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餐厅(苏叔阳)

                    第五节


袁超男怀孕了。怀的是那个我连眉眼都没看清楚的孙建一的孩子。
    我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对我说,她原先经常领着妮妮去研究所,是为了打探何
晨光的情况。而且希望何晨光能看见妮妮。她希望妮妮能使何晨光幡然醒悟。由孩
子而想到自己的过失,由对孩子的爱再勾回对妻子的爱。她是以何晨光“表妹”的
名义去研究所找他的。第一次还真的找着了。何晨光纳闷自己什么时候有个表妹,
便好奇地接待了她,及至一见到是超男,(他从前在家里见过超男)立刻火冒三丈,
也不顾得体面与尊严,当着全科室的人骂超男“狗拿耗子”,而且不管妮妮怎么哭
着叫爸爸,都不回头,扬长而去。这可撞到了南墙上。袁超男立即大吵大嚷,骂何
晨光缺德,骂何晨光没良心,骂何晨光不是男子汉,骂何晨光是王八蛋。一直骂到
三佛出世五佛升天。而且哭,哭得涕泪横流,就像她有两汪十三陵水库的泪,可以
慢慢儿从晨流到昏从春流到冬。这下子引起了何晨光同事们的议论,纷纷探问袁超
男是我赵芳的什么人,何以为我如此献身。袁超男眼泪一收,杏眼一瞪奇怪地问:
“怎么,非得是赵姐的娘家人才能出头打抱不平,哎呀,你们这群知识分子呀!我
跟赵姐非亲非故,只是她过去一块儿工作的姐妹。姑奶奶我姓袁名超男,扫大街的
清洁工一个。可我,觉着比各位仗义得多。你们呐,我算看透了。要是这会儿来了
流氓冲你们当中无论哪位身上捅刀子,你们全都得跑,你们怕溅一身血呀!”
    她的这番豪言壮语,立刻让那些哲学家们哑言。他们不缺书本上的理论,唯独
少实践的哲学。逢到他们干不了的时候还有一句:“别那样,那是粗野、没有教养”
的名言,为自个儿开脱,他们自封为高贵,却又稀松二五眼,还要居高临下地说自
己怎么不属于和常人一样。这点儿可爱的毛病,让袁超男一百个看不上。
    可是,内中站出一位超群的好汉,这便是孙建一。他当众夸赞超男的侠肝义胆,
而且她的名与实相符,真正有超越男人的品格。
    “超男同志您先回去,我们不会让不道德的行为不受惩罚的。”孙建一说。
    袁超男立刻把他认为知心朋友,跟他握手,记下他的名字。还接过他的手绢儿,
擦完了眼泪鼻涕又装在自己兜里。“总得给人家洗干净再还给人家吧?”她说。
    超男就是这么个直性子人,几句好话,就可以换出她的心。这辈子,她听见的
温存话、好话太少了。温存体贴话,对她犹如天堂的福音。她敢为几句好话去死。
你不信?
    这么着,她成了孙建一的朋友。孙建一帮她打探她需要的“军情”。她奉上一
个没人爱恋的姑娘憋闷得太深太久的温情。她爱上了孙建一。以后超男去研究所,
更多是为了看孙建一,可她不敢那么承认。要是那样,她觉得对不起她“可怜的赵
姐”。直到那天,她忍不住了。因为,在孙建一送她走出研究所时,电梯门一关,
她就在没人的电梯里扑上去抱住了孙建一,不管是头是脸,没完没了地亲起来。孙
建一也不含糊,“他隔着衣服,一手揉着我胸脯,一手使劲拧我的腿,还不住亲我。
让我疼在身上,乐在心里。”超男说。
    那天,她一回到家就对我说:“他妈的我爱上他了。”
    她跟我说了这一切,我有点生气。头一样,她不该瞒着我去研究所大闹公堂。
她原先可一直是说偷偷地刺探军情的。我一直不知道她有过那么一次舌战群儒。这
样, 别人会以为她是受我的指使。 还有,她不该让妮妮当众哭叫何晨光这个混账
“爸爸”,让她扮演一个她不该扮演的角色。现在有人反对离婚,硬要不爱的夫妻
维持一个不幸的家庭,就让孩子扮演维护封建伦理观念的卫道士角色。让孩子用眼
泪,用哭叫,用伸出的无助的小手,去拉住已经不再相爱的父母。小说里这么写,
电视里这么演,电影里也这么演,何苦呢。我不愿让妮妮从小就受这熏陶。我有能
力让她既得到母爱又得到父爱,我要让她从小知道,她是她自己,她不该为父母承
担她承担不了的东西。超男不懂这个,而且自作主张,让我生气。
    第二宗,她不该这么盲目的爱。不错,没人爱恋是痛苦的。可女人不是饿极了
的狗,谁扔过一根骨头就冲谁摇尾巴点头。自尊,傻丫头,得自尊。我连孙建一的
模样都没看清,自然不能对他妄加评说。可这么快,就怀上他的孩子,真让我着实
吃惊。

    “我受不了,我忍不住,你知道吗?”超男趴在我腿上,仰着头对我说:“他
一抱住我,我身上就滚烫滚烫的,我喘不过气来,我全身都哆嗦。我愿意他亲我、
咬我,揉搓我全身,可我又怕。越怕越止不住地想……”她又流下泪,轻轻地说:
“我太贱,是吗?我太没出息,是吗?就像人们说的,我是个浪女人,是吗?”她
停住不说,喘了几口气,长叹一声:“唉,我盼着爱,想着爱,心里想了千万回。
可这么多年了,没人爱,没人理。小伙子一听说我是扫大街的,就把我当扫帚,连
看也不看。我是个女人,是个结结实实、也不难看的姑娘。我也想啊,想得难受。
他没说过我是扫街的。我爱他,难道不该给吗?这是我第一回第一回呀,”说着,
又哭,一串串泪珠子啪啪地掉在我腿上,湿了我的裤子。
    “你跟他说过你是清洁工?”我问。
    “说过。”她说,“他听了一笑,说‘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这
是最基本的哲学……”
    “几时,你俩?”
    “什么?”
    “怀孕呐。你和他……”
    “记不太准。也许就是下雨的那天。那天,我好像混身都酥了……”
    “你和他,这样,有多久?”
    “三个多月了。”
    “一直在这儿,在这屋里?”
    “嗯。你,不生气吧?”
    “唉!”
    我只有叹息。处在痛苦中的人常常是麻木的,这几个月我硬是没发现超男的变
化。只是觉得她忽然爱说爱唱了。老是唱那首让人心里发颤的歌:

    “我不该,不该那样让你走,
    不和你温存,不和你亲吻
    甚至不和你握握手。
    只是低头轻叹,
    无言地靠在门口。
    你站在细雨里对我凝望,
    反复地述说:我等着,
    等着那个时候。
    你披着蒙蒙细雨
    消失在朦胧的街头。
    我差点追你而去,
    叫一声:你呀,别走!
    我从此种下了悔恨,
    责备我自己不该让你走……”

    她的声音挺好听,低回婉转,很有味道,是个不错的女中音。起码吧,比那些
当今轰动歌坛的左嗓子们强得多。我爱听她唱,可不知道她为什么老这么唱。现在
我知道了。知道了也晚了。这丫头做的正如她说的。她爱上了一个人,便天不顾地
不顾,把自己整个儿给了他。
    可那个人,那个孙建一,怎么样呢?会不会得到个宝贝,又像拣起块石头一样
随手儿扔了呢?
    唉,这直性子的苦闷了多年的姑娘哪。
    “去!”我推开趴在我腿上的袁超男:“去把你那情郎找来,我问问他,他打
算怎么着。”
    “不不,我跟他张不开嘴。”超男扭着身子,连连摇头。
    “怪了,你都跟他这样了,还张不开嘴?”
    “那是我乐意的。”她低下头,“我要是逼着他问,就好像我用这办法逼他跟
我结婚,那就真的下贱了。”
    “可那也得问问他呀。”我说,“你怀孕了。你不能还没结婚就生下一个没爸
爸的孩子吧?要么你们结婚,要么你去做人工流产。这,都得问问他的主意呀。”
    “我不去叫他。”她还是摇头:“他要有良心,他会来看我的。我们约好了,
后天他来这儿。”
    “后天?”
    “后天您不是去报到吗?”
    “啊,凡我不在家的时候,他就来,是吗?”
    “也不是每天来。隔两天吧,来一次。”
    “来往真勤呐。”
    “来了,他就……我拧不过他。再说,我……”她脸红了,“我,也愿意。”
    “你告诉他了吗?”
    “什么?”
    “怀孕的事儿啊。”
    “没。”
    “唉,傻丫头。”
    我休息不下去了。我的自在劲儿全跑到天外去了。我爬下床,穿好衣服,跑到
公用电话亭去。拨通了研究所的电话,请来了孙建一。
    “您是哪一位?”他在电话里哼哼着,好像牙疼,我不知道他说话是这味儿。
“我是孙建一。”
    我头一次演戏,用极温和亲切的声调告诉他我是谁,“我请您今天晚上到我这
儿吃晚饭。”
    “您,您太客气了。”他说。
    “不不,我想跟您谈谈,谈谈关于老何的事,求您帮忙。”我这自然是瞎话:
“您要不来,我会伤心的。”
    “好吧。”他好像是一百个不乐意似的。
    “您可一定来。”我说:“不然,您看,我知道您的电话,是不是?”我这是
给他点儿压力:“老何一定说过,我这人个性特别强,认准的事非干到底不行。”
    “好吧,我一定去,六点整。”他终于这么说。
    我还真地做了准备,买肉买鱼买啤酒,炖鸡烧鱼做凉菜。超男跟在我身后,眼
泪汪汪地瞧着我。我上哪儿她跟到哪儿。我炒菜,她就站在我身后靠在厨房的门口
可怜巴巴地盯着我出神儿。
    “回屋去,躺下。”我说:“好好想想,你那情郎来了你说什么。”
    “赵姐,你不会骂他吧?”她问:“他脸皮儿薄。知识分子好像都这样。”
    这丫头,现在还护着他。
    “不会。”我说,“只要他不犯混。不然,显著咱没教养。”可我心里真想臭
骂那混账小子。
    “他犯混也别骂他。”超男说:“我最受不了看他那可怜巴巴的样儿。每回每,
只要他搭拉下眉毛可怜地瞧着我,我就心软。明知老这样儿不好,也还是动了心,
让他把我抱到床上去……”
    “还好意思说?快闭嘴。我这儿成了鸳鸯楼了。”
    “你,你生气了?”她吸着气儿问我:“都是我不好。你骂我吧。”她低下头
把脑袋顶在我后腰上。
    我回身抱住她:“你呀,我可怜的妹妹。你该获得幸福。”
    六点差五分,有人敲门。超男蹭地从床上坐起来,可不去开门,只是怯生生地
看我。
    我叹口气,开了门。
    孙建一站在门口。西服啷当儿的,满帅。看样子,有小三十吧,是让姑娘动心
的人。这小子能没结过婚?能没谈过恋爱?
    他一见恭呆呆地盯着他的超男,就打了个愣神儿,木撅子一样地死钉在了地上。
    “请进!”我伸出手,“我今儿请你们俩。你们都帮了我的大忙。”我得先稳
住他。
    他进了屋,不说话,只用眼瞟我,瞟超男。
    我摆上饭菜,劝他喝酒。喝了啤酒喝葡萄酒,然后,像逼债似地逼他喝了一杯
红粮大曲。他好像没多大酒量。微黑的睑上布满红紫。
    火候到了,我按住桌子,死盯着他,声音不大,可挺威严地说:
    “孙建一,我告诉你,超男怀孕了。你打主意吧。”
    孙建一愣了,俩大眼朝超男看看。超男傻笑了一下儿,把医院的诊断书掏出来
摆在桌子上。
    孙建一像读哲学论文一样,翻来覆去地细心瞅那张诊断书。他忽然嘴角一动,
轻轻说:“祝,祝贺你。”
    “什么什么?”我问他。超男傻愣愣地看着他。
    “我是说祝贺。”孙建一说,“超男同志要当母亲了,当然得祝贺。”
    “哦,好像这事跟你没关系。”我有点冒火儿。
    孙建一忽然笑了,说:“怎么会跟我有关系呢?别开这种玩笑。”
    “什么?开玩笑?”我火了,大声喊。
    “真的,这种玩笑我受不了。”他又说。
    “混蛋!”我忘了我的许诺,“你是混蛋、流氓!”
    超男使劲看着他,嘟哝着:“怎么跟你没关系?你怎么能这么说?”
    突然,我是说突然,其实,当时比突然还突然,超男噌地站起来,一步跨到孙
建一身边,双手抓住孙建一的胳膊,像拎小鸡子一样,一下子把这个中等个儿不算
瘦的汉子抓起来,让他两脚腾空,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就势磕膝盖顶住他的肚子,
俩手解他的裤腰带。那份儿利落,那份儿干脆,让我现在都纳闷儿,她哪来的这么
大的力气。
    “你干嘛干嘛,”孙建一挣扎着,喊着。可他站不起来。
    “脱了裤子!”超男疯了一样喊道:“你大腿根儿上有块黑记。咱俩要没那事
儿,我怎么会知道?你说!脱,脱了裤子,我要把你下半身打烂,让你一辈子犯不
了坏!”
    原谅我吧,纸和笔。我不能不如实地写出超男的话。要不然,就写不出一个受
了委屈遭了算计的姑娘那份儿愤怒。何况,她是超男。一个多年来等待着爱等待着
温存而屡屡失望的清洁工的愤怒,这么说这么干,不为过呀!她被逼急了,像一头
被逼到绝路上的老虎。
    孙建一傻眼了。眼里全是恐惧,死命地捂着自己的腰,拼命地蜷缩着自己的身
子。这伟大的男子汉,这风流倜傥的才子。
    “脱裤子。”超男还在撕扯他,“你不脱我帮你脱。要不,咱俩一块儿上大街,
我要让大街上的人全知道。我不怕,我这会儿什么也不怕了。”她喊着。我听出来,
话音儿里全是泪。
    孙建一准是头一回经历这阵仗。他垮了,彻底完了。他喘着气,哀求着:“别,
别这样,‘买大令’(My Darling),让我起来,好好儿说。”
    “滚你的‘大令’。”超男咬着牙说,顺手抽了她的“亲爱的”一个嘴巴,满
眼是泪地说:“老天爷,有没有公道哇,”说完,坐在地上气堵喉咽地哭起来。
    我冷冷地看着孙建一,说:“站起来吧,自私鬼、小坏蛋!”
    孙建一抖抖地坐起来,望着坐在地上嚎不出声的超男,忽然一把搂住她:“你
打我吧,我是混蛋!”
    瞧!这比演戏还热闹。我知道,有人准会说,这是编的,这叫戏剧性。好像戏
剧性是天底下最坏的东西。可是,我愿意神着他们的鼻子指给他们看那一对抱坐在
地上哭成一团儿的恋人。生活比戏剧丰富一千倍。弄不明白戏剧性的人别咒骂戏剧。
您来开开眼吧。
    往后的事不言自明。孙建一答应和她结婚,但要超男去医院做手术。我说,须
先结婚再作手术,不然,超男的脸面、名誉无法挽回。孙建一连连点头,说是一定
一定。因为他虽然也谈过两回恋爱,但只有这次是他真正地爱上了。超男忍泪含悲,
却又大大方方地说,名誉脸面都不是最重要的东西。只要孙建一承认这孩子是他的,
只要他答应这是爱,哪怕只是现在爱,那么何时结婚,结不结婚都可以再议。孙建
一又连说那好那好。我不干。我一定要孙建一做出爱的保证,孙建一又连说:“五
一”节,最迟不超过“七一”,一定和超男结婚。
    过后,他俩公然地手搭着彼此的肩膀,坐在我对面,慢慢儿喝酒。我还是不依
不饶,让孙建一写下个结婚保证书,才把胳膊一举,打个呵欠,说:“我累了,请
孙才子走人吧!”把孙建一赶出了房门。
    这一夜,我没睡好。我反来复去问自己。我做得对吗?我看出来,孙建一的原
则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一个男人,哪怕再有心计,再有体力,也斗不过两个团结一
心视死如归的强壮女人。何况书生孙建一?然而,这一闹,也许闹跑了他对超男的
爱心。想到那般热烈温柔动情的姑娘,逼急了竟敢把情郎当小鸡子一样顺手儿撂倒
在地上,他一定不会有持久的爱心。可也难说,也许孙建一正好要寻找一位温柔如
免,凶猛如虎的妻子。一物降一物,天下的事千奇百怪。
    怪在我自己。我刚刚想通了,没爱情的结合如同受罪,干嘛还非逼着这两个年
青人结合呢?我是不是又走上回头路?又祭起了封建伦理的法宝?会不会让超男再
走我的路:倘使她嫁给孙建一,过后又被他扔开,那不是也让她痛苦,和我一般?
    天将明,一股寒气从窗外漫进来。寒气里飘进一个身影,那是我的姥姥。她举
着小石虎,对我轻声说:“认命吧,孩子。女人呐,一辈子为男人为孩子活着。爱
爱恨恨,扯不清的糊涂账。有个人守在心里,就够了。”说完,她走了。从窗口,
从寒雾中飘走。但那声音还隆隆地响。我醒来,听见超男轻轻的鼾声。她丰腴的脸
上残存着泪。我止不住心头的震荡,把脸贴近她,轻轻亲着她的泪痕。哦,我的愿
意为爱奉献一切的焦渴的可怜的小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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