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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淑筠死后最初的那段日子里，大孟茶水不进，吃饭不香，瘦了一圈。常常半夜 半夜惊醒，一摸身边，床上空空的。他真想捶胸顿足地叫一场！ 孩子跟着他也受罪，姥姥来信说想贝贝，想把贝贝接到她那儿住。大孟知道， 老人这是想闺女了，人家好端端一个闺女，过了门没几年，就死在他的手里，他怎 么都觉得欠老丈母娘一笔还不清的账。人家想贝贝，他立马给人家送了去。孩子一 走，少了他许多麻烦事，可以让他轻松许多。可孩子这一走，把他的心又走空了。 原来，忙，乱，累，心里还有个孩子占着。这下可好，他更是没着没落了。“文化 大革命”搞得正热火朝天，可像他这号出身的人，却没他忙的份儿。人家没找他麻 烦，就是万幸，他哪里还有心思去掺乎呀？越没事可忙可掺乎，心越空。半夜里， 守着空床和空荡荡的屋子，更是睡不踏实了。 不行！不管姥姥愿意不愿意，他把孩子从姥姥家又接了回来。不过，依旧解决 不了问题。心里照样像有无数毛毛虫在爬、在咬。干惯了活儿的手，总这么闲着， 手就发痒，心就难受。人就这么贱骨头，一天到晚，累得贼死，倒没事；闲着了， 歇歇吧，却不得劲儿了！大孟总想干点儿事。干什么呢？养月季？弄盆景，笑话！ 那年月，谁想找麻烦？盆景？连工厂前的大花坛都给平了，造起一个十来米高的大 塑像呢。不过，即使造塑像这活儿，他大孟也想去干。他有这份手艺，也想就此换 换脑子。可是，不行，干那活儿的人，得是红五类。 人的心，就像是一座房子，搬走这样，就得搬进来那样，不能让房子空着，房 子一空着，人就要犯愁、害病了。死去老婆的悲伤，日子一久，渐渐淡了下去的时 候，另一种念头又像惊蛰后拱出地皮的小芽芽、小虫虫，挠得他痒痒，咬得他痛苦 无比。开始，他恍惚不清，或不敢正视；后来，他明白了，这念头像越走越近的影 子，清晰起来了；然后，便像越来越尖的一把尖刀，刺得他的心流血。 这个影子就是女人，这把尖刀就是欲望。他渴望身边能有个女人，毕竟他是个 还不到三十岁的壮汉子呀！ 这方面的事，我们大院的街坊不是外行，他们精通得很。凡夫俗子，谁都有七 情六欲，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虽然，老婆对大孟的情分不浅、不薄，可毕竟人 去屋空。大孟想他的老婆，也想有个女人能替补老婆的位置，这是人之常情。老街 坊都是过来的人，而且，十个女人九个爱作媒，便开始热衷给大孟找对象。只可惜， 那时的光景，大孟正走背字，家境寒酸不说，又是个二茬子光棍，还带着个拖油瓶， 对象一时不那么好找。女人，尽是近视眼、势利眼，眼眶子太浅。假如没有这场文 化大革命，大孟那些琳琅满目的盆景还在，那些五彩绚丽的月季还在，尤其是那盆 绿月季还在，看吧，保证是另一种成色！兴许，早有一个像淑筠的姑娘又踏进这个 门槛了呢！ 你不能不信我们大院的老街坊说的话，没了绿月季，大孟的命就是背。 大孟的女儿九岁多的那年，我们的大院一连发生了几件事，虽然都不算太大， 却给死水一潭的大院带来了一些声响。当然，声响最大的属大孟。好心的小梦妈， 终于给大孟介绍成了一个对象。其次，是我从北大荒插队好不容易办病退回了家； 小梦从大西北的部队训练结束也回到了家，等待毕业分配。只不过，我离开家到北 大荒去的时候是一个人，回来的时候还是一个人；小梦却带回来一个人。是个军人， 个头挺高，壮壮的一个车轴汉子，讲一口西北口音，说话很有礼貌，一看就是和小 梦一样也是读过书的人。 小梦带着这个军人回家，她爸倒没说什么，她妈差点儿没气疯了。小梦的主意 大了，先斩后奏，愣是把人带了回来，只等学校分配之后，立刻就和人家结婚。爹 妈说行是她，说不行也得是她，这家伙，比当年大孟和淑筠结婚还要神速和果断。 她妈气得直打她的嘴巴，骂她：“你这个该死的！就这么说结婚就结婚？不行！说 什么也不行！除非你等我死了再说……”小梦当着这个大兵的面对她妈说：“妈， 我实话对您说了吧，您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我们反正是木已成舟了！”她妈一 听愣住了，说：“那怎么办？”小梦回答得很爽快：“那就顺水推舟呗！” 当然，我是不大相信小梦敢和她妈这么说话，都是好事街坊的添油加醋。我之 所以不相信或者不愿意相信这些，说实在的，看到小梦和这个人高马大的军人双飞 蝶一样回来，我心里不大舒服。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曾经有过那么一场云雨之事， 尤其又是平生的头一次，就像一块处女地耕上了犁刀，刻下了印痕，不可能说没有 就没有的了。我知道那不是爱，可也不是玩儿过家家吧？我说不出对小梦是一种什 么感情，只是见了面，特别不自然。她却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见了我， 还那么亲切，当着那个大兵的面，把我当成一个小孩一样，用手摸着我的头向人家 介绍： “这是我的小弟弟！”摸得我越发不自然起来。六七年的时光过去了，好像她 长大了许多，而我并没有长。 小梦和大孟是前后脚结的婚。他们的婚事，都是在我们大院里办的。当时，办 得都很简单。倒是让全人院的人热闹了一场。平日里，平平淡淡的日子过得多了， 难得有这么热闹的事让大家开心，街坊们都是爱凑个热闹。我喝了两回喜酒，两回 都喝醉了。我是在北大荒学会的喝酒，但从来没醉过，不知怎么搞的，这两回却都 醉了，很是狼狈，让我爸和我妈好好骂了一顿。 小梦毕业分配到了西北，这是她自己向学校主动要求的，志愿到艰苦的地方， 也是照顾她和那个大兵结婚，学校当然愿意做这个顺水人情。结婚后没多久，小梦 就再次离开了家，和那个大兵一起到了西北。我不知道小梦到了西北，对她学的历 史有什么好处，只知道她在西北教了好多年的中学历史课。 小梦这次走的时候，我到火车站送了她。大孟和她的新媳妇也去了。火车要开 的时候，大孟和小梦和那个大兵一一握了手。我也把手伸了出去，和小梦、又和那 个大兵握了握手，好像我才长成了大人。说老实话，当时，我并不那么愿意和那个 大兵握手。人长多大，有时候，心眼也会莫名其妙地窄小得如同针鼻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