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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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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怀镜吸取上一次的教训,出来了就没有再说什么,带着李明溪只低着头一声不响 下楼。走了好长一段路,李明溪突然没头没脑地问:“柳秘书长的夫人还这么年轻?”朱怀镜一时愣住了,说:“那是他家保姆哩!你这木鱼脑壳,我才是自己找事做哩!你 的画展,得由我负责筹划了。这是你的事,我也没办法。”李明溪嘿嘿一笑,转身走了。朱怀镜却习惯地伸出手来,可他的手只好就势在空中划了一个弧,演变成了搔头的姿势。 他一时脑子里像有许多东西要想一想,没有马上回家去。他径直去了办公室。进了 办公室,首先想起的却是同玉琴通电话。电话通了,玉琴平淡地喂了一声,听出是他,语气高兴起来,说:“你今天是不是很忙?一天都没给我电话。”朱怀镜今晚也不便过 去,就说:“出了那么大的事,你知道的。我正在办公室加班。今天皮市长和柳秘书长都找我谈了,要我去财贸处当处长。”玉琴说:“我怎么慰劳你呢?”朱怀镜就笑了说: “你说呢?”玉琴明白他的意思了,就说:“不跟你说了,你好好加班吧。别太晚了,早点休息。” 放下电话,朱怀镜觉得还有什么事。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该是柳秘书长夫人住院 的事。应该去医院看望一下。问题是怎么去看。上次为祝贺皮市长二公子赴美国留学送了两万,按职论级,等而下之,看望柳秘书长夫人应送上一万块。他心里猛然跳了一下。 这个数目对于他来说的确太大了。回家的路上他想,还是送五千吧,只是住个院,况且她是常住院的。 香妹还没有睡,一个人在看电视。见他回来了,她也不怎么热乎。上了床,两人闲 话一阵,气氛好些了,朱怀镜就说起了去看望柳秘书长夫人的事。香妹听说又要破费五千块钱,她一把坐了起来,任朱怀镜怎么说她就是不答应。朱怀镜就发火了。他一火, 香妹就爬了起来,赌气取出存折扔给朱怀镜,说:“都给你,任你怎么送!”气呼呼地去了儿子房间睡。朱怀镜伸手拿起存折,握在手里。存折冰凉的,一股寒气直蹿他的全 身。他闭着眼睛,体验着一种近似悲壮的情绪。存折在他的手心被捏得发热了,他的心情也就平静了。 刘仲夏听见了朱怀镜开门的声音,过来跟着他进了办公室,在他对面坐下来,说: “怀镜,同你商量个事。快到春节了,同志们都盼着早点发福利。我的意思,今年是不是多发一点?我俩就统一个意见。不过我想多做几次发,免得太显眼了。今天先发两千 吧。上面又发通知下来了,禁止年底滥发钱物突击花钱。通知是年年发,票子也年年发。就我们办公厅的规规矩矩,发个几千块钱还做贼样的。”朱怀镜便感叹道:“是啊,我 们是首脑机关,什么事都讲究影响。外面那些单位,谁还讲影响不影响?只要是票子,就敢往腰包里塞!”两人便感慨了一会儿政府首脑机关的形象问题,认为形象的确太重 要了。谁叫你在首脑机关工作呢?在这里工作你就得舍得牺牲。刘仲夏坐了一会儿,说声你忙吧起身走了。不一会儿工夫,小向笑眯眯地发钱来了。小向一走,朱怀镜忍不住 掏出钱夹,数数里面的票子。昨天小熊给的三千块还没有动,刚才发了两千,原来自己还有五百来块,一共有五千五百多块钱。就拿手头这五千块钱去看望余姨算了。 他见这会儿才十一点多钟,又没有什么事做,就想干脆去医院看一下余姨。余姨斜 靠在床上坐着,显得很孤独。床头只有一个茶杯,没有鲜花。她没有马上认出朱怀镜,表情漠然。朱怀镜微笑着躬下身子,说:“余姨,您好!我才知道您住院了,今天才来 看您。”余姨眼睛一闪,笑道:“你们那么忙,不敢惊动你们啊。”朱怀镜感觉余姨好像仍然没有想起他是谁,就索性自我介绍:“余姨想不起来了吧?我是综合处的小朱 啊。”余姨忙摆摆手,说:“哪里啊,我记得你。”说了一会儿闲话,余姨说:“小朱,请你帮个忙,扶我躺下。我刚才请别人帮忙坐起来的,等会儿又要麻烦人家帮我躺下去, 不太好。”朱怀镜忙起身来扶余姨。他手一触着余姨的身体,心里猛然一惊,几乎要打寒颤。余姨的身体疲沓而冰凉,没有一丝生气。她显然很虚弱,就在躺下去这会儿工夫, 额上就渗出了虚汗。朱怀镜心细,见床头有面巾纸,就扯了一张替余姨揩了汗。余姨像是被感动了,脸庞红了一下。她问了朱怀镜的年龄,就说她要是结婚早,儿子只怕也有 朱怀镜这么大了。朱怀镜知道这是她伤心的地方,就只是笑笑,避开了这个话题。余姨说:“小朱,你回去吧,快十二点了吧?”朱怀镜点头说:“好吧。您中饭怎么吃?” 余姨脸微微一阴,说:“小伍会送来的。”朱怀镜隐隐觉得也许这个女人在她丈夫心目中并不重要,起身说:“余姨您就好好休息,我改天再来看你吧。”他终于没有掏出那 五千块钱来。 小熊拜托的事,朱怀镜一直还没有空去了结。他就想晚上请曾俚聚一下,顺便也请 一下李明溪,再要玉琴来作陪。不料他刚通知了曾、李二位,方明远来电话说,向市长他们的骨灰下午四点钟到,皮市长去机场迎接,问他有没有空一起去一下。朱怀镜只好 又打电话说改日再聚,并道了原委。曾俚说朱怀镜还怀有古君子之心,这在如今官场是很难得的。回完电话,朱怀镜上楼去皮市长办公室。方明远无声地笑笑,招手请他进去 坐。见方明远这样子,朱怀镜就知道皮市长这会儿正在里面办公,就小心地进来坐下。方明远轻声说:“就在这里坐一下吧,时间差不多了,等会儿我们一起下去。回来马上 就接着开追悼会。还有一个活动要请你,等会儿再同你说。”朱怀镜就知道一定是这里不方便说的事,也就不问了。两人正轻声说着话,柳秘书长进来,见朱怀镜在这里,朝 他点头笑笑,就敲了皮市长里面的门,进去了。一会儿,皮市长同柳秘书长一道出来了。皮市长说:“小朱,一起去吧。”柳秘书长也就说:“对对,怀镜一起去吧。” 下楼一看,就见坪里整齐地停了二十来辆轿车,每辆车旁都站着些表情肃穆的人。 方明远上前替皮市长拉开了车门。皮市长不像平时那样热情地与同志们招手致意,而是低头缓缓钻进了轿车。其他的人也就不声不响地上了车。柳秘书长上了自己的车。方明 远拉一把朱怀镜,叫他上皮市长的车。方明远自己坐到前面的位置上,朱怀镜就只能同皮市长并排坐在后面了。他心里觉得这样不妥,可来不及细想,就从车头绕过去。但当 他走过车头时,突然很不自然了,猛然意识到自己一紧张就犯了个礼节错误。按规矩,他应从车尾绕过去,而不是从车头。他拉开车门,见皮市长端坐在沙发的一头,也不侧 过脸来招呼他一声。他就有些后悔上这车了。一路上皮市长一言不发,车上也就没有人说话。 到了机场,机场的负责人早迎候在那里了。大家只是握手,不多说话。就有小姐过 来,领着各位进了贵宾室。坐下不久,有人给每人发了一条黑纱。一会儿班机到了,皮市长一行乘车去了停机坪。早有军乐队排着方阵候在那里了。先等其他客人下了飞机, 军乐队才奏起了哀乐。就见韦副秘书长捧着骨灰盒缓缓出了机窗,却不见其他人出来。猛然听得一片哭声,朱怀镜回头一看,见是向市长夫人和他的儿女在哭。他就猜到这一 定是向市长的骨灰了。皮市长同向市长的儿子一道扶着向市长夫人,上前接了骨灰盒。夫人抚摸着骨灰盒泣不成声。皮市长安慰着送她上了轿车。这时,其他的人才捧着骨灰 盒鱼贯而出。十几个人的家属便一齐哭号,顿时哭声震天。最前面的是谷秘书长的骨灰,其次是财政厅长的,再后面是工商银行行长的,最后才是向市长的秘书龚永胜的。先是 厅级干部,再是处级干部。厅级干部又以资历为序论先后。 朱怀镜平生第一次见到一次死这么多人,很是震撼,一阵悲痛袭来心头,眼睛便发 起涩来。这时,方明远拉拉他的手,凑过头来说:“皮市长二公子就要去美国了,皮市长想请身边几个人去家里聚一下。追悼会完了,我俩一起去。”朱怀镜猜想这就是方明 远原先在办公室里同他神秘地说了半截的什么活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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