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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第二年九月一日之前。老关回家一趟，把儿子接来上学。家里父母一个劲催， 秀河也不断来信，他实在不能一拖再拖了。去年巧遇方云竹，说得他对艺术失去了 信心，无论评论还是散文写得都少了许多。他也确实觉得没什么意思，心情一下子 如雾蒙蒙的天气一样，坏透了。辛辛苦苦为哪桩呢？为了名？为了利？还是为了共 产主义？他对以往笃信不疑的正派与正直，信奉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干的箴信， 开始产生动摇和疑惑，但一时又不能失去，不愿失去。那终归如远方的一星灯光， 哪怕微弱，却也能温暖一下长途艰难跋涉旅人的心。他似乎什么也干不下去了，一 天到晚若有所思，索性把孩子接到北京算了。他已经失去了，不能再让儿子失去了。 他希望儿子再不像自己那样迂腐，从小就能养成竞争意识，如同拉斯蒂涅从异乡来 到巴黎城，站在塞瓦河畔，凝望那一城灯火，去奠定决心由此出发去征服整座巴黎。 北京不是他的，却不能再不属于孩子的！ 老关这人办什么事起初想得都过于完美，实际一干并不尽如他所想象。或许， 他真犯了心比天高的毛病，犹如张开一幅画纸，意在笔先，却落墨之处颇费踌躇。 孩子入学的事并不像他所想象的那么简单。本想在剧院附近小学入学，路近，学校 也不错。可不行！一学校要孩子的户口。借读，可以，但要公家出资三千元。要不 赞助一辆130汽车也行。剧院穷得叮当乱响呢，两年没正经演戏，除了废布景、旧道 具有一些，上哪儿掏钱掏车呀！老关又到了附近其它几所学校，几乎比雷同化的剧 本还雷同，如出一辙般要车，要钱。 老关没有想到学校的行情已经变成这样。他发现自己实在跟不上形势了，眼瞅 着九月一日就到，孩子上学还没有着落，他心里急如火燎。 周老师比老关还急，正在东托人，西托人，希望能找到一所学校，顺顺当当接 收孩子入学。可是，一一碰壁。他们两人，一个穷编辑，一个酸编剧，手中既无钱 也无权，真是烧香佛爷都掉屁股。 急中生智，老关忽然想起李凌来。这家伙路子多，也许会有办法。他调到京剧 团，别看团不起眼，上属总公司厉害，是所有想住房的人都求得着的高门槛衙门口。 一路通，路路通，他准行。 可是，老关又犯了犹豫。现在临时抱佛脚，行吗？去年，那篇评论他老兄的京 剧《奥赛罗》的文章写好了，又让自己撕掉了。老关实在感到写出这样的文章让自 己脸红，招别人指后脊梁骂。他本看不起这样吹捧的评论，让自己粉墨登场亮相， 真不情愿。他矛盾得很，犹豫再三，还是把稿子撕掉了，白抽了两条万宝路，李凌 跟他没有了来往。 这时候再去找人家？ 周老师还是劝他去，死马当做活马医嘛，文人嘛总还有点儿良心！ 硬着头皮，老关给京剧团打电话，一打听京剧团早撤了改为贸易公司了，李凌 调到总公司宣传处当处长去了。老关买了两条“万宝路”，径直奔向宣传处，这位 老兄正在家。打听清楚地址，老关找到他家。这是三室一厅的新房，大概新搬进去 不久，家具还没有摆放利索，李凌穿着拖鞋，拿把电钻正往墙上钻孔，想是挂镜框 之类的东西。一见老关，他分外高兴，放下电钻，热情和老关握手，然后让茶、递 烟一阵紧忙乎，把正在家帮他忙乎的妻子、孩子一一介绍给老关。 “大人孩子的户口都调来了？” “调来了！你不知费了多大力气呢！这不，又分了房子！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老关，怎么老不找我来呀？是不是嫌我太势力了呀？我可是一直惦记着你！” 老关笑笑，不知话怎么说好。他小心地选择着词。 “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瞧不起我！你是个水晶人通体透明，我了解你。我 弃文从政，当了小小处级官儿，你瞧不起我！” “哪里！好多文人都当了官，有人还当了政府要员呢！” “对！你这话算是说对喽！我也是受了他们的启发！他们都一个个把文学当成 敲门砖，爬上去当了官，什么车呀，房呀，电话呀，子女工作的分配呀，一样一样 都解决了。自己解决了不算，再拉上他们的铁哥们、小兄弟一个个也当了官儿！为 什么我就不能当？我不当，老婆孩子的户口，房子问题，谁管？说你是全国剧协会 员，是剧作家，写过戏，出过书，改编过电视电影，谁尿你这一壶？当了这么个小 小宣传处长，就行了，就有人管了！老关，对你我才这么讲！你老弟也该换换行， 洗洗脑子了，别那么正直得像根铁棍，摆出个宁折不弯的架势来……” 老关生怕他接着说下去，说到那篇撕掉的评论。关键时刻没帮人家，现在人家 会怎么对待自己呢？老关像做错了事的小学生等待发落般，心里一下子颤颤起来。 幸好，他没讲这段。他只是问：“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找我一定有事。什么 事，说吧！” 老关把孩子入学的事一说，他立刻拍板说道：“这事交给我好了，九月一日耽 误不了你儿子上学！” 真想不到他快人快语，如此痛快，老关感谢得不知说什么好了，越发后悔当初 没帮人家。 临别时，李凌关心问老关：“老婆孩子的户口还是要抓紧办到北京来，要不以 后困难的事多啦！有困难需要我帮忙的，言语一声，我为朋友两肋插刀没的说！” 从李凌家出来，老关心里不是滋味。看看人家，想想自己的老婆和孩子，户口 进京还遥遥无期，莫非自己真笨？真是迂腐得不成？回到宿舍，他才发现自己买的 那两条“万宝路”忘记送给李凌了。 很快，李凌便把事情办成了，对有人挺难的事，对有人却不费吹灰之力。李凌 陪老关领着孩子到学校见到校长。学校不错，离剧院不远，老关很满意。李凌介绍 校长道：“校长是个话剧迷，尤其迷于《茶馆》。以后有话剧票，别忘了给校长弄 几张！” “好说！好说！”这对于老关并不算难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想不到！还 有迷话剧的校长！剧团千载难逢，也让我老关靠上一回。 校长是个中年女子，笑容矜持，很客气，也很温和，事情就这么办定了。出了 校门之后，老关问李凌：“怎么感谢校长呢？你有经验，你说，我出钱！……” “什么东西也甭买！” “那哪能行！” “校长是我插队的老朋友，没的说。插队时文艺汇演我们常一起演个话剧什么 的！她这人没别的爱好，就爱好看话剧，写了些评论话剧的文章，你老弟给看看。” 说着，他从书包里掏出一摞稿纸，沉沉地压在老关手里，“你与编辑部那些编辑熟， 通融通融给发表一下。最好能快些，校长正评职称，有些发表的文章算是作品，对 评职称也有个帮助。” 老关把这一摞稿子拿回家，心里明白了，天下没有赔本赚吆喝的便宜事。没看 见食儿，不等于没放食儿，要不上哪里逮住鸟？熬了半宿，总算把那一摞稿看完， 老关的头晕晕的，像挨了一闷棍。这稿子虽多，没有一篇像样的，更谈不上能发表 的了。这个李凌不是不懂，却把这么几个生瓜推给自己。不用说，这家伙私下肯定 与校长还会有笔另外交易。 唉！脚上的泡，自己走的！有什么办法呢？望着已经进入梦乡的儿子，他轻叹 口气：儿子啊儿子，都是为了你，爸爸才干这种低三下气的事！老关只好替这位迷 恋话剧的女校长从头到尾重新写两篇剧评，每篇三千字，然后署上校长的芳名，一 篇给周老师，把实情相告，请周老师无论如何要尽快发表。一篇他亲自跑到戏剧报 社，请来相熟的编辑到全聚德烤鸭店大吃一顿。之后，将稿交给人家。 事情办得比起要辆130小汽车来要便当得多。学了四年戏剧，搞了四年编剧，这 样的人情总还有些。周老师更不用说，虽然第一次处理这桃代李僵的稿子，为了老 关，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两篇稿子都是以最快的速度发表出来的，李凌和校长都很高兴，老关恨不得想 哭。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干这种事，他觉得真掉价儿，比写吹捧《奥赛罗》的文 章还没劲！这件事情过后，使他认清自己在这个社会的真正地位！原来他自我感觉 还好，一直觉得大学毕业，在部队又干过，又是党员，现在又是名声不错的话剧编 剧，大大小小也是市剧协会员，评论也好小说也罢散文也算，总共也发表了三十多 篇……人们也称自己是编剧，是评论家！又怎么样呢？赶不上蹩脚的剧作家李凌不 算，也赶不上一个普通而且水平实在不高的小学校长！一点儿小事，他要手心朝上 低三下四去求人，甚至像文人去帮助人家写稿子！毕业四年多，自己竟混成这么个 模样儿！在关键时刻，他一直信奉的正直和正派，竟一点儿也派不上用场，犹如一 匹被骟的马，一头被劁的猪，一块早已经被任何人都可以践踏蹂躏得如牛嘴里嚼过 一样皱巴巴的草坪！原来他一直以为的神圣已经死去，而他认为的卑贱和卑污，却 不知被哪一股世风吹上高高的旗杆，被当成鲜艳的旗帜招摇飘扬！ 他该怎么办？就这样下去？认命了？得过且过？他发现自己人生的戏演到这里， 实际是一场悲剧，而以往那一直认为是一场喜剧，自己是不愿随波逐流的男子汉， 高仓健般巍巍然屹立！真是可笑之极！那时候，他欣赏包文拯的诗句：“直干终为 栋，真钢不作钧！”他摘抄郭沫若为蒲松龄故居撰写的楹联：“写鬼写妖高人一等， 刺贪刺虐入骨三分。”他赞赏契诃夫对庸俗的抨击，莫里哀对市侩的嘲讽，莎士比 亚对人正直的讴歌，埃斯库罗斯对英雄的赞扬……而今呢？这一个个偶像坍塌了， 仿佛都变成了可笑的小丑，讥讽着他自己。他顿时觉得胸中一片空空荡荡，犹如一 片荒凉的沙漠。 他继而又想，莫非自己以往就真的如同一片尚未被污染的处女泉吗？果真那么 正派与正直吗？他一直渴望的成功之中不也一样夹有杂质：功利、出人头地……都 如荒草一样吞噬着艺术那块原本应该圣洁的天堂吗？他忽然想起皮兰德娄在《六个 寻找剧作家的角色》中借父亲的口讲出的话：“人生充满了无数荒谬，这些荒谬甚 至毫不害臊的不需要真实做外表，因为它们是真实的。”是的，人生本来是荒谬的， 而我却一直给它穿上漂亮而华贵的外衣，还以为就真的是这样呢。我无需再欺骗自 己，也无需再欺骗别人，我本来就是这样一个可怜虫！ 想到这一点，他感到可怕，后背凉森森，像吹来一阵鬼风。他不甘心就这样。 他总希望还会有些什么东西值得去努力一下。他只觉得四顾茫茫，仿佛失去了旧的 一切又未得到新的一切，如同一条断楫残桅的小船在大海上挣扎…… 儿子上学了，老关病了几天。周老师看出来他是心病，便没有打搅。他相信老 关会很快自我调节过来的。儿子上学的波折，引起他对人生的感慨和思索，这是正 常的，不过这算不得什么，周老师经历的波折多了，他看得清，便也看得淡。他实 在没意料到这件事在他看来杯水波澜，在老关的心中掀起惊涛巨浪，以致使老关的 命运发生关键性转折，真是是小小阿基米德的杠杆可以撬动起地球来。 一天，剧院通知老关参加剧协召开的党代表大会。这在过去 是荣誉，现在却认为浪费时间，没有好多人要去，还有一部分人在外面“走穴”， 一时难以凑齐全参加会议的名额，便把这桩好事落在老关的头上。 一清早，老关就骑上自行车到剧协去报到，会期三天，他只好把孩子委托给周 老师。早晨的街道，车水马龙像汛期拥挤的鱼群，自行车很难骑，旁边一个十字路 口，好容易车辆少了一些，老关赶紧蹬几下准备快骑，突然，一辆伏尔加小轿车几 乎贴他身边而过，在他的前面戛然而止，差点儿没把他弄个跟头。 “这车怎么个开法！都上了慢车道！”老关心里骂道，骑上车刚要走，轿车后 门推开了，走下来一个女人，冲他叫道：“老关！骑这么快上哪儿去呀？” 他定睛一看，原来是罗曼。自从她和郑晨结婚以后，一直没见过她，她没有像 有的女人到了中年开始发胖，相反瘦削了许多，身材也苗条了许多。她的脸还是那 么白，大概保养得不错，珍珠美容霜之类没少抹。一身礼士呢西服剪裁得十分合体， 衬托得她亭亭玉立，仿佛比实际年龄年轻了许多。 “我去剧协参加党代会。” “是吗？我也是去参加党代会！真巧了！要不还碰不上你呢？毕业后，你也不 说回学院看看！我在车里一眼就认出了你，让司机停了下来！” “真没想到！吓了我一跳！” 司机在揿喇叭了。罗曼从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赶紧递给他： “喏，这上面有我办公室和家的电话，有空给我打电话，别忘了老朋友呀！” 便匆匆上了车。 轿车屁股喷吐一阵黑烟，很快便消失在街的拐弯处，老关拿着那张名片一看： 戏剧学院党委办公室主任：罗曼。他的心头忽然一道闪电醒目而过，灵感倏忽飞快 驰来。这个位置原来应该是我的呀！我为什么那么傻，轻易便失去了它呢？也许， 戏剧，小说，散文，抨论，统统都不是我的特长？而我的特长，却让我当初那么自 视轻高轻易抛弃了，佛经里讲：每个人只能拨亮属于自己的那一盏灯，照亮自己脚 下的那片土地。那盏灯、那片土地原来并不在什么戏剧或评论那貌似神圣的殿堂之 中，而恰恰正在这里！他却盲人摸象般在到处瞎撞。当他如此清醒地明白了这一点 后，忽然眼前一亮，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感。 试一试？试一试！他骑上车，望望街的尽头，不禁又想起罗曼坐的小轿车来， 而自己却几乎比她落后了一个世纪，还在蹬着自行车。同一个时代，同一年毕业， 同一个年龄，却有着如此明显的落差，他下意识加把力气，使劲蹬了几下车猛地向 前驶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