闻联播已经开始。她关 掉钢琴曲,播音员的声音一下子占据了整个房间。她把杯子顺手搁在地毯上,拿起 扔在床上的打了一半的毛衣,边看过织了起来。 眼里似乎有了一点东西。 女人又发呆了。手上的毛衣针不知何时停止了动作,眼里那点东西成了几丝忧 愁,似乎还多了一重烦恼。 她叹口气,顺手拿过遥控器,下意识抛换着频道。连着换了几个,都是一个播 新闻的声音。女播音员声音极大,极圆润。她下意识地按了消音键,立刻就只剩下 了图象。 女人低下头,继续织毛线。屋里很静,以致于可以听见邻家传来的电视声音。 织了一圈,她就扔掉了毛线,好像很累。抬头看一眼电视,又顺手拿起一本书。翻 到有记号的那一页,看。看了几行,扔下,换一本杂志。飞快地翻,又扔下。 终于,她拿起遥控器又恢复了电视的声音。国际新闻。她两手抱着头,叹出一 口很深很深的气。 女人的眼在屋里扫着。扫过床头柜上的酒瓶,停了几秒;扫向矮柜。透过玻璃, 可看见里面摆着洗发香波护发素洗面奶护肤霜香水之类,还有一个圆筒烟盒和一个 极漂亮的白烟缸。女人的眼停在烟盒上。她站起来走过去取出烟盒抽了一支很长的 白色过滤嘴香烟,衔在嘴上。毛线团从床上滚下,绊了她的脚,她顺势踢开。点着 烟,发现忘了拿烟缸。懒得再动,顺手拉过张报纸,叠了个凹。 天气预报,每周一歌。广告。烟早已抽完。女人低头玩着烟蒂,报纸上捅了好 几个小洞。火星完全熄灭了。屋子里飘着一股淡淡的烟味儿。 石英钟指向了8点差5分。“ 女人抬头看看,第四次叹气。关掉了电视,走到书桌前拉出转椅坐下,摁亮台 灯。 灯光下,你可以清楚地看见相片夹里的人了。是个与她年龄相仿的男人。背后 是紧紧相挨的摩天大楼。还可以看清那几本书的名字,都是些医学书。有一本是英 文的。 稿纸是原先就铺开在那儿的,她木呆呆地拿起文笔,下巴颏搁在手背上,盯 着已经写在纸上的几行字反复看。不一会儿,笔动起来,一个圆圈儿。很快变成了 一团乱铁丝。一个人名,迅速涂掉。烦、烦、烦。在三个“烦“字下面,出现了 “去不去?““552214“和二个极大的“去他的吧!“ 丢下笔,立即扯下这张纸撕碎,捏成团,一转身扔到床对面的字纸篓。然后 拿过一本书翻开,认真地看。 看了大约半小时。女人忽然放下书。拉开抽屉,取出一面大圆镜和一个大黑 盒。盒里是五花八门的化妆品。开始化妆。 眼、眉、颊、唇。边化过不时地停下 来,用镜子照着,极爱怜地打量自己。 然后梳头。解下手绢,将长发盘成一个好看的髻。选出个红黑两色的发夹,别 在左侧。 然后更衣。脱下棉布长裙,换上一条红色长袖连衣裙,又套上一件黑皮背心。 脖子上挂了一条白珍珠项链。最后拉上了长统袜。从床下取出双红色全高跟皮鞋, 蹬上。 然后在屋里来回走,上上下下地打量自己。这时女人的眼里有了几分愉快和温 柔。 她又从矮柜里取出瓶香水,往耳后和手腕上抹了些。更为心满意足的样子,眼 里满是对自己的欣赏和爱。 但并没有出门的意思。 女人拿起床头柜上的酒瓶,倒了小半杯红葡萄酒。像 在时下流行的酒巴里那样,极优雅地走过去在沙发上坐下。俯身将录音机打开,放 了盘流行歌曲。 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无言的结局。冬夜。 啪。关掉。又换上一盒。 雪绒花。梦幻曲。一路平安。爱情的故事…… 酒杯空了,搁地下。然后站起身一抬腿,把整个身子撂上了床,斜望着天花板 靠窗的那个角落。 片刻,一个亮从有眼角滑出,变成一条很细的亮丝,缓缓地爬在微微有些泛红 的脸颊。但仅仅是一条。也没有再变粗。 石英钟的短针已指向9点,女人站起来,三下五除二地脱掉了刚才那一身,重 又换上睡裙,松开头发。眼神显得很疲倦。 扯下一截卫生纸,擦掉唇上的口红,眼上的眼影,颊上的烟脂。两手在脸上反 复搓揉了几下,又甩甩头。 定定地站在书桌与床之间,两手交叉着抱住臂。头有些不支地斜垂着,眼睛盯 着地毯。 终于,女人叹出一口很轻的气。放下手臂,走到门边,从门后取下一件风衣, 披上。然后趿着拖鞋走了出去。 门“砰“的关响。那声音使人感到一种永不归来的孤寂。 屋子里复又宁静。 灯没有关。所以你可以继续看这屋子。 比之刚才,不同之处在于:沙发旁多了两个空杯子;字纸篓里多了一个碎纸团 和一个凹着的报纸(里面有个烟蒂);沙发上正织的毛衣又多了两行,线团滚进了 床下;床上,甩着红裙天、黑背心和那个娃娃形的座垫;电视机套丢在一边,插头 没有拔下;杂乱无章的书桌上;又多了一面镜子、一个化妆盒、一个装项链的小木 盒和一把梳子;转椅被拉了出来,椅背朝向书桌,上面搭了一双长统袜;椅下丢了 双红高跟鞋,有一只歪倒着。 好像就这些。 噢,还有一点,窗帘被拉上了。窗外的天,已经黑透。 1989年9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