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歌·年初                   第三章


                              

    大阳市市长司徒文走进宾馆时,仍然感觉事情有些奇怪。他是来见 W公司商务
代理汉顿的。司徒文心里突然想起中国的一句老话:人在家中坐,福从天上来。

    司徒文一直在想,这个汉顿是怎么跑到大阳市来投资?而且还是机床行业。司
徒文有些困惑。昨天下午,市政府办公室只是接到一封西欧 W公司驻中国北京办事
处发来的传真,要派员来考察大阳市机床行业的投资环境。司徒文看过传真,就跟
市委书记方军通了电话,方军在电话里说:“大阳市的机床优势还是很大的,我们
通过这件事情也应该反思一下,我们认为是包袱的行业,为什么外商看中了?我考
虑这里边还有一个我们对世界机床市场把握不到位的问题啊。”

    宾馆经理迎上来,跟司徒文握握手,忙陪着几个市委领导上了电梯。到了三楼
的一个高级房间,汉顿迎出来,司徒文笑道:“听说汉顿先生来我市投资,我代表
全市人民欢迎汉顿先生。”

    汉顿旁边的女翻译马上翻译道:“市长先生说,他欢迎汉顿先生来本市合作。”

    汉顿笑着摇摇头,用汉语对翻译讲:“李小姐,您翻译错了,市长先生是讲他
欢迎我来这个城市资。小姐,投资跟合作是两个概念的。在英文中的用意是不一样
的。”

    李翻译一下子窘住了。汉顿笑道:“请各位里边坐吧。”

    大家进了房间坐下,司徒文笑道:“汉顿先生汉语讲得不错嘛。”汉顿笑道:
“我曾经在中国学习过四年。我还能够背诵你们的唐诗宋词中的不少精彩的绝句呢。

    比如: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司徒文称赞道:”想不到汉顿先
生是个中国通啊。“汉顿笑道:”我对中国的机床行业比对中国的唐诗宋词也许更
了解一些。“

    又谈了几句,司徒文就起身告辞,他跟汉顿握握手:“汉顿先生。今天我们就
谈到这里。明天我们在市政府招待处宴请你。”汉顿笑道:“中国是个礼仪之邦,
我记得中国有句古话,叫做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看来,吃饭是必不可少的节
目了。”司徒文笑道:“入乡随俗,明天见。”

    司徒文几个人走了,汉顿笑笑,转身回到房间,坐在沙发上,给冯影拨通了电
话:“冯小姐,情况很好,大阳市的政府首脑非常感兴趣。底牌我还没有亮。我近
日要将大阳市的机床行业摸一下底。”冯影在电话里笑了:“汉顿,我提醒你,在
没有正式跟大阳厂接触之前,我们的底牌不能给人家看透。我想过,只要我们把合
资的风放出去,大阳市所有的机床行业都会挤上来的。他们之间就会有竞争的。

    合资的条件也就自然会在这种竞争中更加有利于我们的。“汉顿笑道:”冯小
姐,我明白您的意思。我还知道中国历史有一个很有名的典故,叫做二桃杀三士。
用在我们这次合资的事情上,就是借用大阳市各机床企业的自尊心和荣誉感,坐收
渔人之利。我相信战火很快会在大阳市各机床厂燃起的。“冯影笑道:”汉顿,你
如果弃商从文,你会是个很好的汉学家。祝你成功。“汉顿笑道:”好,再见。“

    汉顿放了电话。对李翻译道:“我们去转转市场好嘛?我知道中国是个讲究饮
食的国家,每个城市都有特色很强的地方小吃的。”说着,他伸手搂住了李翻译。
    他很喜欢这个从中国名牌大学招聘的年轻漂亮的女翻译。

    大阳厂会议室里,厂领导们都闷闷地坐着。厂领导班子正在研究怎么处理黑娃
的后事。姜连胜已经去接黑娃的家里人,今天就要到了。刘志明深深吸了口烟:
“大家想一想,张黑娃同志的后事还有什么没有想到的?”魏东久皱眉说:“张黑
娃的家是山区,听说是挺穷的。如果家属闹起来,怕是不好收拾的。现在关键是钱。

    我觉得没有十万八万下不来的。“刘志明问:”齐处长,现在财务还能拿出多
少钱来啊?“齐业群为难地说:”我最多能拿出两万块钱来,再多我是没有了。不
行就从各车间的工资里扣出一些来。“刘志明摇头:”打油的钱不能打醋。还是想
想别的办法吧。“周天问工会主席王超:”工会还有多少钱?“王超双手一摊:”
工会现在没钱,厂里好几个病号都等着补助呢。“

    众人都闷了。窗外的寒风在呼呼地刮着,从窗子的缝隙中钻进来,吱吱的,听
得人心里直乱。

    刘志明笑道:“办法总是有的。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嘛。我不相信大阳厂真就挖
不出这十万八万块钱来。大家再想想,除了工会,别处还有有钱的部门吗?先借用
一下,把事情办了,然后我们再堵窟窿嘛。”刘志明把目光转向组织部长方瑜。

    方瑜读懂了刘志明的目光,想了想说:“不行就从党费里边借一些先用着。”
刘志明笑了,四下看看:“哦,这倒是个主意。周书记你看这样——”周天想了想:
“我看可以。党费还有几万块钱。先拿出来办黑娃的丧事。”刘志明把烟掐死:
“好,我看就这样,周书记这个办法可以。我还想讲一点意见。张黑娃同志是在工
作岗位殉职的,他在我们厂极为困难的条件下,还这样加班加点地工作,这种精神
是值得我们全厂同志学习的。”众人都愣住了,谁也没有想到刘志明会这样定论这
场事故。有人窃笑。

    刘志明扫视了一下会场,硬声说道:“人多口杂,希望大家正面跟职工做解释。
我建议,在全厂掀起一个学习张黑娃同志的活动。借此增强全厂同志的凝聚力、向
心力,把大家的精神聚集到全厂的改革上来。这件事,由党委宣传部安排一下。

    先拿出个意见来,周书记,你看怎么样?“周天埋下头,没说话。他没想到刘
志明会用这样一个颠倒黑白的办法来处理张黑娃的事故。

    刘志明顿了顿:“当然,张黑娃同志在工作中是有违反操作规程的情况,但这
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张黑娃为了抢时间赶任务才牺牲了的。张黑娃同志
是牺牲在工作岗位上的,我再强调一下,如果谁要是在这个问题上乱猜乱讲,不止
是对我们大阳厂工作的否定。更是对张黑娃同志的不尊重。”

    众人呆呆地。刘志明转身问周天:“周书记,你还有什么要讲的?”周天抬起
头,闷闷地说了一句:“我没有什么好讲的。”刘志明站起身:“散会。”

    众人起身走出会议室。会议室里空空荡荡的了。只留下了刘志明和周天。刘志
明看看周天,点燃一支烟。周天突然粗声粗气地说:“厂长,咱们谈谈吧。”刘志
明笑道:“有什么话就说嘛?”周天皱眉说:“我想黑娃这件事,如果按照你刚刚
的口径宣传,效果好吗?”刘志明盯着周天:“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周天哑
然,怔怔地看着刘志明。

    刘志明笑道:“老周,现在是要稳定住大阳厂职工的情绪。这里边有一个政治
的问题。你是搞党务的,已经搞了多少年。坏事变好事这个简单的道理你该知道的,
凡事总是因势利导的好嘛。”周天摇头:“可是我们这样宣传好吗?职工们会怎么
看?大家会说我们在死人身上做文章。”

    刘志明愣了一下,眼睛看着墙上的一幅画。那幅画是大阳厂的全景。刘志明轻
轻叹了口气:“我刚刚已经说了,张黑娃是死在工作岗位上的。如果我们不这样宣
传,我们又该怎么宣传?我们总该对全厂八千名职工有个交待嘛。好比说同样一件
事情,如果你这样宣传,就会给职工泄气,你那样宣传,就会给职工鼓劲,你说我
们应该选择哪一个?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把大阳厂这个陷入困境的企业稳定
住,把八千名职工的情绪稳定住,在这样一个目的面前,你能说清,我们这样做有
什么不对吗?”刘志明有些激动,目光盯着周天。

    周天叹道:“也许我真的落伍了。可我们也应该把事情真相告诉全厂啊。明明
是张黑娃违反操作规程才出的事故嘛。”刘志明苦笑道:“如果我们承认了黑娃这
件事的真相,厂里八千名职工对我们这个班子会是什么看法?你想过吗?我们这个
班子就会在全厂职工的心目中,一落千丈,我们就成了一帮窝囊废。一帮靠牺牲职
工生命的笨蛋、草包、混世虫。我们想着再带着全厂职工向前奔,职工还会信任你
周天?信任我刘志明?他们怎么也不会再信任我们了。失去信任,就等于我们这班
子的领导生命的完结。”周天倔倔地说:  “可我们总不能把事情的真相包起来不
让人看啊?我们是变戏法的吗?”刘志明艰难地笑笑:“我打个比方,我们在大阳
厂这个困难重重的企业里,就要变戏法,就是要把全厂职工分散了的向心力重新凝
聚起来。这没有什么不好。如果我们想让大阳厂走出现在的泥坑,我们就要牺牲一
些东西,还要让一些同志受一些委屈。也包括你我。有时候,真话不一定是对的,
假话不一定是错的。简单的说,只要我们不拔全厂八千人的气门芯,只要我们能让
全厂职工怀着希望向前走,我们无论怎么做,都是问心无愧的。”刘志明的声音有
些干涩。不再说。他点燃一支烟,吸了两口,又掐灭了。

    周天长叹一声:“厂长,今天的事情,你很难说服我。刚刚在会上,我顾虑很
多。你知道,我这个人是很臭的。已经名声在外,和几任厂长都搞不好关系的。

    你我相处,我很是小心的,也很是注意克服自己急躁的毛病。我说过的,我并
不是多么在乎自己头上这顶乌纱帽子的,我只是怕你我之间的不和,会使大阳厂的
日子更加难过。我今天就把我的意见摆在桌面上,厂长,我们必须相信职工,我们
必须依靠职工。大阳厂的改革没有他们的参与,就是一句空话。志明同志,你有能
力,你来厂这些日子,一些问题处理得很有办法。但是,今天你在会上对黑娃这个
问题的态度,我有意见。“刘志明摆摆手:”老周,如果这个问题上出了什么岔子,
我负责。好不好?“周天皱眉道:”厂长,我今天不跟你讨论责任问题。现在是厂
长负责制,厂里的事情你是当家的。这几年我有一个体会,大阳厂要搞好,首先要
有一个好班子,一个好厂长,一个好机制,一个好产品。搞好一个大阳厂,仅仅靠
一个厂长是不够的。但是,如果搞垮大阳厂,厂长一个人就够了。“

    刘志明心里一震,脸色就变了:“老周,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天苦笑:“我的话是不是重了?我是说前任的许厂长,他也是有能力的。

    可他没有把大阳厂搞好。我作为一个党委书记也是有责任的。可是有一个最大
的问题,就是他个人专行惯了。听不得不同意见。我总想,片面强调厂长负责制就
有可能演变成个人独裁。许厂长已经破坏了大阳厂领导班子的整体形象,加剧了大
阳厂领导班子和职工的矛盾。您现在又在搞愚弄职工,这能够长久得了吗?现在大
阳厂的职工需要吃的不是止疼片,是定心丸啊。我们有什么理由不把厂里实际情况
告诉职工呢?黑娃的事情又有什么不能对职工讲的呢?我说句不好听的话,您在这
个问题上是有私心的。“

    刘志明怔了怔:“哦?”周天盯着刘志明:“您来厂这些日子,我能看得出您
是在维持,您不是来当厂长的,您是来当维持会长的。”刘志明呆呆地看着周天。

    周天的眼睛里含了泪:“但愿我的想法是错的。志明同志,我希望您在大阳厂
干下去。职工心里一杆秤啊,他们都清清楚楚的啊。别冷了他们的心啊。大阳厂已
经到了这般地步,八千名职工都没有了退路,我们还能偷偷地给自己找退路吗?我
们要干就要像个干的,把心思全扑在大阳厂的发展上,不干,就趁早。我们如果只
是维持,我们就对不住大阳厂八千职工。我们才会真的问心有愧啊。”周天缓口气:
“对不起,我今天有些激动。”周天转身去看窗外,风越来越猛了,树枝扬着尖尖
的叫声。

    两个人沉默了。刘志明闷闷地点燃刚刚掐灭的半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他看
看表,打破沉闷:“走吧,下班了。咱们今天先谈到这里吧。”

    两个人闷闷地走出办公楼。刘志明嘘出一口气,转了一个话题,对周天说:
“老周,陈英杰已经定下来明天飞北京。也许这真是一步好棋呢。”周天没说话,
眉头皱紧了。刘志明愣了一下,问:“你怎么了?”周天摇摇头:“没事,我是想
老陈太累了。”刘志明点点头:“是啊,我们都太累了。”周天脸上滑过一丝痛苦
的表情:“你先走吧,我去看看老陈。”周天就朝车间去了。刘志明感觉周天有些
奇怪。一时猜不透周天怎么了,他远远地看着周天进了车间。

    周天心里很难过,他昨天去医院探望韩志平的老伴,在医院当副院长的战友老
高无意之中告诉他,大阳厂有一个叫陈英杰的总工得了好几年的绝症了,现在还让
医院替他保密呢。周天吓了一跳。抓住老高问是怎么回事。老高说医院有陈英杰的
病历。周天心里难受极了。他、明白陈英杰为什么一直胃不好了。

    周天进了车间,见陈英杰正在跟工人们说说笑笑呢,陈英杰见周天进来,就嘿
嘿地笑着说:“周书记,这几天的进度挺快的,干完了活儿了,我请客。”周天愣
了愣,就看陈总脸色灰灰的十分难看。他强压着悲伤,笑了:“陈总,可得说话算
话啊,对了,我还真有件事想跟你谈呢。到外面说吧。”陈英杰笑道:“什么事啊?”

    陈英杰就随周天出了车间,两个人走在厂道上,周天看着陈英杰,叹了口气:
“你怎么早不说呢?”陈英杰一愣:“怎么了?”周天难受地说:“你就别瞒我了,
我都知道了。”陈英杰就怔住了。周天再也忍不住了,凄楚地说:“老陈,你这病
……”陈英杰忙摆手:“你乱嚷什么啊?兴许是误诊呢。”周天眼睛就湿了:“老
陈,你不该瞒我啊……”周天就说不下去了。陈英杰笑道:“看你看你,干什么啊?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周天埋下头,低低地声音说:”你该休息啊。“

    一阵风打着旋子刮过来,周天觉得脸被风割得生疼。陈英杰叹了口气:“老周,
我求你件事。”周天仰起一张泪脸:“你说。”陈英杰的声音有些发涩:“如果我
真的不行了,你们千万把WT床搞完,全厂的人指望着这东西吃饭呢。”周天低声吼
一声:“你说的是什么啊?”陈英杰苦笑一声:“我没有多少日子了。我自己知道
的。”周天转过脸去:“你别瞎说了,安心养病吧。”说着已经满脸是泪了。

    陈英杰闷了一下,笑笑:“算了,我真是没事呢。我先回去了。这几天缺觉缺
海了,我得补补觉了。明天还要上飞机呢。对了,张黑娃的事刘厂长怎么定了那么
一个调子,荒唐了。”周天摇摇头:“刘厂长有他的考虑。”陈英杰怔了怔:“我
先回去了。”陈英杰沿着厂道走了,周天看着陈英杰那已经明显驼背的身子,心里
又酸酸的了,泪就涌下来。

    市长司徒文回到市政府,就给市委书记方军拨通了电话。司徒文把跟汉顿见面
的情况讲了。司徒文说:“方书记,这个汉顿是真心看中了我市的机床行业。如果
合资成功,那我市的机床行业,就会借此机会走出困境。”方军笑道:“汉顿这个
人很有商业头脑,他突然来到我市谈合资的事情,我总觉得这里边的情况不像我们
想象的那样,从直觉上讲,我们不能把希望过多地寄托在合资这棵树上。我市共有
十三个有生产规模的机床厂。汉顿有多大的肚皮啊,他能够全部吃进吗?还有一个
问题,我们大阳市的机床产品并不是世界上的先进产品,W 公司具有生产我们所有
机床的能力,他们为什么还要热衷于跟我们合资呢?这些问题如果不搞清楚,我们
就是盲人瞎马。”

    司徒文心里动了动,觉得方书记太多虑了,就笑道:“我总觉得您想得是不是
复杂了些啊?我刚刚跟省里通了电话,省长很重视这次大阳市引资的事情,认为这
是我们大阳市今年的一个大项目,希望我们一定抓紧。”方军笑道:“怕是不那么
简单。我还是那个感觉,这个汉顿是从天而降的。”司徒文笑道:“您是指天上掉
肉饼?”方军笑道:“天上掉肉饼?你知道我是几岁知道这句话的吗?这句话是我
三岁时听奶奶讲的。不过她后边还有一句什么?”司徒文笑道:“她应该说是,天
底下从来就没有这样的好事。”方军沉吟了一下:“我们面对的是市场经济,如果
我们遇事不考虑得复杂一些,也许就会忽略一些我们日后会追悔莫及的东西。”

    司徒文愣了一下。他没想到方书记会把事情考虑得这样复杂。方军笑道:“汉
顿不是来扶贫的。这应该是汉顿的合资原则,这也是我们最基本的对合资的态度。”
司徒文想了想就问:“你认为汉顿选中的第一目标会是哪家机床厂?”方军笑了:
“进山需问打柴人。机械局应该比我们更了解汉顿的目标。明天请机械局的领导到
市委开会。请各大机床厂的厂长也到会,开诸葛亮会。你一会儿到我这里来一下,
咱们先碰碰头。”司徒文点点头:“好。”就放了电话。

    司徒文坐在办公桌前,心里有些乱。方书记刚刚调来,他还不了解他的脾气秉
性。司徒文知道,如果一个副手,在短时间内连一把手的个性还不了解,那是很糟
糕的。他已经在市里做了两届市长,他跟上届市委书记老吕弄得关系很紧张,如果
这次跟方书记搞不好关系,那自己在省委的名声就很吃紧了。

    方瑜和几个女工在火车站接站。姜连胜陪着张黑娃的父母和妹妹出了站口。

    方瑜迎上去。她还能认出黑娃的父亲张大山,张大山曾经是五车间的车工,方
瑜在厂人事处当干事时,给张大山办的退休手续。张大山和方瑜握手。方瑜对张大
山说:“张师傅,咱们先住下,厂里安排了宾馆。”张大山哀哀地摇摇头:“方部
长,我们还是先看看娃娃吧。”方瑜劝道:“你们一路上辛苦了,还是先休息一下,
再去医院吧。”黑娃的母亲说:“不了,我们还是先看看娃娃吧。”说着,就哭起
来。

    黑妹抱着方瑜哭道:“大姐,我们都不累,还是先看看我哥哥吧。”方瑜和姜
连胜交换了一下目光。方瑜点点头:“那也好。咱们去医院。”一行人就上了汽车。
到了医院,姜连胜就带着黑娃一家人进了太平间,看了黑娃。黑娃一家哇哇地哭了
个天昏地暗。方瑜和姜连胜也在一边陪着落泪。哭了一会儿,张大山:“算了,就
这样吧。”黑娃一家走出医院。一家人又蹲在门口放声大哭。方瑜陪着小心地问:
“张师傅,如果您没有意见,明天就火化?”张大山麻木地点点头。方瑜松了一口
气,就给刘志明打了个电话。

    刘志明接了电话:“好。我们就去。”刘志明放了电话,周天和魏东久就前后
脚进来了。刘志明说:“黑娃的一家来了,方瑜说黑娃的父亲同意火化了。也许真
能顺利解决了。咱们去看看。还是按照咱们研究的,能让步尽量让步,不把事情搞
大。如果家属实在无理,我们也只好请律师。”魏东久摇摇头:“这个张黑娃的家
还是山区,穷地方,那还不得往死宰咱们啊。那个张大山过去跟我一个车间,人倔
得很,我想过了,咱们如果没个十万八万摆不平整的。这人越穷,见了钱越是眼睛
都烧红了似的,够咱们缠的。这年头就属老百姓难缠了。”周天白了魏东久一眼,
没说话。心想你魏东久总是把别人看成跟你一样的。刘志明对周天说:“咱们去宾
馆吧。”

    三个人到了宾馆,姜连胜正在宾馆的大厅里等着他们。姜连胜闷闷地说:“你
们来了。”周天问:“怎么样了?提什么条件了嘛?”姜连胜叹道:“一家人不吃
不喝,光哭。看样子挺不好办的。唉。”姜连胜眼圈红了。刘志明掐灭手里的烟,
对周天说:“咱们也进去吧。”

    几个人就进了房间。黑娃一家坐在沙发上床上闷头哭着。方瑜和几个女工陪着
落泪,空气挺紧张。刘志明周天几个人进来。姜连胜对张大山说:“张师傅,这是
咱们厂的刘厂长。”张大山跟刘志明握手。刘志明叹口气:“张师傅,对不起了。”

    周天拉住张大山老俩口的手,就落了泪:“大山师傅,我们对不起你们了。我
们没把黑娃照看好啊。”刘志明坐在张大山的对面:“张师傅,事情已经这样了,
我们心里很难过,黑娃是个好同志,为了厂里的工作加班加点才把命搭上了啊。厂
党委已经做出决定,号召全厂职工向黑娃同志学习。你们养了一个好儿子啊。”周
天看着张大山:“大山师傅,你们有什么要求直管说吧。厂里现在虽然很困难,但
会尽量满足你们的要求的。”

    张大山闷头不语。屋里的空气紧得让人心跳。方瑜涩涩地说:“张师傅,您看
您家里有什么困难,需要我们厂里解决的,就说吧。您也是咱们厂的老职工了。”

    张大山看着老伴,苦叹一声:“总哭也没用场了。你就跟厂里的各位领导说几
句吧。”

    黑娃的母亲抹了把眼泪,“娃娃已经死了。我们还能有啥说的呢?还让我们说
什么好呢?早知道这样,当初何苦让他接你的班啊?何苦啊?”刘志明说:“张师
傅,这种事情,放在谁家里也是天塌的大事。您就说吧。有什么要求?”

    张大山看看刘志明周天:“我记得黑娃是参加工作不到两年去考的大学,上大
学时也没有工资,我们那村子穷,娃娃上大学家里供不起,我的身子骨也不争气,
总吃药,现在医药费也报不了。那点退休金也不够用。那几年我算了算,我们拉了
两万多块钱的债。娃娃大学毕业回到厂里上班,挣上了工资,每月都往家里寄钱,
让我们还乡亲们的钱。现在也还得差不多了。算一算,还短乡亲们八百多块钱。如
果厂里宽绰,就把这帐替我们还上。娃娃已经没了,日后我们也就不指望他了。没
旁的了。”

    屋里的人都愣住了。刘志明手一颤,手里的烟就跌落在地板上了。周天几个人
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想到黑娃的父亲会提出这样一个条件来。张大山看着大家,脸
上就有些窘,他埋下头说:“我也知道咱们厂这几年紧巴,不像当年那样红火了。

    黑娃活着的时候给家里写信,也说厂里挺难的。我刚刚提的,也许不该说的。
如果厂里紧巴,就算了,剩下的几百块钱的债,我们自己慢慢还上就是了。刚刚的
话,就只当我没说,厂里的各位领导千万别为难了。“

    周天猛地哭了:“大山师傅啊,您说的什么啊?……”屋里的人都哭了起来。
刘志明把脸转向窗外,窗外阳光在云层里躲躲闪闪的。刘志明的眼泪淌下来。

    他擦着眼泪,泪却更急地落下来了。

    姜连胜落着泪:“张师傅,张大娘,我对不起你们啊,我没有把黑娃照看好啊。”
黑娃母亲替姜连胜擦泪:“别这样,不怪你们的,都是命啊。”姜连胜哭着从怀里
掏出一叠钱塞给张大山:“张师傅,别嫌少,这是工友们给黑娃凑的一点份子钱,
您收下吧。”张大山连声推辞说:“这可怎么好,你们也不宽裕啊。”姜连胜眼泪
刷刷地流下来:“张师傅,您就别再说了,我们的心都要碎了啊。您就收下吧。”

    屋里哭成一团。刘志明抹了把泪,对张大山说:“张师傅,我们感谢你们一家
这样通情达理。我们厂里现在也很困难,也拿不出许多钱来。”刘志明看看齐业群,
齐业群就掏出一包钱来,对张大山说:“张师傅,这是两万块钱。不多,就算是厂
里对黑娃的抚恤金和对您家里的一点补贴吧。请您收下。”张大山怔住了,忙说:
“几位领导,用不了这么多钱。”周天流着泪:“张师傅,别再说了,我们对不起
你们啊。”刘志明长叹一声,握住张大山的手:“您什么也别说了。”张大山眼泪
哗哗地淌下来,哽咽道:“刘厂长,周书记,我知道厂里现在难啊,你们还拿这么
多钱,让我们说什么好呢,是我们给厂里添乱了啊……”

    厂领导们陪着黑娃一家去了火化场。从火化场出来,张大山就坚持要回去。

    刘志明周天就送张大山一家到了车站。在站台上,厂领导们跟黑娃一家握别。
刘志明握着张大山的手:“张师傅,有机会,您要来厂多看看啊。”张大山点头道:
“一定一定。”

    黑妹抱着黑娃的骨灰盒,呆呆地站在一边。张大山对黑妹说:“黑妹,跟领导
们道个谢,咱们就走了。”黑妹眼睛湿湿地给厂领导们深深鞠了一躬。

    大家心里酸酸的看着黑娃一家上了车。刘志明突然想起什么,追上去几步对张
大山说:“张师傅,黑妹如果大了,如果愿意到厂里来上班,我们……”张大山摇
头道:“谢谢了。不了。还是让她在家里种地吧。地总是还要有人种的啊。我知道,
现在咱们厂的人多富余,用不清的。黑妹,谢谢领导的好意。”黑妹木然地:“谢
谢了。”刘志明尴尬地点点头。

    火车一声长鸣,轰轰地开走了。刘志明呆呆地看着火车远远地小了。他听到身
后有人呜呜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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