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南地军营的情势依然还是那个样儿,他回到耙耧山脉终于没能找到一个内心平 稳的安顿,无奈又回到军营的时候,时日己经到了初夏。夏天的来临,山皱间的军 营并不热得到处都充满着汗的气味,而空气反倒更加凉爽起来,一天到晚吹拂的山 风,使这儿宜人的气候无以言表。到处可见闲散的士兵在训练之余的风口上散步, 在竹林边或者松树下玩象棋和扑克。如果不是路边成群飞着的蚊子,你无法辨认这 儿已经入了夏季。他从两块钱车票的当地称为“慢慢悠”的机动车上下来,一跨过 通往营部的必经桥上,就看到了许多士兵在那个服务社小店里买东西,看到了下棋、 打扑克的士兵,心里闪了一下,想到这是周末,自己选错了回来的日子。他想在部 队正忙着训练的时候悄悄回到他的宿舍,他不愿意一下就见到那么多的熟人,比如 星期一回到营房。可这是周末,路上走动的士兵如散集后的人群。 转身从桥头爬上一块林地的边上,从松树林穿越过来的带着松油味的微风,唧 唧喳喳地向他耳语过来。把简单的行李丢在地上,躺在林边一块茂盛的草地上,火 车上日夜的劳累便哗哗啦啦散落在了松软的草地上,像身上的骨头和肉都落下来了 一样,他一下便感到自己的身体不再存在了,飘飘忽忽飞将起来了。天空是干燥的 红亮,落日正快步地西去,而山谷里却弥漫满了花草树木的青绿,那种半腥半甘的 气息,夜寒的潮润一般来自周围的地上,从他身上漫过去。望着这儿他所熟悉的景 色,听着营房边上士兵们的说笑和脚步,他辨别出了那说笑声中有一个是他三排的 那个甘肃兵。脚步声中有一人是一连的副连长或遥控排的丁排长。他没有坐起来去 看他们以证实自己的判断,他无论如何不知道见了他们第一句该说什么话。 “我回来把复退手续办一下。” 或: “把行李运回去。” 人家说,不是说好最近就把手续给你寄回把行李给你托运回去吗?再就无话可 说了,就被扔进尴尬里边了。 当然不能说他企望赶在未办手续以前,回到部队希望部队能把他留下来。不是 你强烈要求着要回家种地去的吗?不是你说要回家当一个农民吗?怎么了?耙耧山 脉没能容了你?没有地种你可以做生意,不能做生意你可以到县民政上要一份工作 干,你有大学文凭,“大学生作为战士退伍,当地政府有责任安排好他们的工作”。 这都是军转文件明文规定的呀。他有些磕睡,可他又睡不着。他知道面对晶黄欲滴 的核裂剂时他犯了”战场逃离罪”,知道军事法庭对他的宽恕是因为和平年代对战 场逃离罪的容忍,可他弄不明白,村人们为什么不能容忍他,土地为什么不能容忍 他,耙耧山脉为什么不能容忍他。 村长说:“真想种地,你看山梁和河边上哪儿有地你刨刨就种吧。” 可山梁上、河边上还有能垦能种的土地吗? 姑说:“找他们去,不能让人饿死呀!当了这么多年兵,反倒没有地种了,没 有工作了,连看病也要自己拿钱了。说你怕死哩,县长到村里腿上流点血不是还怕 破伤风死了哩?” 你为什么就不直说缸里粮食吃完了,多一日人姑没法儿养活了,回到部队好歹 有一碗饭吃呢? 村人说:“你这大个人咋会怕死哩?” 为什么就不说你个胆小鬼,丢了村落人的脸,你压根就别回到村落呢? 他到县民政部门去了。民政部门在县城的东侧,是一所红砖红瓦的院落。他到 那里的时候,正赶上人家上班,太阳正从东边跃然升起,一个院落都红得成了血浆。 他从那血浆中蹬过去。坐在民政干部办公桌的对面,掏出从部队带回的工作安排介 绍信,从办公桌上翻越过办公用具递上去,那人届中年的民政干部看了介绍信,忽 然不言不语地抬起头,盯着他看就像盯着从山梁哪儿钻出来的一只猴。他说什么工 作都行,有一碗饭吃就行。民政干部并不及时回答他,倒了一杯水,接了他的烟, 抽了几口只说了一句话: “你要是英雄就好了,正常转业的军队干部还没地方安排哩。” 他没有想到他们已经知道他在部队的“战场逃离”了,不知道他的“战场逃离” 是如何传到这个民政院落的。办公室里还有别的人,他们都扭头望他,都如打量猿 人一样打量他,目光中的嘲笑咯咯咯落地有声如嘲弄一个考不及格的孩子在夸耀自 己的学习成绩一样儿。 他在那间民政办公室坐了半小时,那半小时的时间三年五载一样熬尽了他做人 的尊严和力量,使他感到他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耙耧山脉,无论如何再也不能在耙耧 山脉住下去了,就是逃荒要饭,就是出门去打工。一间屋子有三张办公桌,三个民 政干部都吸了他敬上去的烟,却没有一人向他表示出同情和理解。 他说:“我只求有一碗饭吃。” 第一个干部说:“全县上千名军人,还没有像你这样犯战场逃离罪的人。” 他说:“什么工作都可以,村里没有地种。” 第二个干部说:“我干了半辈子民政,接到的都是立功喜报和英雄证章,还没 见过你这样的函件证明哩。” 他说:“部队上并没最后定我为战场逃离罪,我是按正常退伍回来的。” 第三个干部说:“我们都当过兵,我们都知道你的错误有多严重,带功回来的 干部还没工作干,带过的处理人员你让我们安排我们还有点是非观念没?” 他取出了临回前营长给他写的信。那信他已看了数十遍,营党委的公章鲜红— —圆如一轮西坠的落日在那封信的右下角。 尊敬的民政局: 我营原二连三排长赵大鹏同志在实验发射中因核裂 剂渗渴末能及时扑上去堵涡,并非是贪生怕死,并非 “战场逃离”,而是因为一时紧张,村神失常所致,因为 我部队的特殊性,视这种情况较为严重,若在其他兵 种,胆小畏缩是一种常见的现象,任何一个军人从普通 走向英雄,都必须经过一个胆怯的过程,望你们能给予 理解,并安排好其工作为盼。 信在三张办公桌上进行了一次漫长的旅行,每个人都把信看得细而又细,每个 人看完了都嘴角上漂浮出一层粉红的谈笑,像传阅文件中的一段有趣的文字一样, 传下去,看下去,让那笑也后而有继,最后那信就落在了他的面前,像一片黄色的 过期秋叶。 第一个说:“你们部队还出这样的证明?” 第二个说:“我们也没有把你看成犯过罪的人。” 第三个说:“改革开放十多年了,成千上万的劳改犯人都成了厂长、经理,你 还来民政局讨要一碗饭吃,有饭吃县上会出现工人砸了县政府的事情吗?” 落日终于到了将落的时候,营部房顶上的喇叭在红色中传来了响亮的开饭的号 声。要在三个月前,这号声响过,他就要带着他的部队到饭堂门前了,唱一支队列 歌曲,以班为单位走进饭堂,围桌而坐,四菜一汤或者包子、花卷,任由大家吃着。 他是排长,他无论坐到哪张饭桌,都会有一个班的士兵给他夹菜递漠。那样的生活 已经十分遥远,恍若隔世的感觉如早上醒来去回忆有关童年的梦。他从草地上坐将 起来,望着山坡下那些零星剩下的几个士兵,在循着号声朝饭堂那儿快步走去。有 一股饭菜的香味,风浪一样朝他袭过来。他吸了一下鼻子,转身朝身后望过去,看 见太阳如一圆火铁叮当一下撞在山崖上,半个火铁消失了,山崖也被烫成了火红色, 有一股吱儿吱儿落日的响声从身后林地传过来。 他站了起来,取出营长写的那封信,像那三个民政干部望他一样,在信上轻慢 地溜了几眼,撕碎,扔掉。纸屑在半空飘落的姿态,如他没有着落的心境,摇摇晃 晃落下了。 他走了。 他又回到这座军营了。 他想,无论如何,就让我在这儿呆下吧,我从这儿走的,就让我回到这儿来, 我在这儿犯了“战场逃离罪”,就从这儿让我回到“战场”上去,也许,我也会成 为一个被荣誉照得脸上发光的英雄也亦末可知哩。 最终促成大鹏要回到军营的那一个夜晚,宛若一轮明月一般永远地照亮在我的 脑海里,明月的光辉,薄冰一样寒凉和晶莹。有蛐蛐的叫声歌舞在仲春的夜色里。 姑姑病了。 姑姑她说病就病了。 西医无效,大鹏又去请了中医。乡村中医的哲言精确无误,一针见血地扎在大 鹏的心里:“久郁不医,积郁成疾,药治效慢,心愉自愈。”她胸闷,晕眩,无力, 一日只进半碗饭食。抓了五付中药,五个纸包盛满了半个竹篮。 党参10克 黄莲10克 粳米100粒 生艾实18克 生鸡内金9克 炒白术10克 夜枣10克 肉桂6克 熟地15克 炒川苔6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