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 快 三 蔡老七站在屋子中间发了一回愣。他看见李毓昌仰天躺在床上,大张的嘴巴看 上去显得很稚气,他走过去,在床边蹲了下来。 他现在才有机会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个不懂事的自缢者。他看见自杀者的唇边有 一圈稀黄的绒毛,自杀者的苍白的皮肤下露出隐隐的血管,额头光光的,他还是个 孩子呢,蔡老七忽然觉得有点难受。他咳了一下,觉得屋里太静了。 后面的一排小房子里传出差役们的哄笑声。那是仆人们的房子。 蔡老七蹲在李毓昌的床边,现在他想把手搁在自杀者的额头上,可是他没这么 做,尽管他看上去像个孩子,可谁都知道他不是个孩子,他是省里来的大官,尽管 他死了,可他还是和你不一样。这一点他和王大人的想法不一样。 差役的笑声更响了。他听见其中小侯笑起来像女人一样转着弯打着嗝儿。 蔡老七听了一会儿,对自杀者说“你听见了吗,小侯笑起来像女人一样。”他 想了想又说,“他们都一样,饥饿使他们坏了脑子,他们不知道他们已经变得下贱 了。” 他这一说话便觉得不像刚才那么难受了。他觉得在死人面前他说话顺畅多了。 这使他感觉非常好。他端详着死人,摇了摇头。 他说:“你为什么这么短命你知道吗。你长相不好。你长得像个女人。这不好。” “你现在可轻松了,可你给王大人留下难处了。这不好。” “瞧你这样子,一定还没碰过女人吧。肯定没有女人喜欢你。你这个兔崽子。” 他想了想,觉得没有其它话给死人说了。 屋子里有一股难闻的味道。他走过去,想打开窗子,窗子关得很紧。他看了一 下,窗子被一根白色的带子紧紧拴着。他向李毓昌的帐子看了一眼。他怜悯那个死 人。山阳多变的天气并不适合他。 蔡老七后来被院子里的一阵喧闹声引到了外面。 仵作在人群中,举着黑猫的手高高探出,他肮脏的五指紧紧揪着猫颈。小侯不 在。一会儿他举着一个油瓶出现了,鼻子和额头上都蹭着灰迹。 小侯笑嘻嘻地说,找了半天,烧菜的油,行吧。 仵作说,小侯,没让女人抓烂你的狗爪吧。 小侯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厨娘喜梅斜倚在厨房门口,她挽着袖口,露出一片夺 目的白。她的两片红唇一撇,就吐出两瓣瓜子壳。 差役们瞧着厨娘喜梅。 喜梅说,看什么看什么,没见过吃爪子的吗? 差役说,喜梅,小侯拿了你的油。 有人哄笑起来。 喜梅悠闲地拍了一下手,说,拿吧拿吧,拿光了,老娘就割李毓昌的肉熬油给 你们烧菜。 差役们吓了一跳,都拿眼看喜梅。喜梅笑了一笑,一甩手进了屋。 蔡老七说,小侯,你这个兔崽子,你拿油干什么。 小喉嘻嘻一笑,没作声。 仵作夺过油瓶,向厨房喊了一声,喜梅,你躲在里面干什么,难不成看见我还 难为情,你出来,哥哥我让你看样稀罕物解解闷。 仵作一边说一边把油顺着猫身往下洒。咣啷一声,油瓶甩在院里的石头上,摔 得粉碎。仵作提着那只惊叫不已的猫,一边腾出手来在胸口掏摸着什么。一会儿, 他取出火石和火镰。 仵作扭着半个身子朝着厨房的门。喜梅,你快点,又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你还搭那个架子,也罢,你再不出来,哥哥我就进来抱你出来。 喜梅抱着双臂出现在门口。她看看起哄的差役们,向仵作一笑,你也想来碰我, 你怎么不先找口井照照自个儿,瞧瞧你自己有几分人样儿。死仵作。我一看见你就 想呕,你闻闻你浑身的死人味儿。 仵作向四周看了一下,有几个笑嘻嘻地看着他们起哄,另有几个蹲在地上,白 眼仁漠然地瞪着他们。仵作有点扫兴。他想我可不能生气。仵作于是一边竭力在脸 上维持着一种笑意,一边向喜梅走去。 仵作说,喜梅,你要这么说话,那可是你的不对。按说咱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 天了,你总该知道我这个人很好说话,可是我最恨人家说我身上有死人味儿。 你身上就是有死人味儿,你难道还能按住人家的嘴不让说不成。喜梅讥笑地说。 她和她两只圆圆的眼睛警惕着仵作脸上的神情,她有点后悔刚才的那句话。 是啊,我不能按住人家的嘴巴,可我刚才听见有人说了。仵作说,他的脸上挂 着一丝神秘的微笑。他看见喜梅在往后退。喜梅绊了一下,这使她慌乱起来。 你想干什么。她终于沉不住气,叫喊起来。她听见差役们更响地哄笑起来。喜 梅已经贴住了墙角。仵作的身影遮住了阳光,厨房一角顿时阴凉起来。她干脆闭上 眼睛。她感觉到仵作的手在自己的脸上摩掌着。仵作的手很凉,很软,细细长长, 像女人的手,这多少出乎她意料。仵作的手带着一股凉气。这个想法使她不由得睁 开了眼睛,她的视线刚好碰上仵作的眼睛。仵作的眼白很白,像一种白瓷。 你说我的身上有一股死人味。仵作说。 有。喜梅的声音有点恍惚。她觉得这个声音不是自己的。 仵作忽然笑了一下。你现在闻闻。 就在这时,喜梅听见王伸汉的声音。 王伸汉在院子里说,你们干什么。他的出现恰是时候。他看见一副古怪的情景。 小侯尴尬地提着那只油漉漉的黑猫,扎煞着两手,不知所措。其余的差役早就停止 了喧哗。 你现在闻闻,仵作说。 喜梅动了动。 你现在闻闻。还有没有死人味。仵作镇静地说。他知道喜梅现在在想什么。他 把一只手放在喜梅的脸上不动。喜梅又觉到了那股冷气。 喜梅哆嗦了一下。抡起手臂就给了仵作一巴掌。她的动作震开了仵作的手。这 一刹间她向门外看了一眼,她看见那只黑猫飞快地从门外窜过。王伸汉的脚步声渐 渐近了。喜梅站起身。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蹲在地上的仵作。 有人来了。喜梅说。她自己也没想到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仵作也没想到。一开始他有点惊奇,后来他想明白了就笑了起来。他站起来, 审视着厨娘的脸。他笑了起来。他提起那只手看了看。他对喜梅说,你以为我会碰 你吗。他把一只手放在喜梅的脸上。他听见王伸汉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口。 王伸汉仔细地审视着这一幕。屋里的两个人以为他会说点什么,可他什么也没 说。 我渴死了。弄点水吧。后来他说。 没人回答他。 我渴死了。弄点水吧。王伸汉说。 喜梅看了看他,又看了眼仵作,最后她的目光在王伸汉脸上长久地停留了一会 儿,又移开了。喜梅本想伸手拨拉仵作的手,她看了一会王伸汉的脸就改变了主意。 水在茶壶里,你自己倒吧。喜梅冷冷地说。她忽然觉得很难受。她直想哭。 王伸汉走过去,把手放在茶壶外面试了试。冷的,可我想喝点热茶。他的声音 听上去却有点像庆幸。他思忖了一会儿。说,算了,那我回家去喝吧。 喜梅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的牙齿紧紧咬着嘴唇,她忽然叫了起来。我给你 烧。 王伸汉摇了摇头,算了,我还是回家去喝吧。 仵作差点笑出声来。他使劲憋着,他觉得眼下发生的一切真是让人愉快极了。 县令王伸汉从来没有这么让人满意过,县令王伸汉要是一直这么让人满意就好了。 自己要一直这么让人捧着就好了,他想捧着这两个字尽管是多少有点自个儿的一厢 情愿,但光想想这两个字就能让人高兴得晕过去。他直想谢谢死鬼李毓昌。死鬼李 毓昌要能一直不落葬就好了。人生有几回能让人捧着。 他想他没觉察到王伸汉的任何不愉快,这种好心情使他在王伸汉面前也大胆地 摩掌着厨娘喜梅的脸颊,女人的脸颊就是不一样。他觉得胳膊有点酸。可他不准备 把手放下来。他得意地想,县令王伸汉肯定也看见了他的这个姿势。要是等会儿, 县令王伸汉问他,你怎么不把你的手放下来,他就把刚才想到的一句话回答给他听, 这句话是他刚刚才想起来的。人在舒心的时候就变得特别聪明。他想,要是县令王 伸汉问他,你怎么不把你的手放下来,他就回答说,他懒得把手放下来。他懒得把 手放下来。他一想起这句话就觉得浑身放松,心中就充溢了一种柔和的东西,这种 异样的感觉使他想起喜梅的脸颊。他在手上加了把劲儿,喜梅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太得意了,没听到王伸汉的说话。 王伸汉在门口重复了一遍。他这时才正眼看仵作。他说你在里面别呆得太久了。 你要真喜欢在这里,这里正好缺一个打杂劈柴的。 仵作愣了一下。王伸汉已经走了。 喜梅“啪”地一声把仵作的手打落了。她不言不语地走到桌子边拿起一块抹布 抹了起来。喜梅的动作里有点火气了。仵作觉得喜梅的火气有点做作。女人在这个 时候总是有点做作的。仵作觉得自己很了解女人的脾气。她们是一种有点古怪的动 物,懂起来却一点也不难,有点像小猫小狗。 喜梅抹完了桌子,又拿起勺子从水缸里舀水,水倒在大铁锅里。水撞击在大铁 锅的边缘,有一种澎湃的意味。喜梅舀水的声音忽然充溢了厨房。 厨房里忽然很静。 仵作欣赏着厨娘的背影。喜梅是一个有着猫一样圆眼睛的女人。他有点遗憾。 本来他也许还能做另外一件事,可惜那个时候王伸汉来了。他一来就把自己的兴致 给打断了,但他还是觉得很满意。想想这件事,真是有意思。当初他只想吓吓那个 厨娘,却发生了另外一件有趣的事。 喜梅回身看了看仵作脸上的表情。你滚开,喜梅说。她手里拿着一把勺子。 我不滚,仵作说。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喜梅的脸。他感到他的手指尖上有点怪怪 的,说不出的舒服。手指尖上仿佛绕着丝绸。 丝绸。仵作情不自禁地说。 什么?喜梅诧异地扬了扬眉毛。 仵作不答。他的手指尖上痒痒的,上面绕着丝绸。他说喜梅,我不滚,以后我 天天来和你说话。 喜梅抬起眼睛看了看他。眼睛里浮起一股笑意。厨娘的脸上甚至有点妖娆。仵 作不禁移开了眼睛。 屁。喜梅轻轻地说了一个字。她的眼睛直视着仵作。 仵作笑了起来。你说屁。你说屁。好吧屁就屁。他宽容地说。他觉得这个女人 很有趣。 你的身上有股死人味儿。我叫你快滚开。我闻见就恶心。喜梅又说。 仵作不笑了。他一把揪住厨娘的头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和那个 死鬼有一腿。 喜梅惊叫了一声。仵作的多皱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你慌张了不是。我就看不惯女人自以为是的样子。”仵作观察着厨娘的表情。 “他死得可真奇怪是不是。”仵作轻轻地说。他随随便便地向四周嗅了一嗅。 他说我也闻到了一股死人味儿,就在喜梅你的身上。 仵作走出厨房之后就蹲在院墙下抽烟。足足过了两枝烟的工夫,才看见喜梅从 厨房里出来。 仵作抽的是水烟。水在烟壶里打着滚,咕噜咕噜,像有一口痰哽在喉咙口。他 看见喜梅的绣花鞋停在身旁。仵作又点燃了一根纸媒,仵作的脸在上升的白烟中有 一种深邃的表情。 喜梅说,给我一口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