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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她说是必须。

  他说也许你应该睡觉了我知道你累。

  她说我不睡觉我也不累你别打岔。

  他说可是你的情绪很不稳定。

  她轻轻一笑说我很稳定,我的情绪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稳定过。还记得尹小荃的死吧,在咱们大院儿里,在我们家楼门口的小马路上有一口污水井。那天她正在树下玩儿铲土,远处有几个缝《毛泽东选集》的老太大叫她,她就冲她们走过去了,她就走过去了走进了井里摔死了,她两岁。

  他说你已经讲过这件事了,谁都知道这件事。

  她说不,谁都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当她冲着那些缝《毛泽东选集》的老太太走去的时候我正在她的身后,距她十米,也许十五米。我看见了那口污水井,也看见那天它不知为什么没盖井盖儿,我和尹小帆都看见了。我们还看见了老太太们的招手,她们的招手使她倒着小碎步走得更显急忙。

  我没有制止她,没有跑上去抱她回来,我知道我是有充足的抱她回来的时间的,但是我没有。我和尹小帆只是死死拉着手。眼看着她两条小胳膊一务落进井里,像飞一样。陈在这就是我,这就是我的真实形象。我不仅没去救她,还拉住了尹小帆的手,我始终不能忘记我们的那个拉手,和我在她手上用的力。我曾经想把这一切解释成我被吓蒙了,人在吓蒙时是有可能没有行为没有动作的,但只有我心里知道我没有吓蒙,我当时的思维就像此时此刻这么清醒。我不喜欢尹小荃,尹小帆也不喜欢尹小荃,她的不喜欢我完全理解,我的不喜欢我却终生无法告诉她。我是个凶手,是个可以公开逃避惩罚的罪犯。我从来不打算把这个犯罪事实告诉任何人,但是我和你相爱之后我却特别想把它告诉你,不是为了表明我的坦白,而是时间越久远,尹小荃落井的样子越清晰。我实在是没有一颗那么大那么有力量的心把这不堪回首的从前装得隐蔽、安稳,它在我的心里闹腾,我需要有人来帮我一把,来分一半儿去吧,这个人就是你。我比相信我自己更多一千倍地相信你,可我又害怕失掉你。现在我终于说出来了陈在,我正体会着一种千载难逢的痛快,不管你会怎么待我,你明白吗。

  陈在说小跳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所有这些尹小帆早就对我说过。我听着她的讲述,既不恨她,也不恨你,我只是对她有一种怜悯的感觉——甚至这怜悯我也羞于告诉你。她不是凶手,她却比你更可怜。

  尹小跳说你为什么要这么说?陈在说因为她是在用揭发别人来证实自己的分量,所以你肯定不会恨她。尹小跳说是的我不恨她。那么你为什么恨尹小荃呢?他问。

  她忽然觉得很难启齿,比承认自己是凶手更难启齿。但她已决心彻底说出,她说因为尹小荃是章妩和唐菲的舅舅的孩子。

  陈在说这就是唐菲也参与了这个事件的原因吧?

  尹小跳听不明白陈在的话,她说不,唐菲只是告诉过我她的怀疑。

  陈在说我心中也有一个久远的记忆,就是那一年,尹小荃出事的头天晚上,我母亲心脏病发作,我送她去医院住了院,又回来给她取脸盆和暖瓶。我骑车进大门时看见前边一个骑车的人很像唐菲。那时已经很晚了,快十二点了吧,我想唐菲这么晚到院里来干什么呢,她只能是找你。我又想为什么她会这么晚来找你,是不是你家里出了什么事?正是对你的关切使我控制不住心中的好奇,我悄悄在后边跟着她,果然她骑到了你们楼下。我不愿让她看见我,就推车间进了路边的一排冬青后头。她并没有锁车上楼,她推着车犹豫了一会儿又折回身走上了小马路,然后她在一个地方站住了。

  她的样子太令我好奇了,我索性把自行车靠在树上,轻手轻脚地继续靠近她。我终于看清了,她正站在那口污水井前冲着井盖儿发愣。愣了一会儿,看看四周没人,她从自行车上抽出一根铁钩子,就是咱们小时候烧铁炉子时,用来钩炉圈、炉盖儿的那种铁钩子,她抄起铁钩子就去钩那井盖儿。

  她费了很大劲,吭吭哧哧地终于把井盖儿给打开了,她努力把它推向一边,黑幽幽的井口露出来。我想她该不是要跳井吧?又想这是不可能的,那种井都很浅,根本死不了人。也许她是在找什么东西,她的什么东西曾经丢在过这口井里?

  没容我再想,她已经骑上车走了,就像是临时的离开,回去取什么工具去了,或者再叫来一个什么人。当她走远之后我来到井边,井口有些臭,井盖儿错在一边,只搭住一点儿井沿儿,那根铁钩子也不见了。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时间也不容我多想,我母亲一个人还在医院呢。我回家取了钱。脸盆和暖瓶又骑车回了医院。我在医院守候我母亲一夜,第二天中午回家时就听说一个孩子落进井里了。我顿时想到了唐菲,她不是打开井盖儿寻找什么东西吗,打开井盖几本身就是她的目的。当时我也不知道她叫唐菲。只知道她是你要好的女友——你看这就是当年的我,因为喜欢你,我也认识了记住了你所有的女友。许多许多年之后当我们长大成人,当你把唐菲介绍给我的时候,我仍然毫不怀疑地相信,她就是那天晚上打开井盖儿的人。对于我这始终是个谜,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的好友会打开井盖儿让你的妹妹落进去,直到刚才我才明白。我对你有一种说不出的内疚:因为我是惟一见到那口井被打开的人,我却没能把它盖上……

  尹小跳仿佛什么都明白了。她愿意相信陈在的这个记忆。虽然唐菲已死,什么都已查无实证。也许正因为查无实证,一切才反而显得那么分明。唐菲在最后时刻该不是要向她告白什么吧,癌夺去了她的勇气,她只把一副告白的嘴唇留在了尹小跳的脸上。

  她说我庆幸我能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

  他说我也庆幸我能把这一切都告诉你。

  她说因为你想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他说是的这是三个人的事。

  她说但你是无辜的。

  他说不对,有了内疚就不会有无辜。

  她说我的勇气来得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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