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争光                   棺材铺


  

                                   一

    杨明远在蛤蟆滩袭击了一队做丝绸生意的商人之后,回到了老家新镇,敲开了
他弟杨明善的门。那时候天刚麻亮,街道上没有人影。他在他弟的破门上敲了几下。
新镇前后两条长街,中间一条马道相连,他弟杨明善就住在马道里。他听见他敲门
的声音像豌豆一样滚出去老远,然后,他听见了几声咳嗽。他弟杨明善光着脚,拉
开一道门缝,仰着脖子,从门缝里看着他的脏脸。他弟小时候害过一场病,以后的
四十多年里没怎么长个子,就成了现在这么个矮男人。他弟的眼珠子偏偏长得很大,
从鼻梁的两边挣出来,时刻都会从眼眶里蹦出去一样。他眨眼的时候,就会眨出一
阵“啪叽啪叽”的响声。
    这会儿,他仰着脖子,神情认真,从门缝里“啪叽啪叽”看着他哥杨明远。
    “你回来做甚?”他说。他没有让他哥进门的意思。杨明远当了土匪以后,他
们兄弟之间很少来往。
    “你让我进去。”杨明远说。
    “你说,你说你回来……”
    杨明远把手伸进门缝,张开五根粗硬的指头,箍在他弟杨明善的脑顶上,一使
劲,杨明善的头就从脖子上转了过去。杨明远挤身进门,把一包袱白花花的银子放
在柜盖上。杨明善的女人正在炕上穿衣服,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身子立刻
软了,嘴巴摄成了一截竹筒。
    “噢!”她呻唤了一声。
    杨明善一脸鄙夷的神色,瞄了他女人一眼。他感到他女人太有些见钱眼开了。
    “顺墙靠着我说,悄悄的别出声,别给我丢人显眼。”他说。
    然后,他把脸转向他哥杨明远。
    “我不要你的钱。”他说。
    “我不要来路不明的钱。”他说。
    女人用鼻子哼了一声,耸耸肩,紧好裤带,顺炕墙坐了下去。她觉得她男人像
一块生姜疙瘩。
    后来,杨明善就知道了那一包袱银子不是给他的。他哥杨明远要收心洗手,回
新镇当一名规矩的镇民。
    “我不想在外边胡跑了。”土匪杨明远说。
    “跑么,你跑么,”杨明善说,“我又没拉你的腿。”
    “咱可是一个娘裤裆里倒出来的。”他哥说。
    “你听你说的话,一个娘裤裆!”杨明善说。
    “你给我弄一块地皮。”他哥说。
    “地皮?我为什么给你弄一块地皮?”
    “你是镇长。”
    “我可不是你的镇长。”杨明善说,“我是个毬不顶的镇长。”
    “毬顶毬不顶你给我弄一块地皮。”杨明远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
    “新镇可都是规矩人家。”镇长杨明善说。
    “我不给你惹事生非。”他哥说。
    “这可是人话?”杨明善说。
    “人话!”他哥说。
    杨明远的身子背后传出来一阵溜吸鼻涕的声音。杨明善的女人又呻唤了一声。
她看见杨明远的身后站着一个脏兮兮的鼻嘴娃,进门的时候她竟然没看见。
    “我的后人。”杨明远说,“我和你嫂睡了一觉就有了他,好歹是杨家的种,
我留了他。”
    “噢。”女人说。
    “你嫂命不长,死了。”杨明远给弟和弟媳妇笑了一下,把他的后人坎子,从
身子背后拨到他弟跟前。
    “叫叔。”他给坎子说。
    坎子叫了一声叔。
    “叫婶。”
    坎子叫了一声婶。杨明善的女人从炕上跳下来,摸着坎子的头。
    “多乖。”女人说。她朝柜盖上的包袱瞄了一眼。
    “你给我照看坎子几天。”杨明远说。他给柜盖上留了一把碎银,提着包袱走
了。
    女人兴奋得像一只下了蛋的母鸡,她飞快地收起银子,包好,放在一个牢靠的
地方。
    “他留了我就收,我不嫌来路不明。”女人说,“我不嫌少。坎子,你好生在
婶子这里呆着,婶子给你烙油饼吃。”
    镇长杨明善眨巴了一阵眼睛,没说什么。
    许多天以后,土匪杨明远在新镇城外盖起一座深宅大院,做起了棺材生意。人
们看见一截截带着树甲的圆木从马车上卸下来,抬进了杨明远家漆黑的大门,出来
的时候,就变成了一口口崭新的白木棺材,散发着一股木香味,老远就能闻见。杨
明远成了新镇的三家富户之一。他没惹事生非。他和新镇的人来往很少,棺材铺成
了新镇最神秘的地方。新镇人不知道杨明远是怎么用棺材发财的,他们猜测了很久,
有人说,杨明远的棺材是给队伍上的,队伍上用那些白木棺材给挨了枪子的士兵收
尸,这种猜测设有得到证实。后来他们又为杨明远一直不娶女人的事嘀咕了一段时
间。再后来,他们什么话也不说了,他们想杨明远还会发财。他们没想到杨明远的
棺材会有卖不动的时候。他们更想不到,杨明远非要把卖不动的棺材卖给新镇的人。
    镇长杨明善到那座深宅大院里看过他哥一次。他老远就听见了凿子、刨子、锯
子和木头接触的那种“叮叮当当”“噼噼啪啪”的声响。他踩着满地的刨花,从一
群潜心做活的伙计中间走过去。他看见他哥杨明远坐在一把黑漆木椅子里,手里焐
着泥茶壶。他哥的脸刮得白白净净,白净得让他有些接受不了。他哥给他笑了笑。
他感到他笑得有些怪模怪样。他没和他哥说生意兴隆不兴隆的事情,他觉得一个正
派人谈生意很下贱,和一个生意兴隆的人谈生意的事情,更下贱。“他很得意,他
肯定很得意,我偏不和他说他得意的事情。”他一路上都这么想。
    他和他哥说了几句娶不娶女人的话。
    “你不给你弄个女人?”他说。
    他哥往喉咙里灌了一口茶水,没有说话。
    “嗯?不弄。”他说。
    “女人伤身子。”他哥说。
    “说发你就发了。”他朝那些做棺材的伙计们看了一眼。
    “噢么。”他哥说。
    “看你得意的,我可不是眼红你。”他说。
    “噢么。”他哥说。
    “你还要发,得是?”他说。
    这回,他哥没说噢么,他哥端着泥茶壶看了一会儿天,他们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他们听了一阵锯子切割木板的声音。后来,他听他哥说:“棺材卖不动了。”
    “做生意都有卖不动的时候。”他说。
    “我可不想让我的棺材卖不出去。”他哥说。
    杨明善“啪叽啪叽”眨了一会儿眼睛。他觉得他哥有些可笑。
    “棺材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总不能硬往别人家里抬吧?”他说。
    “我可不想让我的棺材卖不出去。”他哥又说了一句。
    “熊话。看你说这熊话。”他说。
    他哥扭过脸又给他笑了笑。他哥往喉咙里灌了一口茶水。他哥咽茶水的声音很
响。他哥仰着脖子,他看见他哥的喉节滑动了一下。他哥的喉节很大。
    那时候,镇长杨明善和新镇所有的人一样,没有多想。
    “啪叽啪叽,”他眨着眼。

                                   二

    事情发生得有些蹊跷。那天傍晚,杨明远端着那把泥茶壶出了他家的黑门,他
想出去走走。最近一段时间,他总爱这么端着泥壶出去走走。离他家不远处有一个
土壕,一会儿,他就蹲在了土壕边上。他看见坎子和另外两个一般大小的孩子在土
壤里“过家家”。他认识他们,一个是地主的儿子大头贵贵,另一个是当铺掌柜的
女儿花花。他们和坎子一样,都穿着开裆裤。他们玩得很潜心。坎子当轿夫,“抬”
着新娘花花忽悠忽悠走了一阵,然后,新郎贵贵扶新娘下轿。
    “亲一口,贵贵,要亲一口。”坎子说。
    大头贵贵愣眼看了坎子一眼,突然转身抱住花花,在花花脸上亲了一口。他让
花花躺下,花花不躺,花花说地上有土。
    “你是新娘,新娘要上炕。”贵贵说。
    贵贵把花花扳倒,然后骑上去,竟蹑着小屁股晃了起来。花花不让贵贵晃,她
说贵贵你晃我就不和你玩了。贵贵说新郎都这么晃,不信你问坎子。坎子说就是就
是。花花不说话了,任贵贵一下一下晃着。上壕岸上的杨明远笑失了声。贵贵一抬
头,看见有人笑他,便受了鼓舞似的,小屁股晃得越上心了。当铺的女佣人刘妈来
喊花花吃饭的时候,贵贵正晃在了兴头上。
    “嗨哎!嗨哎!”刘妈喊叫着从土坡上颠了下来。
    “他们玩耍哩。”杨明远说。
    刘妈没听见杨明远的话。刘妈一直颠到大头贵贵跟前,在贵贵一晃一晃的屁股
上搧了一把。
    贵贵扭过头,很不服气地看着刘妈。
    “你搧我?”贵贵说。
    刘妈拧着贵贵的耳朵,把他从花花身上提起来。
    “你拧我耳朵?”贵贵说。
    刘妈本来想笑,可她没笑。
    “小小年纪就知道弄这种事,谁教你的?”刘妈说,“我看看你的牛牛有多长。”
    刘妈说着,就从贵贵的裤裆里拉出贵贵的小牛牛,贵贵挺着肚子,一脸英雄气
概。
    刘妈在贵贵的小牛牛上捏了一下。
    贵贵叫唤了一声。
    贵贵把头仰在脊背上,斜眼看着刘妈。刘妈拽着花花走了。
    “你捏我!”贵贵捂着裤裆喊了一声。
    刘妈没有回头。刘妈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捏出事来,会把贵贵的小牛牛捏肿。
    第二天早上,地主李兆连的女人贵贵他妈让贵贵下炕,贵贵不下,女人以为儿
子恋炕,便揭了被子。
    “下去下去我要扫炕。”女人说。
    女人突然瞪圆了眼珠子,她发现她儿贵贵的两只手非常可疑。一拨开贵贵的手,
她就失声了,贵贵的小牛牛肿得像棒槌一样,直乎乎竖在两腿之间。
    贵贵哇一声哭了。
    “她捏我。”贵贵说。
    “刘妈捏我,她说她看看我的牛牛有多长,她就捏我。”贵贵看着他妈的脸,
他怕他妈揍他。
    贵贵妈半晌没有喘气,她突然叫了一声,像挨了戳的鸡一样从门里奔了出去,
喊叫着,跳着,满院子转。
    “啊哈,她捏我娃!啊哈,她捏我娃牛牛!”女人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女
人拍着屁股,打着脸。
    地主李兆连正在马房里调理牲口,他是个四十多岁的瘦男人,长得像个书生。
他以为他女人让开水烫了肚子,女人让开水烫了肚子的时候才会这么喊叫。他和几
个长工从马房里跑过去,他甚至给一个长工说:“去油房舀些清油。开水烫了肚子
抹点清油就好受了。”女人一见李兆连,立刻止住了哭声。
    “贵贵的牛牛肿了。”女人说。
    李兆连松了一口气,说:“我当是开水烫了你的肚子,听你那腔调。”
    “驴!”女人跳着喊了一声,“你去看,贵贵的牛牛让人捏肿了!”
    李兆连和长工们跑进屋,围在炕跟前,要看贵贵的牛牛。贵贵乐了,从来没有
这么多的人对他的牛牛这么关心过。他们说贵贵你甭捂你把手放开让我们瞧瞧。贵
贵放开手,躺平身子,让他的肿牛牛直直竖进他爹李兆连和那几长工的眼睛里。
    开始的时候,李兆连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肿了就肿了,过几天就会好的,
可没多长时间,他就不这么想了。贵贵的牛牛被当铺女佣人刘妈捏肿的消息惊动了
李家户族的男男女女和许多佃户,他们提着鸡蛋瓜果一类贵贵爱吃的东西,成群结
队地来到贵贵家看望贵贵,这阵势使四十多岁的地主李兆连突然产生了一种激动的
情绪。他越想越觉得刘妈捏得太不是地方了,他越想越觉得事情有些严重。当他想
到他只有贵贵这么一个宝贝儿子的时候,他浑身的血好像烧开了一样,在他的身子
里“咕咚咕咚”直冒泡儿。他感到刘妈的那一捏简直是个阴谋。
    “叫去,”他给几个长工说,“叫户族里的人都来看看。”
    更多的人来到了贵贵家,他们都怀着激动的心情。贵贵平展展躺在炕上,啃着
人送来的好东西,听他们激烈地谈论他的牛牛。李兆连的女人已平静了许多,她趴
在贵贵跟前,一脸怜爱的神情。
    “贵贵你尿不?”
    贵贵摇摇头。
    “疼不?”
    贵贵摇摇头。
    “妈知道你疼,疼也要尿些,你不尿就会让尿水憋死。尿不?”
    贵贵还是摇摇头。
    “多可怜。”有人说。
    “她怎么敢捏娃的牛牛!”有人想起了刘妈。
    “她那么大的胆!”他们愤怒了。
    就这么,地主李兆连产生了一种激动的情绪。他想他要干一件什么事情。他想
他在干这件事情之前应该到棺材铺去一趟。
    “我问问杨明远去。”他说。
    杨明远知道李兆连会来找他,一看见李兆连从门里走进来,他的眼珠子就亮了
一下,然后,就做出一副沉重的样子。他把手里的泥壶递过去,让李兆连喝茶。李
兆连不喝。杨明远叹了一口气。
    “我说兆连,一口气好忍。”他说。
    他看见李兆连的瘦脸拉长了。
    “你没做什么对不起当铺家的事吧?”杨明远问李兆连。
    李兆连没吭声。
    “刘妈下手也太狠了,”杨明远说,“她怎么能下那么重的手。”
    “他当铺家想让我李兆连断子绝孙。”李兆连说。
    “重了,重了,话说得重了。”杨明远说。
    “他胡为想让我李兆连断子绝孙。”李兆连又说了一句。
    “佣人是佣人,不敢往人家掌柜的身上扯。”杨明远说。
    “他胡为眼黑我。”李兆连说。
    “牛牛是根,怎么能捏人的根嘛。”杨明远把目光从李兆连脸上移开,看着远
处,像自言自语,“放在谁身上,这口气也难忍。”
    “忽——”李兆连吹了一口气。
    “忽——”李兆连又吹了一口气。
    “我日胡为他妈的腿!”李兆连突然跳起来骂了一句,走了。
    杨明远看着李兆连的背影,往喉咙里灌了一口茶水。伙计们停了手中的活,听
他和李兆连说话。杨明远把手里的泥壶朝他们扬了扬。
    “做你们的活去。”他说。
    刨子、凿子、斧子一齐动了,棺材铺一片热闹的响声,一直响到深夜。

                                   三

    那天晚上,镇长杨明善被请进了李兆连的家,他看见院子里站着许多人,大都
是李家的长工,他们提着镢头铁锨一类家伙,手里点着火把,脸上布满激动的神情。
    “我要砸胡为的当铺。”李兆连说。
    杨明善的心在胸膛里颤了一下,他没想到李兆连会这么干。他看着李兆连的脸,
眼睛啪叽了半晌。
    “我给你招呼一声。”李兆连说。
    “啪叽啪叽。”
    “我不能蔑视政府。”李兆连说。
    “差矣!”镇长杨明善终于想出了一句合适的话,“差矣!”他说。
    “我现在就砸。”李兆连说。
    “差矣!”杨明善说。
    没等他再说什么,砸当铺的队伍就呼啦啦出了大门,上了镇街,空荡荡的院子
里只剩下杨明善一个人。
    “差矣!”他喊叫了一声,追出门去。
    当铺掌柜胡为正躺在炕上抽烟。有人把李兆连要砸当铺的消息传了过来,他不
信。他想刘妈捏牛牛的事与他胡为没有干系。牛牛是刘妈捏的,我没让她捏,李兆
连不能胡拉被子乱扯毡,找我胡为寻事,他这么想。他想,捏肿了又不是捏死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想实在不行把刘妈辞退就结了,刘妈手脚不净,老偷东西,他
正想辞了她。他很快就想出了结束这件事的办法,他觉得事情很简单,用不着大惊
小怪,所以,他没把件事放在心上,他一直躺在炕上抽烟,他用六根手指头捏着烟
枪。他一只手上长了六根指头。当铺的生意红火起来以后,他老感到,是那根多余
的指头给他带来的运气。高兴的时候,他总要用舌头舔舔那根与众不同的指头,它
像一根弯弯拧拧的树根一样,从大姆指的旁边伸出来,紧紧贴着,显出一种乖巧而
又多情的样子。抽烟的时候,他喜欢用那只六指头的手捏烟枪,不为别的,就因为
他喜欢。
    “咣”一声,门开了,一个伙计从门外撞进来。那时候,胡为刚在那根可爱的
指头上舔了一下,沾在指头上的唾沫水还没干。
    “来了。”伙计说。
    胡为瞪着伙计,一脸不高兴的神气。他最讨厌的就是舔指头的时候有人打扰。
    “他们打着火把。他们叫你出去哩。”伙计说。
    胡为躁气了。
    “你给李兆连说去,就说我不出去。”
    “他们说,你不出去他们就砸。”伙计说。
    “他敢!”胡为说,“他敢,”
    李兆连和长工们围在当铺门口,火把在空气里烧出,阵阵“哗哗啪啪”的响声。
当铺伙计跑出大门,给李兆连说:“我家掌柜不出来,我家掌柜说你敢!”李兆连
也躁气了,他指着当铺的木板门说:“砸!”提家伙的长工们一拥而上,木板门立
刻发出一阵欢快的呻吟,然后就破裂成许多碎片。长工们拥了进去。
    “砸!”李兆连指着当铺里的柜台说。
    当铺伙计不敢拦挡,在一边来回跳着:“你敢!你敢!”
    “砸!”李兆连说。
    又一阵欢快的呻吟之后,当铺的柜台变成了一堆废物。当铺伙计不跳了,他看
看被砸倒的柜台,又看看李兆连。“好,”他说,“好,”他一下一下抖着下巴壳,
“你砸得真好。”他突然扭过头,撒腿跑了回去。
    “差矣!差矣!”镇长杨明善甩着两条短腿从街道上跑过来,他还想说一句
“差矣,”他猛地收住腿,看着被砸倒的一堆东西,把最后一个“差矣”和唾沫一
起咽进了喉咙。他歪过头,在人堆里搜寻着李兆连。他看见李兆连领着砸当铺的队
伍越走越远,他能听见火把在空气里划过的那种忽啦声。后来,他又听见了一阵脚
步。当铺伙计领着胡为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想胡为肯定咽不下这口气,胡为也不是
省油的灯。
    胡为没和他打招呼。胡为跨过被砸成碎片的木板门,在当铺里转了几个圈子。
    他听见胡为笑了一声。
    “日他的。”胡为说。
    杨明善有些糊涂了。他猜不透胡为的心思。他没想到胡为会笑。
    “一口气好忍。”他给胡为说。他想探胡为的深浅。
    “我没气,”胡为说,“他李兆连就砸了我一扇门嘛,就砸了我一个柜台嘛,
我以为他要砸我的过活哩。”
    镇长杨明善兴奋得两眼放光了,“哎嗨!”他叫了一声,“我没看出你的股量,
你胡为日他妈真算个人!我以为你也要砸李兆连家的什么哩。”
    “我不砸,”胡为也为自己表现出来的大度感动了。“又没人捏我家谁的牛牛,
我砸他我吃多了得是?我不砸。”他说。
    “你知道,我就怕你也砸李兆连家的什么,我就怕你们两家你砸我我砸你砸得
拉不住闸,砸得昏天黑地的,你知道,尽管我毬不顶,可也算个镇长,好坏得管点
事。”
    “我不砸,”胡为说。
    “你真好。”杨明善说。
    镇长杨明善和当铺掌柜胡为在一瞬间沟通了。他们越说越高兴,越说越投机。
开始的时候,杨明善不断地吹捧胡为宰相一样的股量,后来,他们就互相吹捧。他
们吹得浑身发热,吹红了眼。他们感到站在街上这么吹没有意思,他们手拉着手进
了胡为的家。胡为让伙计热了一壶酒,他们对着酒壶继续吹,一真吹到了天亮。眼
看着要发生的一起殴斗,就这么让他们吹得烟消云散了。镇长杨明善很有些得意,
他感到他一个晚上没有自吹,要不然,嗨嗨,胡为叫上一帮子人往李兆连家一冲,
日他妈这镇上就得死人!
    “胡掌柜你看,天亮了。”杨明善说。
    “噢么。”胡为说。
    “说亮就亮了。”杨明善说。
    “天亮了你就走我睡一觉。”胡为说。
    “你睡。我出去走走。”杨明善说。
    杨明善迈着两条短腿从胡为家摇了出来。镇街上空落落的,风从街口灌进来,
扑在杨明善的额颅上,像年轻女人纤巧的手指头,像母猫软乎乎的舌头。出门的时
候,他想他应该回家睡一觉,可这会儿,他突然感到在这么好的时辰,把头蒙在肮
脏的被窝里,有些不划算。他没有回家,他顺着街道走了出去。
    他听见了一阵叮叮当当乒乒乓乓的响声。
    响声是从他哥杨明善的那座深宅大院里传出来的。伙计们在那里制造着白木棺
材。
    “日他妈真是越富越贪。”他想。
    他朝他哥家的那扇大黑门摇了过去。他想和他哥随便聊几句什么。人不是什么
时候都有好心情,人心情好的时候,就想和谁随便说几句什么话。
    他哥家的黑门敞开着。他哥家有一滩猪屎正等着他,这是他想不到的。
    他甩着两条短腿摇过来了。

                                   四

    棺材铺老板杨明远一夜没睡。地主李兆连领着长工在胡为的当铺一开砸,杨明
远就来了精神,他把已躺进被窝的伙计们叫起来。他说不出几天镇上就会有一场好
戏,李兆连和胡为要开火。他们都是镇上的大户,他们一打起来就会死人。他说要
赶紧把棺材准备好。他说这几天大家都少睡点觉,工钱嘛不会亏了大家。他把那把
黑木椅子搬进了工房。
    “我和你们一起熬眼。”他结伙计们说。
    他给工房的梁上吊了一盏耀眼的汽灯。
    “把活做得精细些。”他说。
    刨子、锯子、斧子叮叮当当响了起来,他每天都能听到这种响声。他感到过去
的这种响声没有今天的好听。他感到他很兴奋,兴奋得想流泪水。日他妈人兴奋得
想流眼泪水的时候就知道什么是幸福。日他妈这就叫幸福!他想。
    “我不是想挣钱。”他说,“我觉得用我的棺材装死人有意思,要不我就不开
棺材铺了。”他说。“做什么都能挣钱,挣不来钱你就去抢,去偷。那没意思。”
他说。
    “我还没亲眼见过用我的棺材装死人哩。”他说,“我想亲眼看看。”他说。
    天亮的时候,他感到有些困,他想在椅子里打个盹。他弟杨明善从大门里走了
进来。他打了个激凌,呼一下从椅子里坐直了身子。
    “要来事了。”他想。
    他没说话。他直直地看着杨明善朝他走过来,他想他一定会给他说点什么,他
等着他开口说话。
    杨明善一脸得意的神色,什么也不说。
    杨明远有些狐疑了。
    杨明远拿过他哥的泥壶,美滋滋呷了一口茶水,囗蹴在他哥的木椅跟前。
    “日他的,喝了几盅酒,口渴的很。”杨明善又呷了一口茶水。
    “你忙你的,我没事,我来转转。”杨明善说。
    杨明远看着他弟杨明善的模样,想把他一脚踢倒。
    “我不想喝酒,胡为说喝喝,这么好的时辰有酒不喝是傻蛋,我就喝了,喝了
一夜。”杨明善说,“酒喝多了口渴。”
    “胡为呢?”杨明远问。
    “胡为?在他家睡觉哩,”杨明善说,“那驴日的真是宰相的肚量,我以为他
要和李兆连开一火哩。”
    “不开了?”杨明远问。
    “不开了不开了,我和他说了一夜话,我把他劝住了。我刚才给你说你就没听,
我和他喝了一夜酒,你闻。”他努起嘴,朝他哥吹了一口气。
    “你狗咬耗子。”他哥说。
    杨明善觉得他哥的话说得有些怪。
    “关你什么事?”他哥说。
    “啪叽啪叽”。杨明善飞快地扑闪着眼,“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我是镇长,”
他说,“我是镇长我不管?你要是镇长你管不管?”
    “你是个毬。”他哥说。
    杨明善好像不认识他哥一样站起来,朝后退了一步,啪叽啪叽。
    “你骂我?做什么你骂我?我该你骂,得是?”他对他哥吼着。
    “我看你该吃些猪屎”他哥说。
    “凭什么?凭什么我该吃些猪屎?”
    杨明远不吭声了,他歪着头,在他弟的脸上扫瞄着,人又气又没办法的时候,
就会有这么一副古怪的神气。杨明善有些胆怯了。他不知道他哥想干什么。
    “你看我做什么?”他说。
    “给你吃些猪屎。”杨明远说。
    “凭什么?”杨明善说,“真是天知道。”
    杨明远把脸转向那些伙计:“过来,过来两个人。”
    两个拉锯的伙计走过来。杨明善的眼睛不再扑问了,他看着他哥。
    “你看你,你还能把事弄成真的?”他说。
    他往大门口退着,他想他只要能退到木门跟前,就转身撒腿跑。
    “甭让他走。”杨明远说。
    一个伙计走过去,挡住了杨明善的退路。杨明善慌失了,你感到他腿上的关节
正在皴裂。
    “真是天知道!”杨明善喊了一声。
    “去,到猪圈弄些猪屎来。”杨明远给另一个伙计说。
    伙计很乐意干这件事,这比锯木板有意思多了。他飞快地拐了几个弯,进了猪
圈,又飞快地跑回来。杨明善看见他的手里真抓着一把粘稠的东西。伙计的袖口高
高挽着。
    “哥。你怎能这么干!”杨明善又喊了一声,他还跳了一下。他看见他哥端起
泥壶回屋去了,他哥头也没回,他哥不给他一点希望。他感到这猪屎非吃不可了。
挡他退路的那个伙计抱住了他的胳膊,拿着脏物的伙计正一步一步朝他走近。他咬
紧牙关,憋住气,他知道他们要掰他的嘴,他知道要掰开他的嘴唇是很容易的事,
而牙齿不容易,所以他使劲咬着牙关。他闭着眼。他听见伙计说镇长你就忍着点你
哥让我们给你吃这玩货我们当伙计的没办法这不怪我们。他想反驳伙计几句,他想
说去你妈的甭给我说客气话要弄你就快点弄。他没说,他想他不能张嘴。他想他们
给他说客气话也许是为了惹他开口,他一开口他们可就好办多了,所以他没说话,
他感到有一根手指头在他的嘴上抿了一下,把那种脏东西抿进了他的嘴里。然后,
他们放开了他。
    “噗咝——”杨明善朝上吹了一口。
    “呸!”他弯下腰,朝地上吐着。
    “噗——呸!你想让镇上死人得是?你日弄人哩!噗——”他感到他嘴里的脏
物怎么吐也吐不净。他看见他哥从里屋出来,手里端着泥壶,站在台阶上看着他。
他哥脸上的皮肉平顺多了。
    “你还算个人!”他对他哥喊着。
    “以后你少管闲事。”他哥说。
    “你还算个人!”他说。
    他甩着胳膊,从大门里摇出来。
    “你还,还算个人!”他扭过头又喊了一声,然后进了城门洞。
    已是早晨的时光了,他看见当铺门口有几个人在清理那些被砸烂的东西。他从
一边绕了过去,他不想和他们打招呼。他感到他的牙齿上还有些那种黑绿色的脏物。
他很快拐进了家门,在厨房门口的瓮里舀了一马勺凉水,认真地涮了一会儿口。这
时候,他才想起他一夜没有合眼,真有些累了,他走进屋,看见他女人直乎乎在炕
上,头发像一堆干草,衣服半开着,胸膛上吊着两个肉葫芦。女人一脸忧郁的神色。
    “你才起身?”他问。
    “我没睡。”女人说。
    “没睡?”他显出吃惊的样子。
    “我睡不着,你不回来我睡不着。”女人说。
    “我去当铺喝酒了,”他说,“后来我去棺材铺转了一趟。”
    “你哥没留你吃早饭?”女人说。女人朝窗户上看了一眼,太阳光已照到窗纸
上了。
    “没,没有,我不吃他的饭。”他说。他蹬掉两只鞋,爬上炕。“睡,咱睡一
会儿。”他说,“脱了,脱了睡舒服。”他在女人的两个肉葫芦上拨了一下。
    他们一块钻进了被窝里。他没给他女人说猪尿的事,他觉得给女人说这种事不
好,男人不一定把什么事都告诉女人。

                                   五

    地主李兆连每天早晚都要去马房看看。马房单独一个院子,拴着几十头牛马骡
子一类牲口,由两个长工饲养。早上下地的时候,牲口们就摇着尾巴从圈里出来,
队伍一样走过新镇的街道,在地上踩出一阵结实的蹄脚声,晚上,它们再排着队走
回来,踩出的蹄脚声同样结实。李兆连喜欢听这种声音,他感到自在,熨贴,日他
妈的,好听!所以,他每天都去马房。贵贵的牛牛肿了以后,他被耽搁了几天,现
在,贵贵的牛牛消肿了。胡为当铺也砸过了,他想他该去马房看看。穷人爱娃娃,
富人爱骡马,这是胡话,李兆连是新镇的富人,他可是娃娃马都爱。那天早上一醒
来,他给他女人说我去马房呀。女人搂着贵贵,在被窝里哼了一声。他蹬上鞋,穿
着那件白布褂,边扣纽扣边往外走。
    他没看见他的牲口们。马房的院子里围了一堆人,正嘈嘈着什么。他们看见李
兆连走进来,就闭住嘴,朝他脸上看。他们给他闪开一条路,他看见了那两个长工。
两个长工一脸沮丧,手里提着两截缰绳,可怜巴巴的,要上吊一样。李兆连心里咯
噔响了一声。
    “日他妈出事了。”他想。
    两个长工叫了一声“东家。”
    “牲口没了。”长工说。
    李兆连感到他大腿上的肉好像被剃头刀子割了一下。
    “有人割断了缰绳,把牲口全放跑了。”长工说。
    李兆连的眼前立刻出现了一幅情景:有人趁长工睡觉的时候溜进牲口棚,用刀
子割断了缰绳,把牲口们一头一头赶了出去。李兆连的脑袋里忽一下乱成了一锅粥。
李兆连的脑袋里忽一下又变成了一盆清水。
    “日他妈还不给我找去!”他朝长工们吼了一声。长工们像受惊的野兔一样从
门里跳了出去。一会儿,新镇方圆几里的沟岔和河滩上就响起了长工们吆喝牲口的
喊声。
    事情太明显了。李兆连想也没想,就走进了马道,推开了镇长杨明善家的门。
    杨明善在猪圈里正给他家的猪逮虱子。那是一只老母猪,刚下了一窝猪崽。它
功臣一样躺成一个自在的姿势,把它的十几个奶亮给它的儿女们,让它们肆意拱着。
它似乎很舒服,不时发出几声幸福的哼哼。
    李兆连站在杨明善的跟前了。李兆连的脸像一枚青茄子。
    “我给猪逮虱子哩。”杨明善说。
    “逮个毬!”李兆连说。李兆连脖子上的筋硬成了两根筷子。
    “咋啦咋啦?”杨明善说。
    “有人放跑了我家的牲口!”李兆连说。
    “笑话。”杨明善又要逮虱子了。
    李兆连往前走了两步,抬起脚,朝那头猪踢过去。猪叫唤了一声,从杨明善的
手底下跳了出去,猪蹄子刨起的粪土花甩了杨明善一脸。
    “你怎么踢我家的猪?真是,不是自家的就不心疼。”杨明善心疼地看着那母
猪在粪堆上哼哼着转圈子。“真是,要是你家的猪你踢不踢?”他说。
    李兆连抓住杨明善的胳膊,把他从门里拉了出去。
    “你甭拉你甭拉,大清早起来就踢我家的猪,还拉人,有没有个天理良心!”
杨明善说,“你松开我。”
    李兆连不松手,一直把杨明善拉进了他家的马房。
    “你看看,你睁眼看看。”李兆连说。
    几间牲口棚空荡荡的。
    “你听,你听听。”李兆连说。
    杨明善竖着耳朵。长工们吆喝牲口的声音像风筝一样从镇子外边飘了过来。
    “少一头牲口,我和他胡为完不了。”李兆连说。
    杨明善没吭声,扭身走了。
    “我和他胡为唱火炮戏!”李兆连朝杨明善的背影吼叫着。他追出门,看见杨
明善拐过马道,进了当铺家。
    胡为的心情看上去很好,他正在火炉上温酒,心情好的时候,他总喜欢把酒温
热喝。他已经喝了好大一会儿了。他一见杨明善就说:“好,镇长,好。”他的脸
红堂瓜水的,他说热酒上脸,可热酒不伤胃。他给杨明善倒了一盅。
    “来,喝一盅,热酒不伤胃,我不骗你。”
    杨明善没接胡为递过来的酒盅。他觉得胡为很恶心。
    “你这人真恶心。”他说。
    “我心里高兴。”胡为说。
    “我以为你真是宰相的肚量哩,你这人真恶心,”杨明善说,“我不喝你的酒。”
    “你不喝我喝。”胡为说。胡为把酒盅贴在嘴上,一扬脖子,那盅热酒全进了
喉咙。他放下酒盅,咂咂嘴,哈了一口气。
    “有本事你和人家李兆连明着来,你做什么日弄人家的牲口?”杨明善说。
    “我日李兆连他先人哩!我日弄他家的牲口!”胡为说。
    “李兆连说你把他家的牲口放跑了,”杨明善说,“你听,李兆连家的长工满
河滩吆喝着寻找牲口哩。”
    “我听见了,我就是听见了我才热酒喝哩。我管毬他,我没放他家的牲口。”
胡为说。
    “李兆连说是你放的。”
    “他爱说他说去,我没放。这是报应,他砸了我家柜台,这是报应。他家的牲
口全跑丢了才好,跑丢了我就热一老瓮酒喝。”
    “他要和你唱火炮戏!”杨明善说。
    “嫖客日的放他家牲口。”胡为说。
    “李兆连把长工佃户都叫到他家里了,在石头上磨刀子哩。”杨明善说。
    胡为不喝酒了,他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他把眼睛瞪成了两个酒盅,脸上的皮
肉颤着,颤着。他突然从地上跳了起来。
    “他李兆连欺侮人哩!他凭着他有长工有佃户欺侮人哩!”他说。
    “我没放他家的牲口!婊子养的放他家的牲口!”他说。
    “那你给他说去。”杨明善说。
    “我不说!我胡为的玩货在我胡为的大腿根长着哩,软硬由我自己。”
    胡为抢开胳膊,把手里的酒盅朝墙壁上摔过去,一声短促的碎裂声,酒盅变成
了许多瓷片。胡为的鼻尖和耳朵也变红了。
    “火炮戏就火炮戏,我没长工没佃户可我能叫镇上的光棍地痞二流子。他李兆
连磨刀子,我就磨镰!”胡为说。
    杨明善没想到胡为会突然变脸,他看见胡为像一只愤怒的公猫,从门里跳了出
去。
    “差矣!”杨明善说。
    “日他妈,弄!”胡为说。
    人真是怪物,说起性就起性了。胡为动了真格的。没多大工夫,二十多个光棍
地痞二流子就聚进了当铺掌柜胡力的家。胡为神气得像个将军。

                                   六

    光棍地痞二流子们推举出一个叫稀泥的人当他们的头目,稀泥听胡为的,他们
听稀泥的,免得打起来的时候乱阵脚。他们每人手里真提着一把镰刀,在院子里喊
叫着,一脸好事的神情。
    “稀泥,问掌柜的怎么个弄法。”
    “要弄就干脆些。”
    “把人弄死了谁承担?”
    “好,我给咱问去,你们等着。”稀泥说。
    稀泥进了胡为的屋子,眼睛直勾勾看着胡为。“弟兄们等你说话哩。”他说。
    “磨镰!”胡为说。
    稀泥把脖子伸出门外,朝院子里喊了一声:“掌柜的说了,磨镰
    “进来一个撂倒一个。”胡为说。
    “进一个撂一个——。”稀泥说。
    光棍地痞二流子们吆喝着纷纷寻找石头瓦片,一会儿,院子里就响起了一阵酣
畅的磨镰声。事情闹大了。
    胡为突然有些后悔了。他本来没想把事情闹这么大,只是和杨明善撵话,撵出
了一肚子火气。院子里吆喝声和磨镰声不时从窗口灌进来,塞满了他的耳朵。他不
时地朝院子里看一眼,他想他实在有些冤枉,不知是哪个龟孙儿子放了李兆连家的
牲口,早不放晚不放,偏偏在李兆连砸了当铺柜台的时候放。他想他得给院子里的
那伙光棍地痞二流子们管饭,还要发两块大洋,要是打死一个两个,还要办后事。
他越想越觉得后悔。他想人日他妈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碰上倒霉事,人倒霉的时候
喝凉水也会中毒。他心里乱极了。他想打退堂鼓,想让光棍地痞二流子们各回各家。
他想李兆连他娘的一定是吃错了药,他想咬李兆连一口;他想他只能有尿没尿撑住
尿了。
    “李兆连,你驴日的把我害苦了。”他对着墙壁这么说了一句,他一肚子晦气
怨气恨气。
    “日他妈磨镰!”他说。
    “进来一个撂倒一个。”他说。
    “往脖子上撸!”他说。
    他踩着摔碎的酒盅碴儿走了几个来回。他听见光棍地痞二流子们提着磨利的镰
刀涌到前院去了。他抬起脚,在他温酒的小火炉上踢了一脚,然后,倒在炕上睡着
了。稀泥撞开门喊他起来的时候已是傍晚的光景了。
    “来了!”稀泥说。
    他呼一声从坑上直了起来,他看见稀泥的脸上没了一点血色。
    “你狗日的害怕了!”他说。
    “来了!”稀泥说。
    他跟着稀泥跑进前院。他看见光棍地痞二流子们紧攥着镰刀,眼睛圆嘟嘟睁着,
从大门里往外瞅着。
    “来了?”他问。
    “来了。”有人说。
    他听见一阵牲口的蹄脚声。
    “进来一个撂倒一个。”她说。
    他看见一头牲口从他家门口的街上走了过去。又一头。又一头。牲口们排着队,
摇着尾巴。李兆连家的一伙长工跟在牲口队的后边,一边走一边说着笑话,很轻松
的样子。
    他们把牲口找回来了。
    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光棍地痞二流子们空紧张了一阵,他们你看我我看你,互相看着,一脸迷茫的
神色。后来,他们就把目光放在了胡为的脸上。
    胡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杨明善把我哄了,”他说,“杨明善说李兆连让长
工们磨刀子,要和我唱火炮戏。”
    光棍地痞二流子们把攥湿的镰把儿别进腰里,等着胡为说一句他们想听的话。
    “回,你们都回家,这里没事了。”胡为说。
    他们没有走的意思。他们看着稀泥。
    稀泥给胡为笑了一下。
    “日他的,害我们等了整整一天。”稀泥说。他又笑了一下。
    “就是,日他的,你们回。”胡为说。
    “你看这……工钱。”稀泥说。
    “杨明善把我哄了。”胡为说。
    “哄是哄了,可工钱……”稀泥说,“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遇点麻烦事,你
说是不?”他把头转向他的同伙们:“你们说,是不?”
    “是,当然,”胡为说,“看你稀泥说的,我胡为还能做亏人的事
    他看着稀泥他们每人拿着两块银元走了。他在那只火炉上又踢了一脚,他听见
火炉呻吟了一声。他飞快地抖抖脚,他用的劲大了些,踢疼了脚趾头。然后,他让
伙计把碎的酒盅碴儿扫出去,他觉得它们惹眼。他想李兆连要是一个酒盅就好了,
他就把李兆连摔碎,摔成瓷碴碴,然后扫出去,扔在城壕里。李兆连偏偏不是酒盅。
他想他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捏死李兆连。他想像着他的手掐在李兆连脖子上的情景,
李兆连蹬着腿,李兆连的眼珠子鼓着鼓着就从眼眶里蹦出来,掉在鼻子两边,像两
个软软的麻雀蛋。他想那时候他什么话也不说,咬住牙往手指头上用劲就行了。他
把他捏人的情景想得很疹人。他出了一头汗。人想这种事的时候,浑身都用着力气。
    “他驴熊哄了我。”他又想起了杨明善。他想他再见到杨明善就给他脸上吐一
口。
    杨明善没有说错。地主李兆连真让人磨了几把刀子,他说如果找不回牲口他就
割当铺掌柜胡为的耳朵。他一直守在马房的院子里,等着牲口的消息。
    “胡为说牲口不是他放的。”杨明善说。
    “我不管。”李兆连说。
    “人不能这么弄事。”杨明善说。
    “少一头牲口我也和他弄事。”李兆连说。
    牲口们一头接一头回来了,李兆连气消了大半。牲口们没跑远。
    “你看,牲口找回来了。”杨明善说。
    “一头不少。”长工说。
    “胡为叫了一屋光棍汉,是些不要命的货。”杨明善说。
    李兆连看着长工们给牲口饮水,拌草,然后,又听了一阵牲口嚼草的声音。
    “算了,牲口都回来了那就算了。”李兆连说。他出了马房院子,进了家门。
“算了。”他给跟过来的杨明善说。
    李兆连把门关上了。
    杨明善以为李兆连会留他吃晚饭,李兆连把门一关,他才知道他想错了。他听
见他肚子里有一种咕咕的响声。
    “日他妈人越富越贪。”他说。
    他顺着街道来到当铺家门口,他想进去看看,摇摇门,也关了。
    “日他妈人……”
    天黑了,街道上一只狗也看不见。他回到家,摸进厨房,吃了一碗凉水泡馍。
他感到那些被水浸泡过的馍在肚子化开来,变成了一股又一股热乎乎的东西,顺着
他的身子流开去,流过胳膊和腿,一直流到指头梢。他感到他很快就有了力气。他
猫一样跳上炕,钻进被窝,抓住了他女人胸脯上那两个百捏不厌的肉葫芦。女人睁
开眼看看他,又闭上眼,嘴里发出一声声轻微的呻唤。他伸开一条腿,顺着女人的
肚子搭过去。
    “日他妈还是自己的女人好。”他想。

                                   七

    棺材铺老板杨明远从来没这么背运过。他不太喝茶水了。他常常坐在那把黑木
椅子里,看着做棺材的伙计们发呆。伙计们做工的热情已明显不如以前。有几口棺
材已经做好,整齐地排列在工房里,散发着一股木香味,直往人心里去。
    他们没打起来,狗日的。
    那天,他又搬出了那把木椅,坐了进去。他看看伙计们,伙计们也看看他,都
没有吭声,他们已懒得吭声了。
    “瞿——”使刨子的伙计在一条木凳上没滋没味地刨着,木花从刨眼里卷出来,
像裤带。
    “哧——哧——”是锯子切割圆木的声音。拉锯的两个伙计面无表情,身子一
倾一仰地拉着,锯屑顺着锯齿掉下来,落在他们的腿上,脚上。
    “叮,叮叮。”是凿子。他听得有些心烦。好多天以来他心里一直很烦。他想
去镇街上走走,他甚至想去当铺和地主家转转,他感到他已经没有耐心等待了。每
天早晚,街道上都会响起李兆连家牲口们上地或下地的蹄脚声。当铺门前说不上红
火,但总有人去典当东西,也不能说冷清。他们没打起来,他们都平静地做着他们
各自的事情。他们就这么不动声色地折磨着棺材铺老板杨明远。他弟杨明善也有好
长时间不来棺材铺了。
    一进镇街,杨明远立刻有了一种扫兴的感觉。镇街上几乎没有人影。那时候是
正午,太阳正旺,人们都躲在自家屋里的晾房里睡觉歇响。几只狗卧在墙根底下的
阴凉处,伸着舌头喘气。远处走过去一个人,一会儿,又走过去一个,一样无精打
采,好像被太阳晒软了。他认不出他们是谁。
    当铺的门大开着,被砸倒的门面和柜台早已修复起来,两个伙计正枕着胳膊在
柜台上打盹,有一个抬起头,看了杨明远一眼,又把头埋进了胳膊里。
    “如果打起来,也许他们已装进我的棺材里了。”杨明远远远看着那两个伙计
这么想。他这么一想,立刻就想起了排列在工房里的那几口白木棺材。
    狗日的他们没打。
    他来到了李兆连家的马房院跟前。他从门里往进瞅了一会儿。一个长工从牲口
棚出来,在大水缸里提了一桶水,又走进去,把水倒进牲口槽。他能听见他倒水的
声音。
    他又想起了那几口白木棺材。
    他想他得把他们装进去,他想他一定要这么做。他很快走完了两条街道,从西
城门走出去。他要从城外绕回棺材铺。
    和所有的镇子一样,新镇城墙外也有一圈护城壕。杨明远就是在护城壕里看见
地主李兆连的儿子贵贵的。他一看见贵贵,心里就咯噔响了一声。他以为他花眼了。
阳光太旺的时候,人头脑发热,眼光容易缭乱。他摇摇头,仔细看了看:是贵贵。
贵贵在城壕的群坎上刨一种叫做小棒槌的东西吃。
    他想和贵贵说几句话。他突然产生了这种欲望。他叫了一声贵贵,朝贵贵走过
去。
    “贵贵”
    贵贵没有抬头,继续用手指头在土里剜着。
    “贵贵,你不和我家坎子玩了?”
    “我妈不让我和别家的娃们玩。”贵贵说。
    “你的牛牛好了?”杨明远蹲下来,朝贵贵跟前凑了凑。
    “我妈不让人动我的牛牛。”贵贵说。
    “我不动。”杨明远说。
    “我剜小棒槌哩。”贵贵说。
    “你剜,你剜你的。”杨明远说。他扭着脖子朝周围看了一圈,狗大个人影也
没有。
    “你一个人出来了?”他问贵贵,他看着贵贵剜土的手指头。
    “嗯。”贵贵说。
    “唰——”贵贵剜着。
    “唰——”
    贵贵的手指头像虫虫一样,在土里伸屈扭动着。贵贵剜土的声音很大。杨明远
咽了一口唾沫。他感到贵贵剜士的声音正压迫着他。
    “唰——”
    他感到胸口憋得慌。贵贵剜土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
    “唰——”
    他又一次想起了那几口白木棺材。他的手朝贵贵的脖子伸过去。
    “我先把这小狗日的装进去。”他说。
    贵贵没听清他说什么,想扭过头来。他没让贵贵扭,他掐住了贵贵的脖子,把
贵贵的头塞进了土窝里。他感到贵贵的脖子一下一下鼓着,好像要咳嗽一样,他给
手上加了点力气。贵贵到底没咳嗽出来。贵贵的手被压在了身子底下,贵贵只能蹬
腿。贵贵使劲蹬着,蹬掉了一只鞋,脚趾头弓着,努力往土里抠进去。后来,贵贵
的身子发冷似的猛抖了一阵,抖出了一泡尿水,就一动不动了。
    他松开手,他感到他身子里的血急剧地向他的手指头上涌过去。他抬起头朝天
上看了一眼。他坐在贵贵身边,等贵贵的身体一点一点凉下来,然后,他捡起贵贵
蹬掉的那只鞋给贵贵穿好。他感到时辰差不多了。
    他抱起贵贵的尸体,朝镇子里边走进去。他想他必须这么做。他一直走到地主
李兆连家门口,一脚踢开了门。
    “兆连!”他叫了一声。
    他站在院子里,等李兆连出来。
    “兆连!”
    他听见了一阵呱叽呱叽的声音。李兆连拖着鞋从屋里走出来,站在阶上朝他这
里看着。李兆连看了好大一会儿,才看出他怀里抱的是贵贵,他以为贵贵在哪儿睡
着了。
    “不让他狗熊出去,他偏要出去,睡着了得是?”李兆连说。
    “你狗日的睁眼看看!”杨明远说,“有人把他掐死了!”
    李兆连的身子硬在了台阶上,然后,李兆连就像鹞子一样朝杨明远扑了过来。
    “贵贵!”李兆连惨叫了一声。
    “我的儿啊!”李兆连的声音像被风撕开的布条。
    李兆连的女人穿着一件薄绸衫,出门没走几步,就像掉进水里一样,胳膊扬了
扬,摇晃着软了下去。
    后来,李兆连家门里门外涌满了人,屋里屋外乱成了一锅粥。有人在上房厅里
支了一架木板床,把贵贵放了上去。李兆连的女人被抬进了里屋,几个女人在她身
上搓着,揉着,用指甲掐着人中,想让她呼出一口气来。李兆连坐在台阶上,眼睛
直直地看着前面,没有人敢动他,敢和他说话。
    “啊,啊——”里屋的女人终于呼出气来了,然后是一长串悲痛欲绝的哭嚎声:
“哎嗨嗨嗨嗨……”
    “啊,啊,”李兆连受了感染似的,脖子一扬一扬,人们以为他的喉咙里堵了
一口痰,都紧张地看着他,等着他把那口痰吐出来。
    “啊——”李兆连拖长腔叫了一声。人们看见两股眼泪水从他干巴巴的眼窝里
涌了出来。他喉咙里没有疾。
    “我就这么一个儿啊!”李兆连说。
    “可怜死了。”人们说。
    “我娶了三个女人,我四十岁才有这么一个儿啊……”李兆连说。
    李兆连的腔调像唱歌一样。

                                   八

    棺材铺老板领着两个伙计,把一口白木棺材抬进了地主李兆连的家。他劝说了
李兆连几句。李兆连像霜打了一样。
    “人死不能复活,给贵贵办后事要紧。”杨明远说,“棺材钱我不要,贵贵死
得太可怜了,那么小点年纪,还不懂世事哩。”
    李兆连家又响起了一阵悲痛的哭声。哭声小一点的时候,杨明远又感叹了一句:
    “大人的事有大人在嘛,狗日的对小孩子下这黑手。”
    有人给杨明远端来茶,杨明远不喝,他看着李兆连红肿的眼窝说:“我不喝了,
你家里有事,我走呀。”
    “走。”他给两个伙计说。
    这时候,杨明善在棺材铺里正等着他哥杨明远。杨明远一进门,就看见杨明善
坐在他的那把黑木椅里,一脸怪眉怪眼的神气。
    “大清早你来做甚?”杨明远说,“你坐在我的椅子上像个人一样。”
    杨明善不说话。杨明善朝他哥扑闪着眼睛。
    “啪叽啪叽。”
    “看我做甚?看我不认识我?”杨明远说。
    “你掐死了贵贵!”杨明善突然说了一句。
    那天早上,他女人端屎盆去猪圈倒尿,刚进去就叫了一声:“猪死了!”他没
听清,女人又喊了一声:“猪死了!”他慌慌失失跑进猪圈,看见粪堆顶上躺着一
只死猪崽。
    “看你大声野气的,死了一个我以为全死了。”他说。他感到女人太有些大惊
小怪了。“一窝十几个猪崽还能不死一个两个?”他说。
    “你快把它埋了去我看不得死猪。”女人说。
    “埋粪堆里得了,沤粪。”他说。
    “不成不成我一进猪圈就想粪堆里有死猪我害怕。”女人说。“你不想让我屙
屎尿尿了,得是?”
    “那就埋咱的树根底下,树能长旺。”他说。
    女人叫得更急了:“不成不成晚上我睡不着你不想让我睡觉得是?去,埋城壕
里去。”
    他同意了,可他不同意现在就去。他说不急不急吃了饭去,我走到城拐角手一
抡就会把它抡到城壕里,你去做饭。
    他还没抡,就看见了他哥掐死贵贵的情景。他被他看见的那一幕吓坏了。他趴
在一个树坑里一直看完了整个过程。他感到他大腿上的肉像遭虫蛀一样。他张着眼
窝一动不动,一直看着他哥杨明远抱着贵贵的尸体进了镇子。他坐在树坑里揉了好
大一会儿眼睛。他攥着拳头在头顶上砸了一下,又伸开巴掌在脸上搧了一下,他才
知道他不是在做梦。然后,他走到他哥掐死贵贵的地方看了一会儿。他看见了几截
小棒槌和一堆零乱的湿土。
    “呀咦!”他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声短促的怪叫。
    他感到他不是在跑,而是在飘。他从他家门里飘了进去,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女
人。女人光着上身,正在屋檐底下阴处洗脖子。女人一眼就看见了他手里提着的那
只死猪崽。女人的眼睛也直了。
    “你没扔?”
    女人的湿手停在脖子上,一股脏水从她的指缝里流下来,又顺着奶头之间的肉
沟里流了下去。
    “呀咦!”他又挤出了一声。
    他飘到水缸跟前,一头扎进去,使劲吹了起来,水缸里响起了一阵激烈的水泡
声。女人一脸迷惑,鹅一样伸着脖子,看看他蹶起的屁股,又看看扔在院子里的死
猪。
    “这囗人疯了。”女人说。
    他从水缸里拔出头来,使劲摇了几下,摇出了一圈水花。
    “呀咦!”
    女人看见他从屋门里奔了进去。
    “疯了。”女人说。
    女人没理他,继续洗她的脖子。女人倒脏水的时候又看见了那头死猪。死猪躺
在阳光里,很惹眼。她想她一定得让他把死猪扔到城壕里去。
    她进屋一看,才感到事情有些麻烦。她看见杨明善像死了一样,平展展躺在炕
上,眼睛和嘴大张着。女人慌了,她在杨明善的额颅上摸了摸。
    “你病了。”女人说。
    “难怪,这么热的天,你病了。”女人说。
    杨明善平展展一直躺到晚上。女人给他做了两大碗饴饣各面,他吃得通体冒汗。
然后,他在院子里转了好长时间,然后,又躺在了炕上。他的脸从来没这么严肃过,
严肃得像一堵墙。他感到他脸上的汗毛像操练的士兵一样,噌噌噌倒了,又噌噌噌
竖了起来。女人守在他跟前,不时在他的额颅上摸一下。
    “可怜的人。”女人说。
    “你看,眼睁睁瘦了一圈。”女人说。
    早上一醒来,他就提着院子里的那只死猪崽出了门,很轻松地把它抢进了城壕
里。后来,他就坐在了他哥杨明远的那把黑木椅子里。
    “你掐死了贵贵。”他说。
    “我没有。”他哥说。
    “我看见了。”他说。
    “我的棺材不能白做。”他哥说。
    “是你掐死了他。我要给人说。”
    “起来,你起来,你坐在我的椅子上像个人一样。”他哥说。
    “起来就起来。总有一天我会给人说。”
    “没人信你的话。”他哥说。
    “土匪。”他说。
    “我不过想卖几口棺材。”他哥说。
    “看么。”他说。
    “看么。”他哥说。
    这回,他哥没让伙计给他喂猪屎。

                                   九

    老板杨明远又开始喝茶了。他到当铺掌柜胡为家去的时候就端着那把泥壶,边
走边往嘴里灌着茶水。胡为坐在凉房底下摇着扇子。他多少有些诧异,杨明远从来
没来过当铺,可他往进走的时候就像进他自己的家一样,摇摇摆摆就进来了。杨明
远一落座,就说了一句让胡为瞪眼睛的话。
    “胡掌柜,你做得也太盖不过眼了?”杨明远这么说。
    “什么我做得盖不过眼。”胡为说,“你这人真怪,到我家来给我说这话。”
    “李兆连家贵贵死了。”杨明远说。
    “死了死了去。”胡为说。
    “他们说是你掐死的。”杨明远说。
    胡为急眼了。他已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他最怕人说这句话。
    “扯他妈的闲蛋!”胡力说。
    “镇上人都这么说哩。”杨明远说,“你说过你要杀李兆连全家的话,得是?”
    胡为的喉咙像塞了半截胡萝卜,喉节滑着沿着,半晌没说出话来。杨明远的话
太噎人了。杨明远神里怪气地看着胡为。
    “我说是说过,那时候我在气头上,可我没杀。”胡为说。
    “你看你看,这事非闹大不可。”杨明远说,“你怎么能说杀人家全家的话。”
    “那天中午我一直在家里睡觉,你知道天一热人就害瞌睡,我在我家炕上掐他
家贵贵?”胡为说。
    “你看你看。”杨明远说。
    “我说过我要杀他家全家,可我没说我要掐他家贵贵。”胡为说。
    “你看你看。”杨明远说。
    “你老说你看你看,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想听你这话。”胡为心里发毛
了。
    “你看你看。”杨明远说。
    “你说我掐死贵贵了?我告诉你,我没掐。我为什么要掐死他家贵贵?”胡为
说。
    “这话你得给李兆连说去。”杨明远说。
    “我不去,我不说,你走,我不想和你说这些话。”胡为说。
    “我知道你心里乱。”杨明远说。
    “我不乱。”胡为说。
    杨明远一走,胡为就坐不住了,他像吃了苍蝇一样。他发现这几天镇上的人一
直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看他,当铺的伙计们总背着他窃窃私语。他想他一定要和李兆
连说清楚,他想他和李兆连不说清楚他心里憋得慌,他睡不踏实。这可不是捏肿牛
牛,这是人命关天的事。那天吃罢晚饭,他提了几盒烧纸去了李兆连家。
    李兆连家的院子里挂着一盏汽灯,亮得耀眼。贵贵已经入殓。那只白木棺材上
了油漆,停放在一个竹箔搭起的棚里,棚里设了灵堂,点着几排蜡烛,看样子,地
主李兆连要大张旗鼓地给他儿子贵贵办丧事。
    送烧纸的人很多,他们排着队,一个执事的人在方桌上登记礼单。胡为一声没
吭,悄悄跟在队伍后边。
    有人看见胡为了。
    “我给贵贵送几盒烧纸。”胡为说。他感到他头上正在冒汗。他在额颅上抹了
一把。
    “天真热。”他说。他觉得在这种境地里说什么话都不合适,他恨不得地上裂
开一条缝,让他缩进去,他想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可有时候人不做
亏心事鬼偏偏要来敲你的门。
    “胡掌柜来了!”有人喊了一声。
    胡为的身子颤了一下。他看见院子里的人都把头朝他扭过来,他们好像看见一
只狼。胡为在额颅上又抹了一把。“嗬,嗬嗬。”他给他们做了一个笑模样,扬扬
手里的那几盒烧纸,“我给贵贵送几盒烧纸。”他说。
    登记礼单的人从二门里跑进去,一会儿又跑了出来。
    “东家不让收你的烧纸。”那人说。
    胡为急了:“为什么不收我的?我不是新镇的人,得是?”
    “东家让你回去。”那人说。
    “我不回,我和你东家有话说。”
    “东家说等办完丧事他和你慢慢说。”
    胡为傻眼了,院子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汽灯发出的那种咝咝声。
    “贵贵不是我弄死的!”胡为突然说了一句。胡为的脸憋得涨红。
    “这里正办丧事,你甭打搅。去,把他搀出去。”
    两个人朝胡为走过来,搀住了胡为的胳膊。
    “那天中午我在家睡觉,我能在我家炕上掐死贵贵?”胡为说。两个人搀着胡
力的胳膊往外走,他们把胡为扔在门外,“咣”一声插上了门关。
    “李兆连你听着!”胡为把头仰在脊背上,朝天上吼着,“我没弄死你家贵贵!”
    胡为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又抬起头。
    “李兆连,你想弄事咱就弄,我胡为日他妈豁出去了!”他说。
    胡为把那盒烧纸扔在了街道上。他摇晃着往回走,长长的镇街上响着胡为的脚
步声。他没想到事情会弄到这种地步。他想他说不清楚了,他想他就是说烂舌头李
兆连也不会相信。满世界的人都说贵贵是我胡为掐死的,那一定就是我胡为掐死的,
人舌头上有毒哩,人能把假的说成真的,人真他妈的不是东西。他恨死了李兆连。
他想一脚把这个镇子踢翻。他真踢了一脚,镇子一动没动,他没踢翻它,他踢起了
镇街上的几片树叶。
    后来,他去了稀泥家。
    “我说不清楚了,我也不想说了,我要留一手。”他给稀泥说,“你把你那伙
人叫到我家来,我一天给你们三块银洋。”
    光棍汉稀泥在胡为肩膀上拍了一巴掌:“人活一口气,人不能当孙子。”
    “就是就是。”胡为像遇到了知己一样。一会儿,他就把心里的烦恼一扫而光
了。
    那时候,棺材铺的刨子、凿子、斧子声响得正欢,又有几口白木棺材做好了。
    “就这么弄,”杨明远给伙计们说,“到时候把棺材抬到街上去。”

                                   十

    地主李兆连不露声色地给他儿贵贵办着丧事。他好像忘记了贵贵是怎么死的。
他好像给他儿贵贵做生日一样。他很舍得花钱。他甚至亲手做一些具体的事情。他
不像几天前那么悲痛伤心了。他虽然不太说话,但脸上偶尔会出现一点笑容。他一
句也没说起过当铺掌柜胡为。几个长工用忧虑的口吻给他说胡为又把镇上的光棍地
痞二流子叫到当铺商量事情的时候,他也没有吭声,他甚至连头也没抬,依旧做着
手里的事情。人们对这个长得有些文弱的地主投注了巨大的同情,他们不时地朝这
个穿着白布褂的不幸的男人脸上看一眼,他们总觉得他肚子里埋着一颗炸弹。他们
卖力地为他忙碌着。
    “看着么。”他们私下这么说。
    “看着么。”他们说。
    一队和尚敲着木鱼在停放棺材的棚子里整整念了一天经文。李兆连坐在旁边听
他们念,他听得很认真,他把两只胳膊交叉着放在膝盖上,把头放在胳膊中间,一
动不动地看着那些唔唔啦啦的和尚。
    “你看,他眼珠子动也不动。”人们说。
    后来又来了一队乐人,在李兆连家整整吹了一天。人们看见李兆连和前一天一
样。把下巴颏放在胳膊上听乐人们唱“祭灵”:

        营帐外三军齐挂孝
        白人白马白旗号……

    他们一直唱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乐人们收拾家伙准备歇息了。人们看见李兆连
不声不响进了他和他女人睡觉的那间屋子。这些天,李兆连的女人一直躺在炕上,
没有出门。
    女人明显瘦了。女人的眼眶里没有水份。女人总干巴巴地看他。他坐在炕沿上,
拉住女人的一只手。他想给女人说明天一大早就起丧,可他没说。
    “你给我再生一个儿子。”他这么说。
    他看见女人的眼眶里有了些水一样的东西,好像不是自己流出来的,而是别人
给里边滴进去的。
    “我生不成了。”女人说,“我伤心透了。”
    “叭叽”一声,“叭叽”又一声,他退掉了两只鞋,从女人身上爬过去,挨着
女人睡了。他们再没说一句话。
    所有的佃户和长工以及李家户族的男男女女都参加了贵贵的葬礼。他们把那口
棺材放进墓坑,用土填起来,给那里堆了一个坟堆。唢呐声在黎明的空气里欢乐地
叫着。李兆连没有动手,他一直站在旁边看着。坟堆堆起来的时候,喷呐声嘎然而
止。李兆连把一张白纸放在坟堆顶上,压好。人们把铁锨放到肩膀上,要回家了。
    “等等。”李兆连留住了他们。人们看李兆连的脸红得像女人的指头蛋。
    “你们都看见了,”李兆连站在他儿贵贵的坟堆跟前给人们说,“我李兆连没
儿了,我李兆连快五十岁的人没儿了。”
    人们把铁锨插进土里,屏心静气地听李兆连说话。
    “我李兆连就是有三十万的过活没人接香火半个钱的事也不顶。我李兆连对不
起李家的先人。”李兆连说。
    “我要弄一场事。”他说,“我要和当铺掌柜胡为抗战到底。我要把胡力的皮
扒下来扔在房顶上让太阳晒干。”李兆连咽了一口唾沫,继续说,“长工伯户你们
听着,我把话说在明处,跟我干的,我李兆连给他好吃好喝,打死了我给他买柏木
棺材做寿衣唱大戏给他送终,不愿跟我干的,就甭在我家里干活,甭种我李兆连的
地,就这。”
    李兆连一甩袖子走了。
    “哦!”人们叫了一声。
    “噢!”他们看着李兆连的背影。
    那天晚上,地主李兆连在他家上房厅里摆了一桌酒菜,请来李家户族的几位长
者。他觉得这是大事情,他得和他们通通气,也许他们还能给他出些好主意。一杯
酒上去,几位长者就心火上攻了。
    “要弄事就往大的弄,弄出气派来。”他们溅着唾沫星子给李兆连说。
    他们确实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打兵器。”他们说。“大刀,长矛。”
    他们觉得这主意不错,并为此激动了一会儿。“每人发一把刀,或者长矛。”
他们说。
    事情就这么定了。几天以后,人们看见李兆连家的大门口,支起了两个铁匠炉。
李兆连家的长工套了一辆马车,从县城请来了两位打铁的高手,他们把铁砧铁锤铁
钳和风箱一类的家伙从马车上搬下来,当天就点着了炉火。人们都听见了铁匠炉传
出来的风箱声和铁锤撞击铁器的声音。铁匠炉跟前放着两口大水缸。
    “嗞——”铁器在水里发出一声尖厉的呻吟后,立刻改了颜色。两位铁匠的功
夫确实不浅,动作熟练而有力。
    镇长杨明善知道李兆连支起铁匠炉的消息以后,痛苦得一夜没有合眼,他下决
心要阻拦这件事。
    “这么大的事你不和我商量?”他问李兆连,“嗯?”
    “去,弄你自个的事去。”李兆连说。
    “你不能这么弄,这么弄要死人。”杨明善说,“我虽然毬不顶,可好坏也算
个镇长。”他说,“我不能眼看着镇上死人。”
    “贵贵已经死了。”李兆连说。
    “你知道是胡为掐死了贵贵?”
    “我不管,我就知道贵贵死了,我没儿了。”李兆连说。
    “这事里有鬼。”
    “有鬼没鬼我不管,我就认准他当铺掌柜胡为。”李兆连说。
    “我不能让你支铁匠炉,”杨明善说,“你把炉子拆了,让铁匠回去。你嫌话
不好说我去说,我让他们走。”
    “小心铁匠把你做了。”李兆连说。
    “哎!”杨明善在铁匠炉跟前喊了一声,“你们赶紧把炉子拆了,回你们县城
去。”
    铁匠从炉堂里夹出一件烧红的铁器,在杨明善鼻子底下晃了晃。杨明善朝后退
了两步,说:“小心你手里的东西,那可是烧红的。”铁匠没吭声,朝镇街那头指
了指。杨明善不明白铁匠的意思,啪叽啪叽眨了一阵眼。铁匠又指了指,杨明善这
才看见当铺掌柜胡为家门口,也支起了两座铁匠炉,两个伙计正卖力地拉着风箱。
杨明善不眨眼了。
    “乱套了。”他咕哝了一声。
    “他们疯了!”他说。
    胡为一见杨明善,就做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杨明善说:“你看你,还笑哩。”
    “我说不清了,”胡为说,“这不怪我。”
    “不怪你,不怪你把事情越弄越大了。你不动,看他李兆连能把你怎么样!”
杨明善说。
    “你说的,李兆连扒我的皮不执你的,看你说的。”胡为说。“我还有好玩货
哩。稀泥你过来,让镇长看看。”
    稀泥和几个光棍汉正摆弄着几支火枪。
    “啊!”杨明善叫了一声。
    “我花银子从土匪手里买的。”胡为说。
    “噢!”杨明善又叫一声,他用手捂住脸,痛苦地蹲了下去。
    “当,叮叮;当,叮叮。”两家的铁匠像比赛一样。
    “嗞嗞。”是铁器淬火的声音。
    新镇弥漫着一种死亡的气息。人们站在远处,恐惧地看着铁匠们手中烧红的铁
器。
    “只要给钱,什么样的玩货咱都能打。”李兆连家的铁匠说。
    “就是就是。”胡为家的铁匠说。
    许多住户已悄悄地弃家远去。
    “当,叮叮;当,叮叮。”
    “当——”

                                  十一

    那场痛快淋漓的打斗是从黎明开始的。
    “哐!”李兆连家的门打开了。
    “哐!”胡为家的门打开了。
    他们像商量过一样。他们扛着崭新的铁器,潮水一样从门里涌出来,在马道里
相遇了。他们没有急着开打。他们像两群鳖一样互相瞅着。黎明里响起了一阵紧张
的喘气声。
    “动手吧。”李兆连看着胡为说。
    “动手吧。”胡为看着李兆连说。
    镇长杨明善从他家门里跳出来。
    “不能动手!”他失眉吊眼地喊了一声。他满脸喷红,站在两支队伍中间。
    “把他扔进去。”李兆连给长工说。
    两个长工走到杨明善跟前,把他抬起来,从门里扔了进去。杨明善的女人不知
道外边发生了什么事,刚一探头就叫了一声爹,飞快地关上了门。杨明善爬起来,
还要出去,女人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
    “没看见他们拿着刀?”女人说。
    “我要出去!”杨明善说,“你把我的耳朵揪疼了。”
    女人不理他。女人抿着嘴,把他揪进了屋。
    一个长工突然发现了稀泥手里的火枪,他挤到李兆连跟前说:“他们有火枪哩,
你看。”李兆连说:“甭吭声。”“火枪。”长工又说了一句。李兆连说:“顾不
得了。”
    这时候,他们听见一阵脚步声。他们看见棺材铺的伙计们抬着十几口白木棺材
从镇街口走了过来,在街道边上整齐地排列成一排。杨明远端着那把泥壶,坐在一
口棺材盖上,朝马道里看着,他儿坎子扒在他爹的脊背上。
    “他们唱戏哩,得是?”坎子问他爹。
    “噢么。”他爹说。
    杨明善把女人美美地捶了一顿,他从女人的裤腰上抽下那条线裤带,把她绑在
柜腿上。女人老实了许多,他搬来一架木梯,爬上了他家的屋顶。他激动地在屋顶
上走了几个来回,踏得瓦片梆梆响。
    他一眼就看见了他哥杨明远。
    “就是他!”他指着他哥喊了一声。
    “就是他!”他又喊了一声。
    没有人听懂杨明善的话。光棍稀泥觉得杨明善有些讨厌,便举起火枪,朝杨明
善瞄了瞄。“叭”一声,枪响了,杨明善一个前扑,扒在屋顶上,直着眼瞪着稀泥。
    “他狗日的想打死我。”他说。
    他顺墙溜了下去,再也没有露面。
    稀泥的枪声使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他们感到浑身的血突然停止了流动,又突
然在他们的身子里奔跑起来,冲上了他们的脸。他们的头发像公鸡毛一样燥了,硬
了。
    “砍了!”有人喊了一声。
    “嗷——”李兆连的长工和伯户们叫喊着朝胡力的队伍冲了过来。
    “叭——”又一支火枪响了,铁屑像无数个豌豆一样从枪口喷射而出。跑在最
前边的几个长工踉跄着栽倒了。李兆连猛地捂住脸,短促地叫了一声。
    “我的眼睛瞎了。”他说。
    他弯曲着跪了下去。红了眼的长工伯户们从他的身边呼啸而过,勾倒了他。他
感到有一只脚踩在了他的肋骨上,又一只脚。他听见了一阵肋骨断裂的响声。他没
想到会死得这么快,也没想到他会这么死。
    马道里哗啦啦一片铁器戳穿肉体的声音。一个光棍汉举起砍刀朝一个长工砍过
去,“噗”一声,砍刀深深切人了头骨。光棍汉乐了。他感到砍刀砍透头骨的声音
和砍透水葫芦差不多。他张开嘴,想笑一声,一柄梭标从他的后背心戳了进来,他
很快又有了另一种感受。他感到梭标激进肉里和把冰块吃进喉咙里一样,都有一种
凉嗖嗖的感觉。他没笑出声,他吭了一声,摇晃着歪在了地上,他感到马道里的打
斗声离他越来越遥远了。
    稀泥蹲在墙根下急得满头大汗,他正往火枪里灌火药。这会儿他才感到火枪没
有砍刀和梭标方便。他朝人堆里看了一眼,他看见许多人已躺倒了,脸上血肉模糊。
他到底装好了火药和铁屑,他想他马上就可以站起来向人群瞄准。这会儿他又感到
火枪很可爱。“咣”一声,他的脸上挨了一刀。“咣,”又一刀。他不知道是谁砍
的,两刀砍得都很准。他没有站起来。他抱着那杆火枪倒了,肥胖的脸被严重地改
变了形状。
    当铺掌柜胡力也挨了两刀,一刀在大腿上,一刀在脖子上,他仰面躺着,好像
长了两张嘴,上边的一张嘴泛着青色,下边的一张正顽皮地吹着气,不时吹出来一
个又一个粉红色的血泡。
    打斗进行了整整一个时辰,马道里摆满了尸体。几个活着的人扔下手里的铁器,
疯了一样嚎叫着跑出城门。那时候太阳正在上升,阳光优美地穿过空气,从墙头斜
射而下,落在马道里的那些尸体上,像一群抖动着翅膀的金色蝴蝶。没有风。血腥
味无声地盘旋着。
    坐在棺材盖上的杨明远有些索然寡味了。他感到人杀人并不像他想得那么好看。
他眯着眼朝马道里看着,他知道那些尸体们正在一点一点变凉,变硬。他想像如果
有一具尸体突然坐起来对他开口说话,他就不会感到乏味了,他也许会大吃一惊。
    他真大吃了一惊。他看见有个什么东西在死人堆里蠕动着。他突然张大了眼睛。
是坎子。
    坎子不知什么时候跑进了死人堆,像兔子一样跳着,跳过许多尸体,跳到了墙
根底下,那里是稀泥倒下的地方。坎子看中了稀泥手中的那杆火枪,他摇着,抽着,
把枪从稀泥手里拔了出来。他不知道火枪为什么会发出一声脆响。他亲眼看见它放
翻了几个人,他感到它比砍刀神气多了。他摸着它,用手指头抠着。他把一只眼睛
贴在黑洞洞的枪口上,想看看里边是个什么样子。
    杨明远突然感到了什么,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坎子!”
    他听见了一声沉闷的枪响,坎子像惊飞的鸽子一样扇着翅膀,向空中一跃,又
跌了下去。
    无数个铁屑全部从坎子的眼睛里射了进去,又从脑后飞了出来。火药熏黑了坎
子的眼眶。
    “坎子。”杨明远跪在他儿坎子跟前叫了一声,这一声叫得很轻。
    他把目光从坎子的脸上移开,穿过马道。他看见他的那些白术棺材,它们整齐
地排列在那儿,散发着一股夺人的木香味。
    伙计们不见了。
    阳光如柱,它永远都是那种金黄的颜色。

                                  十二

    几天后,杨明远敲开了他弟杨明善的门。杨明善和他女人正往一辆独轮车上装
东西,好像要出远门的样子。
    “我走呀,”杨明善说,“我不在这儿呆了,你呆着吧。”
    东西捆绑好了,女人坐了上去。猪圈里传出来一阵猪的哼哼声。杨明善朝猪圈
那边看了一眼,手抓起独轮车把。
    “你离开点,让我过去。”他给他哥说。
    杨明远挪挪脚,靠边了一些。
    “我猪圈里有一窝猪还活着,你要觉得难受你把它们也弄死算毬了。”杨明善
说。
    杨明远看着他弟推着女人出了门。他知道他弟再也不会回新镇了。他弟没有回
头,也没给门上挂锁。
    那时候,新镇已成了空镇。杨明远挨家挨户推着门扇。他好像老了许多。
    “收尸啊!”他叫着。
    又推开了一扇:
    “收尸啊!”
    街道很长,远远看去,他像一只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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