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夏日落死了。 死在团卫生队。早晨六点钟从救护车上抬下来,送进急救室。卫生队人员全部 出马,药品、器械、血液准备齐毕。救护室的门严严管着,随车来的连长、卫生员 被隔在室外。 十分钟后,卫生队长从急救室走出来,望着赵林肩上的军衔,说你是他的连干 部? 赵林说我是连长。 人早死了你还送来干什么?队长半喝半解释,军事干部难道连这都不懂,子弹 打在心脏上,人马上就死亡。快回去准备安葬吧! 卫生员留下守尸体,赵林折身回连队,去是坐卫生队的救护车,回来是步行。 其时东方已经红亮,太阳灿灿一回,从地平线上跳荡出来。豫东平原的秋后,庄稼 大都收割已毕,放眼是无际的开阔。马路上车少人少,日光如流动的金水。远处的 薄雾,在日光中呈出银白。铺在田地中的玉米杆儿,仿佛要溶化在光里,颜色暗黄 暗红。光秃而寒凉的田野,散发着深秋的甜味。渐渐清澈如滤的空气,使得平原慢 慢扩展得广漠无边,似乎一切都朝远处飘去,也召唤着人心到大地的金亮边沿上, 去触摸那粉亮的暖气。在这个时候的风景里,赵林忽然心头有了轻松,如不该来的 人突然来到了,来到了你便得面对他,接待他。一夜的紧张,在这阔亮的风景中, 缓缓地散淡。人是死了无可挽回了,剩下的是如何收摊子。正如下棋,真正输了, 要比难输难赢的僵持使得人轻松。 反正夏日落已经死了。 死了也就没有办法了。 你赵林下一步怎么办? 我不知道怎么办。 那你就任凭发落吗? 能把我发落成什么样子呢? 那要看夏日落为了什么原因去自杀。 我有责任,但没有直接原因。 人毕竟死了,就这样也得降你职,处理你转业。 正走着,赵林身上颤了一下,他把步子淡下了。要再降一职他就是副连,再处 理转业他—切就完了。他本来已经副营了。副营长已经当了半年零七天,家属随军 的手续正在办,办完他一家就再也不是农民了。就这个时候,他回家接老婆,见老 婆扯着女儿在村头车站等着他,肚子鼓鼓的。下来汽车,他盯着老婆的肚子看,老 婆朝他笑了笑,说我又怀孕了,就你上次接兵路过家。他很扫兴地提着行李往家走, 说怀孕了还不赶快做掉,老婆说人家说是男娃。他突然立住步,谁说是男娃?县医 院。医生说?机器照的。他又起步往家走,夜饭没有吃,睡下也没动老婆,可到下 半夜,他冷了从床上坐起来。 “喂,确真是男娃?” 老婆也没睡,“确真是。” “那你抓紧生。生出来把他户口转出去。” “女儿呢?” “留在家让她奶奶偷养着。” “那就苦了女儿啦。” “谁让她是女娃儿。” 老婆就生了。老婆又生了个女娃儿。老婆生完办随军手续时,被管计划生育的 干部知道了,三天不到,来了一纸命令,他由副营降为正连职,取消老婆随军资格, 接到降职命令时,他什么也没说,回去抓住老婆就是两耳光,又一脚将老婆从床上 踢到床下。现任团长是他参加南线战争时的连长,团长找他谈话说,你那么想要男 孩子?他说你们城市人,不知道男孩对农民多重要。团长说还有啥要求?什么也不 想了,他说我将功折罪干,把三连带成全优连,有机会还把我弄成副营长,我把老 婆孩于的户口转出来。团长说你干吧。他回到三连,一干就是三年,三连果真成过 全优连,然这三年干部调整齐全,全团役有副营职的位。追星赶月熬到这时候,才 听说营连干部要调整,夏日落却不明不白自杀了。他的一切也都完了。 夏日落你害了我赵林! 太阳已经升起很高,光芒一杆一杆照着他。马路上汽车多起来,轰鸣声把早晨 的清静搅得极浑浊。出工的百姓成群地从他对面走过来。他忽然觉得很孤单,仿佛 一个人守着一条被打得残断不堪的战壕。他知道这战壕他守不了太久啦,很快会落 到敌人手里去。他也会落到敌人手里去。寂寞使他无奈,他不想再打了,他想束手 就擒,把战场让出去。那时候,也许敌人可怜他,兴许会放他一条生路。会的,人 总有同情心。他就有。他打了老婆两耳光,把老婆踢下床,老婆哭了,他又去替老 婆烧了一顿饭,把饭碗端到老婆面前。是的,人怎么会没有同情心?就在他这么想 的时候,指导员骑着车子,夹在人群中走过来,到他面前突然刹了车说老赵,我就 是去接你。 赵林收住步子,望着高保新脸上的平静。 “夏日落死了。” 高保新调转车头。 “知道啦。团长、政委、营长、教导员都在连队,要你我汇报情况。” 赵林说走吧,我来带你。高保新推着车子,说走走吧,抄近路,我来接你就是 想和你走走。于是,他们从马路拐入一条小道。小道沿着一条小河朝前伸。河水干 了,河底枯裂。小路又窄又直,象绷紧的皮条,路上枯萎的干草,被露水润了一夜, 软软绵绵,很有韧性。偶有未及消失的露珠,不断打在他俩的脚上,鞋都湿了,阴 阴的凉。太阳却在他们脸上晒出温热的舒适。他们谁也不说话,并着肩走,路窄了 赵林就走到河岸上,不时把碎土蹬掉一脚。有麻雀从头顶飞过,落在干河边的柳树 上叫,音色很翠。 赵林说:“真他奶奶倒运!” 高保新扭了一下头。 “刚才才知道,营连干部这月就调整。” 赵林放慢步子。 “夏日落害了我们。” 高保新也把步子放慢。 “本来团党委这次把你我都要动一动。” 赵林立住。 “现在呢?” 高保新立住,说现在……他说了半句,又推车往前走。赵林跟在他身后。说夏 日落害了我们。高保新说人死了,再说也没用。现在事情明摆着,不管他是什么原 因死掉的,人是死了,我寻思留给三连的,要么是你我各记过一次,或各降一职处 理转业,把正连位置让出来;要么是你我由谁把责任多担些,记过降职一人全担了, 再让组织处理转业,这样能保全一个人。高保新这样说时,不停地走路,脸直直地 挺着,太阳把他的脸照得亮堂,有一种红艳的光彩。 四野无人,就他们两个。阳光在田野上,不再像早先那么清丽,显得有些粘稠, 如一团黄水。有狗在地里跑来跑去,相互嘶咬,叫声传出很远。营房已经能够看到, 红房子在远处如一块块脏旧的红布。赵林不知道高保新后边的话是啥含意。搁伙计 当然要有难同当,责任分到两个人肩上自然都小些,要一人挡责任,那奶奶还算啥 伙计,啥朋友!不消说也是人命案子出来了,便是偿命也连长、指导员并肩上。然 指导员的这个话,使赵林一转念,觉得也在理。比如他高保新把责任揽下来,只消 说夏日落这件事情全在我,是我思想工作做得不细致,他交了三份入团申请书,还 没轮到他入团,他一时没想开,我又没及时找他谈心,他便盗枪自杀了。就说这么 几句话,我连长就可以解脱了,兴许这样,团党委还真的能继续考虑晋升我为副营 职。退一步说,既便不晋职,我也已军龄十四年,不让我转业,再熬到明年底,也 就符合了干部军龄十五年,家属可以随军,农业户口可转为非农业户口那条要命的 军规,我赵林也就一样可以把老婆、女儿从农村带出来,让她们成为城镇居民了。 心里转出这念头,赵林身上惊一下,眼巴巴望着走在前面的高保新。 “指导员,难道处分了我们就一定要转业?” “处分了我们还让我们占位置?我们转业了,一个营的副连、正排流动就活了。” 显摆着,我赵林是受过降职处分的人,这次再受处分,团队死也不会再留我。 我走了,副连长可以顶上来,副连长工作也便心安了。副连长腾了位置,一排长顶 上他也心安了,这样三连的干部棋盘全活了。然我走了我一生就全完了。一家几口 全完了!你赵林经不起这个处分了。你不像指导员,老婆是城里人,岳父是副县长, 不需要想老婆孩子的户口啦。可你赵林不行。要指导员把这个责任一揽就好了,事 情便有转机了。你得和指导员说一说。他会同意的,就是求他也要说一说,事关全 家人的后半生。 赵林步子加快了。 “我说指导员……” 高保新突然收住步,车转身,望着赵林,眼睛漂移不定,仿佛不敢和赵林对脸 看。 “老赵……我想和你商量个事。’ 赵林盯着高保新的队 “你说吧。” “成与不成你别生气。” “你说就是啦。” “你不是想把老婆孩子的户口弄出来?” “……” “我说这事不难办。” 赵林眨了一下限,眼睛瞪大了, 指导员说:“大不了花三千五千块。” 赵林问:“钱从哪来?” 指导员说:“我给你五千。” 赵林把脚向前动半步:“你把话说清楚。” 指导员说老赵,我不隐瞒你,这次团里让我到三连当指导员,就是想让我熟悉 一下连队,这批一次调到教导员的位置上。你反正已经有过一次降职处分了。把夏 日落死的责任揽下来,大不了他再记你一过,降你一职,让你转业。你转业了我给 你五千块钱,你照样能把老婆的户口弄出来。有钱没有办不成的事。 赵林脸上猛然挂了一层笑。 “五千块钱能办三个农转非?’ 指导员脸上急出一层黄。 “我家就存了八千五百块,你要全给你?” 赵林把笑收起来。 “我早就知道你想当教导员!” “你反正没有前途了……” “你要我怎么说?” “我已给营、团党委说过了” “说什么?” “我说夏日落有三条死因,一是上一周他队列走不好,你批他过份严厉了;二 是连队行管不细,枪库窗子插销没插结实,分管行管的干部也没检查;三是我思想 工作没跟上,和夏日落谈话的次数还不多。” “老高”,赵林死死盯着指导员的脸,目光黑硬,嘴唇呈紫色,“我批评过夏 日落?” “老赵,”指导员目光极软绵,“与其害了咱两个,不如害一个,横竖你受过 处分了。” 赵林说:“你把我看错了。” 指导员说:“你好好盘算,给你一万块钱呢?” 赵林说;“我爱财。可我不忍看着你比我活得自在。咱都是从农村入伍的,你 凭啥在这个时候踩我一脚呢?” 指导员说:“老赵,我求你还不行?” 赵林说:“走吧老高,都是党员,要实事求是。” 话落音,赵林真走了,步子快极,如昨夜从操场回连队。太阳把他的影子投到 身后,又怪又长,如一条黑布。指导员在他身后赶不上,便骑上自行车,追到他身 边,说老赵来坐上。赵林没扭头,说你走吧。指导员说我专门来接你,团长政委等 着呢。赵林便坐上了自行车,太阳把他俩的影子揉成团。指导员的车子骑得很熟练, 一会就到了营区前,他说老赵,我说的话你再想想。赵林说我正想着,有一点你放 心,我不会陷害你,都是党员,要实事求是。 |