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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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彰原市北郊老百姓的心目中,北兵营永远都是喧嚣的。每当黎明来临太阳升起,如同一阵强劲的狂飙从远天席卷而来,号声歌声跑步声口令声马达轰鸣声声声震耳,一个偌大的营盘就在这腾空而起的喧嚣中被激活了。骑着车子上班的工人,进城忙活营生的农民,从营区外面的公路川流不息。平时沐浴在这雄性的呐喊中,他们并不介意,习惯了,便心安理得地感受着这热烈的气氛,在这样的气氛里,他们的小日子也过得很踏实。他们没有往深处想,没有意识到这种踏实就是那种叫安全感的东西。 突然有一天,有心的公民发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现象,北兵营里的喧闹似乎消沉了许多,除了清晨有一阵稀疏的出操的动静,白日里几乎再也听不见那些冲啊杀呀的喊声了。于是心里不禁纳闷:这是怎么了?部队是不是换防了,会不会又去打仗了? 彰原市的老百姓很自豪,这是咱彰原市的部队,哪回打仗这支部队都没有拉下。牛啊!彰原市的水土养人啊,养了一群虎虎生威的子弟兵。 那么,这段时间他们干什么去了呢?北兵营里动静不大了,历史的经验告诉他们,只要是北兵营里的动静小了,那么在其他地方,尤其是在真枪实弹打仗的地方,动静就大了。 到底是彰原市的老百姓,把北兵营里的事情揣摩得八九不离十。但是,这回他们没有判断对头,北兵营里的部队既没有开到前线去打仗,也没有换防。只不过他们换了师长,换了一些观念和训练的方式。 北兵营是平静的,平静得像一座冰山。而冰山下面是奔突的岩浆。当表层的喧嚣被收敛之后,便聚集在海洋的深层。营房上空不再喧闹,而人的心里却掀起了经久不息的躁动。 对于88师的情况产生错觉的还不仅仅是彰原市的老百姓。 就在前不久,《国际军事瞭望》杂志刊登了一篇动态文章,分析中国陆军状况,作者是F国的欧文斯教授,欧文斯认为,中国陆军在整个世界军事革命日新月异的背景下,开展了群众性的科技练兵活动,此举纯属治标不治本。Y国陆军军事理论家和实战名将考夫特将军则在一份《军情报告》里声称,显然,海湾战争之后,中国陆军的地位继续下降,一批卓越的陆军军官因其具有强烈的战争准备意识和对于现代战争的敏感,而被调出陆军,充实到军事科研机构。有消息说,刚刚以优异成绩从YKT毕业的岑立昊、孔宪政、王学慎等人并没有受到重用,而是纷纷调到军事学院或学术单位从事教学和研究工作,虽然有说法这是中国军方加强军事教育和学术力量的象征,但一批具有蓬勃朝气的带兵军官反而被用于纸上谈兵,一方面说明中国陆军学术力量薄弱,另一方面也证明在人才使用上仍然没有走出误区。 宫泰简给岑立昊打来电话,说:岑老弟啊,你升了官,国际友人还为你鸣不平呢。可见人缘之好。 岑立昊不得要领,宫泰简便把考夫特和欧文斯的文章内容大致说了一遍。岑立昊听后哈哈大笑,说:我的洋老师和洋同学都是获取信息的高手,也真假难辨了,好啊。不过,这些先生们也太把我们看重了,就凭他们对我们的跟踪研究,我们也得拿出点真功夫出来,否则就对不起他们的厚爱了。 洗剑山下厉兵秣马。 此处已是天都山尾声,峰峦起伏蜿蜒,高差平缓,植被稀疏,山中既无湖泊,也无瀑布,只有一片荒凉的乱石构成的贫瘠的山洼。但这里又有一种不好估量的价值。就在这个接近于不毛之地的、连老百姓都视为穷山恶水而不愿在此居住的山洼里,有一些奇怪的建筑,其中最大的一片是十几幢红墙红瓦的平房,山坡上还有圆乎乎的叫不上名的水泥包,甚至还有断断续续分成若干小节的铁轨,几乎每个山坡上都有颜色不一的三角小旗和标牌。 这块用铁丝网圈起来的六十二平方公里的地方,也是一片军事禁区。在解放军总参ZZN部的巨幅作战地图上,标注为U—DMU,原先是一个步兵团的营房和师以上级别的战役演练场,现在是以88师为使用主体的野战训练场和炮兵靶场,也是集团军规模的攻防战役演习场。被誉为“彰原黄埔”的88师教导队和“特种部队”的侦察营就在这里安营扎寨。自从今年入夏以来,这块广阔的场地又被赋予了新的功能,88师教导队又在编制之外继续扩编。这里成了88师高科技练兵的军官训练基地。 现在,这里聚集了88师军官中的一部分精英,分别在三个研究中心工作,这三个中心是:陆战战术问题研究中心,陆战现有装备人机结合研究中心,陆战思想政治效能研究中心。这三个中心常常灯火通明至深夜,抽调来此工作的军官是司、政、后、装四个部门经过认真考察选拔过来的,学历全部在大学本科以上,百分之九十是重点大学的毕业生,这里面还不包括函授、刊授等各类成人教育的学历,全是通过国家统考入学的纯粹的高才生。这些人在基层带兵不一定是最拔尖的,组织常规训练也未必太出色,但这些人的思想是超前的。 按照岑立昊的观点,现在的部队干部不是太少而是太多,而真正有用的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干部越多反而越忙。他的指导思想是把现有干部分成三个部分使用,一是管理部队,组织部队日常工作的正常运转;二是集中精力搞立足现有装备和现有战术思想指导下的训练,完成训练大纲赋予的指标,迎接年度检查;这两类干部实际上都是属于维持型和过渡型的。第三种就是高学历人才,有些甚至是被看成不适应部队工作,所谓在带兵上魄力不大的干部,但经过论证是具有较大的现代战争潜力可挖的人,“伪装专家”栗奇河也在其中。 在领导办公会上讨论这三个中心的人员名单时,路金昆和刘英博不是很同意岑立昊的观点,认为这样绝对化单纯地看学历,可能会误将庸才当人才,同时也有可能挫伤占干部总数多数的从部队基层土生土长起来的干部们的积极性。 岑立昊说,有学历的不一定全部都有能力,但从总的趋势上看,没有学历的最终肯定比不上有学历的人。不是这些人不适应我们的部队,而是我们88师不适应时代,凡是能过五关斩六将一路披荆斩棘考上重点乃至名牌大学的学生,就一定有他的优势,把他们放在连队当连长指导员,你们认为他能力不强,我还认为没把他们用到点子上。什么叫魄力,现在没打仗,也没演习,就是个吃喝拉撒喂猪种菜,咋咋乎乎就是魄力?土生土长的干部有他们的优势,譬如能铺排,能吃苦,能以身作则,能身体力行,但这种优势只适合于在现阶段的营以下分队显示,上升到团以上,在高技术条件下作战,他们的知识结构、文明素养和对于现代科学技术的掌握运用,都不可能再有优势,到那时候,大显身手的只能是那些在现阶段被我们认为是书生气足、带兵没有经验的高学历人才。 那些从地方大学毕业后来到军营的年轻人,虽然被集中在荒凉寂寞的洗剑山下,连买本书都很困难,但是,他们倏然感到头顶一片阳光灿烂。他们中的确有人不适应基层生活,尤其是不适应那种无所作为的忙忙碌碌,有人感到自己的理想同现实产生了距离,同基层领导的工作作风格格不入,他们希望自己能成为连排干部的老师,而领导们则希望他们成为连排干部的学生,他们希望用现代文明带兵,而有的领导希望他们能够像老班长那样,早晨起来憋一泡尿把“缴枪不杀”喊得脸红脖子粗。他们只知道师里把他们集中在这里是为了把他们派上大用场,但他们不知道这样良苦用心并不是人人都能理解的。 按照师里的部署,从这个春末夏初起,部队实行官兵分训,连以下分队由一名副职和排长带领,就在营房西废置机场,按总部颁发的大纲施训,也就是常规的攻防战术、兵器操作、步炮协同合练等科目。 连以上主官和师团两级参谋干事助理员,则由岑立昊亲自主持业务考核,考核成绩不好的,一律下岗,也开到洗剑山基地,成立补课轮训队。岑立昊放出话来,通过轮训,再考不及格,先编余挂起来,然后分期分批转业。成绩过差的,严重不适应岗位的,降职使用。 轮训内容是海湾战争战例分析,Y国、F国、G国陆军营连装备、战术原则、军官训练方式等,由军区陆军指挥学院的教授和外军研究机构的专家讲课。首先是看别人的,看潜在的敌人的,然后再看我们自己的,各级横向比较,找差距,找对方的劣势,找我们的办法。 这样的训练,从内容到形式都是前所未有的。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过去是按部就班地搞训练,上面让怎么训就怎么训,也就自然而然地理解将来的仗就这么打。现在,呼啦一下把眼光打开了,外面的大千世界扑面而来,信息如海洋般汹涌。 军官们觉得不对劲了。委实,时代不同了,信息时代的战争已经同我们经验中的战争大相径庭。教员们介绍,两伊战争中,以色列出动14架战斗机,绕过约旦等国的雷达监视区,避开美军E-3A预警机的探测,神不知鬼不觉飞临巴格达东南20公里的空域,一举摧毁了伊拉克用5年时间、耗资5亿美元建立的核反应堆,整个作战时间仅为2分钟。同年8月,美军两架E-14战斗机为了躲避众多雷达的监视,在锡德拉湾从“尼米兹”号航空母舰上突然升空,用两枚“响尾蛇”导弹,击中了利比亚两架苏-22战斗机,时间仅为1分钟…… 我操,这仗还怎么打?见没见过,闻所未闻,没有阵地,没有后方,没有进攻防御,什么声东击西,什么诱敌深入,什么围点打援,统统没有派上用场,战争就结束了。我们的摩托化步兵呢,我们的炮阵地呢,我们一直引为自豪的主攻部队呢? 这就不能不引起高度警惕了。88师是一支地面野战部队,假如连自己将要参加的战争是个什么模样、自己的对手是谁都不知道,那参加战争从何谈起?可事实就是这样,我们的确对我们的对手所知甚少,有些人至今还认为我们的对手就是国民党蒋匪帮那样的敌人,而且还是几十年前被我们打败了的蒋匪帮,实在让人啼笑皆非。 六月七日的训练动员大会,黄阿平也参加了,会后回来深居简出,一个星期以后,背着挎包出发了。 到了师部,黄阿平首先跑到司令部值班室,打听师长住在什么地方,因为他搞不清师长现在的住处。值班的是侦察科的参谋栗奇河,黄阿平的大学同学和同年兵。在黄阿平的眼里,栗奇河是个臭皮匠,喜欢鼓捣些敲敲打打缝缝补补的事,自诩是发明家。栗奇河同黄阿平一样,在有些首长的眼里,都是“不听招呼”的角色,都不太招人喜欢。而在栗奇河的眼里,黄阿平是个假清高,不识时务还没有人味,跟他相处就得受他教育,而且开口闭口高度都很高,好像举世皆醉他独醒,只有他忧国忧民。因为彼此不以为然,所以虽然是同学同年,平时也不大来往。 栗奇河见黄阿平全副武装,衣帽簇新,有些惊讶,说:咦,黄副主任,你背这么个破挎包,不会是给师长送礼的吧?要是,我劝你把这东西留在我这里,免得自找没趣。 黄阿平说:扯淡,我老黄是送礼的人吗?我是来向师长汇报工作的。 栗奇河阴阳怪气地说:黄副主任,不是我说你,你这个人啊,就是个定位问题没解决好。军事工作有团长,政治工作有政委,用得着你跟师长汇报吗? 黄阿平愣了一下,说:我汇报个人的事。 栗奇河说:预约过吗? 黄阿平火了:预约过我还来找你打听干球! 栗奇河说:那就不好办了,我不能随便把首长的行踪告诉别人。 黄阿平说:我是别人吗?你们师机关也太老爷作风了。你不告诉我,你以为我就找不到了?说完,转身就要走。 栗奇河连忙一把拉住,说:看你这个人,就爱瞎激动。去吧,岑师长在他的办公室等你。 黄阿平狐疑地看着栗奇河,说:你捉弄我吧,岑师长怎么知道我要来找他? 栗奇河说:岑师长是什么人?神机妙算也。 黄阿平离开值班室,将信将疑地上了四楼的师长办公室,先从半掩着的门缝往里瞅,瞅见师长独自一人坐在偌大的房间中央,似乎在闭目养神。进入中年的岑立昊在独处的时候,已经不像当年那样青春勃发了。黄阿平正拿不定主意现在进去还是等会再进,里面传来声音:是黄阿平吧?请进。 一股热流顿时涌上黄阿平的心头,他差点儿没流出眼泪来。只在瞬间,来的路上做好的那些挨批的准备,那些申辩的理由,全都荡然无存。岑师长,谁不知道岑老虎的大名,谁不知道岑师长治军一向严厉苛刻?可是,对他黄阿平,对一个曾经以一个酒鬼的姿态出过丑的小小的团政治处副主任,竟然这样宽容。他甚至从师长的声音里听出了慈祥的味道。他的脑子里倏然跳出了一段戏剧台词:我黄某何德何能,竟受到师长大人如此礼遇,士为知己者死,官为用己者当。在这样的首长手下带兵打仗,虽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也。 黄阿平进门,敬礼,无语等待。 岑立昊坐在办公桌后面没动,只是把目光调整过来了,说:黄阿平,坐下。几年没见面了,你来找我,想谈点什么? 黄阿平轻手轻脚地走到靠墙的沙发上坐下,百感交集,说:师长,我不想转业。 岑立昊摆摆手说:这我知道。又说:坐过来,在我对面。 黄阿平老老实实地起立,在岑立昊写字台的对面坐下说:我为我上次的行为感到羞耻。 岑立昊说:喝多了是吧?看来你还是不胜酒力啊。 黄阿平有点发懵,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岑立昊微微一笑,说:想知道在酒桌上怎样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吗? 黄阿平苦着脸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师长,我是偶然…… 岑立昊说:我可以教给你一个办法,要想在酒桌上不喝多,你平时就拼命地喝酒,把酒量练上去,把基础夯扎实。当你有了二斤的酒量,喝上一斤半也不会感到多。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当然,这样也可能会出现另外一个结果,就是你的防疫系统不行,酒精中毒而死。那就没办法了,要么战胜敌人,要么杀身成仁,你说是不是? 黄阿平一怔,突然紧张起来,他想师长的内心恐怕正在酝酿一场风暴,随时都有可能掀起愤怒的浪潮;还有一种可能,基于对他的失望,师长已经没有了向他发脾气的激情了,所以就这么不咸不淡地同他兜圈子,最后把他“礼送出境”,与其这样,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挨上一顿臭骂。 黄阿平说:师长,我没想到在你回到88师,第一次单独见你我就那么狼狈,我真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子。 岑立昊说:为什么要扇自己的耳光子?你做错了什么?你什么也没有做错。你原计划以什么样的姿态出现在我的面前?在沙盘前指点江山?在政治课堂上侃侃而谈?在宿舍里挑灯夜战?啊,那样就太缺乏创意,太落俗套了。我告诉你……你别紧张,我不是挖苦你,我认为那天中午,你是在恰当的时机以恰当的方式去见我的,当然也取得了恰当的效果,否则,我怎么会在这里等待你的到来呢? 黄阿平的脑门上沁出一层汗珠:师长,我不明白。 岑立昊说:第一,我回88师工作已经一个多月了,你肯定有过找我的念头,但你从来没有找过我,说明你有难言之隐,也说明你比较注意把握分寸。第二,在我的记忆中,你对酗酒是厌恶的,而恰好在我到266团来的这天中午,你醉得丑态百出,一定事出有因。第三,那天中午你同我的见面出丑,不是偶尔撞上的,而是你主动找上门去献丑的,说明你于非清醒状态中还有几分坦然。鉴于以上判断,我请有关同志向我详细地汇报了你这几年的情况,得出结论,我们的黄副主任目前正在背时,正在走下坡路。至于原因,你我可能都知道一点,就不再说了。 黄阿平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了,说:师长,我没什么好说的了,我还说什么呢? 岑立昊说,科技练兵动员大会上,我从你的眼睛里看见了亢奋,我分析,三天之内你要来找我,看看,这不就来了。 黄阿平哽咽着说,师长,你太……了解我了…… 岑立昊说,立即把眼泪擦干,否则就出去。 黄阿平的眼泪立马就中断了。 岑立昊说:你刚才说你不想转业,我有点奇怪,听说是你自己提出来的啊。 黄阿平说:那是半年前的事情了,现在情况有了变化,我……改主意了。 岑立昊问,为什么? 黄阿平本来想说,为什么?就是因为你岑立昊回来了,有了干事业的基本条件,我想在你手下体现我的价值。但是,这话黄阿平没有说出口,尽管这确实是他的肺腑之言,但当着岑立昊的面,而且是两人单独之间,把这话说出口,难免有拍马溜须之嫌,至少也摆不脱讨好的嫌疑。黄阿平想了想说:266团政治处主任空缺,我认为我是最合适的人选,我应该当仁不让地竞争。 岑立昊笑笑说:你倒是敢于暴露狼子野心。不过,你打算怎么竞争?军队干部又不能搞选举,只能是上级党委考察研究。你能确保师团党委成员都支持你吗?我看悬。黄阿平,听我一句话,急流勇退吧,你还年轻,早回地方早发展,也许你的路比在部队走得更顺。 黄阿平愣住了:师长,这就是你对我的真实态度? 岑立昊说:这只是我个人对你的建议。我们这支部队反正是不准备打仗的,为了充数而存在,为了存在而维持,为了维持而平庸。没听说吗,如履薄冰,诚惶诚恐,好像前面都是陷阱,举步维艰啊!既然如此,你黄阿平满腹经纶满腔热血,还何必跟我们一起在平庸中葬送你的大好年华呢?回到你有用武之地的地方吧。 黄阿平明白了,他又被杜朝本和范辰光捣了一鬼。岑师长刚才说的“充数、存在、维持、平庸”的论调,确实是他说的,那是在他同杜朝本和范辰光争论的时候针对杜朝本的“中心工作是保证部队不出事”的工作指导思想说的,同样一句话,同样一个观点,在不同的时候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对象面前,所产生的效果是不同的,甚至可能是截然相反的。即便岑立昊已经清楚他的那些话是冲着杜朝本和范辰光说的,但杜朝本和范辰光是266团的团长政委,而岑立昊曾经是266团团长,266团的传统里面有许多成分是岑立昊确定的基调,如果让他认为你影射他领导过的266团,他不可能感激你,如果让他感觉到你对88师缺乏信心,那他更不会感激你。尽管岑师长不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但是,这些年来担任领导,谁能担保他没有一点偏颇? 黄阿平立即发现自己又陷入到一个尴尬的境地,只好尽最后的努力辩解:师长,那几句话的确是我说的,但那是情绪之言,也只是针对杜团长和范政委说的,不能理解是我的真实思想。 岑立昊说:怎么啦?你说错了吗? 黄阿平说:那话是不恰当的。 岑立昊说:你说的没错,有的部队是有这种情况。你的错误在于,随便乱说。你作为一名政工干部,的确很不注意分寸艺术,就像你没有酒量而斗胆酗酒是一个道理,只要你挑战,你就会被打得人仰马翻。好了,不说这些了,我来请教你,假如真有一支部队像你说得那样“充数、存在、维持、平庸”,你有什么高招解决这个问题? 黄阿平怔了怔,头皮一硬,说:那就要看这支部队是干什么的了? 岑立昊说:废话,部队能是干什么的?当然是打仗的。 黄阿平说:那就行了。只要我们所有的干部都有这个认识,把部队当部队,把事当事,很多问题就解决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打赢高技术战争,关键是干部,现在的干部,有两大倾向,一是不会打仗,二是根本没有打仗的打算。上面喊得再响,下面虚晃一枪,所以训练改革叫了很长时间,成效不大。当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们都不是党和国家领导人,很难拿出统揽全局、快速见效的办法。但是,按照质量建军、走精兵之路的要求,对干部进行质量分析,重新排队,重新分类,重新定位,应该是当务之急。 黄阿平说完,大约是紧张和痛快所致,口干舌燥,抓过面前的矿泉水,拧开瓶盖,大灌几口。 岑立昊不动声色,平静地看着黄阿平,问:完了? 黄阿平说:大的原则就这些。我信服岑师长您说的,我们的战斗力增长点就在问题里面,有多少问题,就有多少潜在的战斗力,解决了多少问题,就能增长多少战斗力。我之所以不想马上转业,就是想在岑师长您的领导下…… 岑立昊打断说:是在师党委的集体领导下。 黄阿平说:是在师党委的集体领导下为解决这些问题……做点实实在在的工作。 岑立昊突然问:黄阿平,我记得你爱人是市政府的干部是不是? 黄阿平苦笑一下,说:师长,我一年前就离婚了。 岑立昊说:哦,对不起。对了,我好像也听说了。我这个人啊,在这方面总是很没脑子,官僚了。 黄阿平说:这种小事,也用不着装进师长的脑子,师长的脑子里装的是国家大事。 岑立昊说:我可不接受夸张的马屁。我的脑子里装不了国家大事,但国家利益是装进去了。不扯淡了。你不想转业,我可以帮你,但有个交换条件,尽快找个女人结婚。 黄阿平说:师长,这婚姻大事可遇不可求,你一个命令下来,我从哪里找啊? 岑立昊脸一沉说:那我不管,你自己想办法。 黄阿平哭笑不得,说:你岑师长是向来不管小事的,干吗为难我啊? 岑立昊说:别人的小事我可以不管,但你我不能不管。一个校级军官,还是个鳏夫,像个什么样子,简直是丢社会主义的脸。赶快抓落实。 姜晓彤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准备着报考信息工程大学栗照展教授的研究生,但最近有点心猿意马,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她觉得不一定要考研究生了,现在的88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她。 这一天她突然接到了参谋长马复江的电话,说岑师长指示,让她做好准备,近几天要到洗剑去给轮训队的补课军官们讲一课,内容就是信息战。 这个轮训队,实际上就是后进班。岑立昊对这些人的态度是,凡是通过补课仍然不能掌握基础知识的,统统打入候补转业花名册,两年之内全部滚蛋。 姜晓彤说,我懂得一点信息工程方面的东西,可是对信息战基本上一窍不通。 马复江说,简单得很,告诉他们什么是信息,再结合古代战争对于信息的运用,就是信息战的基本常识。 姜晓彤说,那也太小儿科了吧,轮训队可都是营以上干部啊。 马复江笑笑,说,在讲台上,你可别把他们看成是营以上干部,就看成是营以上白菜就行了--可别说这话是岑师长说的啊。 放下电话,姜晓彤有点忐忑,也有点兴奋,当天晚上干了半夜,就写出一份讲义。但她不知道,她将要讲的这一课,实际上就是轮训队开训典礼上的启蒙课。 岑立昊看了姜晓彤的讲义,说:不错,看来是动了脑筋的,深入浅出,通俗易懂。就这么讲,关键是不要紧张,尽情发挥。 开讲那天,师首长都参加了,岑立昊和辛中原、刘英博等人都在台下。马复江把姜晓彤带到教室,也在下面找了个座位坐下了。 值班的区队长是作训科副科长闻登发,少校闻登发下了一道起立--立正的口令,岑立昊、辛中原和刘英博也都跟着起立立正,然后,闻登发来了一个不太标准、但是很有力度的向后转,一下子就同姜晓彤面对面。 姜晓彤知道这是要向她敬礼报告,顿时慌了起来。过去,她见到闻登发是必须先敬礼的,那时候的闻登发很矜持,有时候点点头,有时候随意地回个礼,俨然首长派头。而今天,闻登发居然站得笔直,正正规规地要向她敬礼报告,她自然难免有些慌乱,差点儿就把手先举了起来。 闻登发大声报告:教员同志,88师军官轮训队集合完毕,是否开始授课,请指示!值班区队长闻登发。 姜晓彤的脸蛋儿通红,连连点头,说:开始吧。声音微弱得就像耳语。 闻登发下令坐下之后,姜晓彤就开始讲课:各位首长…… 话音未落,岑立昊就音量很大地插了一句:纠正,各位同学! 姜晓彤窘了一下,稳住神,说:各位同学,今天的课目是信息战。首先讲解信息这个概念。什么是信息呢?望文生义,可以把它理解为信号和消息,从理论上讲,信息是一切事物运动的状态和方式,是人们认识这种状态和方式的感觉。人的感觉可以通过不同的器官获得。打个比方,我站在这里,大家看见了我,这就是一个视觉信息的传输和接受的过程。大家听见了我的声音,就是一个听觉信息的传输和接受的过程。我们大家在一个屋子里,会感到温度提高,会感到空气有些变化,我走动的时候大家会感到地面轻微地颤动。这些现象,都是信息传输过程。也就是说,信息无处不在,无时不有…… 刚开始的时候,姜晓彤的表述有些嗑巴,她担心这些过于简单的常识会引起嘲讽。但是,当她的目光正视台下的时候,他发现那些军衔和级别比她高得多的学员们全都老老实实,聚精会神地听课。她不知道这是因为有几个师首长在场的缘故,还是归功于她的讲课效果。她往师首长们所在的第一排看了一眼,发现岑立昊的目光充满了肯定和鼓励。她的思路渐渐地畅通了-- 信息是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只要有战争,就有信息在起作用。中国古代军事家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请大家注意这个“知”,这就是信息。比方说,如果在这间屋子里发生战斗,所有的信息不用经过任何加工处理,我们每个人的大脑就是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可以在瞬间对对方的运动状态和方式做出判断和决策,从而本能地决定出打击对方或者躲避对方打击的措施。再比方,在这间屋子里战斗的人,如果有一个人是瞎子,除非有特异的听觉功能,他很难取胜,因为他不知道他的对手在哪里,因而他的进攻是盲目的。同样,他也不知道他的对手将攻击他身体的哪个部位,所以他的防御也是盲目的。我想,通过这几个例子,关于信息的概念和信息与战争的关系,大家应该有个比较清晰的认识了……我这样讲行吗? 姜晓彤停顿了一下,把目光投向台下一百多个听课的人。 师首长仍然没有说话,267团副团长郜占青代表学员表了个态:我感觉小姜同志的课讲得很形象直观…… 什么小姜,姜教员! 郜占青作为一个落伍的副团长,随时都在捕捉机会在师首长面前表明自己知错改错的决心,正准备深入地表扬姜晓彤,突然听见一声断喝,浑身不禁一振。 那声断喝来自于岑立昊。 郜占青脸色一灰,暗暗叫苦,倒霉,拍马又拍到虎腚上去了。郜占青硬着头皮接着说:姜教员的课很形象很直观,使模糊和抽象的概念具体化了。 姜晓彤向郜占青微微一笑,这个微笑的含义既有同情,也有感激。 其实,在这些补课的学员中,并不是所有的人对姜晓彤的课都是心悦诚服,尤其是工兵营副营长严玉林,严玉林对信息战是有点研究的,他之所以背时来到洗剑山下补课,并不是因为军事素质问题,他的倒霉仅仅在于他跟岑立昊见了一面。 有一天晚上,岑立昊在院子里散步,发现营区东南角有一棵白杨树上被人扎了一刀,估计是警卫连的好事之徒干的。这时候正好严玉林从南门进来,岑立昊就招手让他过来,岑立昊不认识严玉林,但严玉林认识师长,见师长招呼,三步并作两步屁儿颠颠地跑过来,又是敬礼,又是弯腰。 岑立昊说,去把警卫连长给我叫过来。 严玉林接受指令的时候,呼吸几乎停止,脑袋垂得很低,脖子伸得很长,几乎贴在岑立昊的胸前,恭谦得如同见了救命恩人。 岑立昊的一句话,换来了严玉林的一连串“是是是”,然后又是一路小跑,紧张得如同打仗。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就拉开了严玉林悲剧的序幕。 第二天上班,岑立昊把副参谋长韩于戈叫到办公室,描述了严玉林的样子,让查查是哪个单位的。 韩于戈说,不用查就知道,是工兵营副营长严玉林。 岑立昊又问,他对谁都是这样吗? 韩于戈说:当然不是,对于下级,他的脑袋是昂着的,只要官比他大,他就是这个德性。 岑立昊说,一个军官,应该有一身正气,该敬礼的时候敬礼,该报告的时候报告,那么卑躬屈膝干什么?你们司令部要了解一下,看看全师有多少干部是这样,找个时间集中一下,给他们上上气节课,要他们懂得什么是礼貌,什么是献媚,什么是真诚,什么是虚伪。那种见了首长就点头哈腰,对部下八面威风的干部,要尽快取缔。 不久,在确定首批需要补课的轮训队学员的时候,岑立昊又指示韩于戈,把严玉林的名字列上。 马复江有不同意见,认为严玉林军事素质不错。岑立昊说,军事素质再好也不行,他那个样子我看见就讨厌,让他补一补气节课。 就这一句话,严玉林就稀里糊涂地被送到洗剑山下来补课,而且被编在丙区队,至今仍然没明白自己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对于姜晓彤的课,严玉林要算是这个轮训队里听得最明白的一个人,姜晓彤讲的内容,多数他是了解的,但他的善于讨好的性格决定了他不可能流露出丝毫的不以为然,尽管他懂,他也装得比别人更不懂,更加如饥似渴。 姜晓彤的课又向前推进了一步:此时,她已经完全进入到讲课的状态,胸有成竹-- 现在,我们放开想象,在三十公里以外,敌人正在向我们运动……有的军队有了地面传感器材,能够在较远的距离上探测到敌方车辆和人员活动引起的地面震动、声响、压力和磁场的变化,提供敌人的类型、位置、数量、运动速度和方向等等。其中,音响传感器帮助了我们的耳朵,红外传感器帮助了我们的眼睛,地震传感器、压力传感器、磁传感器帮助了我们的触觉。如果是夜间,在我们肉眼看不见的地方,可以运用微光夜视仪,它能把微弱的光线放大,拍摄到目标的清晰图像。热像仪更是神奇,它能追踪和捕捉微弱的热量,即使是在漆黑的夜晚,也能发现躲藏在树丛后面的目标,甚至能发现目标离开后留下的热量的痕迹,即使目标离开了,它还能探测出该目标的属性,是车辆还是人员,是大部队还是小分队……探测的结果譬如图像、声音、热量等由数字编码记录,传输到终端,又还原成图像、声音、热量……这就是数字化的基本原理…… 岑立昊注视着姜晓彤,这个举止优雅、神态飘逸的年轻的女军官,在他的心目中冉冉升起了。此时她给他的感觉,就像一颗清晨的太阳,充满了明媚的、蓬勃的朝气。他向辛中原和刘英博投去一个征询的目光,辛中原会意地笑笑。刘英博没头没脑地说:生动活泼,是个人才,原来确实没有用对地方。 姜晓彤说,说到底,所谓信息战,主要包括两个含义,第一个含义是借助先进的科学技术,利用先进器材,弥补人类在听觉、视觉、触觉、感觉等方面的不足,也可以说赋予人类以特异功能。第二个含义,就是帮助人类提高智力。获取信息的目的在于使用信息,使用信息的前提是能够传输信息,信息传输到指挥中心,就为指挥员的决策提供了依据。现代战争,战场信息量大,错综复杂,不可否认,人类的大脑充满了智慧,但这种智慧需要较长的时间才能体现,计算机在聪明人的手里,它是个聪明人,在傻子手里,它比傻子还傻。只要你把它用好了,它就能把有限的智慧集中起来使用,变成了速度,计算机的运算比人脑不知道要快多少倍。所以,正像我们岑师长说的,技术不是万能的,但没有技术是万万不能的…… 刘英博朝岑立昊看了一眼,这话是你说的吗? 岑立昊说,记不清了,但像我说的。 台上,姜晓彤说,信息战的技术核心是计算机。我们大家都知道C4I,C4I系统就是一种以计算机为核心的军用信息技术系统,也就是指挥、控制、通信、计算机和情报系统,这个系统是对人的综合能力的极大延伸。讲到这里,就进入高科技了,大家要想进入高科技的信息高速公路,计算机就是我们的汽车…… 一个上午,姜晓彤渐入佳境,在信息技术领域里,她就像一个熟练的水手,驾驭着轻捷的帆船,一步一步地将大家载往知识的深海区,而他们这些中年男人,则像是一群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在那片海洋里充满了好奇和期待。 轮训队的开训典礼就是这样开始的,姜晓彤深入浅出、通俗易懂的第一课,淡化了多数人的屈辱感而增强了信心。就连严玉林也不得不从心眼里服气,这堂课虽然不深奥,但讲得的确很有艺术。 下课后,岑立昊对姜晓彤说:姜晓彤同志,你使我改变了一个看法,那就是人们常说的,三个臭皮匠赛过一个诸葛亮,我看这个说法有点问题。在现代战争中,臭皮匠就是臭皮匠,一百个臭皮匠也赶不上一个诸葛亮。 姜晓彤嫣然一笑,说:谢谢师长的夸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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