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歌文集                 大忙年 


     
                                  初一

    今年初一。按着本地风俗,陈浩一大早带着老婆菊儿子小刚回爸家一块吃年饺。
    一家三口三辆自行车就挤进了马路上的车流。人多得很,都展览着各自一年中
最合体最好看的衣服。于是,马路上就色彩斑斓起来。
    城市的鞭炮声响成了疙瘩,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火药味。这几年人们跟疯了似
的,年年一进腊月门就比着赛放炮,弄得街上哪儿都是炮皮屑子,没一寸净土。
    一个二踢脚横着飞起来,在陈浩的车前炸响,陈浩吓了一跳,跳下车就骂,四
下张望寻摸放炮的。
    菊和小刚跳下车,跟着骂了几句。菊推陈浩一把:“算了算了,大过年的。”
    陈浩悻悻地上车:“妈的,吓我一哆嗦。”
    菊说:“大丈夫泰山压顶不弯腰。一个二踢脚你哆嗦个屁。战争年代你一定是
叛徒。”
    陈浩说:“一个毛毛虫你就乱叫唤,你更叛徒。”
    菊就笑:“不叫唤还是女人吗?”
    说着话就骑到了陈浩他爸家住的楼前。
    锁上车,小刚跑着上了二楼,使劲摁电铃,电铃就唱歌,小刚嚷:“开门。”
    陈浩妈开了门就笑:“小祖宗,过年好。”
    “奶奶过年好。”小刚进门鞠躬。
    陈浩妈笑着就掏钱:“奶奶给压岁钱。”一张五十块钱的票子就往小刚手里塞。
陈浩心里就有点不乐意,嫌妈充阔佬。
    爸退休后,每月就干巴巴的一百四十多块钱。妈没工作,就每年夏天卖冰棍。
紧紧的日子。陈浩每月给爸妈十五块钱,妈每次接钱时,总是一脸窘相,仿佛在吃
工会困难补助。
    小刚飞快地把钱揣进衣兜。
    菊就假惺惺地说一句:“小毛孩子干啥要那么多钱,快还给奶奶。”
    “不多不多,过年哩。”妈就笑。
    陈浩爸笑着喊小刚:“该给爷爷拜年了。”
    “爷爷过年好。”小刚就再给爷爷鞠躬,鞠得偷工减料,不似刚才有质量。小
刚知道爷爷不给钱。
    爸说:“铜锁,你们怎么才来,我和你妈四点就起来包饺子了。”
    陈浩笑笑:“看电视晚了,早上起不来。”
    陈浩原来叫陈铜锁,他觉得俗气,插队回来就改了名字,叫陈浩。菊总笑他:
陈浩呵陈浩,闹了半天你这名字是后改革的,早知道你叫铜锁这种大路货,我就不
找你了。
    爸看看表,骂:“老大老四这两个王八羔子,死到哪儿去了。咱们先做着吃,
不等了。”
    菊笑:“等等吧。我一点不饿。”
    妈就端过一茶盘瓜子花生:“那就等等,菊,嗑瓜子看电视。”
    爸说:“电视没看头,越来越不成话。老娘们都在台上光膀子,露肚脐眼儿。
不冷?”
    陈浩笑:“爸,你真瞎操心,那是在屋里拍的,冷什么?”
    爸说:“我知道,不冷可不好看。”
    菊就笑:“爸,您思想太旧。”
    妈也笑:“幸亏他早早退休了。放到现在也得让公家开除了,思想老达不到形
势。”
    爸瞪眼:“你懂个屁。”
    妈不怕爸:“你懂?属你骂得欢,也属你看得欢,天天抱着电视看,承包了。
看完还骂。”
    爸不说话了。
    陈浩就嘿嘿一笑。
    小刚看了一会,说没意思,就下楼玩去了。
    楼外爆起一阵鞭炮声,间杂着男女放肆的笑声。妈就凑到窗前往下看,说:
“是楼下那家放炮呢。一大早是楼上那家放,轮着班比赛呢。臭显,烧的。”
    陈浩知道,楼上那家的儿子去年当了局长;楼下的那家大儿子早就辞了职干个
体,搞运输。一个有权,一个有钱。串门拜年的少不了。爸妈家这几年绝少串门的。
爸当过劳动模范,刚退休那两年,逢年过节厂工会还来看看,这几年也不来了。
    妈忌妒地说:“听说楼上那小子贪污老鼻子了。”
    菊说:“可不,这年头有权就黑吃。”
    陈浩皱眉:“你们看见了?别整天瞎说。”
    妈有些窘:“这不就在家里说说吗。”
    “在家也别说。”
    “好好,不说不说。”妈尴尬地笑笑。
    爸吸了口烟,重重地吐出:“现在乱了。要是毛主席活着,谁敢乍刺儿?我当
劳模那年,我们车间主任多报了半个加班,就四角钱,差点没整死他。现在?哼!”
    “现在人们都疯了,谁听谁的?”妈说。
    “你懂个屁。”
    “你懂你懂?咋不让你上天安门呀?”
    陈浩赶紧打岔:“爸,大哥和铁锁还不来,咱们先做着吃吧,别等了。”
    爸就站起身:“我说不等,你们偏等。那俩王八羔子没准儿。我去炒几个菜,
咱们先喝点儿。他们来了再煮饺子。”
    陈浩忙站起:“我去炒,爸你歇着。”
    妈也站起:“铜锁你坐着,我去炒。”
    菊就说:“妈,让陈浩炒,他炒得香。”
    妈笑:“他就会傻搁油,还能不香。”
    爸瞪眼:“抬杠。那卖油的都成厨师了。”
    陈浩进了厨房,系上围裙。
    妈跟进厨房,打开冰箱,往外拿肉。
    陈浩说:“妈,把虾仁拿出来,炒个虾仁。”陈浩年前给妈送来五斤虾仁。
    妈脸一红:“昨天你姐来,我都给她拿去了。你姐夫爱吃。我留点就好了。这
事闹的。”
    陈浩笑了:“那就炒别的。”
    妈忙说:“有肉有鸡蛋,你爱吃什么就炒什么。你说现在日子多好。天天都跟
过年似的。你们小时都吃上啥了。可你爸就是抬杠,我一说好,他就骂,真该让他
天天吃玉米面。”
    陈浩迫切向边说:“我姐还好吧。我有些日子没见她了。”
    “好啥?破厂子开不出支。唉!两人又在一个单位。愁死了。”
    “妈,你歇着去吧。”
    “别切了手。慢点。”
    想到姐,陈浩就替姐犯愁。这两年姐家特困难。厂里效益不好,月月发点生活
费。姐姐业余摆了个烟摊,却挣不了多少钱。现在街上的烟摊跟蚂蚁似的挤疙瘩。
    姐夫过去红了几年。当过军代表,在市委组织部支左。陈浩下乡选调回城,姐
夫帮他找人,才进了国营厂没进集体厂。后来又被推荐上了工农兵大学。要没姐夫
的面子,厂里推荐他?姐夫后来转业到姐姐那个厂,当了两年副厂长,后来又给弄
下去当车间主任,再后来又当车间支部副书记。前几年姐夫自学考试弄了张文凭,
学的是企业管理。可厂里不用他。据说姐夫同主管他们厂的那个局长有矛盾。
    两个月前,陈浩去看姐姐,跟姐夫喝酒。陈浩喝多了点,拍胸脯说帮姐夫调整
个效益好的单位。回来就找了厂长跟书记,求他们把姐夫调来。厂长书记跟陈浩有
点面子,答应了,可现在也没调成。年前陈浩想去告诉姐姐姐夫一声,叫他们别太
急。可正赶上铁锁家里闹事,忙着去调整,结果姐家也没去成。
    陈浩正乱想着,铁锁金锁前后脚进了家。
    铁锁先到厨房探个头,叫声二哥,放下一包肉,就去里屋了。
    金锁拎一瓶酒,进门就嚷:“今儿喝汾酒。”到里屋呆了一下,就来厨房,
“我来炒?”
    陈浩笑笑:“你就别沾手了。”
    “那你一人承包吧。”金锁笑了。
    “你一人来的?大嫂又没来?”
    金锁不再笑,叹口气,干住。
    “进屋坐吧,一会儿就好了。”陈浩说。
    金锁就进屋了。
    大嫂和妈不说话。三年前婆媳俩吵翻了。大嫂再也不上门,也不让孩子上门。
    为大哥。大哥是司机,经常跑外拉点便宜货。大嫂抠门,不给婆婆。大哥怕老
婆,也不敢给妈便宜货,偷着也不敢。妈生气,就跟街坊四邻说大嫂坏话。久了,
传到大嫂耳朵里,婆媳俩便吵起来。吵完了,大嫂再也不上婆婆的门。大哥谁也惹
不起,就当两面派,当着大嫂骂妈,当着妈骂大嫂。结果大嫂骂他窝囊废,妈骂他
不孝敬,于是大哥就骂自己。
    陈浩一盘盘菜炒好,一盘盘端进屋。菊就到楼下喊小刚。爸妈正你一句我一句
起劲数落铁锁。
    妈说:“你准又跟白芬吵架了,她怎么几个月不来?过年也不来?”
    爸狠狠瞪铁锁:“狗脾气,总不改。”
    铁锁不吭气。
    陈浩忙打岔:“还等什么?大哥,开酒。”
    金锁就打开了白酒啤酒香槟酒的盖子,先给陈浩倒一杯白酒:“你辛苦,敬你
一杯。”
    陈浩笑:“一家子还玩虚的?”一口干了。
    爸说:“铜锁坐下喝,等啥哩?”
    陈浩说:“还有最后一个,你们先喝。铁锁你来帮我打个下手。”
    铁锁就随陈浩进了厨房。
    “怎么着,非离不可?”陈浩抄起围裙揩揩手,掏出烟,给铁锁一支,自己一
支,点着。
    “那臭娘们儿,铁了心。我真想宰了她。”铁锁狠吸一口烟,咬牙切齿,好看
的面孔狰狞起来,就要杀人的样子。
    “别来邪的。该咋办咋办。法院怎么说?”
    “说过了年就判。可爸妈还不知道哩。”
    “先别告诉他们。”
    “总瞒着也不是事。刚才又追问我半天。”
    “你找找人,判的时候别吃了亏。”
    “没事,那个审判员是我战友的表哥。”
    “你们要有个孩子也不至于像今天。”陈浩开始炒最后一个菜。
    “她不要。也许早安上心了。”
    “别光说她,你也贪玩。嫌有孩子累。”
    “我总觉着这事窝囊,我非治治她。”
    “不管怎样,你别干蠢事。”
    “放心,为她我还犯不上挨枪子。”
    “喝酒去吧。”陈浩把炒好的菜交给铁锁,就解围裙。
    陈浩替弟弟作难。
    铁锁当了三年兵,复员回来跟白芬结婚。两人是高中同学,当初在学校就明目
张胆地好上了。谁知道结婚刚一年,白芬就闹着离婚。据说白芬爱跳舞,跟上一个
第三者。年前白芬就到法院起诉了。陈浩听说了,就去劝。白芬几句话噎得陈浩没
词:“二哥,这都什么年代了,不爱了就离呗。我现在看着铁锁就堵心。还咋过?
其实二哥你也是硬撑着幸福。你早就看不上二嫂了,你别不承认。你心里也想离。”
陈浩狼狈地从铁锁家出来,再也没去劝过。白芬说到了他的痛处。这几年他跟菊越
来越尿不到一个壶里。他更看不上菊娘家那一帮子王八蛋。菊的二姐夫陶立跟菊还
说不清楚。陈浩装傻。他不敢折腾离婚,大嫂又刁又没,铁锁这儿又闹得不可开交。
他再添乱,老两口还活不活了。爸有心脏病。日后铁锁真离了,陈浩还发愁怎么编
话给爸解释呢。
    陈浩进屋坐下喝酒,妈站起说去煮饺子。
    酒喝得挺问,谁也不说话,就爸一人说。
    “现在什么都有假的,我喝这汾酒就不像真的。不是味儿。”爸说。
    “可能质量差点儿,汾酒还是汾酒。”大哥忙解释。酒是他买来的,每年过年
他就只带一瓶酒来。还得都喝回去。他酒量大,一斤不醉。
    讲假烟假酒,大家来了词儿,你一句我一句开骂。
    正骂得精彩,妈就端上了饺子:“吃,这可不是假的。”
    小刚吃几个就喊饱,又到楼下玩去了。
    菊吃了几个也说饱了,说要串个门去。陈浩知道她要躲洗碗,没说话。菊就起
身走了。
    爸妈吃了十几个,就到客厅看电视了。
    陈浩和铁锁也先后放下筷子,一人一支烟,闷闷地抽。
    大哥依然有滋有味地又吃又喝。
    陈浩看不起大哥。大哥自私,小账算得特清楚。别人天塌了他也不管。眼下铁
锁闹离婚,他问也不问,就好像铁锁不是他弟弟。他这样为人处世,在单位也臭。
开了二十多年车,还是个司机。那年他徒弟当了汽车队长,想提拔他当个班长,大
小也是个管人的头儿。可正赶上他出差住招待所,偷了房里的一对茶杯,给抓住了。
于是班长的事告吹。就仗着技术好,他还能在车队混。
    有人敲门,妈去开。
    是对门的秦老太太。
    妈笑:“够手吗?”
    秦老太太也笑:“就差你了。”又讨好地看爸。爸不理她,依然目不斜视地看
电视。电视里,一个女歌星正光着膀子唱歌,声音粗得像个老爷们儿。
    陈浩知道秦老太太来找妈打麻将的。
    爸特烦妈打麻将。为这事老两口子吵过多少次。爸还打过妈一个耳光。可妈就
上了瘾,各家串着打。姐就来劝爸:妈就这么点爱好。老了老了就乐乐吧。输赢不
就是一两块吗,又没给您败家,又没误给您做饭。现在全国人民一片麻,您有气,
可您管得了吗?
    爸就不再管妈。
    妈跟秦老太太走了。爸就关了电视到里屋躺着去了。铁锁坐在爸的位置上,开
了电视看,又一个劲换频道,嘴里骂着:“他妈的,大过年的,也没个球赛。操。”
    陈浩站起身,对铁锁说:“我串个门去。”
    铁锁盯着电视说:“你去吧。”
    金锁又倒了一杯酒,呷一口,笑:“我就烦过年乱串,中国人顶没劲。”
    陈浩笑笑:“我到我们厂长家去转转。”
    金锁笑了:“去拍一家伙,也学油了。”
    “年前厂长家玻璃让人给砸了。厂长脑袋挨了一砖,缝了七#。”
    “他得罪人了。”
    “厂里撤了几个干部,有人气不顺呗。”
    “该砸,现在当官的都想发横。”
    “该跟你这样的发横,要不中国就完了。”
    “咱靠技术吃饭,谁来了咱也能活。”
    陈浩笑笑,不再说,穿大衣出了门。

                                  初二

    上岳母家的路上,陈浩不愿跟菊说话。闷头骑车。菊兴致特高,跟小刚说着笑
话。见陈浩闷着,菊就不高兴:“怎么一回我们家,你就跟上刑场似的。”
    陈浩白她一眼:“那滋味差不多。”
    陈浩特恨岳母,恨得肚里的火总一拱一拱的。陈浩近年来在菊家里的地位江河
日下,每次去谒见岳母,他都硬着头皮,总感到自己像个“等外女婿”。在自己家
里在厂里那种尊严丧失殆尽。
    菊姐妹四个。菊排行老三。
    陈浩也当过一阵岳母的“宠婿”。刚跟菊结婚那几年,岳母天天在街坊们面前
吹牛,说陈浩是当大官的料。那时陈浩在厂办公室当秘书,刚入党,在岳母眼里正
红。十年过去了,陈浩仍然当秘书,前年提个副科级。这便显出了大大的劣势。
    就怕人比人货比货。十年来,岳母另几个女婿噌噌地发达了。
    大女婿冯占奎,先前在郊区政府当会计,后来提了科长,后来又当了郊区劳动
服务公司的经理。再后来又当了贪污犯,被开除党籍公职,判了两年刑。放出来干
个体,几年的光景,就办了一个什么开发公司,烫金的名片上印着董事长兼总经理。
变戏法似地成了本市的名人,还到处赞助,一提起冯占奎没有不知道的,一些市领
导都跟他混成了哥们儿。他蹲监狱那两年,他老婆兰还吵着要离婚,现在也不闹了,
辞了棉纺厂挡车工的活儿,到冯占奎的公司当了副总经理,出门都是自己开着小汽
车。一家子过得天花乱坠,大儿子弄到美国留学了,小儿子在家考了两年大学没考
上,兰就高薪雇了一个大学讲师给辅导,兰说定,若能保证她小儿子考上“清华”、
“北大”什么的,就送给那讲师一套三居室的住宅。那讲师把吃奶的劲都使上了。
    二女婿陶立也混牛了。这个过去的一个一百多人的塑料厂当技术员的中专生,
过去见了谁都点头哈腰,好像别人都是爷,只有他是孙子。十多年前通过陈浩的姐
夫说了说,到轻工局帮忙,后来就留下了,后来就当了政工科长,再后来又混到市
委办公室当主任,前年又当了市委副秘书长。现在市里风传,下届市委班子改选,
他有可能当副书记。现在陶立见人总挺胸昂头,嘴里嗯嗯的,好像别人都是孙子,
只有他是爷。纯属他妈的小人得志。菊那个贱劲,见了陶立腿就醉。陈浩恨得不行。
去年春节,陈浩有意多喝了几杯,借着酒劲跟陶立闹起来,对骂了一通,至今陈浩
后悔,当时怎么没揪住陶立的脖领子扇他几个耳光呢?
    四女婿崔文海是部队转业的团级干部,转业到市医药公司,现在是副总经理。
四室一厅的房子,有电话,铺着地毯,贴着壁纸。陈浩去过一次,发誓再也不去第
二次。
    有这么几位比着,陈浩混得太惨了点。
    岳母就越来越瞧不起陈浩,曾当着陈浩的面说:“四个姑娘就属菊漂亮,偏偏
嫁给陈浩,要什么没什么,糟蹋了。”
    菊伸手按了电铃。
    岳母住四室一厅。原来是冯占奎的房子,冯占奎买了一处更高级的,岳母就搬
来了。
    保姆春芳开门,笑:“菊姐回来了,姐夫,小刚,过年好。”
    菊笑:“春芳好漂亮,小华呢?”
    春芳告诉菊说保姆小华回家过年了。
    岳母正坐在客厅看电视,没动。斜眼看看陈浩一家子,轻描淡写地说一句:
“来了。”
    岳母能吃能喝能打麻将,还能朝陈浩翻眼。非要雇保姆,而且雇俩。摆阔。她
早上练气功能玩金鸡独立,可下楼非要保姆搀着。陈浩怎么看怎么觉得岳母像黄世
仁他妈,眼神,语调,一举手一投足都像。每次看到岳母,陈浩心里就有火,一股
想掐死这老太太的邪火。
    陈浩淡着脸笑笑:“妈,过年好。”
    “嗯。”
    “给您买的东西。”
    “放桌上吧。”
    陈浩就把几瓶酒和两盒点心放在桌上。
    菊推了小刚一下,小刚就走到岳母身边,怯怯地说一声:“姥姥过年好。”小
刚在这儿绝不敢撒欢。
    岳母脸上总算浮出一丝笑:“小刚,过来,姥姥给你压岁钱。”说着就掏出十
块钱。
    “我不要。”小刚摇头。陈浩路上嘱咐了。
    “小杂种,还嫌少?姥姥再加十块。二十。”
    “拿着,小刚。”菊笑。
    “谢谢姥姥。”小刚勉强接过钱。
    岳母看看表:“他们也该来了。陈浩,准备饭去吧。”便瞪了陈浩一眼。
    陈浩应一声。心里骂:我想给你们准备点耗子药。就转身进厨房了。
    春芳正切向。
    陈浩挽起袖子,系好围裙。就抢春芳手里的刀:“我来我来。”陈浩爱切肉,
他切肉注入了感情。
    陈浩边切向边对春芳说:“你择菜吧。”
    “都择过了。”
    “你把肘子煨上。用小火。”
    “哎。”
    “春芳,过年咋没回家?”
    “爸妈都没了。想谁?”
    春芳是郊区农村户口。爸妈死后,跟着哥嫂过。嫂子泼,容不下她。春芳就跟
着包工队进城当小工。那年包工队在冯占奎的公司干活,冯占奎看上了春芳,就留
春芳在他的办公室跑腿。春芳长得好看,念过初中,也机灵,冯占奎喜欢她,常带
她出门逛。兰吃醋,就跟冯占奎闹。冯占奎闹不过兰,就让春芳到岳母这儿当保姆,
工资照发。春芳嘴甜,哄得岳母高兴,就说要认春芳当干女儿,又说要给春芳在城
里找对象。
    陈浩切了肉又切菜,切完了,就拌凉菜。一盘一盘拌好了,那三家还没来。陈
浩就洗洗手,走出来抽烟。他知道客厅里有好烟,红塔山什么的。不抽白不抽。
    陈浩刚抽了一口红塔山,门铃就响,进来一拨串门拜年的,都拎着点心盒子烟
酒什么的。在里屋说悄悄话的岳母和菊忙着迎出来。
    陈浩又溜进厨房。他跟这些人没词儿。年年都来一群一伙的,都是奔冯占奎陶
立或者崔文海来的,搞迂回感情投资的。其实岳母能记住谁是谁?弄不好这些人的
东西都白送了。岳母还特黑,有时收了东西也不跟女婿们讲。
    春芳正在炖鸡,陈浩说:“我看看火,你出去陪陪客人,倒个水什么的。”
    春芳笑笑,屁股一拧一拧地出去了。陈浩总看着春芳不像个姑娘,菊说过:不
定跟大姐夫睡过多少次了呢,孩子都不定刮了几个了呢。大姐还傻乎乎的,留她在
这儿当保姆。陈浩就笑:你懂个屁,兰鬼精,这叫定位监控。
    陈浩在厨房拍完一支烟,菊进厨房找他:“老四两口子回来了。你陪着说会儿
话去。”
    “我能说什么?你就说我正忙着。”
    “狗肉上不了秤盘子。”菊瞪陈浩一眼,扭身出去了。
    小姨子梅原在食品厂当出纳,前几年靠着陶立疏通关系当了副厂长。当了副厂
长就外出开会,在火车上碰到了当了军官的老同学崔文海,两人聊了一路就好上了。
    梅出差回来就闹离婚。她在百货大楼皮鞋专柜当组长的丈夫小孙死活不离。岳
母支持梅离,就让冯占奎和兰出马劝小孙离。小孙不听劝,吼叫说要离婚就杀人。
吓得岳母求陶立到公安局找熟人抓小孙。陶立说小孙又没杀怎么抓?公安局又不是
咱们家开的。梅就吓得哭说杀了就晚了。菊知道陈浩跟小孙说得来,动员陈浩去劝
小孙离婚。陈浩就骂:“损不损呵?这叫什么鸡巴事。”梅就哭,哭着求陈浩,要
给陈浩下跪。陈浩只好答应去试试。
    陈浩就去找小孙下棋。两人常在一块下围棋,水平相当。那天两人下完了棋就
喝酒,喝着酒小孙就骂梅一家没有好东西。陈浩说那我也不是好东西?小孙说你是
党外人士不算数。陈浩笑,说这家人实在没啥好留恋的。
    小孙笑:“那你为什么不离?”
    陈浩就骂:“操蛋的,我有难处,没法说。”
    小孙说:“看不出?你老婆和陶立……”
    陈浩说:“我不瞎,咋看不出?”
    小孙冷笑:“那你咋不离婚?”
    陈浩湿了眼,猛饮一杯酒,叹道:“人各有各的难处。你跟我不一样。你该离。”
    “我杀了那个小婊子。”小孙吼。
    “随你的便。”陈浩拍拍小孙的肩,就走了。
    第二天,小孙给陈浩挂电话:“我想通了,你说得对,该离。”
    小孙就和梅高了。五岁的女儿也带走了。
    菊就一个劲在岳母面前表扬陈浩,夸奖陈浩立了大功,制服了小孙那愣小子。
又私下问陈浩给小孙吃了什么迷魂药。陈浩就骂:“我说梅是个臭不要脸的,是个
臭婊子。”
    梅离了。崔文海也跟着离了。部队也就转业了他,他和梅结了婚。第二年,陶
立把崔文海调到这个城市,在医药公司当副总经理。
    梅走进厨房:“三姐夫,歇会儿吧,我们文海想跟你聊会儿天呢。”
    陈浩看一眼烫了飞机头的梅,就笑:“聊就聊。”洗洗手,走出来。
    崔文海西装革履,架着二郎脚坐在客厅里,朝陈浩笑:“过年好。”就掏出烟
来请陈浩吸。
    陈浩摆摆手:“刚抽了。”就坐下。
    “你们厂现在咋样?报上一个劲吹,说改革改得挺热闹。”崔文海点燃一支烟。
    “真是热闹。厂长家都让人砸了。大年二十八,厨房飞进两块砖。”
    “天!”
    “厂长脑袋挨了一砖。”
    “死没死?”
    “没死。缝了七针。我昨天去看他,脸还白纸着呢。”
    “那是吓的。抓着人了吗?”
    “抓鬼哟。天挺黑,谁知道谁扔的。”
    “有怀疑对象吗?”
    “年前厂里下岗一百多人,都一肚子火,都是嫌疑犯。”
    崔文海就笑:“我也得小心点,我们公司也停了十几个人的工作。这几天我家
里成了接待站了。哭的闹的。”
    “你们也是凑热闹。人活着就得生病,生病就得吃药。医药公司还愁开不出支
来?老实呆着多好。”
    “可市里一个劲催,催着改。改谁?改到谁头上谁骂。梅那厂也闹得挺欢,效
益不好,想着优化点工人。”
    “搞不好就该治头头,老黑着治下边算怎么回事?”
    “也对。可现在谁说理呵。”
    门铃响了,崔文海起身开门。
    陶立一家三口来了。
    崔文海恭恭敬敬地笑笑:“二姐夫二姐过年好。苗苗又长个了。真是大姑娘了。”
    荷朝陈浩点头笑笑。
    岳母、菊、梅就从里屋迎出来。
    “妈,过年好。”陶立朝岳母点点头。
    “好好。”岳母突然严肃起来,“陶立,你脸色怎么不好看?”
    “没事呵。”
    “感冒了?”岳母伸手摸陶立的前额。
    “没事没事。”陶立笑了笑。
    “别累着。你工作忙,家里活让荷多干点,荷就是太懒。”说着,就白荷一眼。
    荷不笑,也不搭讪。
    “里屋坐,客厅里太冷。”岳母就拉陶立和苗苗里屋走,“苗苗,咋不给姥姥
拜年?”
    菊笑:“苗苗越来越不爱说话,跟你妈一样,假深沉。”
    陶立看一眼菊,笑道:“三妹真漂亮了,一打扮,像一朵花了。”
    “还一朵花呢,都豆腐渣了。”菊就笑。
    “你豆腐渣,别人就炉灰渣了。”陶立笑。
    说着就都拥进了里屋。春芳也跟进去倒茶水。客厅里只留下陈浩跟荷。
    “陈浩,最近好吗?”荷坐在沙发里,问陈浩。声音沙沙的,无力。但感冒了
似的。
    “还行。”陈浩笑笑。
    菊这四姐妹,陈浩认为唯一的好人就是荷。兰嚣张,是个母老虎。菊轻浮,水
性杨花。梅浅薄,趋炎附势。唯有荷善良。荷在小学校教书,前几年提拔当了小学
校长,可她干了一年就辞了。说太累,说不是当官的材料。
    荷跟陶立感情不好,两人总打架。去年夏天打了场厉害的,荷把彩电都砸了,
还差点拿剪子把陶立穿了膛。吓得岳母一家子去劝架。陈浩也去了。苗苗吓得扑到
岳母怀里哇哇哭。
    陶立跳着脚吼:“你别总像个特务监视我。”
    荷不哭也不吵,冷冷地说:“苗苗大了,你要注意一下做父亲的形象。你那点
烂事我都一清二楚,你别逼急了我。”
    “我陶立堂堂正正,你怎么样不了。”
    “我是怎么样不了你,可我能送你进监狱。”
    “你别耍疯狗。”
    “谁心里敲鼓谁知道。”
    岳母使个眼色,冯占奎和兰就上前,把荷扯到外面去了。
    过了几天,陈浩在街上碰到荷,又劝荷。
    荷笑笑说:“陈浩,把你的家管好。”
    陈浩装傻:“你放心,我的家挺好的。”
    荷的眼睛湿了,叹口气:“你真老实。”
    陈浩挺感动,说:“二姐,你别说破,我心里都明白。其实都是凑和着瞎过。
家家如此,各有难处。百分之九十几的。想开点。”
    荷苦笑:“将来我死了,就是陶立害死的,你可要替二姐伸冤呵。”
    “看你说的。”
    “我可是跟你说正经的。”
    “你最近到你姐姐家去过吗?”荷问陈浩。
    “好久没去了。我这人特懒。”
    “那两口子可是好人。”
    “好人管屁用。现在两人都开不了支。”
    “不能调个单位?”
    “哪好调呵?”
    “找陶立,他还欠你姐夫的情呢。”
    “我姐夫那人,死倔,不求人的。”
    “他是那脾气,特志气。我们一家子差不多都沾过他的光。可现在他谁也沾不
上。”
    陈浩笑笑:“亲戚里道的,不说这个。”心里骂:你们家都狼心狗肺。
    大姨子兰和儿子强推门进来。兰穿一身皮衣服,带着墨镜,跟电影上的女黑手
党似的。
    陈浩、荷就站起来问兰好问强好。
    兰哈哈笑:“都来齐了吗?”
    荷说:“就差你们了,大姐夫呢?”
    “他呵,昨天晚上给市政府一帮子人拖去喝酒,现在不知在哪醉着呢。”
    岳母他们就呼啦啦走出来,跟兰说话。
    兰就说:“强,给姥姥拜年。”
    强就挨着弯腰:“姥姥过年好,二姨三姨四姨二姨夫三姨夫四姨夫过年好。”
    菊梅荷就各自掏钱往强手里塞。强就接过来看也不看揣进兜里。
    “姥姥还一份呢。”岳母掏钱往强手里塞。
    陈浩看到了,那是两张“伟人头”。他看一眼菊,菊脸上泛起一丝恼怒。菊就
酸了巴叽地说:“妈是格外疼强呵。”
    梅也撇嘴:“大姐可省劲儿了。”
    兰笑:“还能让你个小妖精挑理。妈,我过年穷忙,没顾上给您买东西,给您
几千块钱,想吃啥就买点啥。”就掏出一叠“伟人头”。
    菊就笑:“妈快收起来,别吓着我们。”
    梅也笑:“大姐就像刚砸了银行似的。”
    岳母接过钱就笑:“属兰简单。她打小就利落干脆。”
    兰看看表说:“妈,都准备什么好吃的了?真饿了。昨晚打了半宿麻将,输了
一千多块,一觉睡到现在,开车就过来了。”
    荷笑:“咋没撞死你呵。”
    兰也笑:“我死了你想接班呵?”
    岳母问兰:“要不等占奎来了再开饭?”
    兰连说:“不等不等,谁知他死哪去了?”
    岳母又问陶立:“你饿了吗?”
    陶立笑笑,没说饿也没说不饿。
    岳母就说:“听兰的,不等占奎了。陈浩,炒菜去吧。”
    陈浩答应一声,就要进厨房。
    强喊:“我爸来了。我听到汽车声了。”
    岳母笑:“汽车声多了,都是你爸?”
    大家静下来,就听到楼梯响。
    果然是冯占奎推门进来。一身酒气,进门朝大家鞠躬,连说:“恭喜发财。”
大家都笑了。
    兰就瞪他一眼:“咋才来?”
    岳母接过冯占奎手里的提包,就笑:“就等你,开不了饭。”
    冯占奎笑:“忙呵忙呵。”
    菊说:“地球离开大姐夫就不转了。”
    梅说:“大姐夫什么时候上天安门呵?”
    冯占奎就推梅一把:“我可没得罪你。”
    梅就躲:“又喝多了,要酒疯。”
    岳母打开冯占奎的提包,取出一瓶酒:“占奎,这是什么酒?净是外国字儿。”
    “法国白兰地,一百多年了。”冯占奎说。
    “别喝这破玩意儿,一股尿布味。”梅说。
    “尿布?八百美元一瓶。”冯占奎瞪眼。
    “我看看。”崔文海接过去看。
    冯占奎看看苗苗和小刚:“你们俩快给大姨夫拜年,有赏。”
    菊就忙推小刚:“快给大姨夫磕头。”
    冯占奎说:“磕一个给一百。”
    小刚说:“我不磕。”
    冯占奎就笑:“磕一个给二百。”
    小刚看一眼陈浩,就说:“老师说不许磕头,可以鞠躬。”
    冯占奎就不理小刚:“苗苗,给我磕头。”
    苗苗也不磕。荷就笑:“苗苗,豁出去了,说好,磕一个二百,你就磕一天,
今天非把你大姨夫磕穷了。”
    冯占奎也笑了:“行了行了,都别磕了,苗苗小刚,一人二百。”
    岳母看陈浩一眼:“快炒菜去吧。”
    陈浩就进厨房,让春芳把凉菜先端出去。他开始炒菜,炒好一个,春芳往外端
一个。
    终于炒完了。陈浩觉得特累,对春芳说:“你先上桌吃去吧。”
    “你呢?”
    “我先歇会。累了。”陈浩摘了围裙,坐下喝水。
    一会荷走进来:“你不吃去?等什么?”
    “我歇会儿,油烟呛得难受。”
    荷笑:“你乐意干,怪谁。”
    陈浩苦笑:“二姐真会说便宜话。”
    荷就掏出一叠钱:“这是三百块钱,你给你姐送去,我一天瞎忙,也没空去看
他们。”
    陈浩忙站起来:“这是干啥?我姐不收的。”
    荷沉下脸:“这钱不脏,是我年底发的奖金。你姐他们日子太紧。我又帮不上
太多。”
    “我姐那人你还不知道,她真不会收的。”
    “就算我借给她的,日后还我。”荷把钱塞到陈浩手里,“别打了,让人看见
不好。”就转身出了厨房。
    陈浩无奈把钱揣进兜,又掏出来发愣,叹口气,又揣回去。喝口水,走出厨房。
    人太多,分了两桌。大人们一桌,孩子们和春芳一桌。两桌均已吃成狼藉。
    “你这人太慢。”岳母白了陈浩一眼。
    陈浩装没听见,就挨着荷坐下。
    冯占奎脸通红,摇摇晃晃站起:“陈浩,你今天辛苦,你……”
    荷就笑:“他年年都辛苦。”
    冯占奎说:“对,你年年辛苦,今天我好好敬你几杯。”就抄桌上的酒瓶子,
给陈浩倒酒。
    陈浩忙站起:“我嗓子疼,大夫不让喝。”
    冯占奎不高兴:“你年年嗓子疼。今天不管你什么地方疼,都得喝。来,干。”
就先喝了。
    “好,就喝一杯。”陈浩喝了一口,苦了脸,“啥味呵?”
    众人都笑了。
    菊斜陈浩一眼:“土包子。这是外国酒。”
    陈浩皱眉说:“我喝着是尿衤席子味儿。”
    荷笑:“就你讲了真话?”
    岳母瞪陈浩:“尿衤席子?一杯一百多块。”
    陈浩苦笑:“我就是喝二锅头的命。”就不再喝,光吃莱了。
    菊举起陈浩剩的半杯酒:“二姐夫,我敬你一杯。”
    陶立忙站起,倒满了一杯,笑:“三妹敬我,敌敌畏也得喝呀。”
    两人眉来眼去了一下,干了。
    梅也举起酒:“二姐夫,我敬你一杯。”
    陶立忙摆手:“不行了不行了。”
    梅不高兴:“哟,二姐夫还党内党外呀。”
    冯占奎就站起:“小妹,大姐夫跟你喝。”
    梅说:“谁敢跟你喝,喝多了就耍酒疯。”
    冯占奎就恼了:“不喝拉倒。谁跟我喝?喝一杯我给一千块钱。谁喝?”
    崔文海忙按下冯占奎:“大姐夫大姐夫,喝多了喝多了。”
    “扯鸡巴蛋!”冯占奎通红着眼珠子又站起来:“少来这套。我冯占奎今天愿
意喝。喝,春芳呢?跟我喝。”
    “你怎么一喝酒就王八蛋样?”兰站起来骂。
    “你他妈的少管。”冯占奎吼起来。
    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
    陈浩埋头吃菜,心里盼着打起来。
    梅忙说:“大姐夫大姐夫,别生气别生气,我跟你喝。”
    冯占奎骂:“喝个屁,你们心里都瞧不起我,当我不知道。你们是看上老子的
钱包了。”
    荷就酸了巴叽地笑:“你也太过敏了。”
    岳母忙说:“占奎,别闹了别闹了。”
    冯占奎伸手抄起酒瓶子摔在地上,碎了。
    “你他妈的今天怎么这么不要脸!”兰扑过来揪冯占奎。
    “我操你妈,我今天打死你个臭婊子。”冯占奎也揪住兰,扬手打兰耳光,却
打在梅脸上。
    菊上去抱住兰。崔文海就抱住冯占奎。
    那边桌的小强小刚苗苗春芳围上来。
    岳母赤红着脸说:“酒不是好东西,外国酒更不是好东西。是一股子尿衤席子
味儿。”
    陶立瞥冯占奎一眼,喊:“小强小刚,苗苗,我带你们放炮去。”就往外走,
冷笑:“有俩臭钱烧得姓什么都忘了,政策一变,送你回监狱。”
    冯占奎听到了,跳脚骂:“陶立,我操你妈。”
    崔文海菊梅就把冯占奎架到那屋去了。岳母和兰随后跟进去,关死了门。陈浩
就听到兰在破口大骂,众人高一声低一声地劝。
    陈浩兴致勃勃地又吃了几口菜,对一旁的春芳说:“收拾了吧。”
    荷就笑:“他们闹得你也吃不下了。”
    陈浩看一眼荷,没说话。心里挺畅快的。荷走到窗前,说一句:“哟,下雪了。”
    陈浩就扭头看,窗外果然飘起了雪花。

                                  初三

    陈浩睁开眼,听了听窗外响成串的鞭炮声,就跳下床,穿衣服。
    菊醒了,说一句:“再睡会儿吧。”
    陈浩说:“我到单位串个门儿。”
    “你抽什么疯?你今天不是有同学聚会的事吗。”
    “定的是明天,我还不定去不去呢。”
    “那你今天申谁去?申领导?你这不拍马屁的也拍上了?”
    “你别等我回来吃饭。”
    “哟,还有人请你吃饭?要提拔你了?”
    陈浩说:“差不多。”就钻进厨房洗嗽。洗嗽完了,进屋拉开衣柜挑领带。
    菊也起来了:“带点啥去?”
    “啥也不带。”
    “不送礼,谁理你。”
    陈浩系好领带,照照镜子,就笑:“这样的小伙子,再出去搞一个一点都没问
题。”
    菊也笑:“我猜你今天不定跟哪个相好的去约会吧。我说你这一阵子夜里不动
劲,原来在外面加班儿呢。”
    陈浩不理菊,就搬车下楼了。
    街上的人仍然挤疙瘩。
    按照本地的风俗,初三是乱串门的日子。毫无章法。
    昨天下了些雪,马路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就有人跌跤。
    陈浩稳着骑车。来来往往,大都是成双成对的。陈浩心中就涌起一阵凄凉。就
恨菊。菊跟陶文说不清楚,陈浩还耳闻菊跟她们厂长也说不清楚。陈浩早想离婚,
可一想爸妈那可怜巴巴的样子,还有活蹦乱跳的小刚,就下不了决心。可那个混蛋
丈母娘还以为陈浩死皮赖脸巴结她们家呢。呸!
    又骑了一阵,陈浩不再想菊的事,就想今天先到谁家。
    陈浩今天想给姐夫跑跑调动的事。
    厂长书记已经答应把姐夫调进厂里。厂长老林跟陈浩私人关系不错,老林过去
是厂办公室主任,陈浩当秘书。老林年前告诉陈浩,已经开会定了,陈浩的姐夫调
来当供销科长,供销科李科长过了年就退休了。但老林要陈浩跟局领导说一声。现
在厂里效益不错,想调进来的人排大队,光上边桶下来的就好几个。都咬着劲呢。
要是局领导帮陈浩说句话,陈浩的姐夫就能往前排排,别人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初
一那天,陈浩去看挨了一砖头,在家躺着的林厂长,厂长又催他到局里去说。“你
跟刘局长挺熟的,说句话怕什么?真是。”
    陈浩跟刘局长是挺熟的。前年陈浩到局里帮了三个月的忙,刘局长就看中了他,
想调他到局里当秘书科长。陈浩嫌太累,而且不长工资,上班又远,就没去。跟刘
局长提姐夫的事问题不大。可刘局长是副局长,是不是先跟梁局长打个招呼。陈浩
跟梁局长也挺熟的。可梁局长那脾气特怪,说砸了咋办?熟归熟,毕竟没有特殊关
系。人家要打官腔:研究研究吧,就黄了。还有管副局长、李书记、薛副书记都说
不说,不说,日后挑理怎么办?陈浩心里就犯怵。明明昨天晚上想好了才睡的,可
怎么现在又乱了。再想想。
    骑着车,他定了主意,先到李书记家。
    局干部宿舍也是乱哄哄的。小孩子们满院子乱窜着放炮。
    陈浩刚骑进大院,就碰见一个离了休的局领导,忙跳下车子。
    “小陈,过年好。”
    “何局长,过年好。”
    陈浩是全局系统有名的笔杆子,新老领导差不多都认识他。
    “到家坐坐?”何局长热情地说。
    “不了。我还有事。改日改日。”陈浩就不自然,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势利眼。
    何局长一脸热情垮下来,笑笑:“你忙。”
    陈浩答应一声,不敢再恋战,骑车就跑,像逃。他突然特后悔。到这种地方来
串门,应该晚上来。净是熟人,到谁家不到谁家呵?
    他问了一个放炮的小孩找到李书记家。
    开门的是一个小伙子,一脸大胡子,像个艺术家。陈浩认识,是李书记的儿子,
在电视台搞录相的。李书记的儿子却不认识他。
    进了门,李书记的儿子就告诉陈浩说他爸妈一早就出去串门了。说完,就请陈
浩抽烟喝茶吃瓜子。
    陈浩心里就发凉。闲扯了几句,抽了半支烟,就起身往外溜。走到门口,又问
李书记的儿子梁局长家在哪儿住。
    “后楼三单元。具体几楼,你再去问一下。”
    “谢谢。”
    陈浩下了楼又后悔。不该问李书记的儿子。谁知道李书记跟梁局长的关系现在
怎样。官场的事一会儿一变。想着,就骑到后楼,刚下车,就听有人喊他:“陈浩。”
    陈浩回头看,笑了:“郭强。”
    胖胖的局人事处长郭强走过来。
    “过年好。”
    “过年好。”
    郭强拍拍陈浩的肩膀,挺亲热:“到我这儿喝酒来了?”
    他俩挺熟。郭强原来是三厂的宣传干事,前年也跟陈浩一样借到局里搞材料。
陈浩搞好材料就走了。郭强留下没走,就当了办公室秘书,后来又当了办公室主任,
再后来就当了人事处长。陈浩后来挺后侮,当时若留下,也不会比郭强差。人真是
命。
    “有啥好酒?”陈浩心里叫苦,脸上却笑。
    “你是不是来看我的?我别乱拉生意。”
    “我不看你看谁?你这家伙。”
    “走,上楼。”
    郭强住四楼。三室一厅。铺着地毯。贴着壁纸。陈浩换了拖鞋,各屋参观,嘴
里就嚷嚷,“真棒。郭强,你小子真阔了。”
    “屁。你见过阔的吗?抽烟。”
    陈浩坐在客厅里抽烟,喝茶。心想喝一杯茶就溜。
    “嫂子和孩子呢?”陈浩问。
    “都串门去了。”
    “你没去串串?局里的头头家。”
    “串谁?都在一个院,串谁不串谁?都串,累死。串丢了,得罪人。干脆不串。”
    “也对,太累。”
    门被钥匙打开了。
    郭强笑:“老婆回来了。”就喊一句:“丽芬,来客人了。”
    “谁来了?”随着一个细细的声音,一个漂亮的妇女就走进屋里。陈浩忙站起。
    “陈浩,二厂的笔杆子。黄丽芬,商业局的会计。”郭强介绍。
    “你好。”黄丽芬笑着点点头。
    “嫂子好漂亮。”陈浩称赞一句。
    “漂亮啥,都成老窝瓜了。”黄丽芬笑了。
    “丽芬,去炒几个菜,我跟陈浩喝两杯。”
    “不喝不喝。我还有事,这就走。”陈浩忙着往外走。
    郭强一把扯住他:“都是现成的。你这人不是来喝酒的吗?真是。”
    “我真有事。改日一定来。我也没跟家里说好。我那口子厉害,回去晚了跟审
贼似的。”
    “看你说的,哪那么厉害。”黄丽芬转身进了厨房。
    “陈浩,你坐下,我还有事求你呢。”郭强使劲把陈浩按在沙发上,“你要硬
走,我以后可不理你了。真是。”
    陈浩只好说:“好,喝两杯就走。你这人。”
    “抽烟。最近忙什么。”
    “写改革材料。吹呗,乱哄哄的。我们厂长让人砸了脑袋,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谁让他那么狠。现在也没个谱儿,谁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你们厂还
算好的,八厂更乱。”
    “八厂不是正分房呢。”
    “乱套了。都说这是房改前最后一次无偿分房,人们的眼都绿了。都不上班了。
告状的,吵架的。一个老工人拿着敌敌畏瓶子在厂长家坐了三天。”
    “天,要出人命呵。”
    “他们供销科长你认识不?姓于。”
    “胖胖的,跟鸠山似的。秃脑袋。前年还在局里的大会上介绍经验呢。我有印
象。”
    “这家伙更邪。拿着一份二百万的合同找厂长,说要不给他房子,他就把合同
废了。”
    “我操,这厂长没法干了。”
    门铃响了。
    郭强笑:“我这儿也总来人。”就去开门。
    “哟,小张,你好你好。”
    “郭叔叔,您好。这点东西。”是个女的。
    “你看你看,你这是干什么。我又不喝酒,拿回去拿回去。大过年的,别让我
为难。”
    “郭叔叔,您看不起人。”
    “说不收就不收。”
    “那我就走了。”
    “好好,放这儿吧。你这人。进屋吧。”
    郭强就把一个漂亮的姑娘让进客厅。
    陈浩忙站起来。
    “这位是老陈,这是小张,都是自己人。坐吧。小张,喝水不?”
    “不喝不喝。”
    “那你吃糖。家里挺好的吧。”郭强暂时把陈浩扔一边了。
    “挺好的。”
    “小高在那儿还行吧?”
    “挺好的。真谢谢您了。”
    “谢什么,自己人,我跟你爸没说的。”
    “那是。”
    “这年头调个好工作不易。让他好好干。”
    “小张,你跟老郭先聊着。我有事,先走一步。”陈浩站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郭强忙拽住陈浩。
    “我真有事。”
    “今天美国总统接见你也不行。”
    小张乖巧地站起:“郭叔叔,陈师傅,你们谈,我还得串个门去。”
    “坐一会吧。没事儿。”郭强笑。
    “不了。改日再来看您。”
    “带小高一块来。”
    “别送了。郭叔叔。”
    “好好。常来玩呵。”
    郭强重新坐下,就苦笑:“总有串门的。”
    陈浩笑:“你还挺能招引小姑娘的。”
    郭强说:“我在二厂一个老师傅的女儿。她男朋友想开车,我给说了说。净找
我的,打发不清。”
    “你别一阔脸就变呵。”
    “我谁也不敢得罪。现在是三年河东三年河西,上午河东下午河西。你敢保证
日后谁不用谁。什么处长,一口唾沫的事。别自己哄自己。今天让你干你就干,明
天下台也别上火。趁着河水快驶船,多行善事多烧香。对不?”
    “你还一套一套的。”
    黄丽芬就端进两盘炒菜,放在茶几上。笑笑:“你们先喝着,我再炒几个。”
    “别炒了,吃不动。过年肚里油水大。”陈浩说。
    郭强说:“炒,炒。”说着就到酒柜里取两个杯子和一瓶酒。古井贝。
    陈浩笑:“我可没酒量。”
    “我又不灌你。随便喝。先干一杯。”
    “你说了不灌嘛。”
    “第一杯先干了。下来再随便。”
    陈浩就干了。
    “吃菜吃菜。你别客气好不好。”
    “郭强,混得真不错,我都眼红了。”
    “你见过温得好的没有?你呀。喝。”
    “我是井底蛙。”陈浩笑笑。想了想,觉得可以把姐夫调动的事先跟郭强说说,
听听他的意见。就说:“我今天找你真有点事,你帮我参谋参谋。”
    “你说,我这人还真有馊主意。”
    陈浩就把事说了。又讲了厂长让他找局领导的话。
    郭强听了就笑:“你呀,真呆。”
    “呆?我怎么呆了?”
    “先罚你一杯,再听我指拨迷途之言。”
    陈浩就干了一杯:“我怎么呆了?”
    “你们厂长让你找局领导,是推你呢。”
    “不能吧?厂长跟我不错呵。”
    “也许他有难处。反正这是推你。你想想,调一个人算个屁事呵。你一找局长,
就是事,就敢黄了。你刚才都找谁了?”
    “谁也没找。对了,找李书记了,他不在。”
    “跟他老婆说了?”
    “他老婆也不在。”
    “还好。”
    黄丽芬又端上两盘菜。
    “快行了,别炒了。”陈浩嚷嚷着。
    “炒,炒。”郭强说。
    “那这事咋办?”陈浩发愁了。
    郭强嘿嘿笑了:“这事我给你办了算了。”
    “你找谁?”
    “这你别管。不进你们厂行不行?现在想进你们厂的人太挤。九厂怎么样。”
    “抒呵,可好办吗?”
    “你别管了,过了年,让你姐夫单位发商调函吧。”
    “真行?”
    “你这人,我还能冤你?”
    “那可真谢谢你了。来,干了这杯。”
    “你来劲了不是。我可不能白帮你,你得帮帮我。”
    “扛煤气罐什么的我还行。”
    “过几天再说。喝。”
    “我可沉不住气。你这是诚心折腾我让我睡不着觉。帮你干什么?快说。”
    门铃又响了。
    郭强笑:“不计划生育真不行。”忙去开门。

    从郭强家出来,下午了。
    陈浩心里痛快些了。没想到郭强就把事办了。心里又慨然,郭强原来跟自己差
不多,自当了人事处长就门路野多了。看来还是当官好,自己真悲哀,十来年就混
个副科级秘书。不怪岳母一家人看不起。郭强到底也没说求陈浩帮他办什么事,临
出门,又硬塞给陈浩两瓶“洋河大曲”,神经兮兮的。管他呢,反正郭强总不会让
我帮他杀人去。
    陈浩打算这就到姐姐家去说一声。
    “陈浩。”对面人行道上有人喊他一嗓子。
    他转头看,心里一阵跳,就停住车下来。
    是肖惠萍,带着女儿在人行道上朝他笑。
    陈浩就推车过去:“是你呵,一年多没见,怎么快成减肥对象了?”
    “心宽体胖。反映改革后生活水平提高了。你这是往哪儿送礼呵?”肖惠萍的
大眼睛瞄瞄陈浩车筐里的那两瓶“洋河大曲”。
    “别人送的。”
    “我以为你准备去哪破坏党风建设呢。”
    “这是琳琳吗?长高了。快认不出了。”
    “琳琳,叫叔叔。”
    “叔叔过年好。”
    “真乖。”
    肖惠萍是陈浩的初恋。两人一块插队,又一块选调回城。两人就恋爱。后来两
人吵了一架,至今陈浩回忆不起那次为什么吵,都吵了些什么,反正都特激动,吵
了个一塌糊涂。一个月没来往。后来陈浩又给肖惠萍打电话,肖惠萍在电话里说她
有男朋友了。陈浩就摔了电话。很快,经人介绍认识了菊。等到陈浩和比肖惠萍还
漂亮的菊爱成了干柴烈火时,才知道肖惠萍讲的是气话。陈浩就上了工农兵大学,
和菊结了婚。又过了两年,文化大革命结束,肖惠萍也考上了大学,后来又读研究
生,找了个同学当丈夫,毕了业肖惠萍就生孩子,那男的就去了美国。
    前年陈浩到市里开会,碰到市科委的一个熟人,陈浩就打听肖惠萍,才知道那
男的去了美国两年就和肖惠萍离婚了。陈浩听了就感到肖惠萍挺惨,说不清是什么
心情,就去找了肖惠萍,肖惠萍见了他嘻嘻哈哈,不提这回事。陈浩看出她是装着
不在乎,也不好捅破她。
    “你们这是去哪儿?”陈浩问。
    “转着玩呢。”肖惠萍笑笑,“我家就在附近,去坐会?”
    “坐会就坐会,认认门。”
    拐了两个胡同,就到了肖惠萍住的楼。
    “这是哪儿的宿舍?”陈浩问。
    “商品楼。买的。三室一厅,六万。”
    “你可真有钱。”
    “琳琳她爸买的。离婚纪念。”
    “不要白不要。”
    “就是。”
    进了肖惠萍的家,陈浩各屋看了看。
    “你怎么像个收电费的,我可没偷电。”肖惠萍笑着说。
    “挺好住。乱的够章法,像艺术家公寓。”
    “你为什么不直说像猪窝。”
    “那样说透着我审美趣味不高似的。”
    “喝茶吧。琳琳你到那屋去看电视,妈妈和叔叔说会儿话。”
    两人说了会儿话、肖惠萍看看表:“天不早了,你在这儿吃饭吧。”
    陈浩笑:“我这人实在。吃。”
    肖惠萍就进厨房炒了几个菜,又做了米饭,喊看电视的琳琳出来。三个人吃饭。
    肖惠萍说:“我这有香槟,你喝不?”
    陈浩说:“我有白酒。”就打开一瓶“洋河大曲”,自斟自饮。
    琳琳吃了几口,不再吃。又去看电视。
    肖惠萍抓过酒瓶,又给陈浩满了一杯。
    “我喝醉了可走不了。”陈浩笑。
    “没事。楼下拐弯就有联防的。”
    陈浩嘿嘿笑,又干了一杯,盯着肖惠萍:“这几年过得怎样?”
    “你看不出来?还问。”
    “没再找一个?”
    “总怕孩子受治。”
    “还想那个美籍华人?”
    “别再提他。恶心。”
    一阵沉默。窗外的鞭炮声激烈起来。
    “混吧。把琳琳带大。来,我也喝点白的。”肖惠萍倒满一杯白酒,一口干了。
抿抿嘴,脸涨红了,笑,“你看,我就是喝不了白酒。”说着,就含了泪。
    “怪我,不该提他。”陈浩有些窘。
    “别说了,挺没意思的,你喝酒吧。”
    两人闷闷地吃着喝着。
    吃完了,陈浩看看表:“哟,我该走了。”
    肖惠萍看看窗外,天彻底黑了,就笑:“过得真快。”
    陈浩穿上大衣,往外走。
    肖惠萍去替他开门。过道挺黑,肖惠萍苦笑:“灯早坏了,也没修。”
    陈浩心里冲动了一下,伸手揽住了肖惠萍的肩。
    肖惠萍开门的手松开了,试图挣脱陈浩,但就软在了陈浩的肩上……
    好一阵,肖惠萍推开陈浩:“走吧。”
    陈浩说:“我会常来看你。”
    “还是少来好。”
    陈浩叹口气,就出了门,在楼梯上转了两个弯,就听到肖惠萍关门的声音。

                                  初四

    陈浩刚刚把陶立踢倒,就被菊推醒了。也就听到门铃在唱歌。
    “开门去,来人了。”菊说。
    陈浩不耐烦地说:“甭理他,假装没在家,摁一会儿就走了。”就又睡。找那
个精彩的梦。
    门铃继续唱歌。不屈不挠。门外就有人喊:“陈浩,别睡了。”
    陈浩听出是郝振龙的大嗓门,便骂:“这个兔崽子,难缠。”就忙着坐起来抓
衣服穿。
    菊说:“别让他进来,就说我感冒了。”
    陈浩趿着鞋开门,果然是郝振龙。
    “我就知道你在家。”郝振龙嘻嘻哈哈进了屋,坐在沙发上。
    陈浩骂:“你小子,大过年的也不让人睡安稳觉。抽烟自己拿。”就到厨房洗
漱去了。
    郝振龙点着一支烟,探头朝卧室喊:“嫂子快起来吧。不然我也进去睡了。我
也困了。”说着就站起,去推卧室的门。
    菊笑着扯紧被子,骂:“快滚快滚。坏蛋!”
    郝振龙嘿嘿笑着缩回来,问从厨房出来的陈浩:“小刚呢?”
    “昨晚去他奶奶家没回来。”
    “陈浩,你有病了。”郝振龙严肃地说。
    “我有什么病?”
    “你该吃点补药。”
    “补……你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真是的,这夫妻感情太好了,也累人。总有肾虚什么的。看你们两口子连孩
子也嫌碍事,大过年的都小件寄存出去。你还不得吃点补药?”
    “你除了说这个没别的。”陈浩笑。
    “找老婆不能找漂亮的。像我媳妇,活脱猪八戒,我就没闹过腰疼腿软什么的。”
    “我告诉你老婆让她撕你的嘴。”
    郝振龙是陈浩初中同学,在外贸当办公室主任。前几年他发起成立了校友会,
自荐当联络员。这家伙能吹能侃,荤的素的都有。
    郝振龙看表:“别磨牙了,收拾一下快走。”
    “去哪儿?”陈浩装傻。
    “你装什么难得糊涂,去田军家呵。”
    “哟。”陈浩假装如梦方醒,一拍脑袋:“瞧,忘死了。今天是初四呵?”
    郝振龙瞪他一眼:“我看你是装蒜玩。”
    “你等等,我得换身衣服呵。”
    “行了行了,我先走一步吧。我得去喊一下王明志,那小子也是放屁瞧别人的
主儿。”
    郝振龙起身就走,出了门又回头催一句:“你可得快点,去晚了田军那嘴可不
饶你。”
    郝振龙要不来,陈浩就真装傻了。日后见面就说忘记了,或说有事走不开。那
个破校友会,陈浩特烦。
    所谓校友会,有一个心照不宣的规定:凡大小当了干部的才能入会。或有些社
会名望的也可以入。每年春节,校友会就要凑一块儿吃一顿儿,轮流坐庄。今年轮
上田军,正赶上田军最近提了副厂长,更得热闹些。
    陈浩送走郝振龙,便打开衣柜找衣服。翻了个乱七八糟也没找到一件可心的。
不愿去归不愿去,可包装得漂亮点,校友会都是些狗眼看人的。
    菊起来了,也帮着陈浩翻找,嘴里就叨叨:“去年在商场看到的那套西服多好。
你不买,嫌贵,今年我可不听你的了,我要看着合适,就给你买,爱多少钱多少钱。”
    陈浩听了就有点感动。菊真是给他花钱不心疼,还是挺有感情的。昨晚把小刚
留在奶奶家,那意思就是要跟他亲热亲热,可陈浩没情绪。一是想起菊跟陶立的事
就有气;二是他想了半宿肖惠萍。
    陈浩赶到田军家时,人差不多到齐了。
    郝振龙直嚷嚷:“你是不是又搂着老婆睡了一觉。”田军笑,“就你谱儿大,
一会儿罚你三杯。”
    陈浩笑:“过了年就提我当局长,能不先练着摆摆谱儿吗?”
    “真的?”有人真信了。
    郝振龙撇嘴:“陈浩要当局长,咱们全能当省长。”
    陈浩对田军说:“我帮你干点啥?我可是能炒几道好菜的。”
    田军笑:“留着你的手艺吧,别外传了。我今天请了厨师,你今天只管吃。你
先喝点茶,洗洗肠子。桌上有烟。”田军就钻进厨房。
    陈浩就坐在沙发上和人们打哈哈。
    陈浩本来不该来晚,他半道上碰见了同学张建国。张建国要去医院看同学曹建
国他爸,说老头快不行了。陈浩抹不开面子,就跟着张建国去看曹建国那快不行了
的爸。
    陈浩跟张建国念初中时特好,后来又一块插队。张建国选调回来就到建筑公司
当瓦工,到现在。他自然没资格被发展到校友会里,所以陈浩也就不提田军今天请
客的事。
    去医院的路上,陈浩问张建国最近怎样。
    张建国就骂:“操他姥姥。不怎样。公司揽不到活,开了三个月的百分之七十
五了。听说过了年,就每人只发五十块钱生活费。操!”
    “建筑单位这么难?”陈浩皱眉。
    “当头儿的太臭,一公司干不完的活儿,奖金肥得流油。”
    陈浩就问起张建国背处分的事儿:“建国,我听说你去年出事了,还挨了处分?”
    “你怎么知道?”张建国嘿嘿地笑。
    “记不清谁告诉我的了。”
    “我把公司副经理打了。”
    “操蛋的,你怎么不打副总理呵?没开除你算便宜你。”
    “弄到拘留所关了半个月。”
    “到底为什么事?”
    “那个王八蛋刚当了几天官,就调戏妇女。借着谈工作,把我那班上的一个徒
工叫到办公室,插上门又摸又啃的。”
    “你就是爱管闲事。”陈浩笑,就想起张建国插队时总帮人打架的事。
    “我这臭毛病改不了,见着欺侮人的事就来火。那天要没人拉着我,我非废了
他的功能。踢断那小子两根肋条,算他便宜,关了我十五天,又让我掏一千多块钱
医药费,那混蛋没敢要,他怕我记仇,黑了眼杀他。”
    “那钱谁出了?”
    “公家报销了。给了我一个警告处分。”
    “留神那王八蛋报复,给你穿小鞋儿。”
    “屁事没了。那王八蛋调走了,呆不下去了。你说这事——靠边骑,留神车。”
    说着话就到了医院。正看见曹建国出来。
    “哟,陈铜锁,好多年没见你了。”又黑又瘦的曹建国伸过手来。
    陈浩忙握住曹建国的手:“操,光瞎忙,你也不到我那儿串门儿,你可真变老
了。”
    曹建国叹口气:“活得太累。”
    张建国问:“老爷子咋样了?”
    “刚又抢救过来,怕是没几天了。”曹建国苦着脸,就领他俩往里走。
    病房里黑暗暗的。曹建国的老婆陪床,见曹建国他们进来,忙站起,点点头。
曹建国结婚时陈浩见过这女人,长个苹果脸,挺受看的。现在成了尖尖脸,全是皱
纹,像个老太婆。生活真像变戏法呵。陈浩心里感慨了一下。
    曹建国他爸已经脱了相,瘦成一根柴。闭着眼,昏昏地睡。张着嘴出气吸气。
    默默地看了会儿,曹建国拉张建国陈浩出来:“该忙你们的忙你们的去,大过
年的。”
    张建国看看曹建国通红的眼睛,就说:“你跟你老婆回去歇歇乏,我替你们一
天。”
    “不行不行。”曹建国忙摇头。
    “什么不行?你这人太肉。我临来都跟家里说好了。别废话了,谁让我跟你是
同学呢。”
    曹建国发窘:“大过年的,让你……”
    张建国又掏出一张五十块钱的票子,递给曹建国:“是个意思,你拿回去买点
什么,我知道你们单位年前没开支。多了我也没有。”
    “我不缺钱。”曹建国脸就红了。
    “操蛋不是。”张建国皱眉。
    陈浩也忙掏钱,却只摸出四十块钱来。他想,小金库的钱到此花干了。递过去:
“老曹,少了点,不好意思了。临来我也没带着、”
    曹建国就湿了眼:“真是人穷志短。”红着脸接过钱。’
    张建国进了病房,曹建国的老婆就出来了。陈浩告辞,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
了曹建国,要曹建国有事给他打电话。

    两张桌子拼在一起。陈浩数了数,一共二十一个人。如果都坐下,真是挤挤的。
    田军从厨房里钻出来,直嚷嚷:“明年改章程,到外边找饭店,这家里实在坐
不开了。”
    “坐不开?你这儿要坐不开,到我家就得上墙挂着。”有人笑。
    “你们单位还没分房呵?”
    “分个屁,穷单位,没钱。比不了你们。”
    “田厂长,开不开始?”请来的厨子从厨房探出头来问。
    田军看看表:“再等会儿。就差袁家梁了,这个王八蛋,真操蛋。”
    “田军,你都当厂长了,怎么老‘蛋蛋’的,透着没层次。”
    “句句不离下三路,够新潮的哟。”
    众人就笑。
    陈浩问:“田军,把老婆孩子藏哪儿了?”
    “躲了。我老婆丑,不敢见人。”田军笑。
    “那就换换。当厂长了,也该换换了。”
    “要换就换乔晓兰这样的。”郝振龙说。
    正一心一意嗑瓜子的乔晓兰就把瓜子皮唾到郝振龙脸上,笑骂:“小心我撕你
的嘴。”
    乔晓兰今天穿得特漂亮。红毛衣红呢裙红皮鞋。陈浩刚进来时竟没认出她来。
乔晓兰过去是班里的美人,风言风语传她跟校革委会主任有那事,结果没下乡,分
到工厂。她在啤酒厂当工人后来又当业务员,后来上电大熬了张文凭,现在是副厂
长,特牛。市里传说她跟李副市长有一脚,于是李副市长的老婆常到市政府酸天醋
海地吵闹。陈浩来时见楼下有几辆轿车,他猜其中有乔晓兰一辆。
    厨子又从厨房探出头:“田厂长,我晚上还有事,要早些走呢。”
    田军脸上就有些不高兴:“不等了。开。”
    于是,床上的沙发上的人乱哄哄挤到桌前坐下,凉菜一盘盘前呼后拥地堆上桌
来:啤酒饮料白酒嘭嘭地开封了;大酒杯小酒杯地斟满了。
    按着规矩,由东道主田军先讲了几句祝酒词,大家便先干了一杯白酒。然后开
始随意喝,乔晓兰和另外两位公认不能喝白酒的,便改喝啤酒或饮料了。
    一道又一道热茶前仆后继地端上来。
    人们俩一伙三一群边喝边吃边胡侃。
    “你小子去年可发了,那是个肥差呵。”
    “屁呵,驴粪球,外边光。”
    “你不够意思,当了处长不请客。”
    “谁说不请,你倒是去呵。”
    “那事你帮我办没办呵?都几个月了。”
    ……
    门铃响了。
    田军说:“袁家梁。没错。”就去开门。
    果然是袁家梁西服革履地走进来,后边还跟着一个很有姿色的年轻女人。
    “你怎么才来,你他妈……”田军刚要骂,看看那年轻女人,就没骂。
    “罚酒三杯。”乔晓兰带头喊。
    “罚他十杯。这家伙特能饮,跟驴似的。”
    “给他满上,满上。”
    袁家梁四下拱手:“今儿都怪我,认罚认罚。”就端起桌上的酒杯,喝一杯数
一下再倒满,再喝再数再倒。一气喝了六杯,被田军拦住了:“意思意思就行了。
这位女士是谁?老袁先给我们介绍介绍。”
    袁家梁笑:“光他妈的喝了,还跟跟大家认识一下呢,这是我爱人,田倩。”
    田军笑:“我们田家也出美女阿。”便伸出手:“田军。”
    在座的纷纷效仿,站起来跟田倩握手。最后一个是郝振龙,嬉皮笑脸叫声嫂子,
手上就使了点劲,田倩嗷地一声,脸就红了。
    “郝振龙,你干什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七条是什么?”乔晓兰笑。
    郝振龙装模作样地打量田倩:“我怀疑袁家梁把董永的媳妇拐来了。”
    田军说:“大家挤挤,让老袁田倩坐下。”
    陈浩看一眼袁家梁,又觉得自己做梦。这个袁家梁就是当年插队偷老乡的鸡蛋,
让人家骂上门来,半夜让张建国拖下炕来,揍得鼻青脸肿的那个袁家梁吗?那时袁
家梁整天淌着两条伸缩自如的大鼻涕,一副坏分子的倒霉样。选调回城那年,张建
国还教训他:“袁家梁呵,你总这样偷鸡摸狗的,迟早要进局子。”
    可袁家梁没进局子,现在成了又红又紫的社会名流。前几年,袁家梁辞了棉纺
厂的工作,贷款开了汽车公司,搞运输,后来又开了汽车修理厂,食品厂,疯了似
地折腾,成了全省有名的乡镇企业家。去年到日本美国乱考察,回来又和市长们乱
照相,报上乱登,算是风光透了。陈浩就纳闷,这是那个袁家梁吗?
    陈浩问身边的郝振龙:“我记得报上说袁家梁的夫人姓黄呵,怎么改姓田了?”
    郝振龙就笑:“你比我还聋。那个姓黄的早成历史文物了。现在是老袁的第八
任夫人还是第九任夫人,我也搞不清了。”
    “我操。这小子。”陈浩一咧嘴。
    郝振龙说:“上一个也姓田,是个唱歌的。前后一个月,离了。讹了老袁九万
块钱青春损失费。九万,比逛窑子可贵多了。”
    “别说了,老袁要讲话。”有人喊一声。
    袁家梁举起酒杯:“诸位老同学,托各位的福,我的食品厂,今年要出口创汇。
正月十五,我在本市王府饭店召开新产品发布会,新闻界的许多朋友到会捧场,我
同时宴请各位老同学,请务必赏光。干杯!”
    “干——”众人笑着哄着举起杯子干了。
    陈浩没往下咽,掏出手绢,一抹嘴,偷偷吐了。
    田军眼尖:“陈浩耍滑。罚三杯。”
    “我喝了,凭什么罚我?”陈浩就赖。
    “没喝没喝。罚三杯。”田军直嚷。
    “执法必严,违法必纠。”有人起哄。
    陈浩苦脸:“我认倒霉。这回你们可看清了。”就连喝了三杯。喝完就喊:
“我不行了,我得喝饮料了。”
    “什么不行。接着喝。你没事。”田军说。
    “真不行了,我这破胃最近总闹事,再喝就得喝到医院去。”
    “上医院我给你找人。你先喝完再说上医院。真是。”田军就给陈浩又倒满一
杯。
    说到医院,陈浩就想起曹建国,便引开话题:“田军,你记得咱班的曹建国吗?”
    “曹建国?记得。胖胖的,特问。好像在塑料厂上班。烧锅炉的吧?怎么了?”
    “我今天见着他了,又黑又瘦。他爸住医院呢,快不行了。钱花了不少。曹建
国两口子在一个单位,几个月只发生活费。咱们是不是掏俩钱赞助赞助。好歹是同
学呢。”陈浩说。
    “曹建国?不是张建国吗?”袁家梁就问。
 “曹建国,我们班的,你不熟。”陈浩说。
    “算了算了。下来再说,先喝酒先喝酒。”甲军打断陈浩的话。
    陈浩就有点不高兴:“怎么还不能说了?我不就是提议大家掏俩钱吗。真操蛋
呢。”
    “陈浩,你小子喝多了。”有人笑。
    “就是。说什么曹建国,是喝多了。”郝振龙拍拍陈浩的肩膀。
    陈浩就有点火了:“我他妈的没喝多。谁跟我喝?谁不喝谁是孙子。”
    “我掏五十。曹建国那人挺老实的。”乔晓兰拿出一张票子递给陈浩。
    陈浩忙说:“我代表曹建国谢谢你。”就接过钱。他突然觉得头有些疼。上次
在岳母家跟陶立干架,也是这种感觉,心里有火往上拱。他忙暗自提醒自己,不能
再喝了,这几天喝得太多了。
    有人笑:“陈浩,你小子跟演戏似的。我掏三十。”
    “我拿五十。”
    “我十块。”
    “我二十。陈浩,你是不是记个账,你小子别拿这钱出去换了酒喝。”郝振龙
笑。
    陈浩说:“对对。你帮我记一下。”
    田倩取出一张大票:“我和家梁拿一百。”
    袁家梁笑:“陈浩,你拿多少呵?”
    陈浩也笑笑:“我总不能比袁老板少吧。我也拿一百。振龙,你记上。”
    郝振龙记完了,就把那张纸交给陈浩。陈浩看了看,就用它把钱包好,揣进兜
里。他突然感到挺没意思,脸上就笑笑:“我代表曹建国谢谢大家,敬大家一杯。”
    “好,给陈浩满上。”田军称赞一句。
    “这小子能喝,藏着量呢。给他换大杯。”
    袁家梁突然站起来,笑道:“陈浩,你再喝一杯,我就再掏一百,喝两杯,我
掏二百,三杯,三百,依次类推。怎么样?”就掏出一叠票子放在桌上。
    人们一下子活跃起来。
    “陈浩,看你的了。”
    “陈浩,喝呵。”
    陈浩心里的火就拱到了嗓子眼。心里骂:袁家梁,我操你祖宗。脸上就笑:
“你也别抠门儿,我喝十杯,就你那一堆票子。行不?”
    袁家梁皱皱眉:“行。倒酒。”
    有人就给陈浩倒满十只杯子。
    陈浩稳稳神,开始一杯一杯地干,每干一杯,人们就称赞一句:“操,真行。”
    喝完,大家就轰出一声彩来。
    陈浩就笑着伸手抓过那堆票子,揣起。笑道:“老袁,还有钱就掏,我还想喝
点。”
    “算了算了。老袁,别跟他闹了。”田军皱着眉拉袁家梁坐下。
    袁家梁就笑着坐下。挺风度的。
    陈浩笑:“老袁,别心疼钱呵,给我倒上。”
    有人就给陈浩倒酒。
    田军脸上就不好看:“陈浩,你喝多了,别胡闹了。”手里的筷子就重重摔在
桌上。
    陈浩一下干住了。他没想到田军会翻脸。
    田军声音就高:“你这一闹,这酒怎么喝,你有钱爱给谁给谁。有风格你往灾
区捐呵。老袁有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干吗逼他?”
    “谁逼他了?谁逼谁了?我从你们兜里掏了吗?”陈浩突然发作了。他突然觉
得自己就不该敬着这些人。
    “陈浩,坐下坐下。”有人忙站起来扯他。
    “田军,你少说几句。”郝振龙说。
    田军也恼了:“我不认识什么曹建国。你喝酒就喝酒,别提什么曹建国。我不
认识。”陈浩又蹦起来,太阳穴暴涨,大吼一声:“你再说一句”
    田军愣了,呆呆地看着陈浩。
    “田军,你说你不认识曹建国?好,好。”陈浩从兜里掏出那些钱,吼道:
“还有谁不认识曹建国?说,快说!好,都不认识。”陈浩手一扬,那些票子就乱
飞起来。
    “陈浩!”有人就赶快制止陈浩。
    “陈浩!”有人忙着收拾那些票子。
    人们就乱了,上来扯他坐下。
    “别拉我!”陈浩又吼一声:“田军,你小子说明白了,你不认识曹建国了?”
陈浩就流泪了,刷刷地。
    田军软下来:“你,你这是干什么?”
    乔晓兰皱眉:“田军,你刚才话重了。”
    “我没说什么呀。他喝醉了嘛。”田军说。
    “陈浩是醉了。”
    “刚才喝得太猛了。”
    “让陈浩到沙发上靠会儿。”
    陈浩就被人们连拉带搀弄到了沙发上。他一句话也不说,就是流泪。一下子岳
母家和自己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全涌上心来,他只觉得心里特闷,那泪就淌得更急
了。
    田军冲了杯浓茶,脸红着端到陈浩跟着,一个劲拍陈浩肩膀:“都怪我都怪我,
别生气了,喝点茶喝点茶。”
    袁家梁站起身:“田军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大家慢慢喝。陈浩今天喝多了,
也怪我,不好意思了。”
    “看你说到哪儿去了?”田军笑。
    “跟你没关系嘛。”郝振龙也笑。
    袁家梁朝众人拱拱手:“诸位别忘了正月十五到王府饭店赴宴。上午十点。务
必准时。好,我们先走了。大家别送,别送。”
    田军忙去开门:“我送老袁。这屋怎么这么问呵。郝振龙,你打开录音机。”
    郝振龙就开了录音机。毛阿敏就粗门大嗓地冲出来。

                                  初五

    陈浩醒来时,菊已经包好饺子了。
    按着本地风俗,初五吃“送年饺子”。吃完这顿饺子,年就算过完了。
    陈浩觉得脑袋胀疼,胃也难受。就记起昨天在田军家喝多了。
    陈浩起床到厨房洗漱,菊就煮饺子,嘴里叨叨他:“你昨天喝了多少呵?你这
么大人了,一点出息也没有。回来都成死狗了。”
    “谁送我回来的?”陈浩问。
    “田军他们四五个,把你抬上楼的,你都吐人家身上了。”
    “我一点也记不得了。”陈浩苦笑。
    菊煮好饺子,一家三口闷闷地吃。陈浩强吃了几个,没滋味儿,就放下筷子去
喝茶。喝了一杯茶,穿起外衣要走。
    菊就不高兴:“你又去哪儿?你一会儿跟我到小刚老师那儿,拜个年,送点礼。
今年小刚升中学,老师要费点劲呢。’“
    “你一人去吧。我去小刚他姑家。”
    “就好像你不是小刚的亲爸。”
    陈浩不理菊,就到屋里写字台上去拿荷的三百块钱。没找到,就皱眉问:“钱
呢?”
    “我收起来了。干啥的钱?”
    “小刚他站让我买东西的钱。”
    “别是发的奖金吧,想入小金库?”
    “少废话,放哪儿了?”
    “在抽屉里。”
    陈浩把钱揣上。问小刚:“上姑家去不?”
    “我不去,我还得看电视呢?”
    “小兔崽子没良心,你姑白疼你了。”陈浩骂一句,就出门。
    菊追出来问一句:“你回来吃饭不?”
    “别等我。没准儿。”
    街上仍然热闹,红男绿女来往穿梭。路旁是一群一伙的小孩子放炮。陈浩慢慢
悠悠骑着车,心情好了些。骑到东市区,他想起张建国住在这片,就想去他家看看,
连问问曹建国他爸怎么样了。本来跟曹建国没什么交情,昨天在田军家闹了一场,
陈浩突然挺惦记曹建国他爸了。
    有几年没来张建国家了。这一片变化真大,又盖了许多新楼。陈浩费了点劲才
找到。敲开门,张建国正跟他儿子下棋,父子俩脸上都沾了许多纸条子。陈浩就乐:
“张建国你可真是臭棋到家了。连你儿子也杀不过。”
    “我这是当教练呢。坐吧。”张建国哈哈笑着,扯了脸上的纸条。
    张建国的儿子问声好,就出门玩去了。
    “嫂子呢?”
    “上班去了。只放三天假。抽烟。”张建国扔给陈浩一支烟。
    “曹建国他爸怎样了?”
    “昨晚上又闹了个悬的,差点过去。我天亮才回来。怕是这两天的事了。对了,
你喝水呵。他妈的,水也没了。”张建国就去烧水。
    陈浩打量了一下屋子,两室一厅,布置得很雅静,看得出女主人十分精干利落,
也看出这是个很和睦的家庭。
    “今天在我这儿喝点儿。”张建国从厨房出来,嘿嘿笑着,“我有一瓶汾酒呢。”
    “不喝。这几天喝怕了。”陈浩连连摆手。
    “不行。怎么也得喝点。我老婆一会儿就回来,让她炒菜,她炒得还不错。咱
俩可有几年没一块喝酒了,见不着你小子。你也不来。”
    陈浩笑了:“我以后常来。”
    张建国咧咧嘴:“我说着玩,你别认真呵。有空来,没空就算,都鸡巴瞎忙。
我不是也没去看你吗。都拖儿带女了,跟光棍的时候不一样了。你说是不是?”
    陈浩心里就一阵热。张建国仍像当年那样朴实厚道善解人意。这些年真不该冷
落这位朋友。陈浩就想起昨天在田军家的事,挺生气地跟张建国说了一遍。陈浩以
为张建国要骂几句。张建国听了却不以为然:“你也是,操蛋。同学归同学,面子
事。你气不过,何苦去惹气。这人有亲有远,你让人家掏腰包,人家是看你的面子,
又有谁看曹建国的面子?”
    “都牛哄哄的,真他妈的。”
    “算了算了,你这人真鸡巴小心眼。做人别强求别人,把自己做好就行了。”
    陈浩没了词,就笑:“你小子还挺洒脱。这几年怎么长进了?”
    “长进个屁。操,水开了。”
    从张建国家出来,陈浩直奔姐姐家。
    姐姐家正请客,都是姐夫的同事。陈浩认识其中两个,便搭汕几句。姐夫非扯
他坐下一同喝几杯。陈浩就说胃不好正吃中药呢,大夫让戒酒。就跟姐到里屋去了。
    “小刚咋没来?”姐姐问。
    “跟菊到他姥姥家去了。”陈浩撒谎说。
    “他学习还行吗?”
    “年前让我揍了一顿结实的。整天疯跑。”
    “你是得抓紧些,他今年考初中呢。”
    姐弟俩又扯了一会儿闲话。陈浩就掏出那三百块钱来给姐,连把荷的话说了一
篇。
    姐就不高兴:“你怎么随便要人家的钱?”
    “荷硬给,推不掉。再说荷那人挺好的。”
    “两码事。你给荷送回去。”
    “怎么送呵?”
    “怎么接的就怎么送。让你姐夫知道非骂你。”姐皱眉道。
    “好好,我送回去。”陈浩揣起钱。就转入正题,说了给姐夫调工作的事。
    姐一愣,就苦笑:“调不了了,你看外屋那帮人。”
    “怎么了?”
    “你姐夫年前被选上当了厂长。”
    “呵?那破摊子他敢接?”
    “职代会选的。”
    “姐,你可不能让姐夫干。不好干。”
    “没出息的话。选上了,还能不干。一个大男人,到了这份上,油锅也得跳。”
    “怕是干不好。”陈浩皱眉。
    “大家拥护他,有两个工程师要调走呢,都联系好了。看你姐夫当了厂长,也
不走了。”
    “我是说这年头社会风气不好,姐夫那脾气,怕是……”
    “社会风气怕什么?我说你姐夫,既然大伙选了你,你就争口气。按照毛主席
说的,依靠群众,别搞特殊,厂子没个搞不好。当厂长来邪的,下边就歪。现在有
些事,都让一些当官的弄坏了,大家才散了心,你说对不对?”
    “也对。”陈浩不愿跟姐抬杠,就点点头。又想了想,姐夫为人正派,能团结
人,也懂管理,也许能把厂子弄好。弄好了,就比调走强。就笑:“算我给他白跑
了。”
    姐弟俩又闲扯,就扯到家里的事。
    “你没去看看你哥?”姐问。
    “瞎忙,还没顾上去他家。他来了吗?”
    “昨天一个人来了。你嫂子那小婊子不是东西,高低没让孩子来。”
    “铁锁来了吗?”
    “前天来了。我结结实实骂了他一顿。天天打麻将。白芬还不跟他离婚?要我
也离了。不过白芬也太狠了,孩子还太小呵。”
    姐夫走进来:“铜锁,大家都想跟你这秀才聊呢。”
    陈浩笑:“我真不能喝酒。”
    姐笑:“不喝酒就说会儿话,去吧。”
    从姐家出来,陈浩又去大哥家。从大哥家出来,已经半夜了。
    陈浩在大哥家吃了夜饭。大嫂炒了几个菜,让陈浩跟金锁喝酒,陈浩说胃疼,
于是,大哥一个人喝,大嫂一边吃一边跟陈浩诉苦,说婆婆厉害,大姑子厉害,说
着说着就哭起来。饭也没吃好。弄得陈浩心里特质。想想这个家,这个跟那个不说
话,那个又对那个有意见,真是没意思透了。
    大嫂哭了一会儿,又说到铁锁,大嫂就骂白芬不是东西,是女陈世美,是破鞋。
    陈浩耐着性子听大嫂骂了一会儿,便告辞。大嫂取了几斤带鱼,让陈浩带着,
说小刚爱吃。陈浩说家里有,不要。大嫂就作罢。
    陈浩慢悠悠在街上骑着车。
    街上的鞭炮声乏了下来。陈浩就想,这年就算过完了,明天该上班了。明天上
班先给郭强打电话,说姐夫暂时不调了。再有厂长年前嘱咐他写的那个改革宣传提
纲,还差个尾巴,明天无论如何也要写完。还有……
    一阵西北风刮过来,挺硬。陈浩想起在大哥家看电视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雪。看
这劲,还真要再冷些日子呢。
    陈浩就使劲蹬起了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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