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老关回到宿舍,翻箱倒柜找那本《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的剧本。那是一本 薄薄的小书,自从从军区招待所仓房里偷出这本书,他一直没舍得丢。现在却怎么 也找不到了。他前思后想,肯定没有丢,大概是入学报到前,整理衣物时落在家乡 了。他立刻给秀河写了一封信,让她帮助找,如果找到了,立刻用快件寄来,他急 等着用。 皮兰德娄能够帮助他吗? 老关突然变得烦躁不安起来。他的脑海里一会儿出现秀河,一会儿出现罗曼, 两个女人像走马灯一样随着热气流在不停地转,似乎都在他跟前,只要一伸手就可 以摸到。他不是那种耽于女色的人,这一夜却分外想这两个女人,以致想入非非起 来,他想找个地方刺激刺激,他算了算,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尝到女人的味了。其实, 这对于长期两地分居的他算不得什么的,此刻却莫名其妙涌上心头,像位不速之客 搅得他难以自禁。 上哪儿去呢?黑洞洞的夜,什么也没有。去咖啡馆?迪斯科舞厅?……那是年 轻人去的地方。他感到胸中的燥热,体下的勃起。他后悔这些年只是拼命读书、写 作,当初并没有认真体验一下的青春便像只鸟儿飘然而逝。甚至当初罗曼真诚向自 己求爱,自己竟傻瓜一样害怕不已,莫非那时他已与秀河结婚了不成?或者是早已 经发生了性关系而使自己私下成了秀河的人不成?没有。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普 通对象而已,他为什么像给了人家卖身契一样那样身不由己?那样断然拒绝了罗曼? 他真得要认真检讨一下自己,在自己的人生中是否真正有过爱?患难、友谊、同情、 帮助、甚至床笫之欢,生养孩子……都不能算做爱。真爱呢?想到这儿,他越发悲 观起来,甚至一阵阵恼恨不已。 儿子正在灯下写作业。他走出屋,漫无目的走在大街上。他期待着能再奇迹般 有辆小轿车从身边驰过,然后戛然而止,从车上跳下来罗曼。他要向她倾诉一切, 上一次在她家中只听她诉说衷肠了。可是,没有。奇迹不会时时发生,像臭了的西 红柿或烂哈密瓜一样随处可以见到。 老关来到一家夜宵店前。这是一家新开张的夜宵店,装潢一新,很有点派头。 老关以前没注意这条大街上还有这么一家夜宵店,门前五色霓虹灯灯光耀眼,像是 位娇艳的女人眨动着诱惑人的目光。老关忽然有一种想喝点酒的欲望。他走进去, 坐在角落里,要了二两白酒。他想喝点儿烈性的,可他实在又不会喝,那酒辣辣的 呛喉咙。 二两酒竟那么快就下肚了,鼻尖冒出热汗珠,心中的燥热更像加了一把柴。他 让服务员再给他端上来二两白酒,无奈高傲的服务员像鹅一样挺着长脖,不愿侍候。 他只好自己到服务台买酒,买完酒走回来时,他忽然发现靠窗的一张餐桌前正坐着 李凌,他怪亲昵地搂着一个女人。他看清楚了,正是那个小学女校长。原来这家伙 也搞这一套,怪不得他这么上心替这位女校长推荐那狗屁不通的剧评呢。老关本想 喊他一嗓子,把话又咽进肚里。 人们都怎么啦?神经还是肝脏还是心脏出了毛病?怎么似乎都在寻欢作乐,都 在拼命地往怀里钻,拼命地往上爬……莫非真是人心不古?真是世界末日到了不可? 我也要跑步加入他们吗?是我错了,落伍了?还是他们错了,跑得太快了呢?难道 我就这样像当年放弃了仕途的召唤一样,将要放弃了我辛辛苦苦干了那么些年的艺 术事业,而想在仕途上重新开始吗?值得吗?能行吗?为什么不行?怎么不值得? 艺术是什么?你又干了些什么?同时,你得到了什么?像郑晨一样出了书?还是像 方云竹一样出了国?还是像李凌一样有了房子,有了官位,还有一个那么小鸟依人 般的情妇?……他妈的,我什么都没有;最后到老,我只能如周老师一样狼狈,一 样可怜。不行!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也许,毕业之际,学院给我安排的路正是我 的路!我还年轻,还可以试一试!…… 老关矛盾重重,心里不时冒出一些奇怪的念头。他不知道他正如蛹在蜕变,蜕 去老壳的痛苦之后,他将变成一个新人。 他醉了。四两白酒,并不是他能享受得了的。他力不胜任,却偏偏要装出一副 李白斗酒诗百篇的英雄样子。幸亏李凌发现了,和女校长搀扶着他回了家,要不还 不知怎么收场呢。儿子见到爸爸这样了,吓得哇哇直哭。 十几天之后,秀河将那个剧本用快件寄了来。皮兰德娄果然藏在家乡小山村里。 像一出戏的编剧一样,老关设计了这个小道具,同时设计好了人物、时间、地点和 背景。他要按照严格的三一律,用这最古老的形式演出一场现代派的戏剧。 他先给罗曼打了一个电话,请她今晚在家等他,他有些要事相告。晚上,他将 孩子寄放在周老师家,他说有些重事要办,然后,叩响了罗曼的房门。 “你看,我给你带来件什么东西?”他掏出那本《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 “哎好!你还保存着它!”罗曼捧着剧本,像捧起一条刚从水中捞出来的鲜灵 灵的鱼。 “我一直把它放在身边……”说这话,老关还有些紧张,不过,很快便如绕过 礁石的小船划得畅快起来,“我怎么也忘不了那一夜,我们一起偷这本书的情景!” “我也忘不了!” 一本小书像接通了电流,迅速使记忆闪亮。使心靠近。 “你知道我这个人内向又有些古板,可我一直是想着你、爱着你的……” 这话能从老关口中说出,罗曼难以置信。但这话正是她一直渴望听到的呀!女 人的痴情往往编织成一个网,把她自己如小鸟一样罩进里面而成了俘虏品。 老关破釜沉舟了。但在这一瞬间,对罗曼真的涌出一股感情不可遏制。他才发 现在内心深处,自己是真的爱她的。拿她与秀河比,她没秀河漂亮,却如溪水能慢 慢渗进他的心中,十几年来缓缓地消化着。况且,秀河无法与她的学识相比。 “我想你结婚之后肯定幸福,也肯定忘了我。没想到你……” 他走到罗曼的身边。 “快别说这些!” 罗曼的泪水立刻涌了出来,情不自禁地扑在他的怀中颤抖着。他一下子紧紧抱 着她,起初,老关抱得很笨拙,不过,他很快调整好。他们越搂越紧,生怕彼此稍 一松手就会让对方像鸟一样飞走。这拥抱迟了十几年。他们忽然都觉得各自走了太 多的弯路。 罗曼的身子在老关的怀中越发颤抖得厉害,犹如一片被一阵狂风吹抖的树叶。 而老关也情不自禁地浑身冲动,两腿不住打起颤来。他们都清楚此时此刻对方需要 什么。感情风暴的突然袭来,使得彼此性欲干渴的沙漠需要甘霖的浇灌。他们都不 是年轻人,而且有着性生活的经验。这一切对彼此都不陌生。 “亲爱的、我的宝贝儿……” 他们相互说着最动听的话,相互把对方的衣扣解开。当他们从沙发旁簇拥到床 上时,浑身已如蝉脱壳一样赤条条的。老关才感到罗曼并不那么瘦,她只是脸瘦削 得厉害,胸依然丰满。由于一直没有生养,她的乳房还是那么坚挺,红晕的乳头早 已如刚刚成熟的樱桃一样硬硬地鲜亮地挺起来了。……他们如同新婚第一夜的年轻 人一样,竟然一时没有找到位置,罗曼不得不用手帮助了他一下。老关的心里迅速 将她与秀河作了一个对比。秀河从来不这样,不会主动用手动他的那个地方…… 秀河!他想起了秀河。他们是同学,可以说是青梅竹马。第一次,他借给她一 本书,她还书时里面夹着一封信,他赶紧把书合上了,偷偷抬头看了她一眼。她正 望着自己笑。他跑到学校后面山坡的榕树下,把书里的信拿出来,看了一遍又一遍, 阳光从榕树密密的树叶间筛进来,金子般在信纸上跳跃着,仿佛一个个小精灵。他 把这封信收藏着,常常拿出来看,看得信都破了,在背面贴上胶布,小心翼翼的保 存着,一直到他参军时特意送还给她,她又一直保存着。参军那天,她为自己送行, 站在村头高高的山坡上的榕树下,早晨的阳光把她全身和那棵榕树镀红。他走了老 远,回过头一看她还立在那儿;他又走了老远,回头一看她仍然立在那儿……许久 许久,她就像立在那里的一块望夫石,想起来使他激动不止…… 十几年前江边那夜罗曼向他求爱后,他便想起秀河这一切,今天鬼使神差又想 起这一切。我这样做对得起秀河吗?他苦恼着,不过,很快他说服了自己。这也是 为了秀河呀!为了能把她早点儿调进北京!况且,我为什么要这么拘谨、保守,要 把已经涌到身边的爱当成不祥的蝙蝠推走呢?我失去的东西够多了,难道还不珍惜 这一次吗?…… 老关走神了。刚才的冲动立刻减弱,下身也渐渐软下来。 “你……在想什么?”罗曼惊异地问。 “没……没想什么。” “你一定想什么了!” “不是!” “您肯定在想别的事情了!” 罗曼忽然感到可怕起来,这种场面对于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比郑晨大三岁, 随着年龄增长,她越发显得比郑晨老而难以让郑晨满足。郑晨正是想起别的女人时, 也像老关一样走神,一样软塌塌下来的。罗曼感到一阵委屈,止不住翻过身哭了起 来。 这一下,闹得老关不知如何是好。他搂住罗曼的肩头,说道: “实话对你讲,我在想以后……” 罗曼翻过身打断他:“以后?以后你也像郑晨一样,利用完我,又瞄上比我爸 爸官位更高、更有用处人的女儿,像于连·索非尔一样吗?” 这话完全把老关打懵了。一针见血!难道他没有这种心思吗?但是,又完完全 全是这种心思吗?难道一丝丝爱都榨成了豆饼喂了狗不成? “你怎么这样看我!”他有些生气了。 罗曼本来就是一瞬间因想起郑晨而冒出的气话,见老关真的生气了,倒放下心 来,她缓和下口气说:“还记得《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里,那个父亲讲过的话 吗?‘我们大家都有一个内心世界;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特殊的内心世界。’老关, 原谅我,你不知道我的内心该有多苦!” 老关回答她一句也是皮兰德娄在这个剧本里的台词:“我们自以为了解了,其 实根本就不了解!” “是啊,我们隔开了那么长时间,一时还不会彼此清楚了解。” “可你又不愿意了解。我说以后,你别不愿听!既然我们今天走到这一步,我 就不能不想到以后。以后,我们怎么办?你就甘心做我的情妇?不!我不想!我不 想再失去你!你已经够苦的了!我也够苦的了!我们不能再像两根苦瓜捆在一起……” “哦!亲爱的!”老关这番话让罗曼感动,她感到一种虽然迟到却深沉的爱。 她一把紧紧搂住老关。这一次,她深深感到这个自己一直钟爱的男人的冲动,是那 么坚强有力。这是她从未在郑晨身上感受过的。山呼海啸而来,她全身心都像被吞 没、被融化。她深信自己再不会失去他这所有的一切,她觉得自己因拥有这一切而 变得年轻。 而在这一瞬间过后,老关吻吻她的额头,发现她的鬓角已经出现几丝白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