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遗忘与记忆 忘了,没有忘,忘了没有忘。我常常想起苏联小说里描写的那个姑娘用撕扯矢 车菊花瓣的方法算命的细节。当一个姑娘陷入情网,她会拿起一朵野菊花,嘴里说 :“爱我,不爱,爱我,不爱……”同时一瓣瓣地撕花瓣,如果撕到最后一瓣花的 时候恰逢念到“爱我”,那么她的心事就能成功,反之就很不幸了。我静下来也会 问自己:忘了还是没有忘? 对这件事我从来没有触动过,没有说过写过,它常常地埋在自己的记忆里。我 相信写作上的暴露狂是江郎才尽的表现。我也从来认为,遗忘与记忆是孪生的姊妹, 一个什么鸡毛蒜皮也忘不掉的人其实与一个业已失去了一切记忆的人是一样地可怜。 在我过了65岁以后,我追求的重点日益从记忆——例如学习就是一种记忆的强化 和积累——转向遗忘了。就是说,我日益认定,只有把一切该忘记的东西忘得干干 净净,才能进入新的境界,我们的“毛文体”管这叫做“轻装前进”。 离白发靓佬在餐馆里宴请一批俄罗斯倒爷(包括一名倒姐)过去了半年了,这 半年我为了这位爷的没有出现而感到怅然。这位爷的存在正如这个餐馆的存在,使 我在有所怀恋有所惘然的同时有所烦厌有所注意乃至有所警惕,没有了它餐馆显得 缺少了分量,回忆与现实、噶瓦斯与红菜汤显得缺少了分量。却原来厌恶也是人生 中一种不可或缺的调味品,活得无所厌恶,只剩下了爱和爱和更爱,让世界充满爱, 甜兮兮,麻唧唧,那还有什么小说可读可写呢? 终于在新世纪到来之后的一个大刮沙尘暴的日子,我又在餐馆里看到了预留下 的三张桌子拼起来的大桌。我马上预感到白发靓佬的即将到来。他来了,换了一个 女伴,更妖艳却也更苍老,原来我以为种种的花样都是新人类新新人类的事儿,却 原来新千年新世纪的到来像一只强有力的搅屎棍的搅拌,连老人类也不安分起来, 浮躁起来,盲动起来了。妖艳的半老女人还没有坐稳就喊开了:“中档,这里只能 算中档,如果我妈妈还活着,她是宁可让我在家里吃烙饼也不让我到档次不够的餐 馆来的。” 白发靓佬回答:“我记住了,你母亲曾经有一个项链,那个项链的坠子是一枚 200克拉的红宝石。” “怎么可能是200克拉?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呀!” “那就是20克拉或者0.2克拉或者2000克拉还不行?前几十年都假装 是出身于苦大仇深的贫农,这不,现在又都冒充最后的贵族了,何其可笑也!” 老家伙装模作样地说。 他们的谈话比另一个桌上的大哥大铃响还影响我的食欲,好在我与这家餐馆已 很熟悉,我便端起噶瓦斯转移到门边的相对清静一点的一张小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