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笔记(节选)
第三章
一我的爷爷在望龙山
我爷爷李啸天在1908年野民岭李家寨的血案中死里逃生,被刘海儿带着跑进了
望龙山落草,到1937年,我爷爷已经做了二十九年地地道道的土匪。在刘海儿的悉
心培养下,我的爷爷渐渐成为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山大王。按照时间推算,我爷爷
随刘海儿逃进望龙山那年应该是二十三岁。从1908年开始,爷爷在望龙山上住了二
十九年。
我只去过一次望龙山,那山的确很高,地理书上讲望龙山海拔985 米。是林山
县内仅次于元胡山的第二高山。望龙山位于李家寨西去三十里。山下荆棘丛生,沿
一条险陡毛糙的山路盘旋上山,登到山顶,要半天的功夫。山顶有一峰头,状似龙
头,气势凶猛顶天而立。因此得名。当地传说,天上有恶龙作孽,玉皇震怒,贬谪
人间,在此遭受日晒雨淋之苦。还有一种传说,说望龙山原叫恶狗山。当年皇太极
派多尔衮出征到此,嫌此名不雅,即赐名望龙山。这一块龙头状的石头,直径十米
余,高四米余,质地为花岗岩,攀上它的顶端,向下俯视,是深不可测的涧谷,寒
风由下阴猛地卷上来,使人头晕腿软。那次我攀上岭去,站在那块状似龙头的石头
上,茫茫云海中,似乎能看到爷爷和父辈们那一张张野性的布满杀机的脸孔,一支
支凶悍残忍的马队,在云雾中呼啸滚动而来。
我由衷地敬佩我的爷爷和父辈们竟会在此雷打不动地住了几十年。
1908年,刘海儿带着我爷爷李啸天逃进了望龙山,据我父亲说,过后几天,我
奶奶带着我三岁的大伯一岁的二伯也跑进了望龙山。林山县文联编著的三套集成中
说,我大伯二伯是在望龙山出生的。这种说法失真了。我大伯二伯并非在望龙山出
生,大伯二伯并不是天生的匪种,而是被逼良为匪的。一个匪字,其中有多少人世
间的辛酸呢?奶奶在望龙山上又接连生下大姑三伯四伯五伯。后来,爷爷又娶了二
奶奶,也就是我奶奶,生下了六伯二姑我父亲。
小时候,我奇怪爷爷为什么要给我制造这样一个阵容庞大的父辈群体,仿佛跟
谁赌气似的。后来我长大了,渐渐明白些了,爷爷在努力地制造不朽,为了李氏家
族香火旺盛。可怜的先人,使生命发扬光大的最原始的方法,就是努力生儿育女。
刘海儿常常带着爷爷下山做劫道绑票的生意,爷爷的土匪素质提高很快,渐渐
变得心狠手辣,传说他吃人心喝人血的事情也是有的。他终于成长为一个杀人不眨
眼的土匪首领。望龙山的势力发展到抗战前夕,已经成为野民岭各路土匪最厉害的
一股。
岁月流逝,刘海儿老了。他生前便不再主持望龙山的事务,把望龙山的领导权
完全交给了我爷爷。据我父亲回忆,刘海儿虽未受过正式教育,但具备做领袖的能
力与品格。他为人处世信守一个原则:“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始终放心放手
让手下人拥有独自办事的权力,换句话说,刘海儿似乎在望龙山搭起了一个舞台,
他让山匪们在这个舞台上尽情尽性地表演各自杀人越货的本领与才干。刘海儿的这
种用人机制,培养出了一大批狡猾凶残的土匪,这应该是望龙山土匪势力发展壮大
的一个重要原因。刘海儿把望龙山的军事指挥权交给了我爷爷之后,他自己则带着
几个随从下山,走州过府挥霍游逛。他不再操心山寨的事情了。一些匪首开始并不
服我爷爷的气,刘海儿说:“啸天是当贼头儿的料,我放心。”这些人也就不再讲
什么了。父亲回忆,当时同我爷爷争夺领导权的主要是陶振岳和许树青,这两个人
都是刘海儿的心腹。陶振岳比我爷爷年纪小,对刘海儿十分忠诚,刘海儿死后,他
便带了几个亲信下山走了。我爷爷挽留他,陶振岳笑道:“一山不容二虎,你我兄
弟好聚好散,就此分手,各打天下,免得日后生是非伤和气,对不住老寨主的夙愿。”
陶振岳就走了。如此说来,旧时人心地宽阔,心里有什么说什么,潇洒的很。
陶振岳是马贩子出身。曾多次走口外,贩卖牲口。后被土匪抢劫,便奔刘海儿
在望龙山落草。传说此人心狠手毒。绑的票若不按时候到,他撕票从来都是过时不
候。
陶振岳下山后在江湖上闯荡,后来在河南投靠了孙连仲的部队,因他头脑灵活,
又有一身功夫,且长得人高马大,颇得上司赏识,很快被提拔当了连长,后又被31
师师长池峰城提升为警卫营长,后又被池峰城推荐给孙连仲当警卫营长。大概就在
这时,陶振岳得罪了孙连仲的二太太罗毓凤,起因是罗毓凤打麻将输了不给钱,并
恶语伤害了陶振岳,骂他是“土匪痞子”,陶振岳一怒之下掀了桌子。回到营部,
收拾东西,带了十几个人走了。当时孙连仲不在司令部,副军长田镇南派人追了30
多里路,没有追到。陶振岳自此在河南南阳一带当土匪,重新操练劫道绑票的生意。
他敢杀敢干,而且仗义疏财,名声很好,很快发展到300 多人的队伍。不久,他在
信阳与池峰城的部队遭遇,他的队伍被打散,他被活捉,押解到孙连仲那里。陶振
岳自知难逃一死,神色安然。孙连仲怒道:“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跑?”陶振岳
恨道:“我和罗毓凤闹不来。”孙连仲皱眉道:“太太说话你也不听?”陶振岳气
呼呼地说:“我是你的兵,又不是你太太的兵。”孙连仲大怒:“老子今天毙了你。”
陶振岳哈哈大笑:“那就别废话了。”说罢,转身就朝外走,头也不回。
孙连仲噗哧笑了:“是条汉子。”快步向前,给陶振岳松了绑,把陶振岳扯到
椅子上坐下:“子和(陶振岳号),你在我棚子里当兵,也有几年了,也算是心腹
之交了。你要走就走,我也不拦你,娘们儿的事别记在心上,俗话说,好男不跟女
斗。你走吧,好自为之,日后有难处,直管回来张嘴。”这一番话,把陶振岳说楞
了,他懵懵地向外走了几步,猛地转回身来跪倒:“军长,我一时气盛糊涂。我不
走了,打死也不走了!”陶振岳从此成了孙连仲的铁杆儿。后来,陶振岳在孙连仲
手下当了团长。台儿庄战役,池峰城部告急,孙连仲派陶振岳去增援,孙连仲吼道:
“陶子和,你上去顶住,若有闪失,提头来见我。”陶振岳在西关增援,打了一天
一夜,第二天清点,只剩下二十多人,陶振岳身上八处负伤,肠子都被打流了出来,
竟没死。孙连仲在陶振岳的担架前慰问:“子和,你立了大功,我奖你一万大洋。”
陶振岳道:“司令,有你这句话,够我一辈子使用。钱,我一文不要。”孙连仲听
罢,竖指叫道:“我没看走眼,你是条汉子。”陶振岳伤愈,升为少将旅长。1941
年随孙连仲第二集团军到达河南,克复南阳战役后,河南第六区自卫军司令别光汉
宴请孙连仲及其部下,那一日,陶振岳开怀痛饮,大醉,被人搀回房中,第二日不
起,人们撞开门,发现陶振岳竟已醉死。可惜。
陶振岳是野民岭南岭方庄人,陶氏家族是小姓,抗战前曾有十余户人家。1942
年,日本人大扫荡,制造无人区,陶家被日本杀光,至今方庄陶姓不复存在。特在
此记上一笔。
陶振岳走了。许树青也辞行下山。传说许树青是一条面皮黑黝黝的汉子,他也
是望龙山的老匪首,原是铁杆岭上的匪首。当年铁杆岭被韩丰攻破后,他投到了望
龙山。刘海儿死后,许树青对爷爷说他已经厌倦了望龙山的日子,想去外地换换山
头。就也下山了。爷爷亲自送他到山下,许树青带走了一些金银和一个名叫水儿的
女人。据说那女人是许树青从省城窑子里买出来的,长得十分耐看,许树青十分珍
爱。传说许树青去了苍山县西马山,那里有他的旧弟兄,他在那里做了一年的军师。
后来就不想干了,就带着水儿下山。许树青下山之后,就和水儿化了姓名,在林山
县开了一个茶店。他说人老了,想过几年安生的日子。听说后来被官府识破捉去砍
了头。看来土匪从良是极不易的。
刘海儿是在陶振岳和许树青下山之前死的。死于一次偶然的闪失。
刘海儿死于1931年。那年夏天,他去省城作案后被抓住,随去十余人全部被捕。
我听父亲说,那次本来不该出事,刘海儿平常下山游逛,并不做案,偏偏那一次刘
海儿下山久了,花亏了钱袋,于是,那天他们抢了一个钱庄,挺顺利。本该立即回
来,偏偏刘海儿在省城有一个相好的鸨儿,偏偏那天刘海儿来了兴致,非要到那鸨
儿处住一宿,结果被人抄了,有人说是那鸨儿告密的,因为望龙山的土匪常常在省
城作案,那鸨儿是望龙山的一个落脚处,早已被警方盯住了,事先把那鸨儿弄去吊
打,又放回来作内线,望龙山的人一到,便报告。我父亲每每提及此事,便骂那鸨
儿。然后再骂世上一切妓女都不是东西。我不以为然,那鸨儿做的是皮肉生意,刘
海儿只是她的顾客,谈不上什么感情。况且,一个烟花老板,被弄去死命吊打,怎
经得住。
刘海儿被捕后,A 省警察厅很是干脆,当天审理,第二天便毙了刘海儿,随捕
十余人,统统处决。很有点从重从快的味道。此事曾载A 省1931年8 月5 日晚报:
昨夜,警探于青园街十四号抓获惯匪刘海儿及其同伙十二人。刘犯是在青园街歌妓
杨某处过夜时被抓获归案的。据悉,警察厅已于当夜审理,前日戏园楼西街黄家喜
钱庄被抢一案系刘海儿所为。刘犯一干人俱供认不讳。
又讯:今日上午十时三十分,惯匪刘犯海儿及同伙十二人于西郊沙河桥处被处
决。兹警方已布告其家属五日内收尸。刘犯海儿多年在省城作案,人人切齿,今日
伏法,市井拍手称快。
林山县三套集成中对刘海儿被杀另有一说:出卖刘海儿的不是那个鸨儿,而是
刘海儿的一个随从刘栓。那次随刘海儿下山的十三个贴身随从,被称作是刘海儿的
十三太保。而报上刊出的却是“及同伙十二人”,少了一个。三套集成上说,只少
了那个替刘海儿管钱的随从刘栓。刘栓是苍南县人,十多岁父母双亡,沿村乞讨,
一日在望龙山下被刘海儿撞见,被带上山来,刘海儿见刘栓眉清目秀,心中喜爱,
便收他做了义子。再后来刘栓长大,竟是爱财如命、又嫖又赌。有一次他偷偷下山,
在林山县的赌馆里狂赌了三天三夜,输了一万大洋,刘海儿得知后,死死用鞭子抽
了他一顿,刘栓稍稍收敛。那次在省城,刘海儿抢了黄记钱庄,刘栓见财起意,为
了独吞这笔钱,便告发了刘海儿,然后带钱跑了。三套集成中说,我爷爷李啸天到
省城为刘海儿一干人收尸时,其中没有刘栓的尸体。
林山县地方志办公室的同志曾对我讲,他们曾去查阅过A 省警察局的敌伪档案,
没有找到当年处决刘海儿一干人的案卷,当年审理这件案子的人,今已不知下落。
所以,刘海儿的捕因,便只有传说了。
据父亲回忆,刘海儿是河南上蔡县城关人,前几年,我利用出差机会,路过上
蔡县,到城关寻找这位传奇人物的家族,但上蔡县城关并没有听到过刘海儿这个人
物,一些上年纪的人告诉我,传说光绪年间,此地出过几个响当当的绿林人物,但
绝无刘海儿这样一个名字。
或许,刘海不是他的真名了。
刘海儿在望龙山有一位压寨夫人。父亲追忆,那女人叫杏儿。杏儿生的瘦小,
其貌不扬,她原是刘海儿在外埠一家富商那里绑来的“票”,那家富商竟没来“赎
票”。父亲说是刘海儿绑错了票,本来去绑那富商的千金,却绑了个丫头。刘海儿
也没有“撕票”,见那丫头很温顺,便娶她做了压寨夫人。她给刘海儿生了一儿两
女。刘海儿死后,杏儿便找爷爷说,要回河南上蔡给公婆烧纸。话里透出要离开望
龙山的意思。我爷爷便拿出许多金银盘缠,找了几个心腹喽罗,送杏儿母子回河南。
时过一年,那几喽罗竟没回来。父亲说,当时有三种传说:一,那几个喽罗见财起
意,途中杀了杏儿母子,分了财物逃之夭夭了。
二,他们被军阀的部队劫持了。当时河南地面极不安静。父亲说,过后许多年,
爷爷仍然懊悔不已,责怪自己太粗心,兵荒马乱的,实实不该放杏儿母子走。
三:我爷爷杀了杏儿母子。因为杏儿与陶振岳关系密切,杏儿想搞掉我爷爷让
陶振岳做寨主。我爷爷便杀了杏儿,又挤走陶振岳。对这种传说,我不想评论,我
实在不愿把爷爷想的那样毒辣。
此说也记上一笔。刘海儿死前,曾建议爷爷把大伯三伯送到林山县学堂读书,
据说刘海儿看中了大伯和三伯是可造就之才。于是,爷爷把大伯和三伯送到了林山
县学堂读书。后来把我父亲也送去读书了。也许爷爷的初衷是让大伯三伯读书,想
让他们将来能够成为刘伯温那样的人物,可以把望龙山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事业发
扬光大。谁知道大伯三伯读过书之后,竟然参加了共产党,不再回望龙山了。我三
伯还跑到延安去了。这不能不使爷爷非常气愤。
刘海儿死前,望龙山的土匪实力已经达到了空前鼎盛的时期。野民岭大小十几
股土匪,纷纷依附了望龙山,拥戴刘海儿为野民岭的“舵把子”。最令人瞠目的是,
野民岭许多村寨的壮男壮女,农忙时种田,农闲时便上望龙山跟刘海儿当“业余土
匪”,到外县和百里之外去打家劫舍发财致富,真正做到了“民匪一家”。这的确
是中国匪患史上一种奇异的现象。按照A 省大学历史系张业教授观点,野民岭的地
理环境和社会文化,造成了这样一种特定的匪患现象。或者如此?但刘海儿生前并
没有彻底征服野民岭,灶台山的古志海和狼窝岭的齐昌文不肯拥戴刘海儿当“舵把
子”。当然,刘海儿生前也没有想当什么“舵把子”,他也没有对齐昌文和古志海
动干戈,刘海儿是宽允的。据我父亲回忆,刘海儿常常说的一句话是:各有各的山
头,各过各的日子。于是,灶台山和狼窝岭与望龙山相安无事。刘海儿死后,我爷
爷李啸天决心吃掉古志海和齐昌文。我猜定,我爷爷不仅要做望龙山的首领,而且
要做野民岭各个山头的首领。
古志海即是我三姥爷的长子,论辈分,古志海应该是我的堂舅。1916年,当时
的县长韩丰攻破灶台山时,古志海逃走,风声过后,他重新在灶台山拉起了杆子。
我常常想,如果我的这位堂舅自1916年洗手不干,他应该是一条别的人生道路。可
是他没有洗手。或者说,他已经不可能再学会干别的什么职业了。
父亲说,1935年夏天,他从林山县师范学堂毕业回到望龙山,爷爷正在全力以
赴攻打灶台山。当年秋天,灶台山被我爷爷攻破,古志海被活捉。
父亲回忆说,古志海是在一个晴朗的中午,被押到望龙山上来的,他全身被剥
光,绑在望龙山石洞口的一棵枣树上。爷爷放一条猎狗过来,那狗就扑上去,粗糙
的舌头在古志海滴血的脸上舐来舐去。
爷爷手里掂着一把尖刀,坐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远远望着古志海,不时用
手指弹着刀,发出清脆的声音。
几个喽罗在古志海的胸前撩泼着凉水。古志海的心就要被掏出来,给爷爷下酒
吃掉了。
古志海破口大骂:“李啸天,我操你八辈祖宗。”爷爷冷笑着站起身,慢悠悠
走过来,用刀子逼住古志海的心口,骂道:“狗娘养的,死到临头,还嘴臭。”古
志海依然骂不绝口,嘴角溢出一股股白沫。
爷爷皱皱眉头,手中的尖刀一扬,一道寒光射出去,刀直直地吃进了远处的树
干,刀身颤颤地乱响。爷爷猛地喊了声:“给他松绑!”喊罢,转身就走。
喽罗们上前放开古志海。“你他娘的为什么不杀你爷爷?”古志海怒吼。
爷爷站住,转过头:“姓古的,你也算是野民岭的一只猛虎,我李啸天今天这
样杀了你,怕今后不好在江湖上做人,你走吧。”古志海怔了怔,穿上衣服,拔步
就走。“站住!”爷爷猛地吼一声。
“你悔了?”古志海站住,冷笑一声,并未回头。
爷爷哈哈大笑:“我李啸天一言九鼎。只是要告诉你,今后放你一条生路,莫
要再来找死。”古志海野野地笑了,回过头来,手指着爷爷:“休想,今日放了我,
日后我一定回来报仇,不出三年。你若害怕,今日便杀了我,以绝后患!”爷爷放
声笑了,挥挥手:“你这狗日的,还算是野民岭的种。死到临头,说话还是硬气。
你走吧。”说罢,仰头看天,那天,晴晴的,蓝蓝的。疯狂的太阳正在中天上轰轰
烈烈地燃烧,烧得天空没有一丝云。
古志海迈着雄壮的步子下山走了。爷爷在山上望着他,一动不动。直到古志海
一路小了,没了踪影。
古志海竟没再回野民岭找我爷爷报仇。有人说他离开野民岭,到南方去做生意
了,解放后死在了香港。更多的传说他去了北京,后来参加了卢沟桥抗战,被日本
人捉住,放出狼狗,活活咬死,至死,古志海仍破口大骂。
我相信后一种传说。古志海这种汉子,根本不可能平心静气去做生意,他若不
给狼狗咬死,一定会回来找我爷爷较量。
我雄心大志的爷爷吃掉了古志海这一股山匪,却没能吃掉狼窝岭的齐昌文。
齐昌文是狼窝岭下的齐家庄人,家道贫寒,那一年欠了齐家庄财主齐敬轩的地
租,齐敬轩上门催讨,齐昌文交不出,齐昌文的妹妹被抢了去做抵。后来,齐昌文
东挪西凑了钱去赎人,他妹妹已自尽,他只领回一具尸体。齐敬轩家的佣人偷递出
话来,是齐敬轩见齐昌文妹妹好看,便要用强,齐昌文的妹子便把剪刀插进自己的
胸里。齐昌文一声没吭,抬回妹子尸体埋了。过了几天,齐昌文跳墙进了齐敬轩家,
先用刀子把齐敬轩宰了,又用刀子逼着把齐敬轩的妹子干了,然后放了把火,烧了
齐敬轩家的宅子。那天,齐昌文便上了狼窝岭拉起了杆子。过了几天,齐敬轩家告
到林山县衙,引来几个捕快,上狼窝岭草草搜了搜,搜不到齐昌文,便回去了。
齐昌文逐渐网罗了一批有人命案的山民上山入伙。这些人拿着白拣来的命不当
贵重,常冒险到外埠大户人家去杀人越货。传说他们曾千里奔袭到天津抢了一家珠
宝商,竟未失手,得了许多财富。变卖了,换了枪,势力由此渐渐雄壮起来了,到
了1933年,狼窝岭已经拥有了快枪百余条。齐昌文扬言要跟望龙山见个高低。说到
底,齐昌文也想当野民岭的土匪领袖。
1935年秋天,我爷爷攻破了灶台山之后,即派人把狼窝岭下的一个客栈抄了。
那是齐昌文设在山下的一个窝点。窝点里的十几个山匪尽被杀死,由此,我爷爷和
齐昌文的战争拉开了大幕。过了几天,齐昌文带人在林山县城外抢了我爷爷一批货。
父亲说,那是我爷爷刚刚由苍山县抢劫一个土豪的布匹绸缎,准备运到林山县去销
赃的。爷爷便带人去打狼窝岭,并扛了一挺机关枪。这挺机关枪是望龙山的镇山之
宝,是刘海儿生前派爷爷花了九千大洋从省城暗中托人从国民党正规部队里买来的,
轻易不肯动用。父亲说,这挺机关枪是野民岭各股土匪惧怕望龙山的一个原因。颇
有点当今世界超级大国搞核讹诈的味道。那天晚上,天幽幽的黑,在狼窝岭下,两
边交了火,那挺机关枪在我爷爷手里叫喊起来,当场打死了齐昌文的十几个人。齐
昌文不敢恋战,撤上了山,任我爷爷在山下叫骂,硬是不再出来。
这年冬天,齐昌文的舅爷从望龙山下经过,被捉上山,爷爷只让人割去了那个
倒霉的舅爷的两只耳朵,放走了他,没几天,李家寨的祖坟被人刨了。自然,又过
了几天,齐昌文家的祖坟也被扒了。 你来我往,双方都不肯罢手。仇恨到这种
地步,自然是不共戴天了。
论实力,望龙山远比狼窝岭强大,但狼窝岭距离望龙山近20里山路,爷爷鞭长
莫及,且劳师袭远,加之狼窝岭地形复杂,爷爷硬干也不会占便宜。
爷爷和齐昌文的战争折腾到1936年春天,林山县“清山镖局”张清山师傅亲自
出面调停。传说张清山武功很高,一把鬼头刀使得出神入化,且枪法极准,百步之
外能打瞎麻雀眼。他黑道上的朋友极多,我爷爷和齐昌文都是他的至交。那天,张
清山在林山县“望山春酒楼”请我爷爷和齐昌文喝酒。
齐昌文干罢一杯酒,朝张清山拱手:“昌文不再与望龙山动武。”然后斜眼看
我爷爷。
我爷爷嘿嘿冷笑:“我可以饶过你,但我手下一定要割下你的脑袋。”齐昌文
涨红了脸跳起来,吼道:“你好大口气,要吃天哩!”
爷爷依然冷笑:“我只要你真刀真枪来干。”齐昌文站起身:“哪个怕你,今
日我是看清山兄情面。”爷爷也虎地站起:“你不怕就好。”两人涨红着脸,鼻尖
对鼻尖,不差一寸远,像两只斗架的公鸡。
张清山铁青了脸,从怀里扯出手枪拍在桌子上:“啸天兄,你摊子大,我说不
动,一张老脸就此丢尽,劳烦你把我处置掉,你们再去拼斗。”爷爷一时干在那里,
他不好对张清山说硬话,张清山与刘海儿是至交,曾经帮过望龙山。爷爷扭头去看
窗外,那春雨下得正急。他想了想,咬咬牙,回头望定张清山,拱一拱手:“就依
清山兄便是。”张清山松一口气,笑道:“多谢二位赏脸。”至此,望龙山与狼窝
岭各自收敛,井水不犯河水。
1937年初,张清山押镖在山东济南被人杀死,爷爷便又与齐昌文开战。
父亲回忆说,爷爷发誓要剥齐昌文的皮。齐昌文则悬赏一万大洋取我爷爷的人
头。
但是,几个月后,我爷爷和齐昌文都自动终止了这一场战争。因为日本人开进
了林山县,在日本人隆隆的炮声中,我爷爷和齐昌文之间的恩恩怨怨已经显得无足
轻重了。
我常常想,爷爷本来可以威风凛凛地当他的山大王,没有谁能教育他金盆洗手,
举家迁回李家寨做乐天知命的本分山民。他也不会轻举妄动,学李自成那样打到北
京作皇帝。他还没有这样的本钱也就没有这种野心。他原本只是要在山高皇帝远的
野民岭当一辈子职业土匪的,传说爷爷常常叫人在望龙山中种树,至今望龙山中有
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毛榉,就是爷爷亲手带人栽下的。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以我爷爷
这样一个悍匪,如果没有一点宽阔的胸怀,没有一点充足的信心,没有一点为子孙
后代造福的远见,他绝不会有种树的举动的。也许,爷爷真是向往一种不知有汉,
无论魏晋,其乐陶陶的世外桃源的山匪生涯。然而,历史不会为成全他当一辈子山
大王的理想而改写。
1937年10月17日,高举着太阳旗的日本人开到了林山县。
林山县城的国民党67师348 团,是两个月前匆匆赶来驻守的。团长司马云争主
持城防。但是他们仅仅守城两日,1937年10月19日,日本人攻破林山县城。《林山
县志》载:民国二十六年十月十七日,日寇兵临城下,中国国民党六十七师三四八
团中校司马团长云争主持城防,城楼上悬挂“抗日卫国”大旗,城中百姓纷纷参战,
日寇联队1000余人多次猛攻不下,十月十九日晨,冷雨如注,我军民精疲力竭,司
马云争持枪站立雨中督战。日军用大炮轰城,西城墙塌坍,日军拥入,守军与日军
巷战,创敌百余。午时,部分守军与百姓由东城撤出,断后守军全部战死,司马团
长为国捐躯,时年二十有七岁。
1937年攻占林山县城的是日军联队司令官坂田义则大佐。
根据《日军侵华史》记载,坂田义则1910年生于日本岩宁县的一个名门之家。
其父是原南部藩的一个汉学学者,由此坂田自小熟悉汉语。1926年毕业于日本陆军
中央幼年学校,1930年毕业于日军陆军大学,取得日军最高学府学历。因其精通汉
学,1932年被派往中国,任驻汉口谍报员。1934年回国带兵,任大队长(营长)。
1937年再度到中国,调华北战场,任33联队联队长(团长),升为大佐。1942年调
热河省任守备司令。1943年春,在太行山与八路军聂荣臻部交战被俘。自杀未遂。
1956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特别军事法庭审判在押日本侵华战犯,6 月
21日,判决制造林山县野民岭惨案及制造热河无人区的罪魁,在服役期间升为将官,
并获日本帝国三等旭日章,四等宝和章奖励的坂田义则有期徒刑二十年。1963年,
坂田刑满释放回国。后不知所终。
我们相信1963年被释放回国的坂田义则一定是垂头丧气的。他是以一个失败者
的身份离开中国的。我可以想象,1937年10月19日,攻占了林山县城的坂田义则,
一定是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他把不屑的目光投向了野民岭的望龙山。
二1937年的望龙山抗战
1937年10月22日,攻占了林山县城的日军联队司令官坂田大佐,一大早派人到
野民岭李家寨抓了几个人,要他们到望龙山给我爷爷送一封招降信,太阳落山的时
候,信送到了我爷爷手里。
父亲回忆说,那封招降信大概提了以下几个条件:一、野民岭的绿林队伍由皇
军整编,委任我爷爷当林山县皇协军司令。
二、野民岭的绿林队伍整编后,撤出野民岭,驻扎县城,野民岭修建若干炮楼,
由皇军统一派员驻守。
三、皇军二十四日由野民岭通过,攻打苍南县城,野民岭所有绿林队伍不得干
扰……。等等。
爷爷读完这封口气强硬的招降信,当即撕得粉碎,喊师爷白义彰写战书给坂田,
要他放出人马来望龙山决战。
白义彰嘿嘿一笑:“寨主切莫轻举妄动,还要三思后行。”爷爷一指白义彰的
鼻子:“义彰,莫非你要我作汉奸?”白义彰摆手:“寨主说到哪去了。日本人来
势汹汹,我们应避其锋芒……”爷爷瞪眼骂道:“我看透你小子没种,软蛋。”白
义彰勃然变色:“啸天兄,我白义彰虽一介寒儒,手无缚鸡之力,却也是血性汉子。
匹夫见辱,拔剑而起,十步之内流血。你如何这样看我。”说罢,就要拂袖而去。
爷爷忍不住笑了,忙道:“我这一句戏言,师爷何必认真。你有何破敌妙计,
快快讲来。”白义彰道:“林山县城破之日,我曾在山顶观望日寇,其势力浩大,
其枪炮凶猛,其兵器精良,我望龙山与其交战,只恐贼众我寡啊。但古之善用兵者,
能使寡敌众,昔晋谢玄五万人马,战退苻坚百万雄兵,此一战……”白义彰捻动山
羊胡子,看看左右。
爷爷笑了:“师爷有话直言,就别念戏文了。”说罢,屏退众人,独留下白义
彰商议。
据父亲说,白义彰相貌丑陋,身材矮小,留着山羊胡子,一副酸腐气。字却写
得极棒。他原是县城摆地摊的勘风水兼测字的先生,那次我爷爷到县城作案,在街
中闲逛,路过他的地摊,心血来潮,便要测一字,白义彰推过纸笔,要我爷爷随便
写一字,爷爷抬头看天色渐晚,便写了一个“暮”字,白义彰接过看了,又抬头认
真打量了一下我爷爷,皱眉说道:“先生,恕我直言。”爷爷笑了:“但讲无妨。”
白义彰看定爷爷:“字是好字,可惜草丛横生,掩日无光,虽另有一日,但因一人
之故,先生怕多有不测。再看你满脸杀气,我断你两日之内,必有牢狱之苦。”爷
爷变了脸,低声怒道:“你如何这样咒我?”白义彰笑道:“文字游戏,何必当真。
信则有,不信则无。”爷爷也噗哧笑了:“先生所言极是,是我性急了。”说罢掏
出两块大洋,放到桌上。
白义彰摇头一笑:“免了。若测得不灵,日后先生要心痛的。”爷爷哈哈大笑:
“索性我再写上一字,请先生再测上一回。”说罢,提起笔,略一沉思,写了个
“天”字。
白义彰接过又看,叹道:“先生这字又是凶兆。”爷爷冷笑:“看来今日你要
咒我到底了。”白义彰不笑:“先生此行要访友,但此人已是二人,二人必是二心,
先生怕是吃累了。难免应了上个字:两日牢狱之苦。但是有惊无险,并无大碍。”
爷爷再也按不住气恼,又掏出两块大洋,摔在桌上,转身走了。
白义彰在后边嘿嘿直笑。我爷爷那次果然是来找望龙山在县城的眼线。那眼线
是园楼街怀盛茶店的帐房。父亲回忆,那眼线把爷爷邀去是为抢一家银店的。不料,
那眼线已在前一天被警察盯住,抓他时,拒捕被打死。爷爷走进茶店,感觉不对,
掉头走出来,却被几个在店里盯梢的警探追出来抓住,关进局子。爷爷死不认帐,
随行的几个喽罗忙花钱运动,于是,爷爷只在牢里住了两天便被放出来。
爷爷由起对白义彰深信不疑,花了大礼,恭请白义彰到望龙山当师爷。白义彰
慨然应允了。
这个白义彰测字的故事是父亲讲给我的,我一直半信半疑。这些年到处发现特
异功能,我便只好相信了白义彰有特异功能。
白义彰上山后,的确为爷爷出了不少主意,深得我爷爷的赏识。他还帮着我爷
爷在野民岭找了一阵子狗头金。他常常带些人在山上乱挖乱刨,他手里拿着一块罗
盘,指指划划。但是,白师爷终究也没有找到狗头金。
爷爷依了白义彰的主意,算定坂田必定路过野民岭去攻打苍南县,就给坂田写
了回信,表示愿意归降,并保证野民岭道路畅通。信交送信人带回。然后差了十几
个快腿山匪下山,分头去请野民岭各股匪首来望龙山商议,准备打坂田的伏击。
父亲回忆说,那天半夜的时候,爷爷集合队伍,点卯时,独独少了四伯。爷爷
把四伯手下的喽罗喊来,一记耳光,那喽罗招了,说四伯昨夜下山找相好的女人去
了。
父亲回忆说,四伯在我的父辈中是最受爷爷奶奶宠爱的一个,四伯漂亮,一张
白净子脸,大眼睛忽闪忽闪透着机灵,而且嘴上乖巧,极讨爷爷喜欢。几个伯伯都
只有三四个随身喽罗,四伯竟有十几个喽罗。他经常下山赶集上庙,一些大姑娘小
媳妇不错眼珠盯他,传说跟四伯相好的有十几个。那天,他是被王家庄的王寡妇拖
去了。王寡妇是王家庄的美人,结婚没一年,汉子便暴病死了,她熬不住,便常有
三里五乡的光棍地痞晚上来跳墙头,敲窗户。自从她跟我四伯好上之后,便成了四
伯的专用品,没人再敢来吃她的豆腐了。传说王寡妇极有风情,躺在男人怀里能软
得化成水。那一阵,四伯正让她勾得失魂落魄。
父亲说,那天夜里,爷爷的原意是集合队伍训话,搞一下战备,不一定非要追
究四伯,可白义彰在旁边说了一句话,便坑苦了四伯。
白义彰摇头叹道:“四少爷沉迷女色,日后怕难成大用。要耽误望龙山的生意
哩!”说罢,就掉头而去了。
爷爷的脸立时红了,喊过二伯,要他带人去把四伯绑回来。
那天四伯喝得醉醺醺的,睡得正香,被二伯撞开门,从王寡妇的被窝里拖了出
来,捆猪似地绑个结实,四伯破口大骂:“老二,你别狠,看老子日后怎样收拾你。”
二伯不理他,押他往回走,天亮时,押到爷爷面前,爷爷一瞪眼:“打!”二伯扯
过鞭,呼呼生风地打起来,打得四伯在地上滚,杀猪似地嚎。
爷爷看四伯不经打,更加恼了,吼道:“往死里打,娘个逼,大敌当前,你个
王八羔子还去睡破鞋。”四伯惨叫:“二哥,手下留情呵!”二伯一声不吭,他向
来只听爷爷的话,根本不会念及手足之情,那鞭子抡得更快更猛。
大奶奶和我奶奶赶来了,齐声喊:“停了。”二伯看了爷爷一眼,爷爷点点头,
二伯便收住鞭子。
大奶奶含了泪,劈头给了二伯一记耳光:“你也太狠了。”我奶奶搀起皮开肉
绽的四伯,指着爷爷吼:“当家的,他不是你儿哩!”白义彰匆匆走来:“寨主,
苍南县国军贺镜人师长派人来了。”爷爷一怔,瞪了四伯一眼:“今日先饶过你。”
转身随白义彰去了聚义堂。
国民党39师师长贺镜人,于1936年驻扎苍南县后,曾多次派人来望龙山联络,
曾委以团长之职要整编爷爷的队伍,遭到爷爷拒绝。这次又派了他的副官章兆铭送
来他的亲笔信。信中请求我爷爷以抗日大局为重,拦击坂田,他四天之后集结队伍
来野民岭增援。他任命我爷爷为39师林山抗日独立支队司令,并遣章兆铭副官带来
百余枪支及弹药。
爷爷读罢信,哈哈大笑,让人收下章兆铭带来的枪支弹药,然后设宴款待章兆
铭。父亲回忆说,章兆铭长得白面书生,酒量却是惊人。席间,爷爷放出几个喽罗
去敬酒,竟全部被他灌倒。
席未散,铁鸡岭的匪首姚士俊第一个赶到了。
姚士俊是我二姑奶奶的大儿子。姚士俊如何在铁鸡岭当的土匪?说法不一。据
我父亲讲,那年姚成岳和他父亲到省城制作“姚家包子”,因口味不对,被道台大
人赶了回来,姚老爷子一病不起,姚成岳便关了县城里的铺子回姚家集务农,后来
我二姑奶奶给姚成岳生下了姚士俊姚士安兄弟俩,再后来姚士俊长大了,便随姚成
岳外出跑买卖,在口外贩了几年牲口,颇赚了些钱。那年春节,姚成岳姚士俊回来
过年,那天姚成岳喝多了些酒,被人拉去赌钱,手气极不顺,输了些。姚成岳精明
透顶,照理就该到此罢手,但传说他喝酒昏了头,气往上撞,没命地赌了三天两夜,
连房子老婆全输进去了。姚成岳便跑了。债主们上门催债,又喊又骂,二姑奶奶一
气之下上吊了。姚士俊姚士安各操起一把剥猪刀子当场捅死几个人。两兄弟分头逃
出姚家集,跑散了。
姚成岳家的房子让债主们拆了,债主们扬言抓住他们父子要剥皮,赌钱赖帐在
野民岭是万万不许的。还敢杀人?姚家父子在姚家集惹动了民愤。
姚成岳再也没有回来,传说他讨饭死在了口外。
姚士安后来跑到闫锡山的队伍里当了兵,解放前夕去了台湾。去时是上校军衔,
至今不知所终。
姚士俊则跑进望龙山投奔了我爷爷,玩命干了几年。刘海儿死那年,他觉得翅
膀硬些了,便想自己闯天下。爷爷给了他些钱,放他走了。他后来在铁鸡岭拉起了
杆子。到1937年,铁鸡岭也发展到了几十条枪的声势。
父亲回忆说,那天傍晚时分,铁皮岭的丁泉水,棋盘山的叶庆禄,柏岭的王寿
山,断角岭的杨怀义先后到了望龙山。使爷爷惊讶的是,曾经在林山县学堂读书,
后来就不知去向的大伯也跟着杨怀义上山来了。跟大伯上山来的还有一个戴眼镜的
汉子。
父亲回忆说,他们当时真没有想到大伯能回来。更没想到大伯是代表中共林山
县委来与爷爷商议共同抗战的事情的。大伯和三伯自1932年从林山县师范学堂毕业,
就再没有回望龙山。大奶奶二奶奶听到大伯回来了,一齐跑出来,两个女人抱住大
伯哭成一团。
爷爷见了大伯,气呼呼地就让人绑大伯。却被大伯镇住了。大伯正色道:“爹,
我此次上山,是为联合抗战的事情来的。”白义彰也在一旁道:“寨主,大少爷此
次是为公务上山,你们应该先论国家事,再叙父子情吧。”爷爷看着一脸严肃的大
伯,皱眉道:“几年不见,你还真长出息了。”杨怀义一旁笑道:“李寨主,大少
爷是来跟您谈抗战的事情的。”说着,把跟大伯上山来的那个戴眼镜的汉子给我爷
爷介绍:“李寨主,这位是林山县抗日游击支队长于先生。”杨怀义介绍。
“我叫于友亮。”戴眼镜的汉子朝爷爷拱拱手道。
爷爷淡淡一笑:“怀义兄弟,你啥时候跟什么游击队勾上了?”杨怀义称赞道:
“啸天兄,大少爷和于先生都是个有学问的人啊。”爷爷冷笑一声:“这年月学问
顶屁用,打日本人靠这个。”他拍拍腰里的枪。
于友亮笑了:“李老英雄,我早领教了您的威名。抗日救国,匹夫有责。四万
万民众,没有枪的总不能都当亡国奴吧。”杨怀义忙说:“于先生的队伍有20多条
快枪。”爷爷哈哈大笑:“还没有我一个手指头粗。”大伯不笑:“爹,你何以众
寡论短长。说吴三桂,堂堂七尺之躯,拥兵数万,却屈膝投降认贼作父,有不如无。
多少英雄儿女,手无寸铁,外侮当头,不惜以性命相搏,五步之内流血,谁敢小觑?
我们目前虽然还势单力孤,杯水车薪,但常言道:众人拾柴火焰高。添我们几个,
总是无不如有吧。”爷爷一时涨红了脸:“几年的书你真是没有白念,好一张利嘴。”
大伯色道:“有理走遍天下。”爷爷嘿嘿笑了,不再理大伯,转身问于友亮:
“于先生到底端谁的饭碗?”杨怀义凑到爷爷耳边说了几句。爷爷一怔,瞪了杨怀
义一眼。起身朝于友亮拱拱手:“于先生,什么这个党那个党,我李啸天都不买帐。
我看你们一肚子学问,望龙山也放不下。打日本的事,人人有份,我打我的,你们
打你们的,我不高兴外人在我这里搅浑水。”于友亮上前一步,还要说什么。爷爷
摆摆手:“大路朝天,你我各走半边,我这望龙山,野菜山酒,不好待客,于先生,
我就不留了。”说罢,转身问大伯:“你还走吗?”大伯道:“爹,我现在已经是
有组织的人了。”爷爷愣了愣,态度突然温和了,他点点头:“也好,现在天下大
乱,你们兄弟两个在山外边,也好。”大伯皱眉:“爹,这联合打日本的事……”
爷爷摆摆手:“不说这个了,你三弟好吗?”大伯点头:“他很好。”“他怎么没
有跟你一起回来看看呢?”“我们不在一起工作。”爷爷哦了一声,怔怔地看了大
伯一眼,轻声叹了口气:“我老了。你告诉你三弟,他就是不回来看看我,也该看
看你娘的。”大伯说:“我告诉他。”爷爷点点头,对杨怀义说:“怀义兄弟,送
他们下山。”就转身走了。
我大伯和于友亮上山劝说我爷爷联合抗日这件事,中共林山市党史上有记载:
1937年省委根据抗战的需要,将林山县苍南县苍山县三县合并办公,成立林南仓县。
任命于默然任林南苍县县委书记、县抗日游击队总队长。下辖林山、苍南、苍山三
个游击支队。大伯任县委副书记,兼抗日游击队总政委。在此之前,大伯和于默然
同在A 省搞农运工作,“七七”事变后,二人奉命到林山县发展抗日武装,并指示
他们收编野民岭的土匪武装,扩大抗日力量,这样,于默然和我大伯商议,让于友
亮和我大伯到断角岭去找于友亮过去旧友杨怀义,此时,于友亮任林山县游击支队
长。杨怀义被于友亮说动,准备参加抗日游击队。时值我爷爷送信约杨怀义到望龙
山商议抗击坂田之事。杨怀义便带着我大伯和于友亮到望龙山游说。
杨怀义这个人在林山县挺有些名声的。杨怀义是山东济南人,家乡遇灾,他来
林山县投亲不遇,就病倒在林山县,后被药王堂老板佟志川收留,就在药王堂当了
伙计,那时同于友亮相识,成了朋友。后来杨怀义因为杀了几个街中的泼皮,就上
山落草了。杨怀义为人仗义,极得我爷爷的器重信任。我常常想,杨怀义带我大伯
和于友亮上山的初衷,他是有几分把握说动我爷爷的。如果能说动我爷爷与林山县
抗日游击队联合抗日,爷爷后来的人生道路或者有另一种辉煌。可惜,我爷爷竟没
有被说动。
杨怀义怏怏不乐送我大伯和于友亮下山。
杨怀义歉然:“不能玉成此事,实乃怀义无能,还望大少爷和友亮兄海涵。”
于友亮拱手笑道:“怀义兄言重了,李老英雄决意抗日,我们肃然起敬,联合与否,
则另当别论。李老英雄对我党颇多误解,日后自会烟消云散。抗战不分彼此,后会
有期。”我大伯问道:“杨先生何不同我们走?”杨怀义叹道:“啸天兄待我不薄,
教我如何忍心负他而去,大敌当前,只有患难与共了。”于友亮和大伯点点头,拱
手与杨怀义道别。
走出很远,回头看,杨怀义仍站在半山腰没动。
太阳西斜,万道金光,雨一般泼着,望龙山浴成血色。
三王寿山兄弟的叛变
父亲回忆,那天我大伯和于友亮下山后,爷爷便请各山头赶来的匪首们到望龙
山的聚义厅商议。
望龙山的聚义厅是一个大山洞。里边很宽绰。听父亲说,刘海儿当寨主那年,
便请石匠打了许多石凳石桌,约有上百个座位,很是气派。抗战时期,日本人曾一
度想在这里建仓库,因山势太高,运输不方便,作罢。1943年,八路军和日本人的
一个中队在山上激战,这个山洞被日本人用炸药崩塌大半。“文革”后,我陪A 省
报社的几个记者上山游览,洞内已杂草丛生,洞内的石桌石凳都已见不到了,听说
大都被附近村寨的山民弄走了。
父亲说,那天聚义厅的会吵吵嚷嚷开到半夜方散。散时,所有的匪首们都喝了
血酒盟誓,那血是匪首们用刀刺破各自的中指,滴入酒碗的。
喝完血酒,姚士俊先走一步下山了,爷爷让他回铁鸡岭带着他的队伍去诈降坂
田,随坂田的队伍去苍南县。其他人也都回去集结队伍,约定第三天中午前在马耳
山汇合。那里是坂田去苍南县的必经之处,爷爷要在那里打坂田的伏击。爷爷绝对
不会想到,他这次自以为是天衣无缝的安排,竟是他走入绝境的第一步,他也绝对
想不到,他这一步走出望龙山,竟是再也不能回来了。
四齐昌文之死
父亲回忆说,第二天后半夜,他只睡了一小会儿,天灰灰亮时,便被叫醒,跟
着爷爷的队伍下山了。山上,只留下我大姑夫和我四伯守护。这一段情节,父亲回
忆时仍很困惑,他说不清爷爷一个很精明的人,怎么会倾巢而出呢?只留下四伯和
我大姑夫带着十几个人看护家眷守护山寨呢?父亲回忆说,当时白义彰曾劝说爷爷
三思后行。理由是那些匪首朝秦暮楚惯了,万一生变,怕难以应付。白义彰说,这
些匪首大都是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滑头,虽然国难当头,同仇敌忾,但总会有人计
算如何先让别人火中取栗。白义彰或者已经看透,有些人打着抗战的旗号,心里真
正相信的还是如何保存自己的实力。爷爷却固执,说白师爷多虑,爷爷说没有哪一
个野民岭的汉子会去同坂田穿一条裤子。国难当头,仇敌也会变成朋友。
二十年后,于默然在A 省日报发表了一篇回忆野民岭抗战的文章,他在文章中
分析李啸天当时的心理是求胜心切。没有认真分析临时联合起来的各路山匪其实是
一群乌合之众。李啸天过高地估计了自己在匪首们中的威望,这是任何一个当了领
袖或者正准备当领袖者的通病。领袖的威望总是与拥护者的利益联系在一起的,当
拥护者的利益被伤害时,领袖身边便仅仅剩下了他自己孤单的影子。
我认为于默然的这种分析是准确的。那天中午,各路的杆子随我爷爷在马耳山
汇合了,独独王寿山的杆子没到。爷爷让各路土匪在马耳坡上埋伏。血红的太阳疲
倦地西斜了,渐渐化进了山底,仍不见坂田的队伍。王寿山也没有动静了。爷爷心
疑,各路匪首焦躁不安。暮色中,马耳山下跑来一个满头大汗的探子报告,说坂田
改变方向去了望龙山。
爷爷顿足:“娘的逼,老子被人涮了。”各路杆子随我爷爷回奔望龙山。父亲
回忆说,当时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行至半路,已见望龙山上烟火腾空。再往前跑,
迎住了从望龙山上逃出来的四伯,他浑身是血,见到爷爷,卟嗵跪倒,哇哇大哭:
“爹,都完了,大娘被杀死了,二娘和大姐被鬼子抓去了……”爷爷大叫一声,一
口血喷了出来,晃一晃,就从马上栽下来了。
望龙山这一场事变,是被柏岭匪首王寿山出卖造成的。
柏岭的杆子头原是王寿山的堂兄王寿汉。王寿汉与我爷爷一向不和,后来同狼
窝岭的齐昌文磕头换帖,与望龙山为敌。王寿山原是王寿汉下面的一个喽罗,被我
爷爷收买了,在柏岭搞了一次政变,传说是我爷爷派去三个杀手,悄悄随王寿山去
了柏岭,半夜把王寿汉杀死在被窝里。王寿山做了首领。柏岭一带至今有许多关于
王寿山的传说,说王寿山手毒心辣,贪财更贪色,柏岭一带被他糟踏的女人数不过
来。王寿汉被害之后,王寿汉的两个老婆和一个女儿都被他弄了,后来又卖到了省
城妓院里。他老婆看不过,劝了他几句,竟被他活活掐死。据我父亲回忆,王寿山
曾看中我大姑,但我爷爷不喜欢王寿山的为人,没答应。大姑看中了爷爷的保镖田
大壮,后来田大壮便成了我大姑父。王寿山由此心生忌恨,但他惧怕爷爷,知道爷
爷可以搞掉王寿汉,同样可以搞掉他。于是王寿山在我爷爷面前依然百依百顺的样
子。坂田攻破林山县城后,县城里的警察局长俞家春当了汉奸。坂田给我爷爷送信
的前一天,俞家春带了三千大洋和一个漂亮的东洋女子去了柏岭,一夜风流之后,
王寿山便答应了给皇军做事。爷爷召集各路匪首商议伏击坂田之后,他离开望龙山
便去了县城,给俞家春报信了。
王寿山从此便死心塌地在林山县当汉奸了。他当过伪警备大队大队长,后又当
了伪县长。抗战结束后,他没能溜掉,被抗日政府捉住,判了死刑。公审他那天,
一百多名妇女拿着锥子剪子扑上台来,又扎又咬,站岗警卫的根本拦不住,王寿山
就被这些疯了似的妇女活活扎死了。有目击者回忆,王寿山被扎成了筛子状。可见
其罪大恶极。
由于王寿山的出卖,我的家族蒙受了巨大损失。
日本人由王寿山带路,冲上了望龙山。我的两个奶奶两个姑姑跟我四伯和大姑
父带着仅有的十几个人进行了殊死抵抗。我大奶奶被乱枪打死在崖边。我二姑跳了
崖。我二奶奶和我大姑被捉住绑下山,做了人质。我大姑父带人掩护我四伯从后山
的野藤上爬下去给我爷爷报信。我大姑父子弹打完了,被活捉,他和几个喽罗被日
本人绑在山顶的几棵白杨树上,先被挖掉了眼睛,又掏出了肚肠,挂在树上,最后
又割掉了生殖器……
我不忍详写这个场面。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望龙山就这样轻而易举失守了。康
大鹏刘海儿我爷爷几代人苦心经营的望龙山匪巢至此覆灭。写到这里,我不禁慨然
长叹,我爷爷过于自信了,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变化是必然的。爷爷对王寿山等
人叛变的事,如何竟是一点预防也没有呢?爷爷自认为他登高一呼,野民岭的土匪
们会蜂涌聚到他的旗下,但真正能聚到他旗下的有几个人呢?四齐昌文之死父亲回
忆说,那天,爷爷好半天才醒过来。爷爷咬牙切齿地咒骂王寿山。
杨怀义和白义彰商量了一下,劝爷爷去断角岭暂住,断角岭是野民岭第三大岭,
杨怀义家多年在岭上为匪,苦心经营,颇有些实力。且岭上地势险要,岭下是林山
县去苍南县必经之路,确是向坂田发难的好地处。杨怀义如此放心地让我爷爷进入
他的山头,可见杨怀义心胸的开阔。
我爷爷听罢连连摇头:“怀义兄弟,你的情义我心领了。我李啸天现在已是丧
家之犬,如何能进入你的山头。”杨怀义道:“啸天兄,大敌当前,还分什么彼此。
不要小看了杨怀义的器量。”爷爷沉思片刻,点头同意:“就依怀义兄弟。你这份
情我会记住的。”爷爷又转身问章兆铭:“章副官,贺师长的队伍何时能到?”章
兆铭认真地回答:“我们最多坚持两天,贺师长就会赶到。”爷爷想了想,喊过白
义彰:“师爷,你带几个人到县城逛逛,看看姚士俊,他若没得手,就让他把队伍
带到断角岭。”白义彰带了几个人走了。父亲回忆说,那天晚上,爷爷汇集起几股
千余名土匪去了断角岭,第二天傍晚,大姑上了断角岭。她是被坂田放回来给爷爷
送劝降信的。
那信,爷爷看也不看就扯碎了。爷爷黑着脸看着大姑。
大姑垂下头,她身上穿着一条很不合体的破裤子。
爷爷冷冷地问:“你让小鬼子脏了身子?”大姑猛地哭了。掉头向崖边跑去。
有人去追,爷爷怒吼:“别管她,让她去。让她去。”大姑疯跑上崖,猛地停在了
崖头,转过身来,哀哀地看了爷爷一眼。众人看得眼酸心软,就埋下头,不忍再看。
只听到山风呼呼地悲响。再抬头,崖上已经没有了我大姑。只见残阳如一道鲜旺的
活血封上山顶,将空空的崖头涂抹得血迹斑斑。
爷爷仰天大笑,笑得满脸是泪。父亲回忆说,那天夜里,野民岭刮起了大风,
满山的石头横横地乱跑乱滚。
当天夜里,探子来报,说狼窝岭被坂田攻下了。
王寿山不仅出卖了望龙山,而且还出卖了狼窝岭。
王寿山实在应该算是野民岭抗战的第一败类。
狼窝岭地形复杂,易守难攻。且齐昌文为人谨慎,轻易不许外人到岭上乱走动。
相传狼窝岭上共有暗堡十多处。我爷爷当年和齐昌文打得不可开交,但终究没敢轻
易攻山,有所顾忌,也在于此。王寿山对狼窝岭的地形却十分熟悉。当年柏岭的王
寿汉与齐昌文很有交情,曾一同联手对付我爷爷,王寿汉常来狼窝岭走动,王寿山
常常随同前来,和狼窝岭的一些喽罗混得极熟,久了,那些喽罗们也不避他。随他
四处闲游看景致,一些暗堡要冲被他暗中记死了,他带着日本人偷袭望龙山得手后,
当天夜里,王寿山又带着日本人来到狼窝岭,绕过山下的岗哨,上了岭,等齐昌文
发现,日本人已接近山顶。 短兵相接,齐昌文同日本人开始了血战。大多暗堡
不再发生作用,狼窝岭损失惨重。
双方激战到后半夜,齐昌文那边的枪声渐渐稀疏下来,齐昌文就让人高喊投降,
又派人过来给坂田送话,要坂田退到半山坡,他集合队伍受降。否则,他宁可拼死
在山上。
坂田答应了,约定一个时辰。
坂田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天已渐亮,仍不见齐昌文的人下山。
坂田大怒,指挥队伍冲上山顶。竟无人抵抗。
山顶处,晨雾蒙蒙,只见齐昌文孤孤的一个人站在一块页岩上,晨雾如梦如幻
地涌在齐昌文身边,齐昌文神态安详。坂田看得发愣,不觉停住了脚步。
齐昌文看到坂田身边的王寿山,哈哈大笑:“我就猜到是你这个王八蛋带狗日
们的上来的。不然老子决不会败了这一仗的。”王寿山让人上前捉齐昌文。
齐昌文嘿嘿一笑,拉响了绑在腰里的手榴弹,与几个扑过来的鬼子一同炸上天
去。
坂田怒冲冲地命令搜山。
山上已无一人。
齐昌文已把一百多个弟兄连同他的家眷从后面的绝壁上用绳梯送走了。手下劝
齐昌文也逃走,但他不走。据从狼窝岭逃下来的人说,当时他老婆跪下求他走,被
他臭骂了一顿。父亲曾感慨地对我说:“齐昌文怎么会走呢?要是换上我也不会走,
不亲身弄死几个狗日的,怎么能咽下这口气。再说,齐昌文是一山之主,偷偷溜掉,
要被小鬼子看短的。”这似乎应该是齐昌文最后与日本人同归于尽的逻辑。
从狼窝岭逃下来的人,大都跑散了。其中有几十人跑到了南岭贺家集,参加了
我大伯和于默然领导的林南苍县抗日游击总队。据于默然解放后回忆,这几十个人
大多在抗日战争中牺牲了。活下来的大多已不知下落。我后来知道了有一个叫薛占
杰的,解放后在苍南县民政局当副科长。“文化大革命”中还因为他当土匪这一段
历史挨整了。他1980年离休。我去采访他的时候,他已偏瘫卧床。回忆起野民岭抗
战,老汉仍很激动,他向我讲述了当年在狼窝岭与坂田部队交战的经历。他讲他们
那些人打仗牺牲的情形,他讲一个山匪被两个鬼子用刺刀扎透肚子,仍然拼死扑过
去,咬断了一个鬼子的脖子。他讲的时候,眼里含着泪,极动感情。他说他很感激
我采访他,他希望我把那些死去的人写进书里去,还一再叮嘱我写一写齐昌文。否
则,人们就忘记他了。叮嘱完了,他又怯怯地问:“写土匪抗战,行吗?”我听得
眼睛湿了,连声说:“行!行!齐昌文是英雄!”
五断角岭血战
齐昌文死了的消息,当天便被我爷爷的探子报到了断角岭。
父亲回忆说,当时爷爷听了愣了好一阵,猛地站起哈哈大笑:“齐昌文算是野
民岭的汉子,李啸天打完了这一仗,给他树碑立传。”笑完,泪水已蒙了眼。
父亲回忆说,那天晚上野民岭刮起了横横的西北风,一夜未停,一直刮到天亮,
天空被刮得浑黄。满山的石头乱滚。
黎明的时候,坂田的队伍开到了断角岭下。
我奶奶被五花大绑着,被几个汉奸推搡着走在队伍前边。那几个汉奸在山下喊,
要我爷爷下山说话。
先是杨怀义带了几十个荷枪实弹的土匪走下山来,扇子面散开。
随后,一乘四人抬的红色漆布大轿,缓缓移下山来。章兆铭走在轿子的前边,
二伯四伯和我父亲紧紧跟随。各自手中持着短枪,机头张着。
轿子停稳,爷爷走出来。他身着皂色马褂,铁青着脸,两眼闪着毒毒的冷光。
那边队伍里,走出一个矮胖胖的日本军官,他就是坂田,坂田嘻嘻笑了笑,嘟
噜了几句日本话,他身边一个戴鸭舌帽的翻译朝爷爷说:“李大英雄,太君说了,
他很佩服您,希望同您合作,会给您带来好处的。否则,您的下场不妙。”爷爷没
说话,冷眼看着被绑在队伍前边的我奶奶。
我奶奶衣服被撕烂了,血浸得满身,头昂着,闭着眼,头发像乱草一样在风中
飘着。
二伯禁不住喊了一声:“二娘!”爷爷回头瞪了二伯一眼。
二伯缄住口。不再喊。
我奶奶听到喊声,突然睁开眼,猛地往前闯了两步,嘶哑地喊起来:“当家的,
别忘了你是中国人!别跟小鬼子讲和。”站在奶奶身边的汉奸慌忙往后拖她,捂她
的嘴,两个鬼子上前抽奶奶耳光。殷红的血,不断从奶奶嘴里淌出来,但她仍挣扎
着喊:“当家的,你要有种,就别软了腿!”父亲回忆说,他当时感到爷爷身子颤
了颤,但爷爷什么也没说。
坂田挥挥手,奶奶被拖到后边去了。奶奶的叫骂声不时从后边传过来,后来便
听不到了,大概被堵上了嘴,或是被打昏过去了。
父亲回忆说,那天爷爷一直铁青着脸,他听坂田叽哩咕噜讲完了,又听翻译讲
了坂田的意思,许久,爷爷才缓缓地开口说话:“坂田,你派几个懂中国话的上山
来跟我谈谈,要姓李的投降,总要说出个道道来。”说罢,爷爷对杨怀义章兆铭挥
挥手:“回去!”低头钻进轿子。
坂田让俞家春带着三个手下和一个日本人随爷爷上山。
坂田的队伍就在山下的梁家寨扎下,等候爷爷的消息。
父亲回忆说,俞家春胖胖的,穿一身黑色的绸缎裤褂,满脸堆笑跟着我爷爷上
山来了。
爷爷来到断角岭的聚义厅,头也不回,手一挥:“绑了!”丁泉水和四伯几个
人扑过去,一边骂一边用绳子捆了俞家春五个人。
俞家春尖着嗓子吼:“啸天兄,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你别坏了规矩。”爷爷
嘿嘿冷笑:“屁话,你算哪一国?今天把你们赚来,就是要宰了你们,先替我老婆
孩子抵命。可惜,没赚来王寿山那个王八蛋。”俞家春大骂:“李啸天,你是小人
一个。”爷爷阴笑:“小人?我姓李的就是土匪。你们给小鬼子当狗腿,就是汉奸。
拉出去!”俞家春五个人,被绑在聚义厅外的几棵树上。丁泉水杨怀义几个早已经
等得心焦气躁,操刀在手,满脸杀气地奔过来。
那个日本人大叫大嚷,被四伯捅了几刀子放了血,没气了。俞家春和他带来的
三个汉奸,是被丁泉水杨怀义等人一刀一刀割死的。爷爷有话,不能让这几个家伙
痛快地死。父亲回忆说,这四个人开始杀猪似地叫,后来便昏过去,爷爷让人用冷
水泼醒了他们,再割。直到生生割死为止。
杀了这几个人,爷爷便和章兆铭杨怀义丁泉水几个人布置工事,准备和坂田死
拼。爷爷一脸杀气,拎着枪,在山上转来转去,不时破口大骂,气急败坏地像个煞
神。
父亲回忆说,爷爷气急败坏,是因为姚士俊生变了。坂田的队伍开到断角岭时,
去跟姚士俊联系的白义彰回来了,他是逃回来的。随他去的几个人都被姚士俊扣了。
白义彰借口上厕拉屎翻墙逃出来了的,肩膀上挨了一枪,没伤着骨头,可弄得身上
全是血。白义彰上山就骂:“猪狗不如的东西。”骂完,就仰天长叹:“易涨易落
山泉水,易反易复小人心啊。”父亲说,第二天拂晓,恼羞成怒的坂田,在山下看
过那几具被山上抛下来的血肉模糊的尸体,下令向断角岭进攻。
我奶奶被押在最前边。她披头散发,被两个汉奸架着,身上的衣服都被剥光了,
身上是一道道的伤痕,黑红的血,涂满了她那一身白净的皮肉。我不忍在此考证我
奶奶遭受了多么惨无人道的折磨。
没有枪声,风呼呼地刮着。我奶奶走到半山坡,突然野生生地喊起来:“当家
的,你草鸡了,开枪啊!你的胆子让狗吃了?你还是个长着蛋包子的男人啊!”奶
奶的喊声尖厉无比,刺得人心发颤。山顶,爷爷猛地从石头后面站起,眼睛通红,
一脚踢开身边手持机枪的四伯,夺过机枪,大吼一声:“青儿,明年今日,我给你
烧纸。”爷爷手里的机枪疯狂地吼叫开了。
断角岭上的枪声炮声叫喊声登时响成一片。
奶奶和她身边的汉奸鬼子倒下了。奶奶大笑一声:“当家的……好!”便仰面
倒在山坡上。
坂田的队伍蝗虫一样涌上来。父亲回忆说,那枪子山上山下对着飞,像雨。坂
田的炮弹一颗接一颗落在山上,不时有人炸得血肉横飞。山上山下的惨叫声让人听
着撕心裂肺。
山坡上扔满了双方的尸体,中午的太阳被炸起的硝烟和土雾死死遮住。
第一道工事里,章兆铭指挥的土匪死伤十之八九。很快被攻破。第二道的工事
里,丁泉水的脑袋被掀走半个,脑浆子涂在岩石上。白义彰的一只胳膊被打断,四
伯把他背到了山顶的洞里。
抵抗者渐渐不支,逐渐往山顶撤。一颗炮弹在爷爷的身后炸响,爷爷身后的两
个随从,登时被气浪抛下了山坡。爷爷向前踉跄了几步,他的额头被一块飞来的弹
片刺了个大口子,血涌出来,他伸手抹了一把,满脸都染了血,更加狰狞。他被二
伯搀起来,眼里冒着凶光,劈面揪住身旁的章兆铭:“姓章的,老子的人在这儿死
拼,你们的人呢?姓贺的要戏耍老子啊?”“毙了这个王八蛋!”四伯用手枪逼住
章兆铭的脑袋。
章兆铭很窘:“李司令……”“什么狗屁司令,老子不干了!”爷爷吼。章兆
铭皱眉道:“李司令,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不然贺师长的队伍一定该到了。事到
如今,我章兆铭也难过。”说着,泪落下来:“章某决非贪生怕死之辈,我既到此,
就没有想活着回去。”爷爷被他说怔了,拍拍章兆铭的肩膀:“章副官,不怪你,
这是天意。”他看看山下,眉毛抖起来,传令道:“往山顶撤,把狗日的先放上来。”
父亲回忆说,那天傍晚天骤然黑下来,铜钱大的雪片落下来,且越落越急。爷爷趁
机指挥反攻,坂田的队伍撤到半山腰。爷爷的队伍得以喘息。天彻底黑下来后,爷
爷布下岗哨,便召集大小头目在断角岭山顶的藏经洞里议事。
我两次去过藏经洞,那曾是断角岭土匪睡觉的地方。洞内十分宽绰畅亮。进入
洞内百余步,便是个相当于数百人会场模样的地方。洞内四周有人工拓宽的痕迹。
传说很久以前,西天如来佛处闹政变,十八罗汉奉如来之命,曾在此藏贮经文。照
此说来,西方极乐世界里也有恼人的政治斗争。再往深处走,是一些深深浅浅的小
洞,有的洞顶常年有泉水滴下,是匪首及家眷的起居室。这里冬暖夏凉,近年来旅
游业兴起,每年夏天,这里游人如云。1995年,林山县商业局在这里装修了一番,
置了一些床铺,办成了“藏经洞仙人旅社”。
父亲回忆说,那天夜里,藏经洞里点燃了松油火把,亮如白昼,各路匪首大小
头目几十人,聚在洞里,听爷爷讲话。
爷爷额上的伤口用白布包扎了,但那血还是顽固地浸出来。他声音沙哑:“啸
天无能,连累各位英雄了。”说罢,朝大家拱拱手。
爷爷顿了顿:“坂田大兵压境,我等死守,必败无疑,请众位商议一条万全之
策,是战是降?”众人万万没想到爷爷会讲这样的软话。洞内一时怔住,无人讲话。
爷爷苦苦一笑:“大家如无良策,啸天决定明日一早自缚下山,任日本人宰割,
但求日本人放诸位一条生路,啸天也就死不足惜了。”说罢,默默坐下。
章兆铭惊了脸,刚要站起说话,被身旁的白义彰偷偷按住。
杨怀义茫然地望着爷爷。二伯猛地站起来:“爹,你老人家怎能讲没志气的话?”
爷爷怒道:“莫非要我看着你们一个一个去死?”我父亲恼恨地站起来:“就是死,
也不能投降小鬼子。”四伯站起身:“爹说得对,古人讲,识时务者为俊杰。日本
人枪好炮好,来的势头凶猛,咱们别再拿鸡蛋撞石头了。”神岭的庞仲魁和棋盘山
的叶庆禄相互看看点点头,庞仲魁站起来说:“啸天兄,四少爷讲的极是,国民党
跑了,共产党也见不着,咱爷们儿在这儿为谁卖命呢?真是操蛋哩!”他嘿嘿笑了。
叶庆禄也站起来:“是这个理,我下山去跟坂田那个王八蛋讲和,他当他的皇
军,咱当咱的土匪,井水不犯河水。”爷爷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还有谁愿去讲和?”
四伯走到爷爷身边:“我去。”爷爷转身喊白义彰:“师爷,你可愿下山走一趟?”
白义彰歪在章兆铭身上睡得正香,且打着呼噜。爷爷竟没喊醒他。
爷爷看看四伯和庞仲魁叶庆禄二人:“你们到洞外集合队伍。”“李寨主。”
杨怀义一脸怒气站起身,朝我爷爷拱拱手:“人各有志,杨怀义这就告辞。”“告
辞!”“告辞!”洞内站起一多半人。爷爷笑笑:“不在乎片刻。”他扯住杨怀义。
又喊住四伯。
爷爷走过去,认真地看看四伯,突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你娘死得早了。
去吧。”四伯和叶庆禄庞仲魁向洞外走去。
爷爷目送他们,默默地。
三个人即将走出洞口,爷爷猛地从怀里拔出枪,啪!啪!啪!三声枪响,三个
人中弹,叶庆禄庞仲魁一声没吭,仆倒了。父亲回忆说,爷爷的枪极准,从不虚发。
四伯身子歪了歪,吃力地转过身来,胸口冒出紫红色的血,不解地喊了一声,
那声音委屈极了:“爹,你这是……”没说完,便倒下了。
洞内一时大乱。
二伯五伯六伯和我父亲一齐扑到洞口,他们扶起四伯,四伯已断了气。
“肃静!”爷爷大吼一声。洞内安静下来。
爷爷阴冷冷的目光看看大家:“在座诸位,哪个要是生了二心,这就是样子。
是野民岭的种,就别软了膝盖。咱们死了,也不能给后辈留下当汉奸的骂名,让他
们日后不好作人。”说完,把手里的枪扔给杨怀义:“怀义兄,我李啸天若向日本
人投降,你就用这支枪打死我。”爷爷大步走出山洞。
他身后爆起一片喝彩声。二伯五伯六伯和我父亲将四伯的尸体抬出洞。白义彰
走过来,看看四伯,叹口气:“这孩子,心太实了,你怎么就没看懂你爹呢?”父
亲回忆说,四伯死得太冤。四伯心眼乖巧,听爷爷的话听惯了。一向看我爷爷的眼
色行事。那天爷爷只是为了试探,从而借机除掉了一些企图生变的人,谁知四伯聪
明反被聪明误,糊里糊涂送了命。
我由此感到爷爷太阴毒。为了剪除异己,不惜搭上自己的儿子。这种残忍的性
格特征,或许是野民岭人性格中顽固不化的一面。
四伯被二伯五伯六伯和我父亲埋在断角岭的山顶。父亲说,他解放后曾上断角
岭寻找四伯的尸骨,但始终没找到。或许被雨水冲散失了。父亲说,当时十分仓促,
那坑挖得很浅。
山上的战斗仍在继续。
天放亮的时候,起雾了。雾很重。山下的炮弹又飞上山来了。炮火的气浪使浓
雾激荡起来,粉碎起来。西北风从山间凶猛地刮下来,弥天的雾气迅速逃散了,野
民岭在越来越明亮的阳光下,显出了隐藏了一夜的巨影。
炮火中,山上山下开始了拉锯般的争夺。冲上来,打下去。打下去,冲上来。
山下的阵地像一个酷刑下的囚徒一般,在枪林弹雨的抽打下,颤抖着,痉挛着,哀
号着。断角岭已经是千疮百孔。
疯狂的进攻,顽强的抵抗,使山上山下暴烈的战斗本性被最大限度地刺激起来
了。我推测,此时的坂田,一定也和他的对手李啸天一样杀红了眼睛,他也已经有
了孤注一掷的决心,他决不相信,这样一支绿林队伍,竟会有这样顽强的铁血。
1937年10月28日早晨,中共林南苍县委的抗日游击总队派两个人从断角岭南坡
的绝壁上冒死爬上山,与我爷爷联系。父亲回忆说,那两个人一个叫郝占奇,一个
叫王什么,记不清了。他俩是五更时爬上岭的,浑身是血,衣服被岩石和荆棘割成
一条一条的了。
那两人带来了我大伯和于默然两个人亲笔签字的信,信上竭力劝我爷爷突围,
不要再固守断角岭。信上约定爷爷29日子时从西坡突围。林南苍抗日游击总队届时
接应。
父亲回忆,大伯和于默然派人上山送信时,爷爷的队伍已经同坂田战斗了整整
三天三夜。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火药味和血腥味。断角岭东西北三面山坡上,积雪
被血水溶化了,石头被血浸红了。一些进攻者和抵抗者的身子都炸碎了,人肉东一
块西一块,到处扔着胳膊大腿,有的挂在山坡的树干上,有的抛在岩石上。爷爷的
队伍死伤三分之二,还剩下不足五百人,且弹药将尽。山上的人都拼红了眼睛,生
与死的界线,似乎已不复存在。
生死或者本来就没有界限。爷爷读罢信,问来人:“你们是不是以为我李啸天
穷途末路了?”说罢,仰头爆发出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大笑。笑声里掺杂了一种恼
怒和凄哀,他的神态像一只受伤的狼。
来人怔了怔,一时没弄懂我爷爷是什么意思。
爷爷收住笑:“我李啸天还没有到老本输光的地步。生死有命,我不会给你们
什么游击总队添麻烦的。”说罢,不等来人解释,便让杨怀义安排那两人去歇息。
父亲曾对我说,爷爷当时已经有了突围之心,但这事由于默然和我大伯提出来
了,便使爷爷的自尊受到了伤害。像爷爷这样的人,为了维护自尊,甚至可以拱手
把生命送给对手。在他危难时,如果有人对他同情怜悯,无疑是把他逼上绝路。他
拒绝帮助。这种野民岭式的硬汉性格真是悲哀极了。
半夜里,野民岭刮起了大风,飞沙走石似乎要从山坡上揭下一张皮来。坂田停
止了进攻,枪炮声暂时停歇了。爷爷和章兆铭杨怀义在山顶的阵地上转,六伯和我
父亲几个人在后面跟着。
天色渐渐放亮时,风渐渐软下来,周围的山峦现出了清晰的轮廓。望着在冷风
中精疲力竭仍然持枪困守的喽罗们,爷爷眼中闪过浓浓的哀伤。
爷爷回头问杨怀义章兆铭:“二位,我李啸天是贪生怕死之辈吗?”二人一怔,
相互看看,杨怀义惊异道:“啸天兄何出此言?”爷爷咬牙切齿道:“日他小日本
的先人,我狠想了想,想透了。我不能再让弟兄们硬拼等死,咱们的弹药也尽了,
该杀出去了。”杨怀义道:“那就按于先生和大少爷信上说的,今晚子时下山。”
爷爷瞪了杨怀义一眼:“你我兄弟多年,何时求别人的饭食吃饱自家肚子?”一阵
风横扫过来,风中传过来几声惨叫。杨怀义脸一红,不再说。
章兆铭皱眉道:“如果山下无人接应,怕不容易冲出去,现在坂田红了眼睛。”
爷爷冷笑:“小鬼子挡不住,今晚天一黑就下山。”说罢,他眯起眼看那灰蒙蒙的
天空,不再说话。也许,灰雾蒙蒙的天空让爷爷产生出许多虚幻缥缈的感觉,断角
岭四面黑黝黝的山影挤压着他,一种失败的预感挤压着他。此时的爷爷,想了些什
么呢?我不好推测。
山上山下,一时静如坟场。风胆怯地吹着。
一钩残月,斜吊在西天。
六我爷爷的结局
充满杀机的夜幕终于訇然而降。
东山的月亮还未升起,就被浓浓的夜雾死死锁住。断角岭周围的山峦呈现出一
片朦胧的暗影。西北风又开始猛烈起来,嚣张的卷着碎石,在山坡上疯跑。
断角岭像一个失眠的怪兽,在暗夜里兀立着。
岭上,爷爷传令队伍,准备突围。一百多名伤号,被隐藏在藏经洞底的两个山
洞里。爷爷朝大家抱拳:“弟兄们,委屈大家在此暂避几日。只要李啸天活着,就
一定回来接大家下山。”说着,爷爷嗓子哽住,竟再也讲不下去。
有人喊道:“李司令,你只管走你的。小鬼子发现不了,算咱命大。发现了,
咱用牙咬也要咬死他几个。”白义彰的胳膊被打断了一只,爷爷让他留下,但他死
活不肯,说死也要同爷爷死在一起。
那两个山洞的入口,爷爷让人用石头垒死,只留下底口,通向绝壁。
父亲回忆说,爷爷把突围的队伍分成了东西北三路。北面的一路,由爷爷和章
兆铭带着率先闯阵,荡开缺口,吸引坂田,掩护东坡和西坡突围。
父亲说,当时杨怀义和二伯都争着从北面率先闯阵,但爷爷铁了主意,谁也劝
不动。父亲说,爷爷决定由他从北面下山,吸引鬼子,放松东西两侧,无疑是去送
死。爷爷这样做,与其说是突围,莫如说是去壮烈的自杀。爷爷当时的内心活动,
已无据可查,但作为一个野民岭的好汉,他爱护荣誉应该是胜过生命的。不管他初
衷如何,结局都一样。这是他性格所致,归根到底,爷爷只是在选择一种死亡方式。
他只是在追求一种人生的最后结局。
西坡突围的队伍由杨怀义带领。东坡由我二伯带领。
队伍很快分成了三批。据父亲回忆,这三批人并没有预先的划分,只是匆忙之
中临时拨堆。然而,这临时的拨堆,竟决定了这些人中的幸存者此后的历史命运。
父亲回忆说,那天晚上山上乱极了。五伯跟爷爷走了,六伯和我父亲本来是跟
着二伯由东坡突围的,混乱之中竟和二伯失散了,六伯和我父亲竟跑到了杨怀义的
队伍里去了,只好跟着杨怀义从西坡突围。
根据我采访的史料推测,爷爷和章兆铭带着一百二十多人刚刚冲到断角岭下,
就同早已经张开大网的日本人交上了火。爷爷他们的子弹很快打光了,与鬼子们进
行了白刃与肉搏。鬼子们蜂拥过来,爷爷被几个日本人用刺刀刺伤被俘。章兆铭一
条腿被子弹打中被俘。白义彰和我五伯等三十多人随我爷爷被押进梁家寨的祠堂。
当夜,坂田亲自提审,劝我爷爷投降。爷爷破口大骂,又被重新押回祠堂。
祠堂里,众人哄着白义彰唱一段戏文来解闷。白义彰就摇头晃脑唱了起来,悠
扬凄婉的戏文在祠堂里响起:白义彰坐祠堂自思自叹,想起了这一战好不惨然,我
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
水龙困在沙滩……众人哄出一声彩来,白义彰唱得更加得意了。
昨夜晚断角岭一场血战,只杀得血成河尸骨成山,只杀得众英雄东逃西散,只
杀得众英雄滚下山岩……爷爷笑骂:“师爷,你唱得惨惨兮兮的,不好听。”白义
彰住了口,看看爷爷,笑道:“舵把子,我唱得不好,这几天嗓子累了些。不唱了
不唱了。”爷爷笑道:“闷得慌,你说几个笑话来听。”白义彰点点头,他就给大
家讲了几个笑话,逗得人人捧腹。白义彰却不笑,他表情安闲地讲完了笑话,就凑
到爷爷跟前低声说:“啸天兄,不是兄弟不肯奉陪到底,小鬼子明天一定要割咱们
的脑袋,我是个读书人,总得要些体面,不愿身首异处,请让兄弟我先行一步如何?”
爷爷笑:“你怎知道明天一定要割脑袋。”
白义彰眉头一扬:“我算出来了。”有人嘲笑:“师爷,你若能算,何苦落到
这个地步。”白义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也笑了:“千算万算,总有失算。”说罢
就站起身,朝众人深深一揖:“啸天兄,诸位兄弟,恕不奉陪了,离天亮尚早,大
家还能睡个小觉。咱们来生再见了。”一转身,朝石墙撞去。
登时鲜血似桃花飞溅,白义彰毕命。爷爷就哈哈笑了:“这个师爷哟。”第二
天早上,爷爷等三十多人被日本人押至断角岭下,绑在一棵棵木桩上,梁家寨及周
围村寨的山民们被日军强行赶来观看。
五伯临行前,对坂田的翻译请求,先杀我爷爷,再杀他,坂田听了,点头同意,
让人给五伯松了绑。
五伯上前几步,跪在爷爷面前:“爹,儿先给你老人家送终了。”说罢,用力
磕了三个响头。
爷爷哈哈大笑:“好!好!”三十多条好汉一起喊:“舵把子,孩子们给你老
人家送行了。”坂田赞许地点点头,挥挥手,爷爷第一个被日本兵挑开了肚肠。随
后,五伯及三十多人被一一挑了。前几年,我去梁家寨采访几个当时被强行赶去观
看的目击者,他们告诉我,那些人被杀时,有的破口大骂,有的哈哈大笑,有的表
情闲淡,都如游戏一般,全没有一个惊恐失色的。
据林山县党史办编写的《林山县抗战史料》记载,章兆铭被俘后,被王寿山指
认出是国民党正规军的参谋,便没有被在断角岭处死,他后来被押到了林山县城,
被严刑拷打,让他供出贺镜人部的军事情况。章兆铭不吐一个字,坦然自若,后来
被关在林山县死牢,他咬破中指,题壁一联:七尺微躯酬野岭一腔热血溅林山这副
血联一直保留到解放后,党史办记录下来。
过了几天,章兆铭被押出去毙了。临刑之际,章兆铭神色不变,慷慨如平生,
大呼:“后有来者!再杀贼寇!”便从容就义。
非常遗憾,至今林山县党史办也没查清章兆铭是哪方人氏。父亲讲,章副官识
文断字,肯定是读书人出身(那题壁一联作的工整对仗,便是佐证)。章兆铭的口
音像是南方人。
爷爷他们被杀后,坂田没有将他们暴尸示众,当天让部下在断角岭下挖了个大
坑,将这三十多具尸体掩埋了。并立了一块墓碑,上边刻写:“支那烈士之墓”。
这件事记载于《林山县抗战史料》:1937年10月29日,日军将被他们残害的抗日志
士李啸天等三十余人葬埋于断角岭下,并立碑,借以收买人心。
我不大赞成这种“借以收买人心”的说法。虽然我提不出更多有力的驳论来。
我感到坂田当时的动机是复杂的。
此碑于“文革”初期被毁。《林山县抗战史料》上记载:国民党政府于1938年
5月曾发布褒恤令,如下:林山县国民抗日支队司令李啸天,副司令章兆铭,于野民
岭抗战诸役,咸以捍卫国家,保卫疆土为职志,迭次冲锋,奋厉无前。论其忠勇,
洵足发扬士气,表率戎行。不幸身陷重围,死于敌手。追怀壮烈,痛悼良深。李啸
天章兆铭,均追赠陆军少将衔。并交行政院,从优议恤。两位将军事迹,存备中央
档案馆,以彰忠烈,而励来兹。野民岭战死官兵遗属,每人均着抚恤壹佰元。此令。
我曾问林山县党史办的同志,国民党留下的档案是否有此记载,那烈士遗属每
人一百块钱的抚恤金可曾发过?党史办的老陈同志摆手骂道:“狗屁!我们除了从
当时的国民党中央日报上查到了这条消息,查遍了南京重庆国民党留下的档案材料,
旅差费花掉好几千,连个屁也没查到。那每个遗属的一百块钱,也一定让哪个狗官
贪污了。”这似乎是唯一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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