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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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6团终于向战争逼近了。 开进战区之后,钟盛英回到了266团,坐镇指挥。第一次战斗是攻打G城,钟盛英带领不足三十人的指挥分队,在距敌G城前沿只有两公里的829高地开设观察所,协调266团和师属炮兵团的榴弹炮营,指挥炮兵直瞄和间瞄射击,步兵分队恰到好处地在各次炮火之间跳跃式攻击,穿插分割,打得很俏皮。 当天下午,钟盛英的前进指挥所完成任务后,正要撤回阵地,却被潜进本部纵深的对方特种部队的一个加强排截住了。钟盛英手下多是机关指挥人员,只有一挺机枪和十支步枪,剩下的全是手枪,五十米开外杀伤能力极弱,侦察股长和两名参谋、一名干事、三名战士在枪战中阵亡。对方的火力很猛,从三个方向压了过来,大有将这个小小的指挥所一举歼灭的态势。当时情况十分危急,钟盛英举着手枪,亲自组织反击,但是寡不敌众,而且无路可走。绝望中,大家几乎作好了与敌同归于尽的准备。 生死攸关之际,岑立昊站在了钟盛英的身边,越俎代庖地向警卫排一班长等七名战士下达了任务,指挥两个战斗小组从两丈多高的石崖上跳下,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对方侧翼,猛烈射击,吸引敌人火力,掩护钟盛英等人撤退到一块巨大的岩石下面。随即,警卫排长也带着两个战士从右翼出击,与岑立昊相呼应,对敌形成夹击态势。 在那种短兵相接的战斗中,谋略和战术全靠临机应变,凭借的主要是一股视死如归的豪气。狭路相逢勇者胜,置于死地而后生,战局就是在那突如其来的英雄的两分钟内起了变化。他打了对方一个想不到,一条血路在凶狠的吼叫声中杀开。他成功了,而且除了警卫排一班长在撤退时摔掉一颗门牙、一名战士左小臂被骨折以外,没有增加新的伤亡。 打完那一仗,钟盛英毫不掩饰地对266团团长任广先和政委杨万辉说,这小子有种,先提拔,后送校,哪怕他只有匹夫之勇,我也要培养他十年。 G城战役中,刘英博所在的五连担任打穿插的任务,跟随他们行动的是副参谋长辛中原。 穿插中他们在107号高地被对方的一小股兵力伏击了,当时就牺牲了一个战士,三人负伤。连长要带人搜山,指导员分析,对方兵力不会超过一个班,是为了迟滞我军行动,不能恋战,快速通过为好。两个人意见有点不统一,就等辛中原决策。辛中原说,刘副指导员谈谈。 刘英博知道,怎么个打法,辛中原心里是有数的,让他谈不外乎是给他一个机会。刘英博说,纠缠肯定是不行的,但不打肯定也是不行的,那样会给后续部队三营留下后患。我看可以这样,以一个班伪装开进,引诱敌人暴露火力,主力边打边撤,再引诱敌人火力跟踪。我带一个班隐蔽待敌。等他完全暴露了,两边夹击,一举歼灭之。 辛中原说,理论上是可行的,我看就这样。于是如此这般做了部署,就开始行动。 真正打起来之后,并没有像刘英博计划得那样程序井然,但是由于总的原则和方针有数了,打得就比较自如,果然玩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战术,后来清点战果,对方是六具尸体。 这一仗,让刘英博很露了一手。 岑立昊是在765高地战斗中就任一连连长的,一连连长在东班地区被地雷炸死了。 765高地战斗是一场小仗,实际上是一场炮战,完了之后步兵上去,遭到的抵抗很微弱,没有什么伤亡就解决了。倒是765侧翼的2号高地的阻击火力持续了很长时间,岑立昊派人攀援而上,又被打退了。岑立昊一怒之下,玩了一点小战术,调上两门迫击炮,扛到半山腰上,在石洞上凿了个后力底座,直接平射,一边用步兵火力引诱对方暴露,一边把炮当枪打,把几个山洞火力点都炸飞了。对方几个兵夺路而逃,这边早有准备,捉过来一看,都是老兵,差不多都快三十岁的人了。 这次战斗,岑立昊还负了伤,却不怎么光荣。打扫战场的时候,有个战士屁滚尿流地跑来报告,说战利品里有发炮弹,好像是上了引信,不敢乱动。那战士一边说一边哆嗦,像见到了鬼。岑立昊是炮兵出身,就亲自查看,一看就火了,原来炮弹头上并没有引信,而是塑料保护帽。岑立昊黑起脸来骂那个吓坏了的兵,说是猪脑子,基本常识的不懂,军人的不是,说着来气了,照着炮弹踢了一脚,说,你怕个球,你就是拿手榴弹砸也砸不响它。说完又踢了一脚,这一脚还没有收回来,就惨叫一声倒下了,卫生员赶快过来,说是脱臼了。 钟盛英听说岑立昊踢炮弹把脚踢伤了,拿起电话就骂辛中原,说把岑老虎给我狠狠地撸,让他把尾巴给我夹紧了。这狗日的太莽撞了,你给他个原子弹他都敢踢,不把他骨头捋软了恐怕要出事。 辛中原原封不动地把把钟盛英的话传给了岑立昊,岑立昊当时笑笑,得意洋洋地吆五喝六,驱赶羊群一样押着俘虏下了山。 就在这时候,出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公路上走过来几个护送伤员的战士,其中的一个看见俘虏,突然从车上跳了下来,勇敢地冲进了一连的队伍,揪住了俘虏当中的一个,拳打脚踢,边打边骂,甚至带着哭腔:你这个鬼子,你杀我边民,你害我战友--我要报仇,我要…… 一连的战士都愣住了,岑立昊也傻眼了,没搞清楚这个老兵受了什么刺激。 在那个老兵的有力的打击下,俘虏的鼻孔和嘴角都渗出了液体。一连有几个战士看不下去了,这是我们抓的俘虏,你凭什么这么死去活来地打啊,要是打死了怎么办?抓一个俘虏可以立二等功,要是打死了,三等功都没戏。一连的三个战士一拥而上,把那个老兵推开了,说,有本事你自己抓去,你抓住了,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别拿我们的战果耍威风,打死了你赔得起吗? 这时候岑立昊一拐一瘸地走过来了,冷冷地看了看那个兵,问道:哪部分的? 老兵立正回答,五连的。 岑立昊说,哦,五连的,你们副指导员刘英博同志还活着吗? 老兵回答,刘副指导员还活着 ,可是我们牺牲了几个同志……我要报仇! 岑立昊鄙夷地说,你他妈的要报仇,昨天夜里你干什么去了,你怎么不掂根枪到我们阵地上去? 老兵说,昨天夜里我们在同敌人浴血奋战…… 岑立昊说,浴血奋战你妈个蛋!昨天夜里哪里有战斗我还不知道? 老兵说,我打敌人有什么错? 岑立昊说,他的手都被捆住了,你还在他面前耍什么威风?你看见没有,你把他嘴角都打出血了,他连哼哼一声都没有,他在冷笑,他看不起你。 老兵涨红了脸,嘟嘟囔囔地说,你为敌人帮腔,你侮辱自己的同志,你……你包庇敌人! 岑立昊说:去你妈的,好像就你他妈的有民族仇阶级恨。这家伙是特工队长,我把他放了,给他一杆枪,你敢不敢跟他比试一下? 老兵说,你压制同志,包庇敌人。 岑立昊说,好,你还想找霉倒是不是?来人啦,把这老兄身上的绳子解开,让他同我们这位勇敢的同志比试比试擒拿格斗。 老兵一看岑立昊像是要动真的,马上说,你们一连立场不分,我向首长告你们。 岑立昊笑笑,掏出手枪在手里玩了两圈,突然对准老兵的裤裆,点了一下,又点了一下。老兵大惊,捂着裤裆就跑,由于紧张,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了一跤,爬起来接着又跑。 岑立昊哈哈大笑。 这场战争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当一支征尘仆仆的部队从南方前线撤下来的时候,坐在长长的军列里,一千个人有一千种心态,多数人都怀着胜利返回的狂喜,也有死里逃生的庆幸,还有怀念牺牲战友的悲伤。这些人都是一个部队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熟悉的这些人岑立昊都没有记住,却永远地记住了一张陌生的脸。 那是一张冷静的脸,微黑,粗糙,眼睛不大,戴着厚厚的眼镜,坐在一个角落里沉默不语,面前放着一个笨重的黑包。此人神情有些苍老,大约四十来岁年纪,岑立昊不认识他,别人介绍说这个人是一个战地记者,拍了很多照片。在过长江大桥的时候,岑立昊同他坐到了一起,交谈起来,知道他不是什么记者,摄影只是业余的,真实的身份是军区陆军指挥学院的教员,叫范江河,是随某某军行动的,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在湖南境内一个兵站里,被上一列兵车拉下了。 岑立昊说,既然是指挥学院的教员,该到团首长的车厢里去,那里有几个卧铺。 范江河连连摆手,叮咛岑立昊不要声张,他想跟战士们在一起,听听年轻的声音。 两个人谈起了战斗,具体到一个战例,范江河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不行,这样下去不行,要改变这种状况。 岑立昊问他是什么意思,范江河就打开了话匣子,说,这次参战很说明问题,和平时间太长了,而且又经历了一个除了胡来几乎不干正经事的漫长的“文革”时期,军队已经严重消退了战斗力。这次参战检验了部队的战斗作风和战斗实力,同实战的要求差距太大了。对方一个加强营的防御阵地,要用两个团以上的兵力攻打,还至少要用一个炮兵群的火力和一个团保障物资。就这样,我军的伤亡还比对方大。整个战争时期,我跟随行动的那个方向层层上报的累计战果,竟然是对方全部兵力的三倍,也就是说,按照我方计算的战果,对方的全部兵力被我们消灭了三次。哪有这样的事啊?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尤其可怕的是,我们有不少前线指挥员明明知道这战果里有太大的水分,但没有一个人去点破,就这么心安理得地评功评奖。我跟的那个团,把评功评奖评烈士搞得轰轰烈烈,却很少有人关注问题。这很危险。 岑立昊当时惊得目瞪口呆。范江河说的那个方向他知道,那是那场战争中比较重要的一场战斗,出了很多功臣。 范江河说:战士们流血牺牲,评功评奖是应该的,但是我们应该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多出一点战争智慧,少出一点烈士。夸大战果是一种腐蚀剂,这样弄虚作假粉饰战绩,无疑给部队埋下祸根,这个问题一天不解决,这个祸根就一天天长大。终有一天,我们会发现部队不能打仗了,那怎么得了啊?从现在开始,部队的首要工作就是要研究教训,找出问题,解决问题。只有找出问题,才能提高战斗力。我一定要反映这个问题,否则死不瞑目。 岑立昊尽管知道范江河说的情况仅仅是局部的问题,并不代表整个参战部队的情况,甚至还觉得范江河的那句“死不瞑目”有些偏激,但是,他还是为范江河深邃的忧患意识所感动。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范江河都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军人。 他要下了范江河的通信地址,回到部队后经常跟范江河通信。范江河说他已经把在前线所思考的问题写成报告,呈报给军区分管作战训练的副司令员K首长,K首长当时还不到五十岁,以精明强干和雷厉风行的少壮派形象著称于军内外。K首长非常重视,在范江河的信作出如下批示: 探讨问题,广开言路,知无不言。指示秘书将范江河的信摘要打印,送给军区其他首长传阅。 不久,军区果然下发了一道文件,摘引了范江河反映的问题,要求各部队实事求是,认真总结教训,寻找差距。 266团在参加边境作战的时候,范辰光也在为自己的前途和命运进行着不屈不挠地战斗。 不管有多少种说法,但归根到底,范辰光没能提干,其实就是一个原因:文化程度问题。当时有规定,初中毕业以下,不得提干。 在岑立昊等人提干之后,范辰光疯了一样,要追到边境去找钟副师长,多少有点虚张声势的架势,因为钟副师长是去看地形的,行无定所,再说擅自行动,团里也饶不了他,闹急了,给他扣一个破坏战争行动的帽子,那就吃不了也兜不走,范辰光不会真的干这种蠢事。 范辰光没能上前线,是因为政治处把他划到了重点人的名单里,怕他一时想不开,到了前线出问题。但是留在老连队也不合适,既然是重点人,还是集中起来管理为好。 范辰光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重点人”,在他的感觉里,他仍然是266团的尖子,是四大金刚之首,自然不甘心就这么屁淡筋松地耗日子,他跟那些留守的老弱病残有着本质的区别。况且,组织上有话,虽然这次因为种种原因没能提干,机会还有,要经得起考验。 因为各连留守人员分散,早晨出操就不太正规,稀稀拉拉地,范辰光主动找到团留守处主任、副政委彭其乐建议,说驻地分散,但心不能散,前方在打仗,后方不走样,要把正规化搞起来。彭副政委觉得这个老兵的想法有道理,就召集全体留守人员开会,重申留守纪律,要求早晨出操,晚上点名,白天检查,夜里查铺,偶尔还要搞搞点验紧急集合之类的行动。彭副政委还宣布,二营留守的吴副教导员身体不好,可以多指导,具体的行政管理工作就由范辰光负责。 彭副政委是老政工干部,管人有经验,他这样安排,既有废物利用的意思,也有安抚范辰光、防止他节外生枝的意思。 这下范辰光又来劲了,只要手下有三个人供他指挥,他就可以超常发现。于是乎266团留守处在沉寂一段时间之后,又重新喧哗起来了,清晨军号嘹亮,范辰光指挥的一群老弱病残参差不齐的队伍,也夹紧屁股喊口令。白天,范辰光往往还主动代表彭副政委和吴副教导员到各连检查,指指点点,说三道四。这些老兵因为各种原因没能参战,本身就有点心虚,大家都是夹着尾巴做人,尽管对范辰光的逞能行径很讨厌,却是敢怒不敢言,随这狗日的折腾去。 有一次,范辰光看见四连一个留守的老兵在看一本杂志,就顺手一把扯了过来,一看,封面上是一个健美女郎,穿的很少,胸部很大。范辰光说,以后少看这些资产阶级的玩意儿,看多了干着急,容易出问题。这玩意儿我没收了。 那个老兵不干了,说这是大街上公开卖的,又不是黄色杂志,你凭什么没收? 范辰光这几天管理留守兵,很有成就感,没想到四连这个老兵还敢对抗,回到团里就向彭副政委汇报了:首长,要抓作风纪律整顿了,不然,前面在打仗,后面耍流氓,问题就大了。 彭副政委沉吟了一阵子,有点不高兴,心想这狗日的范辰光,确实多事,天天来提建议,好像是副政委的顾问似的。 彭其乐慢吞吞地说,没那么严重吧? 范辰光说,首长,严重得很啊!要防患于未然,不能后院失火。 彭其乐又想了想,觉得范辰光虽然讨厌,但出发点还是好的。他既然把问题提出来了,不管也是不行的。于是就召集吴副教导员和各营连留守的负责人开会,然后又是教育,又是点验,果然就发现有些战士私藏不健康的杂志。 这个行动下来,范辰光写了一篇报道,题目是《前方创战果,后院不失火》,介绍了某参战部队留守处严格要求留守人员,开展作风纪律整顿,发现问题,及时处理的事迹。 这篇报道被军区小报发表了,标题改为《这里也是战场--某参战部队留守处正确引导青年战士培养健康的青春心理》,一共三百七十二个字。 按说事情到了这里,范辰光就算取得圆满成功了,没想到彭副政委看了报纸之后却把他叫去臭训了一顿,说:你小子好大胆,谁让你写这玩意儿的? 范辰光本来还满心指望彭副政委大大地表扬他一顿呢,没想到老彭会发火,顿时就懵了。 彭副政委说,看不健康刊物只是个别人的事,你这么大张旗鼓地写,好像留守处五十多号人都在看黄色报刊。我跟你说,收上来的十几本杂志,都是健康的青春杂志,没有一本是黄色的。你这么写,让前面的同志怎么想?啊,你说! 范辰光嘟嘟囔囔地说,我不是写了,在彭副政委的领导下,采取果断措施…… 狗屁!彭副政委一把把那张报纸摔到范辰光的面前吼道,什么彭副政委正确领导?部队出去四五个月了,还是老兵尖子范辰光及时发现了问题,及时建议,及时采取措施,及时防止不良后果。敢情只有你是正确路线的代表啊?真是自不量力! 范辰光没想到他废寝忘食地要为彭副政委做点贴金的事情,竟然做出了这样的效果,真是人倒霉放屁都砸脚后跟。 翟志耘的情况同范辰光恰好相反。 七十年代末,男女生活作风在部队还是很严重的事情。但是无论对于翟志耘还是范辰光,师团两级政治机关都很重视,钟盛英还为这两个人找过师长陈九江。陈九江是个老干部,文化程度不高,说话一根肠子通屁股,直来直去。陈师长说,没文化的可以学文化,没学历的可以搞学历。但是,把女人肚子搞大了,再瘪下去也不是那个肚子了。小头翘起来,大头低下去。 钟盛英想告诉陈师长,其实那个女孩子没有怀孕,不过两个人发生关系是事实,但这话说起来没意思,说了也没用,所以就没说。钟盛英说,这两个人军事素质都是非常优秀的,可惜了。 陈师长说,离了张屠夫,不吃带毛猪。 就这几句话,决定了翟志耘当年就退伍了。 翟志耘退伍之后,先回老家虚晃一枪,没几天就悄悄地返回彰原市,跟陈春梅扯了结婚证。 部队出征那天夜里,市民们都在熟睡,但翟志耘没睡,夜里三点钟他在通向兵站的一条路口守望,望着那一辆辆熄了大灯的、披挂了伪装网无声行驶的军车开上了军列的平台,看着军列远远地离去,热泪涌出眼眶,在他那浓密的络腮胡子里纵横流淌。 为翟志耘安排工作的时候,周晓曾出面帮忙斡旋了一阵子。“烧鸡事件”使266团同北郊区地方党政机关的关系得到了根本性的改善,也使周晓曾从一个不起眼的小干部的位置上浮出了水面。266团出征的时候,周晓曾已经是北郊区桥头办事处副主任了。 翟志耘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煤球厂打煤球,这项工作翟志耘做起来小菜一碟,但周晓曾有点过意不去,总觉得让266团的金刚打煤球有点屈才,就给他联系到文化站看管阅览室,跟陈春梅一个单位。再后来改革开放了,文化站效益不好,陈春梅干脆把它承包了,搞了个歌舞厅,只几年功夫,两口子就腰缠万贯--这是后话。 266团归建那天,彰原市大约有三万人自发地在中心大道上欢迎,城市上空彩旗飞舞,鼓乐喧天,到处都是“向子弟兵学习”、“热烈欢迎新一代最可爱的人”之类的标语。 红星熟食店的马师傅带着女儿马新到266团慰问,是有重点的。他要看看四大金刚,真的要看,假的也要看。自从“烧鸡事件”发生后,老人家总是觉得对不起266团。他听说四大金刚在前线表现不错,提干提了好几个。 小女儿马新今年二十一岁了,是个含苞待放的大姑娘,该是提亲的年龄了。马师傅想来想去,还是想找个军官当女婿。这件事情他本来想让大女婿周晓曾办,但大女婿对这件事情不是很热心。其实周晓曾不是不想做这个好事,他是怕这个好事做起来麻烦,他的小姨子他知道,别的没啥大毛病,就一个缺点比较突出,好讲话,两片嘴唇薄薄的,什么话儿都有她的份,平时大姐大姐夫也含蓄地纠正过,但老爷子偏袒,把小女儿看得明星似的。老爷子说,好讲话有什么不好?好讲话说明脑袋瓜子聪明,有话说。三砖头砸不出个屁来就好啦?那是憨包。 马师傅送给266团的是二十只烧鸡,装在三轮车上,亲自驾驶,让马新随行。马新不乐意,说,人家慰问都是单位去,咱们私人去出那个风头干什么?马师傅说,这你就不懂了,单位慰问是一回事,个人慰问又是一回事,意义更重要。你不要在乎这几个钱。马新说,不是钱不钱的事,我觉得咱爷俩这样去有点不伦不类,弄得不好人家还不待见。马师傅说,你坐上,不待见我负责。 马新虽然有想法,但见老爹认了真,只好坐上了三轮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到部队去看看热闹。 爷俩汗流浃背地到了266团大门口,马师傅向哨兵说明来意,哨兵又让他到传达室登记,传达室里的兵盘问了好一阵,才打了一个电话。辛中原听说马师傅父女来慰问,就派了一个参谋,把他们接到了司令部值班室。马师傅找回了面子,很得意,跟辛中原亲亲热热地寒暄了一阵子。这边两个人还没落座,那边马新开腔了,说,哎呀,你们部队规矩太多,俺爷俩这好心还差点儿当了驴肝肺。 辛中原说,也难怪他们,上面是有规定,个人慰问品一律不收。 马新说,不收慰问品也不能不给面见啊,把俺爷俩晾在大门口,别人还当俺们是秦香莲告陈世美呢。 马师傅提出要看看四大金刚,辛中原笑问,老人家要看那个四大金刚啊?他们现在很分散,聚不齐了。 马师傅想了想说,那个拿砖头拍脑门的在吗? 辛中原说,算了,老人家你是来慰问参战官兵的,范辰光他没到前线去。 马师傅有些不理解,问道,他那么厉害的功夫,怎么就没去打仗呢? 辛中原觉得一时半会跟马师傅说不清楚,就说,要不这样,我把岑立昊和刘英博叫来,这两个人现在一个是连长,一个是指导员,战场上都立功了。 马师傅说,别看连长指导员了,我就想见见拿砖头拍脑门那个孩子,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辛中原心里说,一言难尽啊。可是这些话跟马师傅是说不清楚的。转念一想,也好,范辰光的提干问题再一次受挫,而且面临着退伍,情绪正恶劣着,组织上一直担心他走极端。马师傅要见他也未必是坏事,或许可以改善一下他的心情。辛中原说,那好,我就让人把范辰光叫来,不过,他现在正走下坡路,没能提上干,思想负担很重,你们帮忙做做工作。 马新说,他干吗那么想不开啊?天涯何处无芳草,风物长宜放眼量,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他一身好本领,还愁没有用武之地?男子汉大丈夫,还能没有这点肚量? 辛中原怔怔地看着马新,听她一套接着一套白话,顿时喜出望外,心想这是个炮弹,让她轰轰范辰光,绝不是坏事。 于是赶紧派人去找,这一找,就找出一个惊险来:范辰光失踪了。 套用一句军事术语,范辰光的人生弹道现在落到了最低点。 十个月前,他是266团四大金刚之首,是训练尖子,班长标兵,干部苗子。那时候他自信,哪怕266团从干部苗子里提拔一个干部,也非他莫属。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仅仅过了十个月,一切都变了,往事不堪回首,昨天和今天恍如隔世。 这十个月来,发生了多少事啊!战争,南下,留守,翟志耘退伍了又结婚了,岑立昊当连长了,刘英博当指导员了,就连当初的反面教材韩宇戈,听说也在战场上立功了,现在已经上军校了。可是他范辰光呢?简直是被这个世界耍弄了。 辛中原派人找他的时候,他并没有跳河,也没有卧轨,而是独自漫步在机场西边的公路上,他走过了赵王渡,走过了彰河桥,然后又折回来,在机场西边的一片草地上仰天而卧。他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流云。天好大好大,好高好高,夏天的流云就像淡淡的烟丝,一缕一缕地聚散离合。远处是纱厂,隐隐约约地传来机器的轰鸣声。 是啊,所有的人都在生活,有的轻松,有的忙碌,轻松也好,忙碌也罢,但都是有滋有味的生活。只有他,成了被命运戏弄的弃儿,满脸憔悴,满腹辛酸,满身臭汗。 他不是故意失踪的,他也压根儿没打算失踪,他就是想出来走走。今天中午,连长正式找他谈话,要他做好退伍的准备。 天啦,仅仅过了十个月,一切都变了,那一班车他没赶上,那就只能永远地被甩下了。 可是,他甘心吗?当然不能。 范辰光在草地上卧了半个多小时,站了起来,在站起身来的那一瞬间,他的心里突然涌出一句歌声--起来,饥寒交迫的人们;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他又开始漫步,一边漫步,一边哼哼这两句歌词,这样哼着,他觉得心里好受多了。这两句歌词就是为他写的,就是他现在心情的真实写照,坚定,不屈,悲壮,英勇。是的,他要站起来,他就是全世界最受苦的人,没有人比他更能体会出倒下去又站起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更没有人比他更能体会一个受苦的人站起来是怎样的一种壮怀激烈。 他想他受的苦够多的了,他生活在一个拉板车的农工家庭,从上小学起,他就为交不起学费而无数次蒙受同学们的讥笑和老师的呵斥。他不是没有上过中学,他上过初中一年级,但是由于家里没有粮食让他带到学校去,他吃过红薯叶子,吃过学校菜地里的烂菜帮子,甚至在中午别的同学开饭的时候,他独自溜到小镇上,到小饭馆里偷剩饭吃。在他最需要营养的时候他没有营养,他在初中一年级只读了二十二天半,他实在饿得受不了了,才回家跟着父亲拉板车,一天挣五角钱。可是,这二十二天半的初中生涯在他的档案里没有记载,他想方设法让人记载了,又成了他弄虚作假的罪过,从此把他的命运前途拖向泥潭。 二十二年后,当范辰光身陷囹圄的时候,他对前去探视的岑立昊说了一句惊世骇俗的话来:你知道你比我多什么吗?你什么都不比我多,你就是比我多了一样东西,基础。我缺的就是基础,打从我爹操我娘,把我操出来那天起,我就永远地失去了狗屁基础。你是地形专家,你看看那山,你是阳面的一棵树,这就决定了你比我享受更多的阳光雨露。而我就是一粒落在阴面的种子,太阳永远背对着我,你那里已经春光明媚了,我这里还是积雪未化。我没有长成青苔就算幸运了,我长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我是一棵弯弯曲曲的树,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畸形吗?让你从石头缝隙里往外长你试试? 1979年10月23日下午,从4点20分开始,范辰光在266团西边六公里处,同十八世纪奥地利工人作家欧仁·鲍狄尔心心相印,达到了灵魂深处的交流。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唱起了《国际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一切全靠我们自己……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这首歌让范辰光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他禁不住哼出声来,而且越哼声音越大,最后干脆放声歌唱,当唱到“这是最后的斗争,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的”时候,他重复了十几遍,而当唱到“一旦把他们消灭干净,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的时候,他感到身体里面有一团烈火在熊熊燃烧。 唱着唱着,泪流满面。 在辽阔而空旷的傍晚,他的歌声飞得很远很远,洇过一片金色的晚霞,在天幕的记忆里永久储存。 6点46分,辛中原开着吉普车找到了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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