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文集               枪击事件    


  

  欧阳明明律师得知模范民警郝向东开枪伤人的消息时,正在法庭上。她是正在审理的这桩损害赔偿案的被告代理人。
  天气非常阴暗,雨却下不下来。这个南方城市一到冬天总是出现这样阴霾的天气。审判庭里,所有的日光灯都打开了,整流器发出很大的响声,平添一种威严冷酷的气氛。
欧阳明明当然是习惯了。她坐在被告代理人的位置上,认真听着原告代理人的陈述。她盯着那个作为代理人的小姑娘,心想,这家原告,竟然舍不得请律师,让自己办公室的两个年轻人代理。看看那小丫头,感觉是昨天才出校门的,而一旁那个小伙子也成熟不了多少。他们陈述时的语气完全是在背书。欧阳明明真替他们着急。当然,这种着急是不动肝火的,与己无关嘛。看来这场官司他们赢不了,没准儿他们真可以反起诉呢。
  欧阳明明从容地喝了两口热茶,略略觉得脚有些冻。
  因为心里放松,所以腰间的BP机第一次振动时欧阳明明就注意到了。因为开庭,她关掉了手机。她低头看了一眼,是律师事务所邹新发来的。邹新是她的助手,他知道她今天上午在庭上,为什么还发传呼?欧阳明明没有动。这是她头一回替自行车厂打官司,得认真些。她是自行车厂的法律顾问,这场官司的输赢,直接关系到明年他们是否还与她续签法律顾问的合同。
  其实案子很简单。自行车厂租用农储仓库的第二层堆放自行车,结果仓库着火了。恰好是堆放自行车那一层,后来蔓延到了第三层。损失惨重。仓库方面认为是自行车厂违章堆放、管理混乱造成的,因此提起诉讼,要求自行车厂赔偿120万。自行车厂当然不服。他们在这次火灾中也损失惨重。你的库房着火了你不赔我还要我赔你?哪有这种事情。欧阳明明在了解了案情后,也觉得他们可以反诉。因为从消防中队出具的火灾原因证明上看,火灾是由于电线老化引起的。而电线老化的责任完全在仓库方面。
  原告陈述的理由主要有三点:一,货物堆放过高;二,管理混乱;三,无人值班。欧阳明明放心了,他们没有什么新东西。小姑娘说完后,那个小伙子又进行了补充,然后拿了一盘录相带给法官,说上面有自行车厂货物堆放的实况。
腰上的BP机再次振动起来。看来是有急事。欧阳明明坐不住了,反正那个录像带她已经看过,她跟身边的厂长打了个招呼,就起身走出了审判法庭。
  欧阳明明站在市中级法院那个颇为气派的大厅里,一个电话回过去,就听到了郝向东开枪伤人的消息。欧阳明明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郝向东开枪杀人?他老婆情人的老婆?得到邹新肯定的答复后,欧阳明明一时说不出话来。幸好邹新补充说,人还没死,正在医院抢救。她才略略缓过口气。邹新还说,现在郝向东的老婆和几个街坊正在律师楼里等她,说要替郝向东请律师,并指名请她。
“我跟他们解释说你不接刑事案。但他们说如果你不接,他们就不走。他们愿意出高价。”邹新颇有些无奈地说。
是的,自从发生了李小通那个案子后,欧阳明明就宣布再也不接刑事案件了,那个案子可是把她搞伤心了。可是,欧阳明明盯着细雨蒙蒙的天空,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现在出事的是小郝,是那个非常善良的民警,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她能不管吗?
她深吸了一口气,镇静地对邹新说,你告诉他们,我这会儿回不来。我是说过一般不接刑事案,但小郝的案子……我会考虑的。你请他们先回去。
邹新很意外,说,怎么,你要改主意?
欧阳明明说,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变卦?只要是值得的事情。
邹新迟疑了一下,说,我觉得你最好先别应下来,了解一下情况再说。这个案子好像……不一般。你想想,一个警察……
欧阳明明打断他的话说,不管一不一般,小郝的律师,我应该当。我了解他。先这样吧,庭审还没完呢,我必须进去了。郝向东说,我当时只觉得身上有一股力量在推动自己。我无法控制这股力量。在去的路上,我的摩托车还挂倒了一位行人,我只是刹住脚回头看了一眼,见没有大碍就飞走了。我听见那个摔倒的女子在背后骂我:臭警察,你不得好死!我当时想,是,我不得好死。反正我也不得好活。说实话,这种事在过去是完全不可想象的。我是说我做出这样的事,撞倒了人就跑,这在过去是绝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可我那天却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我一边开着车,一边觉得身上打颤……
欧阳明明打断他:你那天生病了吗?
郝向东说,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时觉得很疲倦,两腿沉沉的,脑子像锅糨糊,真想一头就倒到床上再也不起来了。真的,死了也行。可是凤娇她一个劲儿地在旁边哭,哭得我心烦……
欧阳明明说,你接着讲事情经过,等会儿说凤娇。
郝向东说,好的。可能只用了10分钟,我就开到了那个经理的家。架摩托车的时候,有个母亲牵着孩子从那个单元门里走出来,那个孩子和东东一般大。我忽然就想起了东东,那天他正好发水痘,一直呆在我们所长的母亲家,我想,也不知道他吃晚饭没有?我的宝贝儿子……
郝向东的泪水忽地涌出。欧阳明明递给他一张纸巾。
郝向东迅速地将泪水抹去,接着说:因为想到东东,我就在楼下站了一会儿,稍微冷静了一下。我想我得赶快回去,不能耽误太久。我想我上去吓唬吓唬那个女人,让她不要再乱骂人就走,也算是给凤娇一个交代。我还想赶快回去给东东做饭。我真的没想去惹麻烦。
欧阳明明说,这个我相信。
郝向东说,没想到我一敲开门,那个女人见是我,劈头盖脸就骂起来,她说你还好意思上我们家来?你不在家管好你那个骚婆娘到这儿来干什么?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个男人,就是女人的丈夫,知道我是谁以后很紧张,以为我要打他……
欧阳明明问,他为什么会觉得你要打他?
郝向东犹豫了一下,含糊地说:大概他认为我什么都知道了。
欧阳明明问,事实上你知道吗?
郝向东苦笑了一下,说,欧阳律师,先不说这个问题好吗?
欧阳明明说,对不起,你接着说吧。
郝向东说:我对他们说,我不是来打人的,我只想解决问题。那个男人马上说,好的好的,我给你泡茶。很快就离开了客厅,我以为他到厨房去了。但他再也没有出现。那个女人继续站在那儿骂,手指都戳到我的脸上了。我刚说了一句你不要无中生有,那女人就骂得更厉害了,那些话别提有多难听了,我都不好意思复述给你听……
欧阳明明说,你必须复述。这很重要。说吧。
郝向东眼睛转向一边,说,那婆娘说,我无中生有?你回去好好看看你那个婆娘的×,那是个公共厕所……她还说,我看你天生就是个喜欢戴绿帽子的窝囊废……我当时只觉得周身一热,血从脚底一下子涌上了头顶。我就把枪掏了出来。她那个丈夫始终不肯出面,可能是躲起来了。我用手枪对着那个女人说,你再骂,再骂我就不客气了!我本来以为她看见枪会害怕,可谁知她像疯了一样,一点儿都不怕,她说我就是要骂,有本事你就开枪!料你这种窝囊废也不敢!有本事就管好你那个婆娘的×……这样,我就……再也忍不住了……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枪就响了……
欧阳明明忍不住叹了声:天,你真的开枪了?
郝向东情绪激动地说:欧阳律师,我根本没打算开枪的,但当时我失去了控制,她骂得太过分了……我想谁听了她那些话都会发怒的。请你一定为我辩护……
欧阳明明安慰说,我会的,你别激动。我会做你律师的。
泪水从郝向东的眼中流出:我怎么会出这种事?东东怎么办?他姥姥怎么办?
回到法庭,自行车厂的厂长正在陈述他们的辩护词。欧阳明明心不在焉。刚才那个爆炸性的消息占据了她的整个大脑。小郝啊小郝,你这出了名的蔫脾气怎么突然就爆炸了呢?怎么会闯下如此大祸?
欧阳明明用手掐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尽量集中注意力,回到眼前这个案子上来。她努力地听着厂长的
陈述,她注意到在管理的责任问题上,厂长陈述得不够到位。她想等一会儿再来做些补充。她在纸上简单地记了几个字。
传呼又震动起来。怎么搞的?这个邹新?欧阳没有去看,她毕竟是在庭上。
法官宣布庭审进入第二个程序:法庭调查,双方出示证据。
尽管欧阳明明心里很急,但知道急也没用。这样一个案子,即使是同意调解,也得花上一个上午时间。她只能希望庭审在12点以前了结,这样她中午就可以去小郝的家了。唉,那个讨厌的凤娇,一定是她惹的祸。欧阳明明觉得,像凤娇这样的女人活在世上就只有一个作用:惹事生非。
不料,出示证据时发生了问题:双方出示的租借仓库的合同不一样。仓库那个只盖了一个单位的章,自行车厂这边虽然盖了两个章,手续齐全,却是个复印件。
法官很不高兴地宣布休庭,请各自把最原始的合同找出来,再等候通知重新开庭。
欧阳明明却为这意外的中断感到高兴。她如释重负,和厂里几个头头迅速碰了一下头,就疾步出了法院。
她打开手机,想和邹新联系。没想到刚一开机,林力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林力一上来就说,怎么给你打传呼不回?欧阳明明这才明白,后来那个传呼是林力打的。她没好气地说,我在庭上呢,什么事?林力说,没什么事,请你喝茶。欧阳明明说,我可没你那个闲工夫。林力说,哟,官司输了吗,这么大的火气?
欧阳明明说,我真是忙得不可开交,你要是没事你别占着我的线了,我还得打别的电话。
林力一听她的口气,也不敢开玩笑了,说,好吧,那我晚上再和你联系。
欧阳明明有些过意不去,就说,晚上回家我打给你吧。可能要晚一些。
林力挂了电话。欧阳明明这时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车门前,她一边开车门一边想着林力。她知道林力还没有走出那个男人的阴影。那次谈判之后,男人虽然口头上答应了给林力100万,但实际上一直没给。他老是推说资金周转上有困难。林力已经被他弄得一点脾气也没有了,生怕连这100万都黄掉。不要说林力,就是欧阳明明也觉得这个男人太奸诈,太难对付了。可是她确实太忙,不可能在林力的身上投入更多的精力和时间。
现在又出了小郝这档事,恐怕又要让她忙一阵了。
王凤娇说,我没想到他会拿枪去,我只是想让他帮我出一下气,吓唬吓唬她。那个婆娘太过分了,当着那么多人骂我,说些好难听的话哟,我简直受不了。可是我并没有让向东去杀人呀……
欧阳明明打断她的话说,没人说是你让他去的,你只须跟我说一下当时的情况。
凤娇掏出一条手绢,认认真真地擦着眼泪,左眼,右眼,然后是鼻子,擦完之后将手绢翻了个面,重新叠好,并没有装进口袋,而是在手中把玩着。欧阳明明耐心地看着她做这一切。自从有了纸巾,已很少有人再用手绢了,这让欧阳明明觉得眼前这女人,这个郝向东的妻子,确实是个喜欢作戏的风骚女人。凤娇好像在回忆似的,好半天才开口:那天我下班走到厂门口……
欧阳明明说,哪天?
就是出事那天,4月7号。我刚走到厂门口,那个女人就冲出来了……
哪个女人?欧阳明明又问。
就是我们经理的老婆,好像叫什么容。她一直躲在传达室等我,一见我出来就冲出来骂,因为大家都知道她是经理的老婆,也没人敢拉她。当时正是下班高峰,一下子就围了好多看热闹的人,她真不要脸,骂得别提有多么难听了,全是脏话……
欧阳明明问,什么脏话?
凤娇红了脸,看了欧阳明明一眼,好像是怨她明知故问。但欧阳明明执著地看着她,她只好回答:她骂我偷她的男人……
她为什么这么骂?欧阳明明追问:她有根据吗?
凤娇再次怨艾地看了欧阳明明一眼。欧阳明明说,你放心,我不会对别人说,但你必须告诉我实情,否则我无法替小郝辩护。
凤娇说,她说我和她老公睡觉,其实我们就是一起去出了一次差,开了个订货会,她就瞎猜疑……
真的是瞎猜疑吗?欧阳明明认真地问。
凤娇不肯回答了,反复折叠着手绢。
欧阳明明说,好吧,我明白了。你接着说。
凤娇说:我被她骂哭了,回家后就给经理打电话,经理一听是我的声音就把电话挂了,我又拨过去,他又挂了。他居然这样对我,我从没受过这种气,我就给向东打传呼,可打了几个他也不回……
欧阳明明说:你不是知道他那天有任务吗?
凤娇说:不管他有什么任务,反正我受了气就要找他。以前我一打传呼他就回的,现在他也开始对我不耐烦了。他不回传呼我就更气了,气得我心口疼,饭也不想吃,就在家里哭……
欧阳明明说:你们儿子那天不是在生病吗?你怎么不去照顾他?
欧阳明明问完之后,忽然觉得自己问的问题已经超出了律师调查的范围,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看到这个女人就想找她的茬子。
凤娇嘟囔说:儿子在向东他们所长的母亲那儿,我光生气了,也忘了去看……偏偏那天向东一直到晚上快7点了才回来,回来就往床上躺,直喊累,说那些记者跟了他一天……我心里气,就一个劲儿地哭。他只好起来哄我,问我怎么了,我就跟他说了,我说那个婆娘欺负我你也不管。向东听了也挺生气的,说以后找个机会教训一下那个婆娘。我不干,我要他马上就去,他说他太累了,再说孩子也病了,他休息一下还得过去看孩子。可是我说你如果不马上帮我出这口气,我今天晚上就不吃饭,不睡觉。
欧阳明明又忍不住打断她说:你做饭了吗?
凤娇大言不惭地说:没做。我们家从来都是向东做饭的。我又接着哭,我太伤心了。过了一会儿向东忽然从床上爬起来,什么话也没说,穿上衣服就往外走。我问他干什么去,他也不理我,我叫他带我一起去,他像没听见一样,出门骑上摩托车就走了……我确实没想到他会开枪,我只是想让他吓唬一下那个女人,出口气就算了嘛,没想到他居然打了那个女人一枪……不过打得好,让她以后再敢骂我,哼!活该!
欧阳明明真恨不能冲她吼一句:闭上你的臭嘴!
凤娇还一脸天真的样子:欧阳律师,向东他什么时候能回家?家里乱糟糟的,东东老闹着要他爸爸。你说向东不会判刑吧?
欧阳明明终于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没好气地说,怎么不会判?下面一句话她忍住没说出口:遇上你这种女人,等于判了刑。
欧阳明明驾车驶出法院时,看了一下表,10点10分。出了法院大门进入快车道后,她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拿手机给邹新打了个电话,问那几个人走了没有。邹新说那几个人倒是走了,他费了半天口舌才劝走。但刚才,也就是这会儿,又来了两位找她的,说是郝向东的战友。欧阳明明连忙叫邹新留住他们,说自己已经在路上了,10分钟后就到。她要和他们谈谈。
刚关机,一个民警就走过来挥手将她拦住。原来她光顾着说话,没注意到红灯已经亮了。欧阳明明停住车,笑容满面地对民警说,真对不起,我有点儿急事,没注意。
民警说,个个都说有急事,我就不信有那么多急事。
欧阳明明连忙拿出自己的名片:我真有急事。我是律师。你们有一位警察出了点儿麻烦,要我马上去。民警非常警觉地问,是郝向东吗?
欧阳明明说,是呀。怎么,你们都听说了?
民警一句话没答,向她挥手道,走吧,快走吧。
欧阳道了声谢,连忙将车开走。
看起来,这个案子的确非同寻常。
以前欧阳明明和很多人一样,对警察没有好感。总觉得他们耀武扬威、吆三喝四的。但自从认识了郝向东后,她对警察的认识开始有了改变。原来警察里竟然还有小郝这样的人。
其实欧阳明明和郝向东并不是很熟,他们只是偶尔才有交道。最初的认识也是在街头。那是好几年前了,郝向东还是交通警。欧阳明明刚学会开车,有一天在外面跑了一天,汽车什么时候没油了也没发现。等车子开到最繁华的街道上时,就纹丝不动了,一下子塞住了好多车。欧阳明明心想不好,肯定要挨警察骂了。那天正好是郝向东值勤。他走过来问明了情况后,一句话没说,就帮她把车推到了街边,然后和颜悦色地告诉她,前面500米处有个汽车修理站,可以到那里先要一些油开回去。
欧阳明明非常感谢,给了他一张名片。以后从那条街过时,欧阳明明就会放慢车速和郝向东打个招呼,两个人算是认识了。欧阳明明经常看见郝向东在帮助人,有时是帮自行车打气,有时是为那些外地人指路。一副雷锋的样子。
后来晚报上评选十佳民警时,欧阳明明在上面看到了郝向东的介绍,对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他已经连续两次当选为本市的最佳民警了。尽管当时很忙,欧阳明明还是抽出空来投了他一票,由衷地希望他当选。结果他真的当选了,选票还位居第二。
再后来从那条道上过,欧阳明明就没有看见郝向东了。问别人,说是因为家庭的原因,他调到了一家街道派出所。这让欧阳明明感到有些失落。
当然,作为女人,欧阳对郝向东的好感还在于他是一个非常高大的英俊的男人。特别是他一身戎装值勤的时候,更显得英姿勃勃,让人看着就愉快。一般来说,外貌出众的男人和漂亮女人一样,都比较自以为是,为人傲慢,但郝向东却是个少有的厚道人。
这样的人,他怎么会……杀人?欧阳明明真觉得难以置信。她甚至希望是人们弄错了,或者是另外还有一个叫郝向东的警察。
欧阳明明察觉到自己的这种情绪后,马上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能感情用事,不能先入为主。还是等弄清了情况再说。赵所长说:小郝是我们派出所最好的民警,有时候好得让我心疼。那么累,压力那么大,可我从没听他抱怨过……
欧阳明明说:你这个压力指的是什么?
赵所长说:作为一个先进民警,总是有压力的。各方面都不能比别人差,可是他家里的情况……实话实说吧,他那个老婆又娇又懒,家务事都靠他。他还有个8岁的儿子,他的岳母又是个偏瘫,平时都靠他照顾……嗨,如果小郝当初不娶这个女人就好了。
欧阳明明道:说这些都没用了,就说那天的情况吧。
赵所长:那段时间我们派出所的严打任务很重,小郝和大家一样天天忙得没时间喘气。他比别人更辛苦,别的警察再累,回到家总还能躺躺,他却不行。他的岳母一直卧病在床,孩子又出水痘,所以他回到家仍忙个不停。那天我看他太疲倦了,就安排他休息一天。可偏偏电视台的又打电话来,说要拍个小郝的专题片,配合十佳民警的宣传。这事谁也没法替代他。我跟电视台的说能不能推后几天,电视台的说他们已经计划好了,不好再变。小郝这个人从来都是替别人着想的,我一跟他说,他就答应了,后来我把孩子托付给我母亲……
欧阳明明问:拍了一整天吗?
赵所长说:对。从一大早接班,一直拍到晚上交班。早上一接班就有个来报案的,头天夜里家里被盗。小郝不是个善于表演的人,他什么事情都是真干。马上就去出事地点进行现场勘察,电视台的拍几个镜头就够了,他还是照样要把事情做完才停止。所以特别累。下午我们那条街的一个工地上,又发生了一起民工打架事件,小郝又赶去处理。一直忙到7点多才停下来。电视台倒是挺满意的,可小郝累坏了。我当时让他和电视台的同志一起吃了饭再走,他怎么也不肯。我想他可能是惦记孩子,就没留他,哪知一回去就……唉!
赵所长摸出烟点上。点烟时,他迅速抹了一下眼窝。
欧阳明明本来就沉重的心情被他抹得湿漉漉的。好一会儿,她才提出下一个问题。
欧阳明明说:出事以后,小郝是自己来投案的吗?
赵所长说:是。枪响以后,他很快清醒过来,知道自己犯事了。他先给我打了个电话,要我马上去车送那个女人到医院。我到达出事现场时,他已经到当地派出所去投案了。我赶到那个派出所,他眼睛发直,马上问我人死了没有?我告诉他没有死,只是受了伤。后来他就反复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大家,我给大家添麻烦了……录口供的时候,他也总是反复在那儿说,我不想杀她,我只是吓唬吓唬她……
欧阳明明说:你是说,他当时已有些神经质?
赵所长说:大概是吧,反正眼神和平时完全不同。
欧阳明明在笔记本上打了个重点符号。
“明白律师事务所”的楼上,年轻的律师邹新正坐在欧阳的办公室里,面对着两位警察。
刚才已经来过一群人了。有男有女,有干部也有家庭主妇。他们都是为郝向东来的。他们都是他的街坊。其中有一位是他的妻子,人称凤娇。凤娇在哭。邹新觉得这十分正常。但她哭的时候总是说,我怎么办哪?我怎么办哪?邻居们皱着眉,极少有去安慰她的。他们面容焦虑,七嘴八舌地讲述着事情的经过。
邹新听了半天,了解了一个大致的轮廓。他在纸上记道:郝向东,男,34岁。成都市模范交警。4月7日晚,开枪击伤了快捷装修公司经理的妻子。该经理与其妻子王凤娇关系暧昧。
邹新知道欧阳明明今天上午有个庭审,好不容易才将一群人说服离开。他答应一定把他们的意愿告诉欧阳律师。可是不到10分钟,又来了两个找欧阳律师的人,也是为了郝向东。这引起了邹新的好奇。这个郝向东,这个民警,居然这么有人缘?当然,这一回来找欧阳律师的,是郝向东的战友。他们说,是向东本人提出的,一定要见欧阳明明律师。
邹新对两位民警说,欧阳律师这会儿正在法庭上,走不开。但她已经答应做郝向东的律师了。刚才郝向东的妻子和邻居们也来过,也是这个意思。两个民警听说王凤娇来过,眼睛里冒着火。其中一个说,就是这个风骚婆娘,不然的话,小郝无论如何也不会走到这一步的。另一个说,小郝呀,他就是心肠太软了。要是我遇上这个骚婆娘……
邹新就听他们讲起来了这风骚婆娘的故事。
在脚板街,有许多关于郝向东的故事。这个老实到家的人,居然成了许多故事的主角。
郝向东是个孤儿。7岁时他母亲病故,他跟着父亲过,可一年后,以拉煤为生的父亲也在一次意外的交通事故中丧生了。起初他被伯父领养。但伯母对他不好,他常常挨饿,就逃回到了老屋。街坊四邻都很同情他,就这家给点米,那家给点菜,让他安顿下来。以后他就帮着大家挑水,做些体力活。后来街道上根据他的具体情况,决定出钱抚养他,这样他又进了学校,但也只读到小学毕业。毕业时他已经16岁了,就在街道的工厂上班,因为勤快老实厚道,所以特别有人缘。那年招民警时,街道就把他推荐去了。
小郝当了民警后,他的忠厚的天性加上勤劳的品德,使他很快成了一个出了名的好民警。工作之外,他也总是帮东家忙西家的,从不知累,年年评先进。也就有不少人给他介绍对象。但这个时候,凤娇出现了。
凤娇也是脚板街的后代,说起来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她父亲是个酒鬼,整日酗酒,醉了就打她和她母亲。她母亲一直忍气吞声,不敢抱怨。这使她从小不爱呆在家里,总是在街上晃,慢慢地,就变得有些放荡。后来父亲酒醉后死于一次车祸,她就更没人管了。17岁时,她因为进入一个流氓团伙而被少管所收容,在少年管教学校呆了两年。回到街道时,他母亲中风,卧床不起。
街道上几个大妈怕她再学坏,想尽快让她成个家,管住她,也好照料一下她母亲。经过权衡,她们选中了郝向东。她们认为除了在相貌上两人比较般配外,最主要的,是认为郝向东可以帮助教育她。如同曾经闹腾过的一帮一、一对红那样。
郝向东原先也听人说起过这个女孩子,印象不是很好。但他一直觉得街道上的大妈就是他的家长,他欠她们的情,应当听她们的。所以他答应见面。一见面,郝向东才发现这个“坏”女孩儿长得很漂亮,当时凤娇刚20岁,脸庞娇嫩的就像一朵刚刚开放的花儿,而且那双眼睛真是很勾人。郝向东心里的那点犹豫被她的眼神给消掉了,答应了这门婚事。而凤娇也看上了郝向东,他人高马大的样子让她觉得有依靠。
街道上的大妈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殊不知从此让郝向东背上了沉重的包袱。
凤娇和郝向东结婚后,认真过了两年日子,生了一个儿子。郝向东实在是一个老实厚道的丈夫,他上照顾老,下照顾小,他的岳母经常拉着他的手,说他是自己前世修来的好女婿。但在儿子3岁以后,凤娇那种好吃懒做并且喜欢风流的本性又渐渐暴露出来。对郝向东来说,好吃懒做都罢了,他还能容忍,他本来也没打算娶老婆享福的。关键是她的风骚。常有风言风语传到郝向东耳朵里,令他苦恼。可又没有实在的根据,即使别人说得有鼻子有眼,只要凤娇一耍赖,哭闹上两句,郝向东就没治了。
前些年,凤娇经人介绍,从街道工厂跳槽到一家装修公司工作。这家公司的老板很能干,把公司办得十分红火。公司里的员工收入都不错。凤娇也跟着沾光,月收入比原来一下翻了两番,超过了郝向东。这下她更觉得自己了不起了,回到家什么也不干。在公司里,她的漂亮和风骚让经理觉得大有可为,就常常带她出去应酬。日子长了,便有风言风语传来。
但郝向东实在是太老实了,每每忍不住说凤娇几句时,凤娇就耍赖,就抹眼泪,说郝向东冤枉她,她是如何为了这个家而奋斗。也很难说,也许她真的只是逢场作戏,并不打算毁掉这个家。郝向东最后总是不了了之。后来还是他的领导,当时的交通中队队长看出了他的心事,听他倒了苦水后,主动帮他提出申请,调到了他们家所在的街道派出所。让他好多照顾一下家,也多盯着些凤娇。
没想到郝向东调回街道才一年,就出了这样的事。
欧阳明明看完了郝向东一案的所有资料,又分别和郝向东、王凤娇、派出所所长,以及街道上的大妈们一一交谈了解了情况之后,心情特别沉重。她真为郝向东感到委屈。她觉得郝向东完全是被“模范”压垮的。没人想过模范也是需要关心的,模范也是有血有肉的常人。
回到家已是深夜。丈夫还没睡,在看一个枪战碟片。房间里充满了噪音和血腥。她进到自己的书房,给林力打电话。
林力马上听出她情绪不好,问她怎么了。欧阳明明就简单地讲了讲郝向东的案子。林力也感慨说,同是男人,差异太大了。
欧阳明明问她那边的情况。林力说,对方又来电话了,说确实没有现金可付给她,如果她急于了结,他愿意用一套房子来抵。那套房子是他公司自己修建的,市场价130万。
欧阳明明说,你怎么想?
林力说,那个房子我知道,地段和质量都还可以。我当然不会去住,但卖出去,卖个100万应该问题不大。所以我想,答应算了。
欧阳明明说,了结了也好。但是办产权证的时候你一定要仔细,各个环节都不能出错。
林力说,我就是有点儿怕,怕他在这上面耍什么花招。
欧阳明明想了想说,这样吧,我让邹新帮你去办。他比较在行。
林力说,那太好了。不会影响你那里的工作吧?欧阳明明说,问题不大。这下林力踏实了,她看欧阳明明也没有什么情绪说话,就挂了机。
丈夫的枪战结束了,推开书房的门问,怎么,还不想睡?
欧阳明明说,今天的事情有些乱,我需要清理一下。你先睡吧。
丈夫迟疑了一下,说,我明天要出差,去上海。
欧阳明明有些意外,说,去上海?去多久?
丈夫说,大概一星期吧。一个会议,我们处长走不开,叫我去。
欧阳明明“噢”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丈夫似乎还想说什么,终于没说,掩上门走了。丈夫走了之后欧阳明明才感觉到,丈夫的表情好像有点儿不安。而且自己回来这么晚他也没生气,有些与往日不同。她想,刚才该问问他和谁一起去。但这个念头一闪就过去了,何必给自己添烦恼呢,夫妻间的事,还是糊涂些为好。欧阳明明马上丢开了那一闪念,又考虑起案子来。
欧阳明明把车停在院子里,拿着水杯和文件夹下了车。但她一直走到快捷装修公司的经理办公室门口,都还没想清楚自己来的目的。
上午她去市医院,看了一下那位被打伤的经理老婆。经理老婆似乎不但被打伤了腿,还被打坏了神经,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大睁着无神的眼睛躺在那儿。让欧阳明明意外的是,她的丈夫没在病房,照顾她的是他们公司的一位女职员。
女职员在走廊上悄悄地对欧阳明明说,他们经理的老婆厉害是出了名的,别看经理挣钱不少,回到家总是灰溜溜的。真是一物降一物。所以经理老是找理由不回家。
欧阳明明从主治医生那儿了解到,经理老婆的伤势不算轻,但也不算重。因为没伤到神经和骨头,估计住上一两个月就能出院。
因为在医院没见着经理,欧阳明明只好到公司来。虽然她没想好要跟他谈什么,但必须谈一次是明确的。
经理办公室没人,门却开着。欧阳明明在走廊上叫了两声,一个中年女人应声走了过来。欧阳明明有些不高兴地说,不是约好的吗,怎么你们经理又不在?女人看着欧阳明明的气势,拿不准她是哪路神仙,态度很好地说,经理临时有事,马上就来。
其实并没有约好。欧阳明明上午打电话时没有说自己是律师,她怕经理回避不见,就只说自己是顾客。经理马上表示他下午不外出,在办公室等。
经理来了。他笑容满面地和欧阳明明打招呼,看不出有什么心事。难道老婆被打伤住院,出了这么出引起轰动的风流事,他就不在乎吗?
欧阳明明一边和他握手一边打量着他,心里揣度着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他看上去40多岁,还处于精力旺盛时期。大概生意做得好,又添了几许自信,令他的脸庞发出一种光亮。他的手指上戴着一个大方戒指,透着有钱人的俗气。
欧阳明明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拿出自己的名片递给他,然后微笑着说:我是郝向东的律师。
经理愣住了,看了欧阳明明好一会儿,才低下头去看名片。好像欧阳明明的脸更能让他判断她的话是真是假。他放下名片,脸上的笑容已全部消失。他拿出烟来点上一支,没有客套地向欧阳征求意见,这让欧阳明明觉得他还不是个城府很深的人。欧阳明明也一言不发。俩人就这么坐着。后来还是经理先说话了。
经理说:你想了解什么?
欧阳明明说:我想知道你的态度,你的想法。
经理说,我一直没有到检察院去说什么,应该已经表明了我的态度。
欧阳明明说:我想知道,你们之间,也就是你和王凤娇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经理说:我想我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吧?
欧阳明明说:你可以不回答,但王凤娇会回答的。希望她说的不至于冤枉你。
经理沉默了一会儿,说:既然你已经见过她了,你应该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不想说她的坏话,我只是想说,碰上这样的女人,男人们会身不由己。
欧阳明明说:这个,我想我能明白,尽管我不是男人。可有一点我始终不明白,那天晚上,当郝向东找上门时,你为什么要离开?你难道没看出他当时情绪很冲动吗?如果你在场,或者劝上两句,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经理说:我是看出来了,他很生气,情绪冲动。但我压根没想到他带了枪。我当时想,他大不了把我那个婆娘打一顿,这个我没意见,我还巴不得。可是……早知道他是带着枪,我就不让他进来了。
欧阳明明长叹一声,说:小郝怎么就偏偏遇上你们这些人呢?
经理有些不耐烦地说:不管我们是什么人,眼下郝向东是否受审判刑,已不取决于我们了,是吧?他触犯了刑律,检察院自会起诉的。
欧阳明明无话可说。
郝向东一案,由于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检察院很快就提起诉讼,送达了法院,并进入审判阶段。
欧阳明明了解到负责郝向东案子的法官是哪一位之后,连忙赶到法院去找。
那是位姓张的中年法官。一脸严肃,让人感到他天生就是个法官。
张法官一听欧阳明明报上自家的身份,就坦率地说,不用你说,我就知道你的来意。这两天我已经把郝向东的全部材料看过一遍了。案子是明白无误的,咱们都是懂法的人,像他这样执法犯法的情况……
欧阳明明不等他把话说出来,就打断说,这一点我当然明白。可我想执法者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烦恼和痛苦,也有被激怒和失去控制的时候。何况郝向东真的是一位好警察,你恐怕也听说过他的事,他今年是第三次被选为十佳民警了。他的同事,他的邻居,可以说所有认识他的人,没有不说他好的,他们都希望我能为他辩护。我也非常愿意替他辩护。
张法官缓和了口气问,那你准备从什么角度来辩护呢?
欧阳明明说,我初步想到两点。一是投案自首,认罪态度好。
张法官说:这恐怕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不要说他一个警察,就是一般人,也有事后马上清醒投案的。
欧阳明明说: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在调查中我了解到,郝向东那天开枪,是在受了严重刺激的情况下,理智失去控制造成的。有几个人的证词都能证明这一点。
张法官俯身问道,是吗?
欧阳明明点头道:是的。首先,由于当天的工作和电视台采访,使他极度疲乏;其次,回到家里后,岳母和儿子生病又让他忧虑不堪;然后加上老婆的哭闹,这一切已令他的神经处于恶性刺激之中。于是他一时冲动去了受害人的家。没想到那个受害人火上浇油,又用最恶毒的话攻击辱骂他,那些话我都记录下来了,不堪入耳。我认为,是这一切恶性刺激致使他失去理智了,也就是说,我认为在案情发生的时候,郝向东的部分责任能力丧失。
张法官说,你说的这一点很重要。但你也清楚,不能以你的推测你的认为作为依据,必须有精神病专家的专业鉴定。
欧阳明明说,我当然明白。我正是想提出做这个鉴定。
张法官说,按照法律程序,这一鉴定必须由被告人的亲属提出,并且支付费用。
欧阳明明说:这些我都知道,我只是希望法庭方面能给我一些时间。
张法官说:我想这是可以的。
仅仅十多天时间,郝向东就瘦了一圈儿。
欧阳明明陪着王凤娇一起来到拘留所看他。那个讨厌的凤娇,在走进拘留所之前,竟然还非常有心计地先将自己的金项链和戒指取下来,塞进口袋里。见到那个值班的警察,她也没忘记抛过去一个媚眼。她以为欧阳明明没看见。欧阳明明早已厌恶地扭过头去,心想,看来世上真有这种妖冶的女人,不知廉耻也不知好歹。怪不得有那么多书上把女人称之为祸水。
郝向东一走出来,欧阳明明心里就一阵难过。又黑又瘦,胡子拉碴,曾经高大的身躯就好像缩小了一样。其实她已不止一次到这里来过,不要说囚犯,就是死囚她也见过。但看到郝向东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她真觉得黑白颠倒。
更让欧阳明明难过的是,郝向东一见她就一再地向她表示歉意,说自己给她带来了麻烦,给所有的亲人和同事带来了麻烦。他对不起大家,他丢了警察的脸……
欧阳明明强忍着,才没让自己流泪。
可是那个讨厌的凤娇,上来就诉苦,说郝向东抓起来以后,自己是如何辛苦,又要照顾老的,又要照顾小的。还说由于出了这样的事,她如何抬不起头来,不敢去上班,家里现在如何困难……
郝向东一句话也不说,低着头,不看凤娇,也不说话。比之事件刚发生时欧阳明明来见他那次,郝向东冷静得像另外一个人。
欧阳明明打断了凤娇,和郝向东谈起了案情。
郝向东听完欧阳明明的想法,仍低头沉默着,不说话。欧阳明明问他怎么了,为何不说话?郝向东长叹了一声,依然无言。
凤娇又插话了:向东啊,欧阳律师认为你精神有问题,让我提出为你做精神鉴定的申请,我觉得你精神没问题嘛,你一直都好好的嘛,你说有必要做吗?要花好多钱呢。
欧阳明明真是太生气了。来之前,她费了好多口舌,才说服凤娇向法院提出为郝向东做精神鉴定的申请。她甚至表示,如果他们家真的有困难,她可以帮他们。可现在她竟然又说这样的话。她怎么就一点儿也不替郝向东想想呢。
欧阳明明强忍着愤怒,冷静地说,我并没有说小郝精神有问题,我只是想证明,在案发当天,小郝的精神受了极度刺激,以致失去理智,也就是说,部分责任能力丧失。这是非常重要的。如果能证明这一点,法院在量刑上就会考虑。
凤娇好像没听见欧阳明明说的话,转而问郝向东家里还有多少存款,她好取出来付欧阳律师的费用。
欧阳明明生气地说,我什么时候问你要钱了?
凤娇阴阳怪气地说,就算是你心甘情愿为我们向东辩护,我也不能不付钱呀。
欧阳明明恨不能一脚把她踢到里面去,让郝向东出来。
这时候看守的警察走过来,说时间到了,请凤娇先出去。大概他已经看出是怎么回事了。他说欧阳明明可以再留一会儿。
凤娇大概也不想呆了,一扭一扭地走了出去。
凤娇走后,郝向东终于抬起头来,歉意地对欧阳明明说:欧阳律师,我非常感谢你,真的,谢谢你为我花这么多时间,做了那么多工作。谢谢你千方百计地替我想办法。但是,这些天我反复想过了,我不打算请你为我辩护了。
欧阳明明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你信不过我吗?
郝向东说,不,我怎么会信不过你呢?你是个好律师,也非常有能力。这些我早就知道了。不然我不会想方设法地找你。可是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了。头几天我的确有些冲动,觉得自己很冤枉。可现在我冷静下来了,彻底地冷静了。这件事是我的错,是我知法犯法,执法犯法。我罪有应得,我不想请求原谅,不想找理由为自己开脱。
欧阳明明说:可你确实是有理由的呀。如果那天不让你加班,电视台的不来采访,你就不会累成那样;凤娇不逼你,你就不会找到经理的家;那个经理老婆不那样当面辱骂你,你就不会掏出枪来……一切的一切,都是事出有因呀。
郝向东连连摇头,说:不不,我不想把责任推到别人头上,尤其不想推到所里、推到电视台头上,他们都没有错,都是为了工作。至于其他人,我也不想用他们作为自己开枪的借口。一人做事一人当。
欧阳明明着急地说:可是许多人的证词都能够证明,你那天确实是在一种非常状态下出事的。只要我们请一些专家……
郝向东打断欧阳明明说:不,欧阳律师,我不想去做精神鉴定,虽然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坚信我的精神没问题。我是个警察,而且是个模范警察。一个警察应当是个心智健全的人,一个遇事冷静的人。如果都像我这么冲动,群众怎么可能有安全感?
欧阳明明愣住,半晌说不出话来,眼泪终于忍不住涌出。她没有掩饰,拿出纸巾来擦掉。边擦边说:小郝,为什么像你这样的人,却没有好报?
郝向东笑了一下,说,欧阳律师,你怎么也说这样的话?你是律师呀。
欧阳明明想了想,又说,小郝,不管你怎么想,我还是要做你的辩护律师,是你的单位你的战友,你的街坊邻居聘请我的。你就是不做鉴定,我也要说服法官同意我的观点。
郝向东笑了一下,说:欧阳律师,我恳请你不要说我的精神受了刺激,我以后出来了还想当警察呢。
面对郝向东的笑容,欧阳明明说不出话来。
停了一下郝向东又说,不过,我还是要请你当律师的,但不是为这个案子。
欧阳明明又一次感到惊异,说,你还有什么麻烦事吗?
郝向东的眼里出现了一种欧阳明明从没见到过的冷漠。他说,请你帮我把婚离了。
欧阳明明愣了一下,说:马上?
郝向东说,对,马上。
欧阳明明情绪激动地说,小郝,你别太善良了。都是她害了你,你还替她着想,你是怕自己进去连累了她吗?
郝向东说,不。不是。我只是再也不想做她的丈夫了。一天也不想。
两个月后,法庭开庭审理郝向东故意伤人案。
欧阳明明仍然作为郝向东的辩护律师,出庭为郝向东做了辩护。但由于关于被告在事发当天,部分责任能力丧失一点,只是推论,没有医学证据,未被法庭采纳。所以最终法庭宣判,郝向东故意伤人罪名成立,且执法犯法,故判处有期徒刑8年。
被告人当庭表示接受判决,不再上诉。
听众席上,很多人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久久不愿离去。他们中间有郝向东派出所的同事,有他原来交通大队的战友,有他的街坊邻居,还有他的78岁高龄的岳母。老人家一定要人把她扶到法庭上来。听到宣判后,她当即伤心欲绝地倒在了邻居们的身上。
但没有王凤娇。
欧阳明明惟一感到安慰的是,在开庭之前,她终于帮郝向东办妥了离婚手续。
儿子东东暂时由赵所长的母亲代为抚养,王凤娇每月支付抚养费200元,其余不够的部分,派出所的几位民警表示由他们来承担。郝向东听到这一结果表示满意,但他接下来说了一句令众人都很难过的话。他说,东东以后不会像我这样吧?
欧阳明明眼见着郝向东被带走了。
她迅速地离开了被告律师席,走出法庭。天竟然是晴朗的,这让她感到不解。
她发动了车子,驶出审判法庭的大院。泪水很快涌出,蒙住了眼睛。她只好把车停在路边,擦干眼泪,再往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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